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的新开始
2015-11-07廖伟棠编辑岳淙摄影刘云志
文|廖伟棠 编辑|岳淙 摄影|刘云志
北岛的新开始
文|廖伟棠 编辑|岳淙 摄影|刘云志
诗人北岛
北岛在人生的前几十年一直被寄予旗手的位置,压力和误读都同样的大,而最近10年得以默默整理自身。
你听过的最好的人生建议是什么?
七十年代初,我有这么一句格言“生活如此,命运如此”,记不住是谁说的了,很多年,对我来说,在关键时刻牢记在心里。生活和命运之间构成奇妙的转化,交汇在一起。是的,生活如此,命运如此。
“远离故乡是忠于大地的保证”,不熟悉北岛先生的人,不能明白当中的吊诡逻辑。2007年,谁也没想到57岁的北岛会在香港留下,北岛自己也没想到。但这又像是理所当然的,这位具有最高国际知名度的中国诗人,注定会在香港:这个汉语与英语的夹缝中倔强生长的小岛找到自己着力的基点。
然后也像是天注定,60岁前后的北岛,在香港迎来两件大事,一是他创办了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两年一度,成为香港,乃至中国最重大的国际诗歌交流活动;二就是一场大病,祸福相倚,给予他下半生新的可能性。
“六十而耳顺”
在一生的黄昏时分
你听到晨光低语的密谋
—在长诗《歧路行》的第八章结尾,北岛写道。“耳顺”,以世俗意义来说,北岛在南国小岛上与内地的纷扰很好地保持了距离,风言风语的流传对他几无侵蚀,连愤怒都不必,有时年轻诗人或记者和他见面,传达一些内地诗坛油盐酱醋的八卦,北岛均一笑置之。
以更深层的意义来说,“耳顺”乃“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朱熹注《论语》),北岛在人生的前几十年一直被寄予旗手的位置,马首是瞻,压力和误读都同样的大,而最近10年得以默默整理自身,自传式散文《城门开》与长诗《歧路行》成了他最大的收获,两者均远离所谓的书写热点,执著于挖掘与反思。加上编著《七十年代》、《暴风雨的记忆》、《给孩子的诗》、《给孩子的散文》,也是对其同代人及未来的一种整理,功泽其后。时代的声音回响在他耳际,但以自然的方式通达其身,“不思而得”,亦北岛之福。
一场大病成为北岛的转折点。3年前北岛中风入院,但我记得,北岛从未屈服于这场病,从医院出来没几天,他就打电话给我,困难但是努力去说话,丝毫不像一个刚刚中风了的人。
北岛说中风是他人生中的重要转折,“那一瞬间,我束手无策,由医生决定命运。”最大障碍是语言。病后两个月左右,香港言语治疗专家对他摇摇头说,他的语言能力只有50%,不会有根本性变化。“那我只好送比萨打发日子啦。但我不信所谓科学的判断。可以说,这是我对命运的又一次抗争,也有对命运好奇的成分。”北岛说。
病后北岛开始画画,寻找另一种语言,越画越迷,他想,哪怕完全失语,还可以成为一个像样的画家吧。“感谢这场大病,为我打开又一片天地,让我余生多了个陪伴。当然,写作是我的本行,首先得面对语言的挑战。”
北岛说,西医没辙了,幸好有中医。从香港到内地,周游南北,拜访名医—5位大夫5个城市。“好像命运安排的一次传统文化旅行,给我的生命补课。中医让我敬畏,又让我贴近。它的神秘有如诗歌。人生的祸福,哪里说得清。”3年后,北岛的语言能力基本恢复,重新开始写作了。
作为诗人,我们最担心的始终是写作,其实追溯这场大病的缘由,除了策划统筹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操劳—我记得头两届,北岛都是累到病倒,写作长诗的巨大精神消耗,我猜才是最关键的。长诗《歧路行》的篇幅和主题,都是对诗人的沉重压力,每一个字都是饱蘸心血而为。中风后,医生告诫暂不能从事剧烈的精神活动,北岛当然得遵从。
而作为读者,我仍然自私地关心中断的诗,《歧路行》还打算写下去吗?这组诗里念兹在兹的依然是中国当代史一些重大时刻的反思,这里进行反思的北岛,与30多年前用“我不相信”进行拒绝的北岛,改变了多少?
北岛说他之前并没写过真正意义的长诗,到香港后,渐渐从多年动荡中沉静下来,常有想写的冲动,想弄明白过往的一切意味什么的冲动,在朋友激励下,他开始试着写《歧路行》。亲历的重大历史事件和漂泊的个人命运,或平行或交织,成为他新作的推动力。两年写了10章,大约500行。中风突发,写作被中断—也许是长途歇脚,拉开距离,好重新调整自己吧。里尔克的长诗《杜伊诺哀歌》始写于1912年,只写了两三首,搁笔10年,直到1922年2月,“好像一夜间猛醒,随即在一个月内完稿。里尔克需要等待。我也需要等待,如果有足够幸运的话。”
取名《歧路行》用意何在?北岛没有回答,可以联想的典故,应该是“杨朱泣歧路”—杨朱是思想家,断不是因为亡羊而泣,而是因为亡羊的邻人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是因为杨朱知道了大路“可以南,可以北”。现在完成的10章诗篇,越往后越见自由,想是北岛以诗人之力对那陷入纷纭歧路的现实的超越。
我们视为歧路的,也许在别人眼里正是盛世。对于诗人,本来就没有什么盛衰出处的困扰,虽然说江山不幸诗家幸。除了诗,诗人还有更多介入民族文化的方式,世间并非只有诗与政治两种选项。曾经的文艺复兴雄心,经历这些年的现实碰撞是否有所改变?在目前中国,民间自我追求的文艺复兴怎样与官方的形象工程进行区分?由这个问题开始,我们有了如下的问答:
你最怀念哪个年代?
