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霍克尼的观看
2015-11-06顾玥编辑赵立
文|顾玥 编辑|赵立
大卫·霍克尼的观看
文|顾玥 编辑|赵立
他觉得如果梵高在世也会像他一样为iPad着迷,“他还会在上面写他的信!”
4月13日,可能北京所有艺术爱好者和时尚达人都被沙尘暴吹进了北大,你无法想象一场名为《当代美感的建立》的艺术讲座怎么会有这么多听众。下午4点开始的讲座,12点大讲堂已经塞不下人了,微博上有人评论这场讲座应该放在工体,瞬间收获了十几个赞,没多久人群又迅速填满了3个作为“视频直播分会场”的大教室。人叠着人,伸长脖子踮着脚,个个保持侧耳倾听的姿态,眯眼盯着模糊不清的投影,就为了传说中“这个星球上、在世的、为数不多的、这个级别的艺术家里、唯一一位”来到中国的大师—大卫·霍克尼。
大卫·霍克尼的“官方”头衔是“最出名的英国在世画家”,并获得由英国女王颁发的限额25枚的英国功绩勋章,此次来华是为了4月中旬开始(2015年4月18日—6月6日)在佩斯北京呈现的个展《春至》。你永远能从这位快80的老头身上找到5种以上的颜色,大部分都是明快的色彩,比如一顶白色的画家帽,嫩绿开衫配上粉红领子,中间夹层天蓝色毛衣,脚上的袜子是明晃晃的荧光蓝。霍克尼脊柱的上半截往前弯曲大约100度的样子,使他一直保持着向前探看的姿势。这种姿态再适合他不过了,“观看”正是霍克尼半个世纪以来一以贯之的创作动力。
“透视需要被扭转”,他在北大的讲座上说,几天后在央美的讲座上他又一次强调。这句话是他近30年来探索的核心主题,背后是他对还原“观看”的真实的答案。1983年,霍克尼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初次看到中国手卷《乾隆南巡图》,那是他“一生中最兴奋的一天”,因为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西方的透视的观看方式。霍克尼认为焦点透视使观看者从一个固定的角度就能看到全局,但我们的观看方式实际上不是这样。我们一直都在扫视,注意力在移动,近同于中国绘画的“移步换景”。2001年,霍克尼借助于物理学家查尔斯·法尔考对一些西方绘画大师的作品所进行的数学分析,推出了《隐秘的知识》一书,指出文艺复兴以来经典油画借助了透视仪器(透镜、针孔和凹面镜)等暗箱技法,同时谈到中国绘画大师与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区别:中国绘画大师先是在花园中的小径上散步,然后再回去绘出他在其中散步的体验,而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是坐在屋里透过窗口向外观察再作画,是把自己固定在那儿的“窗口作品”:“他们之间的出发点大不相同:一个是坐着的,一个是走动的。中国画家作画时,也会坐下来,但是他的作品绝不是坐着绘制的结果,而是在花园里散步观察的结果。”
此后霍克尼尝试摆脱光学设备对观察的禁锢,以多个焦点来观察物体。他尝试了拼贴摄影、多机位摄像,在戏剧舞台上设计了一艘有10个“视角消失点”的船,又利用传真机、宝丽来相机、Photoshop和iPad、iPhone等各种工具,只希望用一种更真实的观看方式来创作,打破固定的单点观看,让观者可以边走边看,就像轮流睁开左右眼能看到不同的东西一样。“有时候必须去诠释世界,而不是复制世界。”霍克尼说。
此次展览,多频影像作品《沃德盖特树林,冬天,2010》和《七个约克郡风景》就是他诠释世界的尝试。作品由多台摄像机安装于一辆行驶中的汽车上拍摄而成。随着多个镜头的前进,屏幕上展现出同时变化的视角和风景,观者原地不动却像是在随之前行。这两幅作品在更深层次上表达了霍克尼对观看方式与时空关系的思考,“因为这个角落和那个角落的时间不同,我从一个角落转而看另一个角落的时候,这样的观看就是在穿越时间……我们看的的确是片段,然后将一个又一个的碎片连接起来。时间以某种方式营造出了空间。”他在《更大的信息:大卫·霍克尼谈艺录》中说。
除了这两个巨幅录像装置,本次展览的主体是霍克尼用iPad描绘的英国东约克郡的春天。有人质疑霍克尼画风景画是艺术的倒退,因为这老头当年可是从最潮流的波普艺术起步的。早在学生时代,霍克尼就与英国波普艺术奠基者之一彼得·布莱克一起参加了波普艺术兴起的标志性展览“当代青年艺术展”。波普艺术风生水起,而霍克尼“只做了约5分钟的波普艺术家”就收拾起行李从英国搬到洛杉矶,与好莱坞明星们做邻居了,因为那里有过不完的夏天和永不落下的太阳。“我从小时候在电影院看的好莱坞电影里注意到,电影里的人会在地上留下很深的影子。但是在布拉德福德,我们不可能有那么深的影子—这意味着阳光一定非常非常好。”他在一次采访中说,他把加州之于他的意义比作梵高的南方和马蒂斯的蓝色海岸。
