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钉子户

2015-11-05张悦红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1期
关键词:三强三轮车

张悦红

1

听了徐大新的话,丁三强心里沉甸甸的,咂巴咂巴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丁三强是牡丹县城一个推三轮的。丁三强推的是老式脚蹬三轮车,簸箕形的,木质车斗在车座前方。这样的三轮车,在整个牡丹县城甚至全国也找不到多少了,但丁三强仍然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惜这辆三轮车——从靠背到车厢,从车厢到踏脚板上,罩上了一块大红的绒布;用银灰色的亚麻布包裹了两块柔软敦厚的海绵,一块当靠背,一块当座垫;在车斗上方撑上了防雨的篷子;把三轮车车斗的上下里外用绿漆刷得绿莹莹的。丁三强三轮车上的那块红绒布,看上去像影星走过的红地毯,防雨篷子是黄色的,四周飘着流苏,像天子出宫时宫女擎着的黄罗伞盖。丁三强的三轮车一出现在大街上,就特别显眼,成了县城的一道风景线。

尽管丁三强把他的三轮车打扮得这样干净美观,这样招人耳目,寒冷的冬天和炎热的夏天,生意还是不好——车斗的四面都是敞口的,抵不住寒风吹,也挡不住烈日晒。有些乘客,宁愿坐那种把车斗封闭成罐头盒似的电动三轮车,也不坐丁三强敞亮的脚蹬三轮车。不过,在这样不冷不热的中秋时节,丁三强的生意还是说得过去的。说不上发财,一天挣五六十块钱,不在话下。让人心焦的是,今天,丁三强不到六点就出门了,十点到十一点,接了两趟短途生意,挣了八块钱,其余的时间,尽管他一再热情地招揽生意,人家对他还是置之不理。接不到生意也就罢了,刚才在菜市场的路口,三轮车的左轮胎竟然被什么东西扎了,软塌塌的一点气也没了。不能再推了,再推,外胎就要轧坏了。丁三强把车斗支楞起来,让右轮子着地,拿捏着劲,累得满头大汗,才把三轮车弄到离他最近的修车铺——徐大新的修车铺来。

丁三强家住六道街村,距离牡丹县城的中心大街五六里地。早些年,村里人均有一亩田地。最近几年,随着城市的快速膨胀,不仅六道街村的田地多数被征作了建筑用地,连六道街村,也被拆迁,所剩田地的地亩数,人均不足半亩。现在种地都用机器耕作,一家人的地种上粮食,一年的农活儿加起来,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地少了虽然轻松,但靠地里的收入,养不了家,也糊不了口。为了养家糊口,村里人做起了各种各样的小生意——丁三强推三轮车,徐大新开修车铺,蓝兰卖青菜。

徐大新一边摸索着轮胎的内里,搜寻着扎破轮胎的罪魁祸首,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了过路的女人,这个屁股大,那个奶子小,之后竟然说起了蓝兰,说,蓝兰啊,命苦!

大半天没什么生意,三轮车轮胎又被扎了,丁三强情绪不是很高。徐大新把话题转到蓝兰身上,丁三强以为他又要说蓝兰和徐来旺打架的事,心里更烦了,又不能表现出来,就笑骂徐大新说,你狗日的累得轻,手里干着活也挡不住你嘴里瞎日弄!

徐大新没吭声,手上转动的轮胎停下了,翻过来,对着轮胎内里拔了两下,没拔出来,拿起工具箱旁边的钳子,从轮胎内里拔出一根细小黢黑的钉子。

徐大新把钉子对着丁三强晃了晃,扔到脚底下,拿下噙在嘴上的香烟,弹掉烟灰,又噙在嘴上,深吸两口,说,你还有脸说,人家给你又洗又涮,还给你送菜,现在摊到坎了,你狗日的当怵头猴,不露面了。

丁三强听了心里一惊,知道徐大新说的仍旧是蓝兰,心里虽然十分焦急嘴上却满不在乎地说,她怎么啦?碍我屁事!

