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长不下山
2015-11-07葛佳男编辑赵涵漠摄影刘云志
文|葛佳男 编辑|赵涵漠 摄影|刘云志
校长不下山
文|葛佳男 编辑|赵涵漠 摄影|刘云志
教育家刘道玉
改革是刘道玉一生的关键词,际遇、世故、权力甚至岁月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对教育改革的执着。
永远的校长
80岁以后,刘道玉先生基本不到“外面”走动了。2008年春末的一个晚上,他为武汉大学学生作了一场题为“中国需要一场真正的教育体制变革”的闭门讲座,演讲结束后,他宣布:今后不再为校内外的学生作演讲;不再参加社会重大活动;不再担任任何社会兼职。
他已经在武汉大学校园里生活超过35年,天气好的时候,会绕着珞珈山散步,上午、下午各一次,总遇到熟人,要被问一声刘老校长好。这一叫,周围的人都知道了,“所以我现在有很多朋友”,修鞋的,报摊的,卖菜的,收废旧物品的,“这些人我都认识”。他还有许多“小朋友”,年轻学生的邮件常常塞满了他的邮箱,他来者不拒,端坐在小书房里,拿一只放大镜对着电脑屏幕,慢悠悠地看,慢悠悠地回。
这位改革开放以后中国高等教育改革最重要的开路者,至今仍是这座校园里最有声望的校长,在当代中国,他或许是最没有权力却最有影响力的教育家。担任武大校长期间,他倡导平等、自由、民主、开放的校风,高歌猛进进行教育方法和制度改革,使珞珈山成为全国高校学生和教师的“向往之地”;卸任校长之后,他也不曾离开教育改革的阵地,长年探索创造教育的方法,尖锐抨击中国教育的积弊,同时也提出积极的建言。
学校里如今没有刘道玉的任何题字,也没有任何一座建筑、任何一条道路冠上他的名字。1988年,刘道玉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被免职,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改革过于激进,触犯了某些高层的利益,也有人认为是刘道玉性格太硬,在政治上“过于单纯”。在很长一段时间,武大校长的名册里甚至没有刘道玉的名字,校报也不刊登他的文章。然而,《人物》接触的每一个武大学生都告诉记者,刘道玉校长是这所学校的精神力量,是他们“永远的校长”。
刘道玉今年82岁了,近20年来,一直隐居在武大幼儿园对面的一座家属楼里。他和老伴在阳台上养了许多兰花,暗翠的叶子争先恐后从防盗栏杆里伸出来,老远就能看见。一大早,记者还在楼下,他就打开门探出头,笑眯眯地打招呼,“欢迎各位啊,你们路上辛苦了。”坐下来,先用一张武大抬头的信纸记下了所有人的名字,老先生有点得意地说自己还是“中年人的记忆力”,这些年来,每一个来访学生的名字都一字不错地记得。
他形容自己现在是“随遇而安,随遇而眠,随遇而学,随遇而写”,80多年走过来,波澜荣辱都归于平静。每天早上5点起床,保健按摩40分钟,然后洗漱,给老伴做早餐,白馒头就着果酱和花生酱,再冲一小碗葛根粉。“这是老年人的作息时间,苏东坡的养生方法是:‘无事以当贵,早寝以为富,安步以代车,晚食以当肉。’”刘道玉信奉这些箴言,他说,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已经没有什么不满足。
他的耳朵已经不太灵光,但是他并不以为意,平日也不爱戴助听器,“这让我没有任何的事前顾虑,我很乐意。你知道耳不听,心不烦嘛,是不是啊。”他侧过头,让记者对着自己的左耳说话,“左耳好,我不爱听保守的意见,只听改革的声音。”
改革是刘道玉一生的关键词,际遇、世故、权力甚至岁月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对教育改革的执着。2011年,由于中风的后遗症,刘道玉的右手无法写字了,他从78岁开始练习用左手书写,平均每年记两厚本读书笔记,写15篇文章。近20年,他总共出版了18本著作,发表文章300多篇,积累了两本未出版的书稿,“虽然我不敢说语不惊人誓不休,但不谦虚地说,文无新意不发表。我认为自己的文章基本上都有创意,因为我是研究创造教育的”。如今,他每天固定工作4到5个小时,读书,写文章,给青年学生回邮件,要了解最新的教育形势。
