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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雨果学习中国好榜样

2015-11-07李斐然编辑赵涵漠摄影程泉

人物 2015年2期
关键词:雨果英国

文|李斐然 编辑|赵涵漠 摄影|程泉

戴雨果学习中国好榜样

文|李斐然 编辑|赵涵漠 摄影|程泉

这位英国教授主管着一个以中国为研究对象的学术机构,他研究出来的中国,样样都是好的。

戴雨果三大宝—长相好,口音好,中国好

英国人戴雨果先生对来自中国的采访非常在意。在2014年夏天32摄氏度的北京,他穿着一整套深蓝西装配格子衬衣,坐在没开空调的会议室等待采访。戴雨果事先要了份采访大纲,在排满学术会议的日程中挤出午休间隙,用一张白纸逐条写下一篇答案。

“我怕有些要点忘了说,惹得误会。”他解释着,不甘心地又补了句,“上一次中国媒体采访我,聊了好久,结果文章一出,他说我是‘洋五毛’。”

Who is it 戴雨果,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教授,中国通。

戴雨果不承认自己是“洋五毛”,虽然乍看上去,他的表现都在往“洋五毛”的定义里跳。作为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教授,他主管中国传媒中心,一个以中国为研究对象的学术机构。可他研究出来的中国,样样都是好的—他觉得中国的小学教育好,因为小学生都很守纪律,懂礼貌;中国的家庭关系也不错,因为父母子女实行了“联合抚育制”,子女出去上班赚钱,父母在家替他们看孩子,分工科学;中国政府管理下的中国媒体—这是他研究的主要内容—“如果你看看西方媒体的批评、报道,你会看到他们总是subversive(破坏性的),很负面,让你读过新闻以后对未来感到不怎么有希望……而中国的媒体不是这样的”。

2013年春节,戴雨果拍的纪录片《你所不了解的西方故事》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展现西方繁荣背后医疗、教育、官僚化管理等方面的种种弊病。他说,触动他拍摄的由头正是他的中国学生们。作为中国传媒中心的主任,他每年迎来许多中国学生,而他们抵达英国时似乎总是怀抱着完美想象,觉得中国很多地方做得不好,问题在英国都能迎刃而解。于是,戴雨果拍了部片给他们“泼冷水”,那里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天堂。

但这更落实了他的“洋五毛”标签,就连他周围的人都开始动摇。他的朋友—特别是中国朋友—总是小心翼翼地回答有关戴雨果的问题,有人在迟疑半天后终于抛出阻碍自己畅所欲言的心事:“咳……那个……你是不是要写他的不好啊?”

戴雨果有什么不好呢?其实没什么,至少这些朋友说不出来。在他们的描述里,这位来自英国的朋友正直、热心,是个“地道英国绅士”,换成中国的标准,“也是个君子”。在清华大学教课的日子,他也是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他的助教、学生吴月说,他的课上逃课率最低,学生拿他发微信朋友圈的频次最高,点赞率也蛮好。在她看来,戴雨果老师一共有三个引人注目的显著特点,“长得好帅,口音好听”,只有最后一条评价有些语气暧昧—他“很亲中国”。

戴雨果亲中国,亲近到了自己都要活成中国背景的一部分。他在北京从不喝咖啡,也不吃西餐,甚至不吃全聚德,“那是哄外国人的”。他愿意在巷口的小饭馆找好吃的,喜欢坐中国火车,特别是“绿色车厢,能慢慢看沿途风景的那种”。

这个英国人没有推特也没有Facebook账号,但却是微信和微博的重度用户。他喜欢逢年过节发送祝福微信,在微博上转发热门新闻。只是当人们调侃政府的时候,他的转发说得却又不似跟那些中国网友在同一个世界:“我很欣赏中国领导人的能力,他们并不像西方政客一样,只关心政党间利益斗争。”

就连在自己的课堂上,他的“中国乐观主义”也始终如一。2014年11月时他在清华大学开课,《中国对外传播》,“对待香港‘占领中环’的看法?我并不赞同这种行为。”吴月记得戴雨果很少明确表达自己的态度,唯一一次的观点鲜明,正是谈到对中国的看法,他曾在课堂上说,“我认为‘一国两制’是很好的实验。内地有内地的办法,香港有香港的办法,台湾有台湾的办法,这不是很好吗?”

