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近代城市民变的传统品格

2015-11-05胡俊修高洁

江汉论坛 2015年4期
关键词:风潮汉口商会

胡俊修 高洁

摘要:近代城市民变在社会转型时期,时常呈现出浓厚的传统品格,下层平民的集体抗争甚为典型。理性审视1908年汉口摊户风潮,其行为逻辑延续着传统斗争范式;群体心理依然保守,权威信仰与“清官”情结坚定而浓厚,恐惧、疑虑、易于从众等传统心理特质及正统主义观念根深蒂固;人们所广泛坚守的社会关系网络持续运作——官与民之间保持着非平等、非保护与被保护的对立关系,而新兴绅商阶层维持着旧式士绅的传统权力,倒向了官府权威,官府与商会的互动与传统基层社会官绅同盟共治格局并无异趣。

关键词:城市民变;1908年汉口摊户风潮;传统品格;行为;观念

中图分类号:K2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5)04-0102-07

近代中国城市民变乃近年史学界的热门话题。西方集体行动理论为透视中国近代城市民变问题提供了理论支撑。现有成果要么关注考察区域民变,尤其重视乡村民变与城市民变的比较;要么针对城市民变个案、诱发因素、绅民冲突等方面进行微观探讨。一些学者捕捉到清末民初转型时期城市民变新旧冲突的历史特征,论述了其现代性趋向——地域上的广泛性、反洋教等新特点,然受革命史范式影响,已有研究常将城市民变的现代性趋向放大,视其为民主革命的基石,而对其传统延续性多有忽视。

1908年汉口摊户风潮是近代社会转型背景下城市底层民众的群体抗争,其在行为逻辑、观念心态、社会关系层面的保守性特征,可以成为管窥近代城市民变传统品格的窗口。

一、经验与定势:抗争行为逻辑的传统取向

1 冲突与调适:1908年汉口摊户风潮过程展演

20世纪初,汉口商业经济繁荣发展,小贩群体数量急速膨胀。汉口背湖枕江,一线长堤二十余里,廛市鳞集,市面设摊担贸易谋生活者不下千余家。然因沿江岸一带地势狭窄,居住拥挤,汉口市政早欲将此地摊市一律肃清。1908年4月12日,适逢前任湖广总督赵尔巽转任四川,乘船途径汉口,顺道上岸拜答驻扎长江沿岸的租界领事,要经过华界濒临江汉的街道。巡警冯少卿将计就计,“以备大府贵临”为由,下令赵尔巽车马所经之地一律拆迁。摊担以为只是暂时清道,依令拆摊。时过三日,摊商本欲重新设摊营生,不料,冯少卿传谕“摊经拆去,不准再设,另择地谋生”,引起摊户普遍不满。

13日,众多摊户罢市,聚集涵万茶楼展开商议,并先后至关道、汉口县署、商务局等地持香跪地请求复业。期间,汉口警察三局发表告示,尽陈摊担对市容交通之碍。一时间,街间“永不许摆摊之说”风起。因汉口市政曾多次借故拆摊,为争取永久摆摊之权利,数千摊户赶至警察三局询问究竟。不料,途中数人出言不逊,三局当即扣押闹事6人,并紧闭局门,对请愿摊户不予理睬,双方顿时呈剑拔弩张之势。摊户在请愿放人不果后,在好事者煽动下。“以火油涂壁纵火”,“将局内捣毁一空”,打毁沿途路灯、便桶、警察局。至15日,不少无业游民趁机聚众,吆喝门店关闭,围困官员、巡士及商户。一时间汉口全镇罢市,冲突呈难以抵挡之势。汉口市政当局见摊民愈聚愈众,“乃渡江亲往督院请兵弹压”,同时张贴告示,说明摊民担心“生计无出”之荒谬,敬告摊民“无自扰乱”。汉口商会亦高度关注摊民动向,积极安抚民众情绪。4月16日中午,集结汉口市面的人群全部散去,总督陈小石示谕汉口一律开市,风潮最终得以宁息。