学生们说,老校长并非脾性圆融之人,早在他当校长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见过他为了保护学校和学生的利益公开跟省里领导叫板,批评某位省委领导“水平连生产队长的水平都不如”。现在年纪大了,说起如今中国的教育体制,刘道玉还是很容易激动,他看不惯的现象越发多了,常常感叹,“我爱莫能助呀!”他对记者说,“我姑妄言之,你们姑妄听之,能写的就写,不能写的你们不写,你们不能丢饭碗,是不是啊。我无所谓了,我饭碗也可以丢,头也可以杀,做之认之,如果没有这个担当,你就枉然当了一个知识分子。就像钱穆说的,只认得真理,不认得利害,即使放到刀俎上,也只认真理,所以我这一生很坎坷,就是我的性格决定的。”
在加拿大念书的小孙女大前年回来,刘道玉带她逛校园,路过树林中某一任校长的雕像,小姑娘用生硬的汉语问他,爷爷,你的石头在哪里?“我说爷爷没有石头,不要石头。”2007年武大首届作家班的22位作家准备捐款给刘道玉建一座铜像,刘道玉忆称校方以“校园没有合适的地方”拒绝了。对这一切,刘道玉显得平静。
2007年,文化学者易中天回母校武大演讲。他是1981年武大中文系的代培硕士毕业生,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必须返回生源地新疆工作,刘道玉看重他的才华,层层争取,甚至找到了教育部。最后,双方达成协议,武大用5个本科生的名额交换他留在武大任教。导师胡国瑞告诉易中天,当年他希望就此事约见校长,刘道玉在电话里说:“自古以来只有官员拜见学者,没有学者拜见官员的道理。我去看胡先生。”
演讲当中,易中天提到这位改变他命运的、20年前离任的老校长,台下坐的大多是85后、90后一辈的学生,他当时还想是不是该做点说明。但出乎意料,话刚落,台下掌声立刻就炸响起来。
“20年前的事情他们又怎么会知道呢?”易中天说,“那就只能说明是一代一代的在流传。”
你听过的最好的人生建议是什么?
1992年初我前往珠海考察,计划在那创办私立亚洲高等管理学院。可珠海市政府想办公办大学,对私立大学不感兴趣。但在珠海我认识了中建三公司澳门快乐实业有限公司总经理袁尚瑜先生。他向我提出了人生最好的建议—成立一个教育基金会,作为自己进行教育改革的舞台。湖北省刘道玉教育基金会已经成立21年了,它每年暑假举办一期乡村教师培训班,还设立刘道玉创造教育奖金,致力于培养创造性的人才。
改革的黄金时代
1980年代,刘道玉带领下的武汉大学是中国高校的一面旗帜。那是改革浪潮席卷中国的时代,人们连走路都是在跑步前进,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里昼夜灯火辉煌,教师自觉加班,誓言要把“文革”耽误的时间抢回来。在成功推动高考恢复之后,刘道玉在1979年主动从教育部高等教育司司长任上请辞,回到历经政治动荡、百废待兴的母校,誓要重铸武汉大学历史上的辉煌。
1981年,他48岁,成为当时中国重点大学当中最年轻的校长,也是最富有改革精神和勇气的一个。他被武大学子誉为“武大蔡元培”,上任不久,就大刀阔斧,从教育体制入手,进而对教学内容到管理体制进行全面改革:学分制、主辅修制、转学制、插班生制、导师制……推行新制度的时候,他从不向上头打报告,坚持认为这些都是校长的职责和权力。这一系列现代高校的教育制度和管理模式,均始于武大。高等教育改革的序幕自此拉开,扩散全国,武大也被称为高校战线上的“深圳”。
1978级历史系学生、现任武大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张星久还记得,当时的武大充溢着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氛围,“就是感觉每天都有一种新气象,每时都有新的空气”。学分制令有想法的学生获得充分空间,周围的同学有写小说写出名气的,也有不少人在本科时期就发表了在学术界引起轰动的文章。一大批社会作家通过插班生制度进入学校。学生可以随意选修其他专业的课,可以谈恋爱、跳交谊舞,可以穿最时兴的大喇叭裤,还有超过400个学生社团可以自由选择。自学和创造得到充分鼓励,校长在开学第一天就讲,如果老师的课讲得不好,你们可以不听,自学是最好的学习方法。