一个学生此后在微信朋友圈吐槽了一句:“左啊。”

左翼幻想

不过,戴雨果不承认自己是个“左派”,“至少现在不是了”。“我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左翼分子。”戴雨果说,那是1973年,他还只是个年轻人,作为英国参加工业展览会的一员来到北京。

戴雨果怀抱着对“革命中的中国”的美好幻想。在一次访谈中他曾经说起,“20世纪70年代的欧洲青年们是富有革命精神和热情的,他们都认为当时的中国是这个地球上最了不起的地方。”他还告诉《人物》,“那时候成为左翼不需要什么理由,因为那是那个年代的潮流,是最时髦的事儿。”戴雨果眯着眼睛,笑着挥舞起拳头比划着,“革命,运动,变革,改变,这些都是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最热衷的字眼儿。”

那时候外宾坐着轿车出门,车窗上还挂着窗帘,翻开一个角,外面是“文革”中的北京。但现实中的革命中国,红色标语贴满大街。擦肩而过时,路人投来的目光充满好奇,可在四目相对的一刻却又夹杂着恐惧。“即便听不懂人们在说什么,你也能感觉到,每个人都害怕跟人说话,他们被一种扭曲而压抑的力量捆绑着。”戴雨果回忆。

他去机场买纪念品,那是家仅供外国人购物的商店。货架上摆放着精致的瓷器、茶具、木盒和书画。“那些东西一看就是从某个中国中产阶级家庭里抢出来的。”戴雨果说,“我在那儿站了很久,看着看着,我忍不住想到街上那些恐惧的眼睛,想到这些商品在抵达这里之前,它们的主人该是遭遇了怎样的噩运。”

就这样,他几乎是逃一样地回到英国,一并丢掉被现实粉碎的左翼幻想,“当我回国以后,我就变得不那么激进和富有革命精神了,我也不希望在英国发生文化大革命。尽管当时很多的人都希望在欧洲发生一场文化革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中国失去了兴趣。”他跟妈妈讲了自己所见到的中国,他的妈妈评价说:“哦,那不就是1939年的德国吗?”

1997年再次来到中国是出于导师的要求,他于1990年代读博,在此期间他曾历任电视记者、主播,并在一家电视制作公司担任了10年总裁。导师希望他去调研中国的调查记者。戴雨果起初不太感兴趣,不过来到中国后却发现眼前的一切令人震惊,“我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中国,从一个阴郁寡言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个爱笑的小姑娘”。在他看来,中国最大的景色是“每个人都在笑”—男人在笑,女人在笑,连他们养的宠物狗,都在圣诞节穿着红色小棉袄走在路上,快乐地摇着尾巴。

“年轻的时候想到中国,联想到的词是‘不幸’,但现在中国就像一枚子弹一样发展起来,嗖一下子飞了出去。为什么中国取得了这样显著的发展,而那些拥有更好自然资源、更少人口负担的国家却没有?”戴雨果说,“我感兴趣的是,我能从中学到什么?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对中国失去了乐趣。”

中国生意

此后漫长的对中国的研究让戴雨果如今感觉起来像个中国人。跟中国领导开会,戴雨果在发言前先说了两句“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这是他熟读《官场笔记》学来的技巧—每天早上醒来他都要读读放在床头的《官场笔记》,他已经读完了全套8册,正打算重读第二遍,“复习一些表达方式”。戴雨果也学会了在开会间隙热络地拉着主办方畅谈,拍着中国教授的肩膀开玩笑。一旁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干事是个金发的西方人,他规矩地留在座位上,笑容拘谨,让人搭眼一看就知道,那才是外国人。

戴雨果显然并非天生擅长此道。就在2007年参加清华大学的一个新闻夏令营时,他还在整个旅途中表现出了过分严肃,谨慎寡言,整天戴着太阳眼镜,以至于不止一个参加了那次活动的学生忘记了戴雨果—那时还叫做雨果·蒂·博赫(Hugo de Burgh)—的存在。