2 隐忍与反抗:1908年汉口摊户风潮行为模式审视

以“传统-现代”二分概念划分出的城市民变类型为蓝本(见表1),理性审视1908年汉口摊户风潮的展演路径。可以发现摊贩的斗争模式与传统城市民变并无异趣。

汉口摊户风潮因传统因素激化而起。4月12日,市政当局无视民生强行拆摊,侵蚀小民生存空间,是风潮的导火索。冯少卿初衷只为整肃城市公共生活空间,要求沿江摊担徙摊谋生。然而,市廛“永不许摆摊之说”大肆流传,惹得人心惶惶,以致小贩聚集暴动。谣言是激变良民的重要因素。官府压迫与谣言盛传是历朝历代民变中屡见不鲜的诱发因素。

风潮延续了城市贫民与好事者共同参与的组织模式。明清伊始,虽然会馆公所、商帮等团体已然经常性领导民众运动,但城市民变的主要成员仍是城市贫民。他们大多生活在谋生边缘,常基于生计要求发起群体抗争。而被官方称为“无赖”、“匪徒”的好事者,因觊觎市镇的繁荣总是参与群众运动,在民变中占有重要地位。摊户因生存危机与市政当局发生冲突,是风潮的主体成份。“游手好闲、青皮光蛋及不逞之徒”伺机作乱、趁火打劫,是风潮名副其实的参与者。

零摊细贩以旧式茶馆作为议事地点。并始终保持旧有抗争方式继续不变。传统城市民变经常采取哄闹官署、至衙署跪香请愿、罢市、打毁官轿、强抢店铺、强迫罢市、殴人毁物等抗争手段。抗争初期,非暴力不合作的和平途径是主要形式。但群体中个人往往是非理性的,和平抗争时常转化为激烈的群体暴动。起初,汉口小贩大规模罢市,至各有司衙门跪陈请愿。但和平请愿并未持续多久,群体便失去理性。15日清晨,众人分途迫令商店关门,拒不罢市会被施以暴力,如“东洋杂货店被勒令闭门,不允,以致损失”;同日午后,警察徐升乘坐肩舆,路经大夹街,突遇诸多摊户喝令其从速下轿,“众将轿拆毁扬长而去”;汉口各警局“凡物具上有警察字样者均被摊民打毁”:发表徙摊令的冯少卿“刚登岸即被摊户所围”:警察三局政委方灌青也被殴而足部受伤。强迫罢市、哄闹衙署、欧人毁物等传统斗争手法一一呈现。

剿抚并用是解决地方冲突惯用的手段。市政当局采取了“抚剿结合,以剿为主”的处理政策,依赖武力手段打压民众反抗。汉口商会先后颁发声明,“传谕商民切勿误会”,积极扮演调停者角色,对平息风潮起到了重要的辅助作用。市政当局与商业社团剿抚并用。共同处理摊民暴乱的情形,在19世纪末已有体现。1894年汉口摊民因不满限制自由设立摊点的法令爆发骚乱,也是官府与汉口商业同业公会的领袖人物刘选青共同出面调解,事件才得以妥善解决。综上可见,从行为方式上说,汉口摊户风潮的抗争模式依旧束缚于传统轨道之中。

二、信仰与守旧:小民乡土意识赓续不断

1 至衙署跪香请愿:权威信仰与“清官”情结

中国人素来对权威坚定地信仰与依赖。在传统社会,民众认为官员乃天赋权利在世俗社会之象征,对民众有着无可争议的统治权力,官员的权威甚至可以超越大小鬼神,如“县太爷可以鞭挞失职的城隍爷”。并坚信统治系统的权威总能够使自己得到保护。

基于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国人对“清官”有着诚挚地企盼。农耕时代较低的生产力水平使很多人徘徊于温饱边缘,日常生活也并非总是一帆风顺。“明君梦”、“清官梦”、“侠客梦”是深藏于国人心中,让生活实现美好与公平的三个寄托力量。作为皇帝的家臣、民众的父母官,官员与民众的日常生活更为紧密。民间的期待只能放在包公这类“青天大老爷”身上。民众在平时依赖官员,诉请须经官员做主才能济事;遭逢变故,他们也总寄望“清官”维护自身利益,即使是不得已揭竿而起,最终“也是为了造就清官和真主”。

因此,公共生活领域发生冲突时,民众都自发地将努力方向集中于衙门。衙署是中国古代官员处理公务之地,集中体现着“王者营国”的古代礼法观念与政治权威,是向官员诉请的理想场所。对零摊细贩来说,在衙署聚集可以获得更多关注,“至少可以依靠专制力量重新分配经济资源”:虽然“青天大老爷”可遇不可求,他们仍认为自己有机会成为被保护的对象。