等到他笔下的蓝色游泳池、方盒形豪宅、年轻健康的肉体和比佛利山庄的衣香鬓影诱惑得伍迪·艾伦都想从纽约搬到加州时,霍克尼在为好友卢西安·弗洛伊德担任模特时突然发现了自己出生并成长的英国乡村的迷人之处:每天都在繁茂生长的春天。加州有阳光,英国乡下却有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土地、植被和光线,于是他又拔腿重回英国,在乡村小路边支起画架,像古典印象派画家一样描绘起了自然风景。“我想建立一种语言最好的方式就是拿出画布和粗笔刷直接去画……这种方法非常老派。我非常清楚艺术界所谓的风景画已经过时的说法,但我觉得:是描绘风景固有的手法过时了,不是风景本身,所以你得发现别的手法。总有其他的方法去看,去观察。”他说。
此次展览大部分画作描绘的都是约克郡同一条小路,其中几幅画还被放大成不同尺寸分开挂在展厅里—往森林深处延伸的羊肠小道,路左一丛灌木,路右一截断墙,近处有个水洼;要么就是视角更近的一处取景,树丛为主的画面上小道偏居一隅,最显眼的是一个有骑马标识的三角形路标。所有的画都色彩明亮,粗心大意的人横扫一圈可能会产生它们都长得一样的错觉,只有走近细看才能发现每一幅画笔触的不同、色彩的变化、景物细微的形态改变,才能挖掘霍克尼在iPad上操纵各种笔刷和颜色从初春约克郡贫乏的道路和料峭树林一路追踪到5月后野胡萝卜、黑刺李和山楂突然从四面八方冒出来的良苦用心。
霍克尼自述在开始画这些画时,有些天的早上他就是去那里,站上20分钟,然后回来。这样一来,脑中就会有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我知道自己要去看什么。根据你的决定,那就是你看的东西—你会忽略很多别的东西。因此,莫奈会作出决定,我就是要去看看这个。你事实上是如何看水中倒映的云彩的?之后10或15分钟里记忆就会非常非常好。想象一下:清晨,他需要做的不过是走到睡莲池,坐在那里抽上几支香烟,然后回来作画。”在霍克尼看来,莫奈拥有他见过的最好的生活方式,“吉维尼一座朴实的宅子,但厨房极好,两个厨师,园艺师,很棒的画室。什么样的日子啊!他做的全部事情就是看自己的睡莲池和花园。棒极了。他在那里待了43年。他看到43个春天,43个夏天的过去,冬天和秋天。”
不少人对此次展览皱眉头,当代艺术家宋永红就在微博上评论整个展览重复雷同的大量印刷,仿佛是为卖场准备的。“我还是喜欢霍克尼那些有手感的作品。”他说。确实,与普通布面油画相比,由iPad绘制然后打印出来的作品完全没有笔触变化的复杂纹理,取而代之的是数量有限的笔刷模板,这些精确的模板致使打印出来的画面呈现一种奇异的清晰感。可是调皮的霍克尼如果听到“没有手感”的评价大概会不服气地瘪瘪嘴耸耸肩,“嘿,要说手感,这可是我用大拇指指腹点点戳戳画出来的。”
还有人指责霍克尼被科技操纵,背离了绘画的精神。而自我评价为“活在当下的艺术家”的霍克尼认为用iPad绘画并不是向科技投降,它只是一个媒介。“在西方人们一度以为绘画已死,可是手机竟然让画画儿回到了我们的生活中,这真令人吃惊。”他说,“说到科技,刷子、颜料、铅笔都是科技。”人们总担心电脑的便利反而会让自己变得笨手笨脚,殊不知灵敏度和表现力其实正取决于我们那“不怎么灵巧的手指”。
新的科技再次影响了霍克尼观看的方式。因为iPhone和iPad的屏幕背光,霍克尼会更倾向于选择亮的物体来画,日出,还有装了水可以反光的花瓶。“还有什么能比朝阳更明亮灿烂呢?”有一阵子,他每天早上6点就拿起iPhone,开机,调色,配色,用手指捕捉窗外布里德灵顿的海上日出,画好后立即发给自己在各地的朋友,让他们能在起床后看到他们错过的美景。“我画得飞快,像梵高一样。”有时候朋友们能一连收到好几幅冒着热气的新鲜画作,“他们不必回复我。那些画是纯粹的愉悦,也是免费的。”霍克尼说。这个78岁的老顽童爱死了iPad,因为颜料永远用不完,也再不用为了挑一个合适的颜色而乱翻一通。最棒的是,画完压根不用收拾残局,关机就行。他觉得如果梵高在世也会像他一样为iPad着迷,“他还会在上面写他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