还是七十年代。如果按颜色分类的话—红与黑的颜色,那是黑暗的背景中激荡的青春血液。我至今依然感到疼痛与狂喜。
人物PORTRAIT=P
北岛=B
B:盛世不盛世,我不在乎。我是个悲观者,三千年的历史又有多少改变呢?我关注的是文学文化,那才是中华民族的根。法国作家司汤达说过,时间会让作家和政客互换位置,一百年后谁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吗?(大意)我厌倦了“文艺复兴”这个说法,成了陈词滥调,我也不在乎民间或官方的说法。重要的是知行合一,和真正的同道互相砥砺,在新的文学变革中推波助澜,路在脚下。
P:你的《城门开》和主编的《七十年代》等书,都涉及“文革”中的青春,你又如何看待近年红卫兵一代的忏悔?作为游离于同龄人热衷的政治运动的自由人,你从那个年代继承到的最大财富是什么?
B:除了《七十年代》和《城门开》,还有《暴风雨的记忆》,我编选的“文革”书越来越多,越来越“糊涂”,几乎迷失了方向。关于“文革”的历史,从不同的层面,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坐标,很难做出简单的结论。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留下见证人和历史细节,以供未来的人们辨认脉络、延展和走向。两百多年前的法国革命,甚至到今天还在争论。所谓历史,没有最终的结论。红卫兵一代是广义的概念,包括我自己,参与者都应该反省这段历史。如果真有这么一个“结论”的话,我认为,首先来自“文革”的语言暴力,它留下的潜伏的线索,多年后借助新媒体或自媒体,在深深的伤口处爆发,释放妖魔。作为父辈,我们为此付出过巨大的代价。毫无疑问,历史还有另一面,七十年代正好是黑暗的岁月,却埋下精神的种子,所谓的正能量,产生难以预料的影响。这一点让人感到欣慰。
P:《今天》杂志,正是这颗种子生长出来的奇树,它不雄伟高大,却一直生命力充沛,并且容纳各种过路的飞鸟。《今天》一直在转变中,而你对它的期待有什么改变?你觉得在目前中国传媒的众声喧哗之中,《今天》扮演着怎么不可取代的角色?
B:谈到传媒的众声喧哗,我深感担忧。这个新时代已经到来,铺天盖地,席卷全球。要说只不过刚开始,谁也看不到天边,从新人类到新新人类,看来连造物主也无可奈何。关于《今天》,自从1990年5月在奥斯陆复刊,25年过去了。今年5月,我在挪威文学节演讲的主题是《今天的寓言》,试图在一个国际场景中,超越后冷战思维,谈一个复杂的故事。我说过,至少有两种全球化,一种是权力与资本共同瓜分世界的全球化,还有一种是语言和精神的种子在风暴中四海为家的全球化。面对年轻的读者,我希望他们看到另一种全球化的可能,这也是《今天》杂志的努力所在。在四分之一世纪的进程中,特别是世纪末到二十一世纪初,以商业化为主导的全球化席卷而来,我和同行们也傻了眼,几十年经验几乎失效,《今天》的“身份”成了疑问。幸好穿越黑暗的隧道,找到出路。也就是说,在全球化的对抗中,《今天》找到新的动力。从创刊到复刊,《今天》走过曲折的路,我当年还是小伙子,如今已到暮年。所幸《今天》团队加入了年轻的同行,增添了新的血液,不断壮大,前赴后继。如果说《今天》的意义,坦率地说,就是先锋文学的桅杆,哪怕众声喧哗,哪怕浮华或沉沦。
P:你的“古老的敌意”演讲,其后引起不少人的反对或误读,尤其里面关于“粉丝”文化的部分。演讲中也提到权力和资本对诗人的腐蚀,现在过去几年了,这一切似乎变本加厉,诗歌的生存状况是否更加严峻?对付这种敌意,诗人除了自爱还能怎么样抵抗?
B:四年前在香港书展讲到“古老的敌意”,现在看,不仅没有过时,反而更值得警醒。对所谓“粉丝”现象,我依然强调每个人独立自主。其实,中国古代哲人早就说过,万变不离其宗。在转瞬即逝的各种病态幻象中,什么才是我们人类的根。诗歌就属于根,一路排除虚假的纷扰,打捞人类可贵的直觉经验,葆有诚实和天真。和树冠相比,根在地下,更大更深。
近10年,内地晚辈诗人对北岛往往持两种极端态度,要么视为先知,要么仍执着于“PASS北岛”,然而,从我们的对答之间,可以看出这些“过度阐释”对于北岛来说其实是“无所违逆”。年轻的他,曾被唤作“老木头”,现在可以看出这木头其实是一个老树桩,上面长满了青苔,也长满密密麻麻的年轮,所以他才有资格谈论“根”,我衷心希望诗歌之根继续给木头以滋养,即便周遭的森林已经面目全非,让他依然保存着30年前的鸟鸣清越。“当暮色在描绘历史,你是唯一的听众……你听到晨光低语的密谋”(《歧路行》)—这未尝不是一个诗人真正的幸福。
(实习生孙穆田对此文亦有贡献)
你最希望看到这个世界/国家的一点改变?
从作家的角度来说,文学的变革,是改变过去、此刻与未来的所有大门的钥匙。
盛世不盛世,我不在乎。司汤达说过,时间会让作家和政客互换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