持香跪拜是小贩请求官员恩悯的“叩门砖”。在佛家,香烟被视为与神灵沟通的必备之物,素有“香为佛使”之说,中国人自古重视烧香礼佛,在于表达对神灵的敬畏与感激。然而,“仪式不过是观念表面的和物质层次的传达”,日常生活中。持香礼拜早已脱离了最初的神鬼信仰意义域,任何能够为许愿者解决烦忧的人,都能够成为被膜拜的对象。汉口摊户风潮中,13000人“而群聚团聚,而执香执香,而跪赵督,而跪开道,而跪厅官,而跪商会,而跪警道,而万口一声日,救命救命,而万口一声日,无以为生,无以为生,而万口一声日,我往何处去,我往何处去”。跪香请愿从行为本质上讲,是社会边缘群体凭藉超人间的仪式,传达祈求心态的途径。同时,持香跪拜本身是宗教信仰的仪式,将其应用于权威者很大程度上示意着臣服,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代表着屈辱。向官员持香跪陈,也将下层民众信仰神灵、注重等级、服从隶属的守旧心态一一呈现。

2 轻信谣言:恐惧、疑虑、易于从众的心理状态

谣言激化的累加效应是摊民哗变的诱发因素与暴力催化剂。“武昌、汉阳、夏口三处,人员辐辏其中,良莠杂处之不齐,一遇有事端,谣言蜂起,莠民结党匪即从中煽惑。”汉口摊户风潮期间,“永远不许摆摊之说”,“有革命党多人潜入长江内地”等流言四起,不断营造着恐惧浪潮。也使市府高度紧张。又因谣言持续升温,汉口沦入冲突与暴力的涡流。轻信谣言集中映射着小民营生恐惧、疑虑、易于从众的心理状态。

谣言集中反映了社会现实中的潜在危机。流动摊贩又被称为“贩夫走卒”,长期在城市底层商业链中艰难谋生。伴随着近代都市文明的推进,街头摊贩被纳入市政管理的轨道,经常因与市容、交通之悖遭受当局整顿。而一旦因整顿路政取缔摊贩,“必至小贩游闲,贫商号腹,父母号寒,妻子啼饥,甚或强者之归盗贼,弱者流入乞丐,不幸现状如是”。因此,对于市政改良,小民营生存在着本能的畏惧。他们汲汲于保住自己仅有的一份温饱,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之如惊弓之鸟。因而,当市政当局的徙摊令被无端“包装”成永久禁摊令,非理性的恐慌情绪急遽进发。为避免沦落到无家可归的流浪乞讨者大军中去,他们对禁摊谣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

恐惧、疑虑的心理主流又弥散出强烈的合群倾向。“当人们对某种环境无力判断、无所适从时,总是希望缩小人际距离,要求同处境、地位和知识水平相近的其他人相互亲和沟通。”对弱势群体而言,集群数量优势可散发一种势不可挡的保护性力量。合群的倾向也很容易扩展至其他异质性群体。流动摊贩平时虽不与流氓习气浓厚的城市浮游阶层为伍,但此时基于命运共同体感觉,很容易相信他们编造的假象。城市游民与摊贩命运相似,立场一致,基于“江湖意识”而结盟。当摊贩群体与城市游民靠近时,好事者更易浑水摸鱼,进一步渲染恐惧氛围。而如此这般缺乏稳定向上心理基础的群体都是典型的乌合之众。

乌合之众会夸大个人的保守感情,致使个人道德意识疏离,进而演化为群体暴力。在这样的群体中,“人们都有从众的倾向”,而“没有中庸与三思而后行的能力”,群体成员会将谣言中的不同成分重新组合,使之适应自己的世界观。一旦感受到危机,其达到的程度就足以使个人完全失去道德的约束,冲突随时都会付诸实施。果不其然,在警察三局强行缉拿滋事首要六人后,好事者“谓如听彼拿人,则吾辈亦将不免”的言论彻底摧毁了群体理智,摊户当即跟随好事者发难。虽然在骚乱之初,汉口县关道即贴出告示,“谕告小贸良民,亟宜安静自爱,慎勿轻信棍徒”。但摊担小民并不理会,众摊户称“官场向无信实,告示所言殊不足信”,“所出告示甫经黏贴旋被扯碎”。小民营生恐慌、疑虑、被动依附的保守心态尽显。猜疑、惶恐不安、从众本身也是缺乏独立性的小农的传统心理特质。