徐大新一边给丁三强安装轮胎,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自然不碍你什么事,你小子,原本就是个拔屌无情的货!丁三强强装无事似的,嬉笑着骂了一句,说,有屁快放!徐大新就告诉丁三强,说,蓝兰的儿子前天夜里喝醉了,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飙车,撞伤了走路的,把自己的小腿也撞断了。据说,这回得几万块钱往外扔,蓝兰家没钱,正四处借钱呢。

三轮车补好了,丁三强要付修车费时被徐大新挡回去了,说,留着行善吧。又说,当年,要不是游泳时你救过我的小命,我才懒得管你的闲事呢。

丁三强从徐大新的修车铺出来,像被人砸了一闷棍,没心思再去招揽生意了,拐了个弯,把三轮车停下,一屁股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从上衣口袋里摸出烟来,一口接一口地吸。

蓝兰的丈夫徐来旺脾气很坏,结婚后第二年又患了类风湿性关节炎,蓝兰领着他南里北里到处看也没看好,而且越来越重了。徐来旺身上的零部件,包括嘴巴在内,关节处都像生了锈,一点也不灵活,成了残废人,不能给家里挣钱,还要花钱。大把大把地花。花得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个老鼠都养不住。最近几年,儿子徐健壮能打工挣钱了,经济状况虽然好些,但也好不到哪儿去,仍旧要靠蓝兰骑三轮车沿街卖菜贴补生活。现在,徐健壮摊上车祸了,虽然大家都入了新农合,但是,按照规定,交通事故的医疗费不在报销范围之内;因车祸事故所发生的误工补助费、医疗费、赔偿费等,也全部由车祸事故的责任人负担。也就是说,蓝兰不仅要给儿子徐健壮看病,还要替别人付医疗费和其他费用。六道街村拆迁时,为了徐健壮以后能找个好媳妇,蓝兰家要的是大面积的回迁房,添了不少钱,又花了八九万块钱装修,借的账还没还完,现在又摊上这事儿,哪里弄钱去?蓝兰经济上有压力不说,再受着徐来旺的坏脾气,徐大新说蓝兰命苦,一点没错。话又说回来,蓝兰命苦,不是和丁三强一点关系没有。村里人都知道,徐来旺每次和蓝兰打架,十有八九是因为徐来旺怀疑蓝兰和丁三强有一腿。

和蓝兰有一腿?有个狗屁呀!这么多年了,我连蓝兰的身子是白的黑的都没见过,怎么能和她有一腿?徐来旺这蠢驴,硬弄了一顶绿帽子戴在自己头上!真该死,咱人正不怕影子歪,和一个残废人计较什么?丁三强再次想起这事来,痛恨地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骂徐来旺蠢驴。砸脑袋骂人有什么用啊,快去医院看看吧,看能不能帮上蓝兰什么。

丁三强把嘴里的烟屁股猛吸两口,然后,狠狠地摔掉,踏上三轮车,朝医院走去。来到医院门口,把三轮车寄存好,在旁边的超市买了一箱子牛奶十斤鸡蛋,一手提牛奶一手提鸡蛋,去看徐健壮。

到了徐健壮所在的病房门口,丁三强没贸然进去。他踮起脚来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看,看哪个是徐健壮的床位。这间病房里排着四张床,满腾腾的,病人不是用纱布缠着胳膊就是包着腿,还有个病人用纱布裹满了头脸,只露着眼睛,鼻子和嘴巴,看不清哪个是徐健壮。丁三强只好把目光投向陪护人,看哪个是蓝兰。陪护人比病人还多,每张床位前差不多都有两个陪护人,有一张床位前,还挤着四五个,估计是探病的。丁三强踮着脚尖站了几分钟,站累了,也没看清楚哪个是蓝兰。丁三强放平脚歇了歇,再次踮起脚尖往里看。靠近窗户的病床旁边,背对着丁三强,穿浅蓝色上衣低头摆弄着什么的那个女人,是蓝兰。丁三强看见蓝兰,心里不由得兴奋起来,放平脚时,差点儿摔倒。刚要推门进去,手又缩回来,情绪也低落下来——丁三强的眼睛余光里,闪进来徐来旺的身影。丁三强又踮起脚看了看,蓝兰跟前的那张病床尾巴上,的确坐着徐来旺。丁三强不敢进去了。

徐来旺在这里,自己进去合适吗?不合适!平时徐来旺见了自己都横眉竖眼的,如果这时候进去,徐来旺还不得把牛奶鸡蛋扔到自己脸上?安慰不了蓝兰不说,还会给她带来一顿不知道什么样的咒骂和羞辱。天还早,等一会吧,等徐来旺走了再进去也不迟!徐来旺连自己都照护不了,不会在这儿陪床的,丁三强相信自己的判断。