“追求自由可能是武汉大学的一个特点,”武大哲学系教授赵林评价,“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是刘校长当校长的时候培育、营造出来的一种氛围,一直到今天还是能看到他的一些影响。”
那是刘道玉最怀念的年代,经年累月之后回忆起来依旧有热烈之色,“人人思改,人人思变……改革的黄金年代啊!”他忽然又黯淡下来,“现在呢,一切向钱看,人人思钱,除了金钱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制度层面之外,刘道玉给学生和老师们的印象是毫无官僚味道的“一个知识分子”。他家里总是门庭若市,学生来找他,一定会接待,老师在工作中可以直接否定他的意见,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得了。“他很平常,大家也很平常”,以至于学生们慢慢养成了这种习惯,从转专业到社团活动报批,“好像一搞事情就直接找校长”。毕业时节,每个学生都要跟他合影,成百上千张照片里,校长总是“面目和蔼,举止优雅”。
2015年的5月,武汉溽热,刘道玉穿一件熨帖的蓝衬衫,外头罩着面料挺括的西装马甲,一双老式粗布鞋,如学生们描述的一般优雅。采访之前,他花一下午时间准备了三大张手写提纲,细细密密的小楷,整整齐齐。
好几个老一辈的学生告诉《人物》记者,即使是在突然被免职那段最艰难日子里,老校长也没有失去一个知识分子的体面。那时候他生病住院,硬是被拉出来检讨,大会小会上都要点他的名,但他拒绝写一个字的检讨。学生们去看望,见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清瘦了些,但是面色从容平静。
1985级武大学生、《刘道玉传》的作者野莽在一次采访中回忆,刚被免职的时候,刘道玉内心其实是有埋怨的,“他有岳飞式的愤怒,屈原式的牢骚,怎么就不能理解他教育改革的一片良苦用心呢?当时他认为这是上面领导的压制”。直到70岁以后,他完全放下了,“七十而从心所欲,他的心灵好像彻底解放了。”
这次采访之前,刘道玉特意强调,希望“一定在文稿当中适当的地方要反映我的观点”,“我不是大师,真的我不是大师,我不是谦虚,而是实事求是。我仅仅就是一个热爱教育,一个执着的教育改革者而已,仅此而已,别的什么名誉啊、荣誉什么对我来讲都是身外之物,都是附加给我的。”
不过,武大学生以及所有关心教育改革的人们更愿意把这看成一种谦词。1989年年中,张星久去鄂西北的一个偏僻县城讲课,当地领导是老三届的大学生,饭桌上第一杯酒举起来,敬的是刘校长。“他就是大家心目中一个大学校长,一种说不清的,就是应该这个味道。”在张星久和他的老校友们看来,刘道玉已经成为了一个参照系,后来人会不自觉地将其他校长与老校长进行比较。“他之所以那么持续得到大家敬仰,大家可能看得更清楚,尤其在我们的教育现在在某些方面有些不尽如人意的时候,我们可能更觉得他的东西弥足珍贵。”
你最怀念哪个年代?
最怀念是80年代,那可是改革黄金时代啊。那时,大学生们都自觉地刻苦学习,沿着自我设计的方向努力成才。高考时没有家中几代人陪考,也没有车水马龙护送到学校报到,没有陪读的,新闻报纸也没有炒作状元的,一切都非常平静。大学的教师教学和科研一肩挑,都能够为人师表,从没有贪腐、受贿、抄袭和剽窃的现象发生。
生不愿封万户侯
2015年元旦前夕,刘道玉终于完成了《我的理想大学》的写作。这本书占据了他耄耋之后的主要精力,伏案3年,提纲换过5次,最后5个提纲全都推翻了。他解释说:“创意是不能事先计划好的,它只能通过顿悟而突如其来的。正因为如此,我不能请助手用口述的方式来写。”2012年动笔之际,他创办的刘道玉基金会在北京召开“《理想大学》专题研讨会”,刘道玉在给与会者的邀请信中写道:“余年近八旬,且右耳失聪,右手已不能书写,基本上是一个残疾的老年人。但我不甘寂寞,心中教育改革的炽热之焰未灭,追求理想大学的情结仍没有消失。于是,准备积个人30多年的经验、教训、学习心得和未来大学教育的期盼,着手撰写《理想大学》一书。”