3 不触及政权的合法性:正统主义观念

传统政治文化塑造了国人对政权忠贞的臣属倾向。传统中国,社会治理的基本思想是“治人与治于人”的二分法观念,即社会阶层分为统治阶层与被统治阶层:君臣是统治阶层,其职责在劳心。治人而食于人;民是被统治阶层,其职责在劳力,食人而治于人。中国人把这种人事安排视为天经地义,认为由贤德的人来治理政治是国家的应有之道。他们情愿让统治阶层的精神代替自己的精神,主动服膺于现有社会结构和政权体系。即使遭受政权的压榨、剥削,民众也总是相信国家会履行“养民”之责,宁愿自发地承受种种不幸而不会反抗。只有在外部力量威胁到生存的决定性要素时,歇斯底里的群众暴动才会兴起。但这些抗争如出一辙地并非反对既有的社会秩序。只是强迫官府提供比现状稍好的条件。

实际上,汉口摊户只有一定的经济主张,未有扩张政治权力的诉求。在涵万茶楼聚会议事之初,针对警局限制摆摊的告示,小贩即达成一致认同:“如示中所言,则虽暂可贸易,而彼俟我势既散,必将复行驱逐。届时我等将无可与抗矣,是不可不乘此要求许吾以永远摆摊贸易,方不至有失业之患。”集结市廛的散摊游贩在得到官员、商会允许摆摊的许诺后均渐次散去。可见,摊户风潮口号与行动均以谋求眼前生存必需条件为起点和归宿。

摊商滋闹实质上只是单纯的泄愤,虽然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影响,但并不触及政权合法性。一方面,摊民哗变造成了巨大的经济财产损失。据统计,仅警察各局的损失查明“约计共值一万余金”。赔偿日商损失的金额高达4.3万两白银。另一方面,风潮破坏了正常的社会秩序。引起了严重的社会恐慌和治安隐患。但这些影响与变化。均未引起社会结构的根本改变。在这个意义上来讲,小民营生的正统主义思想依然根深蒂固。

三、对立与共治:传统关系机制持续运作

1 官与民:非平等、非保护与被保护的对立关系

中国传统社会,“官民之间就是赤裸裸的对立关系”。农耕社会的中国,以皇权为核心建立的庞大官僚体系,通过控制土地来支配人民。百姓长期依附于土地进行生产活动,失去土地意味着失去了生存的根基。因此,民对官虽然有着强烈的权威依赖,官民之间一直因利益分配的矛盾处于对立态势。而“大多数官吏还是贪婪而平庸的”,官府的奢侈腐化,及对劳动产品的肆意压榨强化了官民矛盾。20世纪初,官与民维持了对立的传统格局。1908年汉口摊户风潮印证了这一点。

首先,官民对立格局下的传统民变,性质都是典型的“官逼民反”。在根深蒂固的正统主义观念影响下,中国历史上的人民反抗主要是防御性反应,是为了维持饱受打击的生存机遇而作出的孤注一掷的努力。清末社会的激烈动荡及沉重赋税,将下层民众推入了痛苦的深渊。因而,命运共同体在极度孱弱的困顿状态下,一改往日的“顺民”态度,扮演起激烈的群体角色。群众暴乱是官民矛盾极度尖锐化的阶段。施暴矛头直指官员、警察等公职人员,也是为迫使当局关注底层民生,争取与当局走向平等、协商而非对立、冲突的关系局面。

其次,当局为维持社会稳定本能地暴力弹压民众运动,彰显着官民之间非平等、非保护与被保护的对立关系。传统社会格局下,稳定压倒一切成为官府应对突发冲突的出发点。一般而言,“传统帝制政体中的官员只需履行三种职责:维持地方安定与秩序;征收或主持减免朝廷规定的管辖区域内的赋税;保证百姓对他们没有抱怨或反抗”。对官员来说,在管辖范围内发生了公众动乱,“比之未能完粮纳税更确定地会摧毁一个人的仕途生涯”。因此,基于保护个人仕途的需要,维持社会安定是官员的首要职责。因掺杂着复杂的阶层成分,单纯的民众抗议往往转变为伴随着抢劫、打砸、拘官戕官等刑事犯罪的复杂事件,百姓又最容易受到煽惑而蔓延生乱。因而,官府不会听任事态发展到可能更严重的地步,而是会迅速强行使社会恢复原有秩序。市府暴力镇压城市民变的例子并不少见,1894年汉口摊民骚乱,暴怒的当地官员亦打算将参与者作为罪犯和叛乱者处理。