2005年戴雨果刚刚在威斯敏斯特大学创办中国传媒中心时,他需要解决的第一个难题就必须与人打交道—大学只给了启动资金,接下来要怎么赚钱,让这个研究中国的机构活下来?他跑去联系英国议会、瑞典政府,期待着他们能对中国感兴趣,希望为他们做些关于中国的咨询项目。

“我创办中国传媒中心的时候,本来是想给英国人一个平台,让他们更好地了解中国。”但最终令他自己也感到意外,这个机构最大的金主其实是中国,“对中国最感兴趣的却是中国人。比如办场30人的讲座,听众可能有27个中国人,剩下三个人往往是一个印度人,一个阿拉伯人,一个我。”

第一个来谈合作的也是中国人。当时,北京申办2008年奥运会成功,这座城市即将迎来全世界的媒体。戴雨果的中国朋友找到他,希望他给中国官员办个培训,教教他们如何面对西方记者。“中国官员怕死外国记者了,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更害怕说错话。我们需要一个像你一样的人,跟他们解释解释,西方媒体要什么,你能让他们别那么害怕就行。”他的朋友跟他说。

于是,戴雨果接到了来自国务院新闻办公室的培训申请,希望为他们培训新闻发言人。第一批培训包括了不同部门的中国政府官员,他们提出了五花八门的问题。让戴雨果印象最深的是,来自国防部的中国军官提的问题“都是技术操作性极强的实际问题”—能不能让军人接受采访?怎么才能保证记者采访完了写的都是正面报道,而不是回去整了篇负面报道出来?你们给记者多少信息?如何防止他们自己获取信息?……

在他后来所写的《如何应对西方记者》一书中提出应对媒体的建议—将新闻操作视为一种“新闻交易”,既可以提供记者诱惑,给他们“胡萝卜”,也可以使用“大棒”,对待带来麻烦的记者。

政府新闻发言人培训的成功为这个远在伦敦的中心带来了更多的合作者。奥运会之后,每年国务院新闻办公室还会组织合作项目,除此之外还有内蒙古宣传部、北京市新闻办、武汉市市政府、浙江省宣传部等等。

第二波生意依然来自中国人—那些想要学习如何融进互联网的中国官方和半官方媒体。在跟中国人热络的合作中,戴雨果有一个有趣的发现—中国媒体似乎越来越有钱了。证据之一是从今年开始,媒体交流一跃成为中心合作的重点,许多电视台跑来买节目样式、谈创意合作。连大学也派出交流团队,学习如何培养新闻记者。

戴雨果起到了桥梁的作用。中国人在他的带领下了解西方,当他在一座省会城市举办以“公众舆论与西方媒体眼中的中国”讲座时,据媒体报道,该市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亦有出席。2013年“两会”期间,戴雨果接受央视新闻频道的贴身采访,出现在一条长达4分45秒的人物报道中,题目是“中国通,通中国”。

英国立场

前不久,《求是》杂志来找戴雨果,想要谈谈去英国学习的合作。戴雨果挺高兴地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了他的中国学生,结果,对方却不以为然,“中国都没人看《求是》了。”

这样的尴尬屡屡出现。若干年前在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一场讲座上,西方演讲人正在抨击中国,说它压制言论,全国上下只有一种声音。台下坐着的中国学生没人吭声,于是,英国人戴雨果急了。

“我很生气,我知道中国媒体有种种问题,但是一味地只看负面,这实在太片面狭隘了。”说起几年前的一幕,他还残留着当时的愤怒,但这很快被笑容取代。他说,接下来的场面很滑稽,一个英国人为了别人的祖国,面红耳赤地跟自己人吵了起来。

但事实上这并不意味着戴雨果在国别意识上立场暧昧,“我不希望我的英国同胞还活在傲慢的偏见里,这对英国的未来是有害的。”甚至可以将这些对中国的褒扬视作一个英国学者的危机意识,“其实,这么做挺自私。在接下来的几代人时间里,经济高速发展的中国将影响世界,影响英国的未来,以及我的孩子的未来。所以,我们没有误读一个错误的中国,没有一直活在自己傲慢的想象里,这很重要。”