然而完稿之后,刘道玉却把它锁了起来,谁都不能看,连他自己也看不了。今年年初,中国青年报前副社长、武大77级中文系毕业生谢湘去家里看他,他告诉谢湘,《我的理想大学》是他的封笔之作,一定要等到自己百年之后才会拿出来。他说这本书注定要成为禁书,“理想大学没有禁区,中国现在到处都是禁区,你想能出我的书吗?所以中国现在为什么没有理想大学,因为到处是禁区。”
某种意义上,刘道玉教育生涯的另一扇门是在整整20年前打开的。那是1995年,他62岁,按照学校的规定正式退休。此前,他是教育改革的亲历人、实践者,此后,他成了一个教育学者,研究理想的教育制度和创造性教育,时常出现在公共视野当中,就教育议题发表意见。他的意见以批判呐喊为主,针砭时弊,甚至比在任时的改革措施激起了更广泛的社会影响。
他谈论大学文科教育的缺陷,建议高考应该取消文理科分开招生,在大学建立文科实验室,克服纯表述性教学,开设文理渗透选修课程;他在《南方周末》发表《彻底整顿高等教育十意见书》,被称为“教育改革的一剂良药”,“教育改革的春雷炸响了”;他质疑当前的大学校长遴选机制,提出遴选校长是去行政化的关键,“我说由治学的人来选治校的人是天经地义的,这是符合教育规律的”;他批判中国目前的教育价值观,家长将考高分、高学历与成才画上等号,“这是传统的教育价值观,学而优则仕就是教育最大的功利性主义。纵观我国历代劝学的名言,都是以功利主义为诱导的。”
77岁的时候,他还给清华大学百年校庆筹备委员会写了一封公开信,毫不客气地指出,“整个校庆活动依然没有摆脱传统格式化的思维窠臼—大造舆论,邀请名人捧场,极尽评功摆好之能事”,与麻省理工大学建校150周年的纪念活动相比,“没有看到清华大学有任何一项反思活动”,这就是“清华大学与麻省理工学院之间在思想境界上的巨大差距”。这种反思精神的缺乏存在于包括教育部在内的各大学中,使中国高教问题越来越严重。公开信发表出来,“哎呀,反响大得不得了”,从2011年10月校庆到当年年底,“国内外的大学教师都互相传这一封信,包括清华的校友,也都跟我联系,支持我”。唯独清华大学官方没有任何反馈,“我有些失望,对清华大学领导人的气度失望”。
在某种程度上,刘道玉已经习惯了这种失望。20年间,他获得过无数民间发起的奖项和致敬,但他的呐喊几乎从未收到相关部门的正面回应。有知情的老朋友告诉他,教育部曾在某次会议上提到他的《十意见书》,说“有人把我们的教育说得一塌糊涂,这不符合事实嘛”。唯一的一次正面反馈是在《大学校长遴选机制改革刻不容缓》发表之后,他称自己通过几个路径得知,有领导批示主管大学干部配备的副部长,这篇文章有参考价值,希望你们认真研究。“但是研究没有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人物》记者问他,如果当初在教育部里面继续任职,或者做到更高层,有没有可能从体制内部更好地推行自己的教育理念?
老先生想也不想,回答不可能。“我要做部长,我能身由己吗?我要身由己,我就公开出来叫板,中国这个现实允许我叫板吗?我的看法是,部长也好,司长也好,只不过是大办事员和小办事员的区别。”当年他拒绝过的职务包括武汉市委副书记、市长、团中央第一书记以及驻国外使馆教育参赞等。他说:“我的性格不适合做官,如果我要做官,我这20本书、300篇文章就写不出来了。”他极喜欢唐朝诗圣李白在《与韩荆州书》中的两句名言:“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他说,“一生中先后至少有5次拒绝了堪为高官的任命,因为我钟情教育,立志做一名教育改革的探路者。”
你最希望看到这个世界/国家的一点改变?
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反对一切杀人武器。人类应当应用智慧,发明非致命的器械或方法,既能够缓解冲突和矛盾,维持安定,但又不至于置人于死地。总之,我希望世界和平、安宁,也希望中国逐步走向民主、自由、繁荣、富强和公平!
