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叙事技巧探析
2015-11-06洪扬
摘 要:叙事学理论对于小说研究具有重要意义。本文从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叙事视角三方面探析《水浒传》的叙事技巧。叙事结构上,《水浒传》是典型的缀段式结构,表面上松散,实则有结构之道贯穿其中;叙事时间上,《水浒传》以顺叙为主,杂以倒叙、预叙,并通过对时序的控制,形成疏密有致、跌宕生姿的叙事节奏;叙事视角上,《水浒传》以说书人全知全能视角展开故事的叙述,有时也采用人物视角。
关键词:水浒传 叙事学 叙事技巧
叙事为小说的重要因素,中国从古代就对小说叙事加以关注。其中较为著名的是金圣叹的《水浒传》评点。金氏对《水浒传》给予高度评价,将《水浒传》与《庄子》《离骚》《史记》《杜诗》《西厢记》统称为“六才子书”。金氏指出,《水浒传》的写作技法有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横云断山法、鸾胶续弦法等等。金氏已经注意到《水浒传》的叙事技巧,但由于中国古代没有系统的批评理论与批评意识,批评者的思想光芒只能散见于评点之中。本文将从现代叙事学视角出发分析《水浒传》的叙事手法。
一、《水浒传》的叙事结构
浦安迪将明清长篇章回小说的叙事结构分为两个层面:“一是外形结构,指大型叙事架构存在的内在形式规则和美学特征,类似结构之道;二是纹理特征,指叙事文本中段落与段落之间的细针密线,类似结构之技。”[1]《水浒传》的叙事结构也可如此划分。
(一)《水浒传》结构之道
蒲安迪认为明清章回小说为缀段性结构,并指出缀段性结构的弊端。“总而言之,中国明清长篇章回小说在‘外形上的致命缺点,在于它的‘缀段性(episodic),一段一段的故事,形如散沙,缺乏西方novel那种‘头、身、尾一以贯之的有机结构,因而也就欠缺所谓的整体感。”[2]他认为缀段性结构使得小说没有整体感,如同散沙。
事实果真如此否?单从表面看《水浒传》叙事结构,或许会认同蒲安迪对于缀段性结构的批评,然而细读《水浒传》文本就会发现结构之道串联起看似无关的板块。王平在《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中指出:“《水浒传》的结构之道在于揭示‘官逼民反的社会现实,在于上演一出忠奸之争的悲剧。”[3]杨义也指出《水浒传》叙事具有三重结构层面或神理,“最外一层是以天人感应模式构建起来的超人间的玄想层面,中间一层是以高俅为代表的奸邪之辈和以宋江为代表的‘义士——罪人两级对立的社会层面,最内一层是宋江内心的孝义或忠义两相构建的心理层面。”[4]杨义将《水浒传》结构之道分为心理、社会、玄想三个层面,比王平更加具体清晰。《水浒传》表面上看似散乱,实则运用结构之道将各个板块串联起来。
(二)《水浒传》结构之技
结构之道指叙事架构存在的内在形式规则和美学特征,而结构之技则是叙事文本中段落与段落之间的细针密线、作者的锦心绣口。
《水浒传》的引首和第一回写洪太尉奉旨到龙虎山请张天师祈禳瘟疫,在伏魔殿中“误走妖魔”,而接下来的一回书,却没有从一百零八星君写起,而是从他们的对立面东京的破落户子弟高俅写起。写了高俅的发迹史,高俅掌权之后就公报私仇,逼走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王进在流亡途中收了九纹龙史进这个徒弟,由此转到一百零八将的叙述上。金圣叹解释说: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下生,不可训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乱自上作,不可长也,作者之所深惧也。一部大书七十回,而开书先写高俅,有以也。[5]
开头开得好,不仅具有深刻的历史哲学,还具备了结构哲学。“乱自上作,不可长也”,政治腐败必然官逼民反,为下文的各种小聚义大起义提供了道德支撑。
《水浒传》通过石碣将全书连结起来。石碣在文中共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在楔子中,洪太尉于伏魔殿撬开石碣,误走妖魔,洋洋一部大书,便以石碣起。第二次出现于第十四回,吴用到石碣村与三阮密谋截取生辰纲之事,石碣村此时的小聚义隐隐暗示着后来梁山之大聚义,因此金圣叹认为石碣为这一部大书之提纲。“《水浒》之始也,始于石碣;《水浒》之终也,终于石碣。石碣之为言一定之数,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盖托始之例也。若一百八人自有共始,则又宜何所始?其必始于石碣矣。故读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字,则知一百八人入水浒,断自始也。”[6]第三次石碣出现于最后一回梁山大聚义,公孙胜登于皇坛祈求上苍报应,是夜三更时,天门洞开,一火团入地而为石碣,预示着一百八人之归宿。金圣叹认为如此结构,真是“奇绝”。石碣使得《水浒传》文字血脉贯通,首尾圆合,三个石碣就如《水浒传》结构的三块主要基石,使其整体结构得以稳固地建构。
