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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盐

2015-11-07王晶晶采访王晶晶孙穆田编辑赵涵漠摄影刘云志

人物 2015年7期
关键词:张维迎经济学家经济学

文|王晶晶 采访|王晶晶 孙穆田 编辑|赵涵漠 摄影|刘云志

自由之盐

文|王晶晶 采访|王晶晶 孙穆田 编辑|赵涵漠 摄影|刘云志

经济学家茅于轼

人们将茅于轼视为市场经济以及自由主义的代言人,而他也至今相信知识分子的启蒙作用,知识分子应当是面包里的盐。

你听过的最好的人生建议是什么?

我太太给我好多建议。她把我的锐气,尖锐的地方磨掉了,我比较温和,比较不是那么冒冒失失的。我在天则所,盛洪有很多主张,我非常欣赏。比如他讲不要怀疑人的水平,不要怀疑人的立场,我觉得这句话我受用匪浅,在学术界往往把人看贬了,说你根本不懂,这就是怀疑人的水平。还有就是,你是为政府说话,你怀疑他的立场,这就不对,不要怀疑人的立场,不要怀疑人的水平。

电话

黑色座机发出声响时,茅于轼先生总要抢在妻子前抓起书桌上的话筒—“茅老,我怎么样能够富起来呀?”电话那头一个陌生的声音问。作为中国当下最知名并且活跃的自由派经济学家之一,类似的电话茅于轼每天要接十几个。来电者包括房子被拆要打官司的农民、约访的记者、请求写出国推荐信的学生以及意欲辩论的学术观点反对者……人们将他视为市场经济以及自由主义的代言人,实际上这位老人已经不得不靠助听器和外界沟通。

茅于轼曾喜欢在屋子里打太极拳,因为总会有电话进来,打一次中途要停两三次,后来也不打了。妻子赵燕玲试图抢在茅于轼之前,帮他过滤掉一些不必要的邀约和不善意的言辞,朋友吴敬琏也劝过,不要随便答应别人的请求,但他还是难以拒绝。有时赵燕玲实在忍不住,对电话那头大声说:“你不要以为他通天的,他说不上话的,帮不了你们什么忙的,他自身都难保。”但对于这个老派的知识分子来说,书斋里响起的电话铃声如同现实社会中难以抗拒的某种召唤。

茅于轼86岁了,他已经习惯与衰老和平共处。大前年他出差60次,前年50次,去年才因为身体原因下降到30多次。每次出行都在妻子的陪伴下,81岁的赵燕玲推着行李车,茅于轼则四处张望,有时连行李都忘了拿。别人以为他在找人,实际上他是通过机场里人的行为观察这个城市的经济状况—大家扎堆在那儿聊天,根本不忙,经济能好得了吗?一下飞机大家都忙得不得了,“这个地方经济不错的”。今年5月去加拿大探望女儿,他回来马上写了篇“见闻录”发到网上,“加拿大的物价如果用汇率折算大体上和国内持平。如经典型男皮鞋合400元人民币,普通女便鞋75元人民币,西瓜每斤2.2元。但是人家的月收入可是我们的好几倍。是什么原因导致此种差别,值得经济学家和当权者深思。”他仍像个眼神清澈的孩子一样打量着这个世界。

茅于轼的声名源于他在1980年代对市场经济进行的启蒙工作,他撰写的《择优分配原理》引领一批青年学生推开经济学的大门。当下活跃的张维迎、宋国青等经济学家都曾在学生时代参加过茅于轼家的学术沙龙。退休后,他参与创办天则经济研究所、北京富平学校以及人文经济学会等NGO组织,《人物》记者采访前一天,人文经济学会的几个成员坐在他家米色条纹的沙发上开了一下午会。“我现在已经太老了”,他坐在沙发上感叹,不时掏出手绢擦擦眼睛,“我现在的问题,脑子记性很坏,耳朵又不好,所以开会什么的,我很难起作用……我主要是用人,把人用好了,用钱,把钱弄来了,这事交给他们干去。”

外出、互联网以及电话线让茅于轼在耄耋之年仍保持着与世界的联系。他早上6点起床,吃早餐时就着咖啡和牛奶看《参考消息》,然后整个上午都坐在电脑前回邮件、写文章、发微博。他撰写文章《把毛泽东还原成人》,前不久又在FT中文网上就毕福剑事件发言,认为不应该限制不同意见的表达,引起一些左派人士的不满。他的很多观点也与主流相悖,譬如廉租房不应该有独立的卫生间,因为廉租房就应该低配置,盖得太好容易被权势者觊觎。“您的设计方案里有歧视和不平等的影子”,曾有记者这样问。“对,这就是市场经济,要平等,那就回到计划经济”,他说。

茅于轼甚至多次公开对写入教科书的18亿亩耕地红线的土地政策表示异议,在他看来,人为地设置一条红线限制土地自由流转,并不一定就能保证粮食安全,“经济学解决问题是靠资源配置,该进城的农民就进城,该种地的种地,这个资源配置,人尽其才,地尽其用,这产量就上去了。”