1908年汉口摊户风潮就是由湖广总督强行弹压而得以平息。《汉口中西报》详细报道了当时汉口的紧张态势:摊贩抗争的全面升级令湖北各界一片震惊,官府又诚恐革命分子“乘间私运军火情事”,使事态走向难以控制的轨道,因而督宪陈小石“当饬朱统制彪、王协台得胜、黎协统元洪等,督带二十九标、四十二标以及各营赴镇弹压”,张虎臣统制也“撤队来汉保护中外商民。弹压地方”;汉口全面戒严,“吹号之声不绝于耳”,省城大街小巷均派兵巡查防守。异常森严,各兵所佩戴的枪支均备上弹药、尖刀。

冲突中,维持辖区秩序平衡而非保护民众是官府的唯一考量。时任湖广总督陈小石在《梦蕉亭杂记》记载:“余谓君可无虑,此案乃巡警道办事操切,激变商情,既经准其复业,收拾至易;其余不法之徒,乘机扰乱,已派队弹压,绝不至大起风浪。”字里行间可以看到地方最高行政长官的一般态度:对摊贩施以安抚;弹压对象主要是官方口中的“不法之徒”;而最终目的是“不至大起风浪”,即维持社会安定。可见,一旦发生城市民变,官员们就会因辖区稳定受到威胁而高度紧张起来。从而将民生同情抛诸脑后。强硬的冲突调适方式,事实上印证了官对民居高临下的失衡姿态,以及镇压而非保护的错位关系。

城市民众因生计所需,抢占城市公共生活空间,并急于通过扰乱社会秩序,获得社会关注,寻求与当局平等对话的平台;官员则无视小民利益激变良民,为维持公共社会的稳定秩序,暴力弹压民变。官与民利益诉求及阶级立场的相悖,注定了官民之间的对立与冲突成为城市的日常故事。

2 官府与商会:官“绅”同盟共治

汉口摊户风潮中,商会充当了官民沟通的纽带,成为调停官民矛盾的中间人。汉口商会数次发表“告白文书”,保证警察之设乃“稽查匪类而保治安”,绝无阻设货摊之意。还特邀各帮商董分途演说,以商会名义承诺“官场如拿办此次滋事之人或日后不准摆摊。均由我等担保”,以安抚民众情绪。

商会虽然是在20世纪初建立、发展起来的社会团体组织,但根源于商会与生俱来与传统社会潜滋暗长的内在联系,近代城市民变中商会作用的发挥,事实上体现着传统士绅精英的价值导向。从社会关系上说,官府与商会的互动,本质上是传统官绅同盟共治关系格局的重现。

传统社会,地方自治都是依靠地方乡绅维持运作。国家政权与乡村社会紧张的对立状态,使得地方官员为了能够统辖一方,必须得到地方士绅的支持。由此,在下层地方社会自治过程中,孕育出传统士绅阶层,以人情礼俗为行为基准,间接行使权力,协助管理地方事务。士绅逐渐成为沟通官民关系的中间环节,“在身份上既有官的特征,又有民的特点”。

社会的中心由乡村向城市的转移,使得城市绅商阶层应运而生。伴随着现代化的急速推进,传统乡村士绅阶层将权力文化网络转移至城市。并在流转变迁中逐渐与旧式商人合流,氤氲化生出绅商阶层。最初控制近代城市社会的,就是具有传统士大夫和商人双重身份的绅商精英。他们染指于急速迈向近代化的城市,却“并未完全放弃传统绅士生根立命之基”。为应对近代社会阶层剧烈地分化与组合,维持掌控地方的历史传统,绅商精英们积极通过行会组织构建自身合法权威。