丁三强一手提牛奶一手提鸡蛋躲到走廊的一端,把鸡蛋牛奶放在地上,靠墙根蹲下来,掏出烟来吸,等徐来旺离开。丁三强的一支烟还没吸完,就看见徐来旺拄着拐杖,拖拉着僵硬的两腿,出门后,往楼梯口走了。后面跟着穿浅蓝色上衣的蓝兰。徐来旺拄的这根拐杖,是一根疤疤瘌瘌的花椒木拐杖,像狼牙棒,很扎人的眼睛,徐来旺用它不知道打过蓝兰多少次。丁三强忙扭了扭身子,尽可能地低下头,不让蓝兰看见,更不能让徐来旺看见。

过了一会儿,蓝兰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不用说,徐来旺回家了。丁三强提起牛奶和鸡蛋,心里像装着一只蹦跳的青蛙,对着蓝兰喊,蓝兰蓝兰,你看,我刚听说这事……

2

丁三强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蒙蒙黑了,准时的自控路灯已经上班了。在红色的路灯光照耀下,秋天的夜空变得温暖,狭促,没有了白天的高远,明亮。丁三强慢吞吞地蹬着三轮车,朝家走。在霸王桥那里,有个拖着大包的中年人出十块钱,让丁三强送到城外五里地的冷库去。如果是以往,丁三强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今天,丁三强浑身软塌塌的,好像出车祸的不是徐健壮,而是他,没有一丁点儿力气,丁三强拒绝了。

正如徐大新所言,蓝兰遇到了难处。蓝兰以前卖青菜挣的钱,都还账了,最近挣的没多少,投进医院就像沙子投进海绵里,听不到一点声响。蓝兰借了亲戚的钱,给徐健壮做了手术,剩下的几乎全部交到交警队预付人家的医疗费了。被徐健壮撞伤的人脑震荡,左臂粉碎性骨折,医疗费、赔偿费还得多少钱,医院和交警说了算。没有徐健壮的医疗费也得有人家的医疗费、赔偿费。蓝兰说,先给人家看病,把徐健壮拉回家去吃药打针,等借足了钱,再送回来。还说,自从徐健壮出事后,徐来旺的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拿蓝兰说事,什么话难听骂什么,说,都是你这个烂逼偷汉子惹来的报应,惹来的祸。健壮的腿要是看不好,我就杀了你……

蓝兰在走廊里和丁三强说着,眼泪小溪似的汩汩朝外淌,淹没了她黑黄的眼珠,淌得丁三强也不时地抹眼睛,心里难过极了,却不知道怎样安慰蓝兰。

丁三强的积蓄都给儿子丁玉贵买回迁房用了,家里只有他最近推三轮挣的千把块钱,明天给蓝兰送来。可是,千把块钱,在这么大的事上,又能中多大用呢?能中多大用就中多大用吧,聊胜于无,权当帮个人场吧!

丁三强一直把三轮车骑到家门口,借助昏暗的路灯光,打开了院子的大门,拉开了灵棚似的院子里的灯,把三轮车推进来,放好。

丁三强心里一直想着蓝兰的事,没像以前那样做可口的饭菜,下了两碗面条,有一口没一口地攮进肚子里。放下碗筷,用牙签剔牙时,大门响了。

会是谁呀?丁三强住得离回迁房远,晚上除了徐大新偶尔来找他喝场酒,吹吹牛皮,很少有人来他家里。莫不是徐大新又来找他喝酒了?就是徐大新来了,他也没心思喝酒。蓝兰现在像砧板上的鱼,心急火燎的,他没有钱帮忙,哪有心思喝酒?丁三强第一次有些不情愿地开开了大门。

竟然是蓝兰!

蓝兰来了,提着一箱子牛肉和一箱子火腿肠,比丁三强去看徐健壮时买的东西价钱要高得多。公交车已经下班了,蓝兰没骑她卖菜的三轮车,应该是坐出租车来的。蓝兰正急需用钱,家里又没有钱,买了东西,丢下住院的徐健壮,还坐出租车来,会是什么事?再说了,丁三强刚刚离开她不足两个小时,她怎么又来了?