2012年,茅于轼被授予“弗里德曼推进自由奖”,成为获得该奖的第一位中国人。这个以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名字命名的奖项,创办于2002年,历任获奖者包括经济学家、国家领导人、学运领袖和记者等为推进人类自由做出重要贡献的人。颁发给茅于轼的授奖词中称其为“中国推进个人权利和自由市场的活动家,直言不讳,并影响巨大”。去年,因为几十年来持续倡导个人权利、自由市场与政府改革,他被英国《前景》杂志评为十大“2014世界思想家”。

这些言论让茅于轼获得国际声誉的同时,也让他原本应该平静的晚年生活充满了火药味。茅于轼的家中多次接到过骚扰电话,他在公开演讲时受到反对者的攻击,他们拉起条幅称其“卖国贼”和“汉奸”。他却不以为意,“我演讲时他来捣乱,我请他到台上来跟我辩论,来辩论也辩论不过我”,他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

今年春节,社科院的领导来家里给茅于轼拜年,临走前特意叮嘱:“茅老,有些文章啊不必要写的你就别写了,有用吗?”妻子赵燕玲也劝他为家里考虑考虑,不要再写那些文章了。“你放心,”茅于轼安慰她,“我说这个的话,我都有逻辑,我可以证明的。”然后趁赵燕玲一不注意,新写好的文章又发出去了,“他电脑上头他写了,我又看不见,我眼睛(花)嘛,他一下子发走了!”赵燕玲气呼呼地大声说,“他还是就像青年人有这个勇气、任性,天不怕地不怕,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最怀念哪个年代?

值得怀念的不见得是你顺当的时候。往往回过头来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倒霉的时候。在“文革”的时候,家也被抄了,东西都没了,生活非常困难……到了礼拜天,我还是跟着我太太推着小车把我儿子、女儿—我们4个人去公园玩儿,这个印象很深,买到一些花生,哎呀,回来高兴得不得了,“今天买到了花生了”,只有公园里头有的卖,别的地方没有的。你说是什么大事,没什么大事,但是在压抑的气氛里头有这么一个插曲,就变成印象很深了。

帽子

茅于轼和妻子住在北京西二环附近的一个老式小区里,岁月爬上两位老人的面孔,也留在这个家中的每一个角落里,塑料花束蒙着一层细细的尘土,橱柜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上面钉着“铁道部宿舍”的牌子,因为这个小小的公共财产标识,它们成为过去岁月留下来的唯一纪念品,其他的财产全在“文革”时被3辆卡车拉走了。

茅于轼时常坐在靠窗的书桌前,书房里挂着常穿的两件深色西服和七八条领带,“他是很优雅的人,超级喜欢戴礼帽,据说有各式各样漂亮的小礼帽”,曾和他一起工作过的一位年轻人说。每次出门他看见新款的帽子就要买,赵燕玲打趣他:“你啊,帽子戴得还不够?摘了这个什么帽子,一会儿又是‘地富反坏右’,还要买帽子。”

茅于轼出生于一个留洋知识分子家庭,伯父是著名的桥梁专家茅以升。他并非经济学出身,大学毕业后,像那个年代的青年知识分子一样,响应国家号召去东北建设祖国,在齐齐哈尔铁路局任工程师。因为“猪肉买不到,为什么不涨价”、“毛主席要见科学家,还是科学家去见毛主席”等言论,他在历次运动中被抄家、下放劳动。“现在反对我的,骂的也很多,但是我可以不理他是吧;但是‘文革’时候,反右的时候,你不能不理啊,你还得认错,那个压力非常大。现在挨几句骂,我觉得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毫不在乎的。”他大笑着说。

46岁时,茅于轼才转向经济学研究,那已经是改革开放初期,许多青年知识分子走出国门学习西方的理论和经验。茅于轼意识到中国改革需要经济政策的变化,而这种变化需要有理论的指导,但在当时的学术界中,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占据着绝对的地位。“学校也不教,而且还不许讲这些东西,只许讲《资本论》,所以那时候的经济学非常的沉闷,非常的落后。”在经济学家张维迎的记忆中,1980年国家经贸委和美国一个机构合作培训中国的厂长和经理,中国官员砍掉了美方提供的两门课程,市场营销和公司财务金融,因为计划经济不需要广告,利润全部上缴财政,亏了也有政府补贴。但在这种闭塞的环境中,茅于轼用他擅长的数学推导的方式,证明出市场经济为什么是有效的,尽管在今天看来,他的研究只是阐述了一些基本常识,但在当时引起了关注,“那个时候差不多就是反革命,社会主义经济就是有计划、按比例,你说不要计划,你就是反革命啊;讲私有又是反革命,你怎么能讲私有制呢。”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和精神污染时,茅于轼的名字都出现在名单上,他的言论空间一度受到限制。