二、《水浒传》的叙事时间
叙事时间包括时序、时距和频率三方面。时序又分为顺叙、时序倒错(再分为倒叙、预叙、插叙、分叙四种)、无时性三种情况;时距包括省略、概要、场景、减缓、停顿五种类型;频率是指故事中事件的重复次数与该事件在文本中被讲述的次数之间的关系。巧妙安排时序、时距、频率会给文本带来奇特的美学效果,可以造成叙事速度的变化,形成疏密有致、跌宕生姿的叙事节奏,使故事情节九曲回肠,更加引人入胜。
(一)时序
一部叙事作品必然涉及到两种时间,即故事时间与文本时间,文本时间又称为叙事时间。热奈特将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的不一致称为“时间倒错”。预叙和倒叙便是这种时间倒错的表现。
杨义认为,“与西方文学传统中预叙相对薄弱的情形相比,在中国的叙事传统中,预叙是其强项而非弱项。”[7]的确如此,自魏晋南北朝的志怪小说到唐传奇,自宋元话本到明清长篇章回小说,预叙的使用都极为普遍。在《水浒传》第四十二回“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中,娘娘给宋公明的法旨“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北幽南至睦,两处见奇功。”[8]便是一种预叙,在后文中就应验了。
金圣叹认为《水浒传》中多有“文中自注法”,即主要以说话人的口吻向读者介绍故事中人物出身和事件展开的缘由,这类“文中自注法”就是倒叙。这种倒叙使得人物出场和事件的发生显得顺其自然,同时又使得叙述不至于脱离情节而显得冗长。如《水浒传》第二十三回中武松做了阳谷县都头后巧遇武大,作者叙述道:“看官听说,原来武大和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随后介绍了武松、武大、潘金莲的出身及潘金莲与武大的这一段恶姻缘。在叙述晁盖“托塔天王”的由来和经历时,也是用的此种倒叙。《水浒传》第十六回《花和尚单打二龙山》通过鲁智深和杨志的对话,倒叙了一系列重要的事件:鲁智深的经历和“花和尚”名字的由来;林冲被高太尉陷害发配沧州一段;鲁智深在孟州十字坡险些被孙二娘毒害,后又被张青所救的一段;重要的是还交代了鲁智深在救了林冲后被迫离开大相国寺逃走后在江湖上的遭遇。中国古典小说中的倒叙可以起到帮助读者理清人物关系,了解事件发展,揭示事件之间因果关系的作用。倒叙可以增加读者的阅读兴趣,同时也省却不少笔墨。倒叙的使用比顺叙更加曲折紧张,扣人心弦,使作品更加紧凑。将故事时间的顺序解构,可以消解行文的沉闷感,进而增强了文章的故事性、戏剧性、完整性。
(二)时距
时距是以故事时间为参照比较出的叙事时间的长短变化,时距的交替可以造成叙事速度的变化,形成疏密有致、跌宕生姿的叙事节奏。
1.概要
概要是叙事时间小于故事的实际时长的粗略叙述或交待。
《水浒传》开头借用宋儒邵尧夫的八句诗,概述五代十国“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的战乱,感得“天道循环”,派上界霹雳大仙投生为赵匡胤,“一条杆棒等身齐,打四百座军州都姓赵”,建立了宋朝。然后以不到五百字的简述,跳跃了近百年的时光,到了宋仁宗嘉祐三年。第一回叙写了嘉祐三年洪太尉奉旨上龙虎山请张天师祈禳瘟疫,误放走了被镇压在伏魔殿石碑下的一百单八个魔君。其后跳跃了四十余年,到宋哲宗末年,端王即位的前两个月,踢得一脚好球的浮浪破落户子弟高俅受到宠信,从而进入全书叙事的真正主体。开头的一回半,时间跨度是一百四十年,几乎是每回一百年;以后的九十八回由宋哲宗末年写到宋徽宗宣和五年,时间跨度只有二十四年,平均一年就占了四回以上。二者的时间流逝速度几乎相差四百倍。叙事时间速度的差异,使人在眼花缭乱的时间流逝中,反省了王朝盛衰,沟通了宗教与世俗,融合了天人之道,为后面叙写的北宋末年的动乱提供了一种带神话色彩的解释。
2.场景
场景主要在对话和对行动的同步描写中,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同步,长度相等,具有时间的连续性和画面的逼真性。比如《水浒传》中各种打斗场景,其中武松打虎是场景化描写的典型,作者通过细致的场景描写将武松打虎刻化得惟妙惟肖。
3.减缓
减缓是叙事时长大于故事时长,它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可以造成节奏的延宕。在《水浒传》中,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段叙事时间明显长于故事时间,作者描述鲁提辖打镇关西时,不仅幽默地描绘了打斗的结果,“扑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鲜血迸流,鼻子歪在半边,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还加入了心理描写,描写了鲁提辖的心理过程,鲁提辖见其脸色不对,心想三拳打死了他须吃官司,不如及早撒开。本来简短单调的打斗场面,作者通过对叙事时间的掌控,将这一场景描写得幽默生动。