商会在清初商业会馆、公所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由绅商阶层掌控。清朝前期,城市商业迅速发展,众多挟有雄厚资金的富商大贾以地域为纽带成立了会馆、公所等商业同业组织,早期商会初见雏形。20世纪初,为了缓和官商隔阂,抵御西方列强对中国日趋加深的经济渗透,清政府开始主动倡导创立商会,上海、天津、北京的商会相继成立。商会的领导人都是各行各业的头面人物,连会员也大都是各行业的杰出代表,基本上属于工商界的上层。因此,商会自诞生之初就具有半官方机构的意味,与传统势力始终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商会承续了传统商业社团、会馆附骥于官场的特性。时人指出,商会与政府间的权力关系仍是不平衡的。在汉口,“商会之成立,代商人而坐镇商业,即代地方官之坐镇汉口”,商会实力的发挥,需得“政府之特许”,也“必恃官力以为支应”。商会的运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统治者的态度,他们需要依附政府规范整个行业,也需要政府直接的经济援助,及对商业活动的支持。汉口商会积极调停斡旋,很大程度上是在迎合政府维持社会稳定的愿望,为行会自身的活动创造良好条件。出于旧式士绅的精英心态,汉口商会由始至终都倒向官方政权——商会极力维护政府形象,同时支持当局暴力弹压民变,而难以顾及小民生计。

商会事实上只是基层社会治理的行政工具。正如时人所言,要维系都市社会的秩序,需借助官商共谋,形成合力。尤其是地方治安,“须官力与商力两者势力之进行,均完全而无由少缺,相救而不相害,乃可以供达于公安”。面对尖锐的官民对立,商会是消除官民隔阂、沟通官民联系不可或缺的中间力量。因此,风潮中汉口当局派重兵极力保护商会,甚至与商会多次会晤,共商治摊之策。如4月14日,劝业道刘观察会同江汉关道、巡警道筹议保商事宜,所有警察新章与汉口八大行和衷商议;16日午后,督宪陈小石又特传见汉口八大行商民代表。“细询摊户肇事情形及一切善后办法”。商会与地方官共栖共生,二者的互动与传统基层社会官绅同盟共治格局并无异趣。

四、结语

近代中国,都市社会经历着“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呈现出相当不安与骚动的征兆。虽然,城市民变在近代天翻地覆的转型浪潮中愈加激进,却仍在行为逻辑、观念心态、社会关系诸层面呈现出浓厚的传统品格。

近代城市民变的传统品格是相互依赖、相互渗透的城乡关系的缩影。近代城市底层民众绝大多数来源于乡民。他们涌入繁华都市谋生,却始终对农村保持着高度的精神认同与归属感,并通过经济联系与婚姻纽带与乡村保持密切联系。他们在城市的一切行动及精神,可以说是乡村社会的翻版,集中折射于群体抗争运动。近代城市民变的传统性,从侧面呈现出近代社会“乡村里的都市与都市里的乡村”的城乡共生景象。

近代城市民变的传统品格也是文化环境与社会结构中传统因素的集中反映。近代中国,城市社会已然沉浸在变革的氛围中急遽迈向现代化。然任何社会都是传统与现代的二元结合体,社会变迁并非暴风骤雨式的剧变,更多的新事物是在潜移默化中形成。在这一过程中,传统因素并未完全趋于式微,反而在几经改造后在诸多方面保持下来。尤其是思想行为层面的传统因子,“牵涉到信仰系统、价值系统、社会习俗等最内层的质素”,具有较强的遗传性与稳定性,对民众仍产生着相当影响。在此基础上进行的民变运动,其形式、内涵不能不受到制约。

近代城市底层民众的群体抗争保持浓厚传统品格的同时,亦呈现出一些新的时代特点。在茶馆聚会时,摊贩以讨论的方式订立了和平请愿要求,“不许一人暴动,不许抢掠铺户”的合同,欲以签订书面协议的方式与政府达成一致,充分说明摊贩群体意识的觉醒及文明程度的提高。可见,近代化的潮流也对置身其中的下层民众有着差别不一的影响。同时,商会虽然与官府保留着传统的互动模式与关系网络,但并非历史传统的复归,商会更多地显示出近代性,商会开始独立承担社会公共建设职能,与国家政权之间既互动又抗衡。在1908年汉口摊户风潮中,历史发展的持续力与变动力交相作用,隐约可见。

(责任编辑 张卫东)

猜你喜欢

风潮汉口商会
早春新风潮
商会真的不是全部
商会真的不是全部
无性别风潮
《汉口北》
工商联所属商会改革首要解决几个重大难题
工商联所属商会改革首要解决几个重大难题
《汉口商业简史》 书写江中之城的百年繁华
Accessories Report配饰新风潮
向时尚ICON借衣之Nonmcore风潮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