这篇名为《择优分配原理》的论文随后作为“走向未来丛书”之一出版,这套极具启蒙符号意义的丛书,多次出现在关于那个年代的回忆中。“印了是9万本还是7万本,销量非常大,那个时候念经济学的学生差不多都看了我的那本书,所以现在有很多经济学家,他们说我是看你的书成为了经济学家的。”茅于轼笑着说。

不过,他的身份和研究起初并不被传统的经济学界所认可,从铁道研究院调入社科院时,他也没能进入经济所而是进入美国所。但经常有年轻学生骑着自行车去茅于轼家参加讨论,沙龙每周一次,经常聊到晚上11点。茅于轼从外国杂志上找到西方经济学的文章,让年轻人翻译出来油印成小册子传阅。沙龙的参加者中就有如今知名的经济学家张维迎。遇到茅于轼之前,张维迎还是西北大学的一名研究生,学习的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理论,“我受他的影响很大,他是我非常敬佩的经济学家,应该说我给谁做过助理的话,我给他算。”张维迎告诉《人物》记者。而在张维迎因其观点受到舆论争议时,茅于轼几次写文章公开表示支持。“正确的观点刚出现的时候,经常面临多数人的反对,但最终会被人们接受,所以你应该充满信心,坚持自己的主张。”他在给张维迎的信中用自己昔日的经历鼓励这个年轻人。

去年,茅于轼参加了发改委召开的关于下一个五年规划的专家会议,出席会议的包括全国人大财政经济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辜胜阻、中国人民银行原副行长吴晓灵、中粮集团总裁宁高宁等人。那是他近年来唯一一次收到政府组织的专家会议邀请,“就那么一次,其他从来不征求我的意见,发改委给我个聘书,物价局的专家聘书,从来没有跟我打过交道,这个聘书我也把它扔了。”

作为体制外的经济学家,茅于轼很少有机会参加高层座谈会,他也深知这并非自己所长,“我觉得我基本上是个学者,我的兴趣不在政策上,我的兴趣还是在学问上,把道理讲清楚,这是我要做的事。”这样的身份也让他可以相对自由地发言,“我毫无顾虑,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因此这个更有优势吧,体制内的经济学家他们直接管着这个经济的政策,但是他难免有所顾虑,有些话他想说的不好说。其实我对他们很清楚的,他们不是糊涂人,他们很明白,但是有时候不得不说一些违心的话,我很能体谅他们,但我没有这个负担,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至今相信知识分子的启蒙作用,“知识分子是面包里的盐,这个面包没有盐是不好吃的,你要加一点盐,实际上是很少,但它的味道就好了。”在晚年,他信奉的一条重要准则就是“为富人说话,为穷人办事”,因为“多的是为穷人说话,少的是为穷人做事;多的是为富人做事,少的是为富人说话”,他从沙发上挺起身,他要做那个“很少的盐”。他为吴英案发声,呼吁善待企业家;创办富平学校时,媒体夸张地说一位大经济学家竟然给小保姆办学校,这些都和他最初从事这个行业的初心相关:增加中国的财富,获取更多的自由。他甚至自己捐钱,把弗里德曼奖的奖金全部捐了出去,身在国外的女儿经常问赵燕玲要不要给你们一点钱,赵燕玲说不要,“你给过来了以后,你爸一看多了,他又要捐出去了。”

这位经历了半个多世纪风雨的老人,如今愈加感到时间的紧迫。他很少拒绝媒体的采访请求,希望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思想传播出去。他和人交谈时经常用右手罩着耳朵,试图听清对方的问题,但尽管如此,有时还是会弄错,坐在旁边静静注视着茅于轼的赵燕玲忍不住笑起来,“你文不对题”。

他的书架上有很多很多的书还没有看,他还有几本著作没有出版。这位崇尚择优分配的经济学家,无法允许自己的时间被浪费,于是他利用开电脑的等待间隙上厕所,为了避免堵车,他出行时尽量选择公共交通工具,就连头发也一直由妻子来剪—他坐在书房里,对着闪烁的电脑屏幕,头顶上传来呼呼的吹风机的声音,他浑然不觉,已经置身于外面世界的喧嚣中。

你最希望看到这个世界/国家的一点改变?

你知道经济的好坏啊,最后取决于政治,为什么呢,因为市场它是建立在平等自由的基础上,你看全世界好的市场经济国家,都是讲平等,讲自由,讲人权。我们经济搞得不错,但是经济后边的东西,人权、平等、自由,这个东西在我们国家没有彻底解决,当然比过去好的多了,但是你跟发达国家一比,你就看出来,我们的问题还存在。当然我也认为,这个问题迟早会解决,全世界不断地在往这个方向进步,你中国不可能例外,而且中国的经济成就它促进了政治上的进步,这么多人出国,我们现在的政府官员没有没出过国的,都看到外国了,可能他嘴巴不说,心里头都有数,像这个情况我觉得中国迟早会要进步,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现在挨几句骂,我觉得是一点意思都没有,毫不在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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