4.停顿
停顿时,作者对事件、环境、背景的描写极力延长,描写时,故事时间暂时停顿。《水浒传》中停顿处很多,对人物、风景展开叙述,通过“但见”“只见”接上一段韵文,此时叙事时间停顿;再者,作者发表议论时,叙事时间也会暂时停顿。
5.省略
省略是对故事时间线索中的某一时间段不作叙述便跳过去,它可以省却叙述没价值的东西,也可以避免重复,或深化作品意蕴,为读者的再创造和作品意味的丰富性留下了余地。
(三)频率
频率是热奈特提出的,指的是一个事件在故事中出现的次数与该事件在文本中叙述的次数之间的关系。叙事文本中某一事件、话语、意象的反复出现,有助于组织、传达和深化主题。《水浒传》中多次提及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令人印象深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好汉们给人以豪爽、不拘小节之感,塑造了个性豪爽的好汉形象。
三、《水浒传》的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9]“中国古代白话小说的叙述大都是借用一个全知全能的说书人的口吻”。[10]一部作品在展现故事时,不可能只用一个视角。以《水浒传》为例,作为古代章回体小说的代表,《水浒传》主要以说书人全知全能视角展开故事的叙述,有时候也采用故事中人物的视角。如《水浒传》第八回、第九回中,两个公人要谋害林冲,鲁智深为救林冲大闹野猪林。先听声音,再见禅杖,最后才见鲁智深本尊——穿一领皂布直裰,挎一口戒刀。以公人的视角描述了鲁智深这位彪形大汉,使得情节更具真实性。读者同公人一般,对于鲁智深的突然出现感到惊奇,气氛也变得紧张起来。其后转为鲁智深视角,再现了公人虐待林教头的场面,同时交代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野猪林。这样的视角转变不仅使得情节更加连贯,也消除了读者的疑惑。《水浒传》的叙事视角活泼灵便,随人随事之所宜而灵活变换,让你读鲁达时化身为鲁达,读林冲时化身为林冲,读武松时化身为武松。[11]
《水浒传》视角选择具有艺术性,以一人视角观照全局。《水浒传》第六十六回“时迁火烧翠云楼,吴用智取大名府”,采用梁中书的视角,将水浒诸将当晚的行动全面地展现出来,将盛大的场面描写得淋漓尽致。
《水浒传》第十三回写杨志、索超在北京教场上比武,刀来斧往。两个斗到五十余合,不分胜败。月台上梁中书看得呆了,两边众军官喝彩不迭。阵面上军士们递相厮觑道:“我们做了许多年军,也曾出了几遭征,何曾见这等一对好汉厮杀!”[12]采用众军官的视角,侧面描写精彩的打斗场面。
四、结语
《水浒传》作为古代章回体小说的代表,其研究价值十分丰富。本文采用叙事学理论研究《水浒传》的叙事技巧,从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叙事视角三方面入手,我们对《水浒传》的叙事技巧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中国古代小说卷帙浩繁,能够有意识地采用叙事学理论分析小说的叙事技巧,对于中国古代小说理论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注释:
[1][2]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
[3]王平:《中国古代小说叙事研究》,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4]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5][6]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金圣叹全集》第二卷,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
[7][9][11]杨义:《中国叙事学》,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8][12]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
[10]陈平原:《陈平原小说史论集》,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洪扬 扬州大学瘦西湖校区文学院 225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