你怎么来了?谁照看健壮呢?丁三强一看见蓝兰就问。

蓝兰勉强笑了笑,吐出两个字,他姨。徐来旺不能在医院里陪夜,蓝兰家的亲戚就轮流到医院照看徐健壮,替蓝兰倒班。蓝兰提着东西继续朝院子里走,丁三强跟在后面,也朝院子里走,好像这是蓝兰的家,他只是客人而已。

走到院子中间,蓝兰停住了,放下手里的东西,转身面对丁三强,就开始抹她盈满眼泪的眼睛。

别……你别……丁三强扎煞着双手,想把蓝兰的手从眼睛上拉开,不让蓝兰哭,又不能。丁三强顺势拍了一下臀部。

蓝兰抹了一把眼泪,抬头看着丁三强,满眼的期待,说,三哥,健壮刚二十岁,还没结婚娶媳妇,小腿断了,如果拉回家去,照护不周,万一落下残疾,一辈子就完了。你帮帮俺吧,帮俺些钱,度过这个坎儿,把健壮的腿看好。等孩子好了,俺领着他到你这里让他给你磕头,感谢你的大恩……蓝兰说着,就屈膝要给丁三强跪下,被丁三强拉住了。

丁三强没有有钱的亲戚,那些家境和他差不多的,他又不好意思找人家借钱。即使借了,借到三百五百的,对这事起不了多大作用。这样的事,没有三万五万的下不来。看来,要救蓝兰的急,只有指望他的院子了!

什么磕头不磕头的,这事,你刚才在医院里和我说就行了,还用专门跑来一趟?好,我想办法吧!丁三强说着,郑重地点了点头。

蓝兰待了十几分钟就走了。送走蓝兰后,丁三强没回家,借助路灯光,从外部,打量起自己的院子来。

丁三强的这座老院子,靠近新开的环城路,离环城路六七米的样子。有两间堂屋,瓦房,外墙用水泥抹了皮子。接着是两间房子宽的一个长方形的小院子,用蓝色的铁皮搭了顶,就像发丧的人家搭的灵棚。院子外面,靠近环城路,是一间大门带一间厨房。大门用红瓷砖包了门口。院子左右,高的是红叶李树,低的是马尼拉草,都修剪得中规中矩,是环卫工人为美化环境种植的。院子后面,是丁三强早年栽的两排白杨树,已经高出屋顶很多了,巴掌大的树叶挂满了稠密的树枝,在秋风中瑟瑟作响。杨树后面,紧挨着的,是御园小区的围墙。六道街村没拆迁时,丁三强的这座小院子虽然算不上出众,可和其他人家的比较起来,也算鹤立鸡群。现在在前面开阔平坦的环城路和后面高大宽厚的御园小区的楼房的比较下,丁三强的院子显得矮小,简陋,卑微,孤单。

五年前,六道街村刚有拆迁的说法时,丁三强是做好了拆迁的准备的。听人家说,房子的补偿价钱高,露天的院子补偿价钱低,他连夜让儿子用刷了蓝漆的铁皮把整个院子都搭上了,以期望补偿时多补点钱。搭上铁皮后,院子里白天跟黑夜差不多黑,他就在大门口安装了电灯,把白天当黑夜过了。有雨的日子,雨点落在铁皮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住在这里,就像住在敲击着的铁皮鼓里,吃不安睡不宁的。好在他所在的北方地区雨水少,为了多补点钱,他忍了。他计算好了,拆迁费加上自己的积蓄,置套大面积的房子不够,置套中等面积的,足够了。再说,一个人住,用不着多大的房子。可是,那天蓝兰的几句话,让他改变了想法,致使他成了实实在在的钉子户。

蓝兰和丁三强去世的老伴是同一个村里的姑娘,比丁三强小十几岁。在蓝兰嫁给徐来旺来到六道街之前,丁三强一次也没见过她。蓝兰结婚时,作为娘家人的大姐姐,丁三强的老伴请她来家里吃饭时,丁三强才第一次见着她。