可以将戴雨果对中国的褒扬视作一个英国学者的危机意识

也正因为这种特殊的身份,使他能够免于为这个国家那些庞杂但真实的问题感到焦虑。他两次向《人物》记者剖白,“也许是因为我不用每天生活在这里,所以我才能专注在优点上。如果我生活在这里,也许反倒没有这么喜欢中国。”

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学习中国的榜样。戴雨果的博士生薇薇安·玛斯在北京调研,参加了几个中国媒体的论坛。在一个饭馆里,戴雨果问她:“你从中国人的媒体会议上学到了什么吗?”

“我在论坛上听一个主编说,新闻报道的目标不应当仅是抨击恶现象,更重要的任务是提供‘正能量’。”玛斯回答。

“哦,‘建设性新闻报道’,这真不错!英国媒体真应该学习下这种态度。”戴雨果听了挺高兴。“你如果早上打开英国的报纸,上面全都是令人沮丧的坏消息,你觉得政客也不好,社会也不好,未来似乎没什么希望了。英国记者更关注批评,揭示黑暗,他们也应该试着给我们提供点‘正能量’。”

在场的中国学生加入了讨论:“可要是铺开报纸全是正面报道,那危害不是跟只有负面报道一样吗?”

“没关系啊,英国媒体不会忘记如何做负面报道的。”玛斯笑着回答,“他们只要从中学到有用的另一方面就好了。”而这时候的戴雨果已经不再说话,他专心地坐在一旁,认真地在手机的记事本中记下新学到的又一个“中国经验”—“建设性新闻报道”。

但戴雨果的中国生意现在也不好做了。他甚至能清楚说出下滑的时间—就是中央审议通过“八项规定”“六项禁令”的那段日子。“我们来自政府的项目少了一半多。”戴雨果说。也是在那之后,他在政府工作的朋友总抱歉地跟他说,“今后都不能请你吃饭了,只能请你喝茶聊天”,可是,这项厉行节约的规定却让他读不明白,“结账的时候,明明吃点心比吃饭还要贵啊!”

无论如何,这个谜一样复杂的中国将继续是戴雨果的研究对象,而他似乎总是在选择性的观察后,对这个国家未来抱持了最乐观的判断。即便看到不愉快的画面,他也会自动忽略。当《人物》记者第二次去清华大学采访他时,正是这所大学的军训时期,他笑呵呵地评论,“瞧他们多开心!我服兵役的日子就是我最快乐的时间,第一次开卡车,第一次学习搭帐篷,第一次学习看地图找路……”

他不知道的是,大部分的军训生活主要以“走路、唱歌、叠被子”的规训为主,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些如野外生存一样的技能训练。“第一排的那个胖嘟嘟的女孩,她似乎不是很开心。”戴雨果透过环绕操场的树林望着里面的军训场景,怜悯地说。但是,这种不快很快又消失了,“不过,在我服兵役的时候,我还被拉去表演说意大利语呢!”他饶有兴趣地继续专注于自己的故事,似乎完全忘记了一旁晒着太阳的另一个世界。

在军训的校园里,新入学的大学生们穿着统一的军装,高喊着口号,整齐地列队跑步。庞大而绵长的队伍占据了多半的自行车道,骑着自行车的戴雨果被挤到路边狭窄的通道。他突然反问身边的记者:“听说最近很多中国的编辑记者都辞职了,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政策限制,还是因为经济压力?”

没人顾得上跟他说话。这显然不是一个聊天的好时机,军训队伍冲了过来,路上起起伏伏都是路障。

“你们有没有想过,眼前的这些困难,会不会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呢?”戴雨果自顾自地说着,就好像1980年代末的中国,那时候一度管制也非常严格,媒体也觉得自己过不下去了,但是只过了几年,媒体最自由最繁荣的黄金时代就到来了。”

在高呼着“一二三四”口号的军训队伍里,他似乎一下子来了力气,突然加速蹬着自行车,在密集的路障颠簸中,朝着夕阳方向的目的地奋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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