60岁的时候,刘道玉和老伴以及小儿子一家搬进了这间稍微宽敞些的房子,他在耳顺之年终于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大概8平方米,堆满书籍和资料。他晚年的大部分研究都在那里完成,说不上为什么,他总感觉一坐进去就特别有灵感。刘道玉给这间小书房取名“寒宬斋”,寓意他崇尚“寒窗苦读”,同时一个人要想获得成功,就必须克服面前艰难困苦,掀掉压在头上的“盖子”。
2009年10月,中国科技大学前任校长朱清时在这里拜访刘道玉,两人谈了3个半小时。刘道玉当时并不知道朱清时正在筹备后来被称作“中国当代高等教育试验田”的南方科技大学,“他是有备而来的,我是无备而谈的”。这是中国两代最负盛名的教育改革者之间的对话,刘道玉说,如果当时知道南科大筹建的背景,他会劝朱清时办一所私立大学而不是公办大学,请市政府把土地和资金捐给学校的董事会,然后市政府就退出大学。否则,在政府的管辖下,是不能按朱的初衷那样办好这所大学的。
我的历史在珞珈山
从1981年到现在,大部分时间,在教育改革一途上,刘道玉是一个踽踽独行者。他教育生涯的节点,几乎与改革开放以后中国思想意识和政治环境迁延相伴相生。
谢湘一直以来与刘道玉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在进入媒体行业后数次采访刘道玉,算是他多年历程的见证者。她说,在多数的时候,老校长肯定是孤独的,“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真的就需要那种坚定的信念,坚韧不拔的意志,面对这种所有的,他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东西,他都要迎着风雨而去,要能去承受,包括孤独,包括理解和不理解,包括最后被遗弃。”
学生的成就和信任或许能令他稍感欣慰。每年春节,他都主动给学生写贺年片,贺词的开头写着“爱生某某”。80岁那年,学生们为他办了四回生日宴,北京、上海、广州、武汉各一场,从不吃请的刘道玉这次没有推辞,把它当成与各地校友联络感情的大聚会。武大插班生、作家野夫参加了北京场的欢聚,他记得寿宴刚开始,就有功成名就的学生端着酒杯跪倒在刘道玉面前,感谢老校长改变了他的一生。野夫不知道那个学生跟刘道玉之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但他对那种情绪感同身受—他本人也因为刘道玉改革的插班生制度而有机会入读武大、改变命运。后来他在时代洪流中身陷囹圄,最孤立困苦的日子里,刘道玉是唯一一个去监狱里看望他的师长。
“刘校长那种对学生的爱护和保护学生我觉得就是他的一个本色,就是那种爱才、爱生如子。”谢湘说,“而且我觉得对学生他有一种信任,一种担当,这个是很难得的。”至今,刘道玉的家门随时随地为学生敞开。曾经有4个苏州大学的学生跑到武汉,在晚上9点来敲刘道玉的家门。她们问这位老校长,我们老师在课堂上公开讲,如果你们不想混日子的话就离开学校,您怎么看?“我说这个老师是有良心的老师,他跟你们说了真话。”其中一个女孩回去之后马上离开了学校,现在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读研究生,依然跟刘道玉保持联系。
退休以后,刘道玉的工资很低,他告诉《人物》,自己并未享受过校长应有的待遇,申请6次政府特殊津贴均被否决。现在,他的工资加各种补贴也只有6000元多一点。在长达20多年中,只有现任李晓红校长多次到家探望他,征求他对学校教育改革的建议。他亦不缺机会重新进入体制内走到更高的位置,但他都选择了拒绝。对此,他说:“我就是死守珞珈山,我的历史在珞珈山。我多次有下山的机会,但是我不下山,为什么,我热爱这一片山林,山清水秀的环境。这是一种气节的问题。”
他已经在12年前写好了遗嘱,过世之后,不发讣告、不搞遗体告别仪式,将一切有用的器官捐给青少年,遗体交给医学院的学生做解剖和研究之用,然后做成教学标本。他说做了一辈子教育工作,也要“按照一个教育工作者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来处理自己的后事”。
在80岁的时候,刘道玉写了一首诗,《浪淘沙·八十抒怀》。“生命是长河,力争上游,迎风破浪立涛头。人生百味都尝遍,笑到最后。岁月易蹉跎,已到霜秋,老骥奋蹄意何求?教育改革情未了,呐喊不休。”窗外正下雨,风声、雨声一波接一波溢进屋子,但刘道玉浑然不觉,一句一句,把整首诗背了出来,“这就是我80岁的情怀。”
(实习生陈翔对此文亦有贡献)
我就是死守珞珈山,我的历史在珞珈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