丁三强的老伴,人长得一般,严格说来应该算作丑,可是,她勤劳,朴实,善良,结婚后第二年就生下个了胖胖的儿子丁玉贵。多年来,丁三强和她过下来,没觉出有什么不好,反倒觉得日子就该这么过。作为朴素、本分的农村人丁三强,极少对老伴以外的女人,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可是,自从见到蓝兰之后,这情况变了。蓝兰刚结婚时,身材匀称,皮肤白净,眼睛黑葡萄似的,乌溜溜的,鼻子小巧,嘴巴微微上翘,这些,都让丁三强看着舒坦,兴奋。这舒坦兴奋就像炎热的夏天喝了冰水,寒冷的冬天吃了烤红薯一样,让丁三强对她衣服里面的身体和在床上的表现浮想联翩。二十多年过去了,蓝兰的体态和相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老相了,可丁三强每次看见蓝兰,那舒坦兴奋的感觉依然存在。老伴在世时,丁三强没为自己约见过蓝兰,也没把自己的感受和他人说过,只是深深地,藏在了心里。

丁三强的老伴和蓝兰的关系一直很好,逢年过节两人要互相走动,平常时日也常常在一起拉呱。那年深秋,丁三强的老伴得癌症住院了,是肺癌晚期,花再多钱也治不好了。丁三强的老伴知道病情后,死活不在医院里住了,让丁三强把她拉回家来。这是回来等死呀,蓝兰听说后很痛心,也很佩服丁三强老伴的开明,不时买些鸡蛋或者点心过来看她。

那天傍晚,卖菜回来的蓝兰又来了。两人说了一会儿话,丁三强的老伴抓住她的手,满面泪水地说,孩子成家立业了,不用她挂心了,她挂心的是丁三强,拜托蓝兰在她死后给丁三强做些男人做不了的针线活。

蓝兰很了解丁三强家里的情况。丁三强的儿媳妇王梅兰不孝顺,对公公婆婆连大面也不顾,婆婆病这么重,有今天没明天,她不仅不给婆婆买好吃的,连看也不来看一次。看这架势,婆婆过世后,别说给丁三强缝缝补补的了,怕是连他的死活也不顾。丁玉贵倒是想孝顺父母,却不当家,每次给父母买点东西,王梅兰都要大闹一场。为了息事宁人,丁玉贵只好委屈着父母。对丁三强老伴的请求,蓝兰虽然颇感为难,却也应承下来。

丁三强的老伴去世后,蓝兰实践了诺言,隔三差五地来丁三强家一次,给丁三强缝缝补补,偶尔碰上了,也给丁三强洗洗涮涮。来时,还捎带一些她卖不完的青菜。

蓝兰每天天亮前或者头一天傍晚,从青菜批发市场批发些茄子辣椒芹菜土豆等常见菜,然后蹬着三轮车到人口集中的地方,有时候是小区门口,有时候是学校门口,有时候则是大街上,叫卖。蓝兰的菜并不是每天都能买完,卖不完,过夜就蔫了,卖不出去了,来时,就给丁三强捎些来。丁三强不白吃蓝兰的菜,积攒上一段时间,就给蓝兰一百块钱。开始蓝兰不好意思收,丁三强说,你给我送菜,我已经很感激你了,你不要钱的话,我以后就不要你的菜了。你卖菜也不容易!蓝兰这才收了。

那天下午,天刚刚下过一场雨,丁三强没出门推三轮,蓝兰来了。

家里没有什么需要缝缝补补的活儿,洗洗涮涮的事儿也没有,蓝兰昨天晚上刚送过一个菜花、两个茄子、四根黄瓜、几棵葱,他也不需要什么菜,蓝兰又来了,丁三强甚是惊喜,连忙招呼蓝兰。蓝兰像往常那样没进丁三强的屋子,站在院子里不动,脸上木木的很难看,也不说话,丁三强忙从厨房里拿来小板凳让蓝兰坐。蓝兰不坐,眼泪“扑嗒扑嗒”开始往下掉。丁三强看见蓝兰掉泪,不知道如何是好,手足无措了一阵子才问蓝兰怎么啦。连问了几遍,蓝兰才说了。蓝兰说,健壮这么大了,过几年就要娶媳妇了,回迁房想要个大的。丁三强说,那就要呗,村里又不是不允许。蓝兰接着说,要大面积的,得搭钱。装修,还得花钱。可拆迁费这么低,家里又没有钱,要不起。还说,徐来旺什么用都不中,家里的事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她要崩溃了。为这事,她和徐来旺吵了几句,徐来旺拿起拐杖来就打她,恨不能把她打死。她生气跑出来了。

蓝兰抹了一会儿眼泪,之后愣愣地看着丁三强,满眼的期待,说,三哥,你当过咱队的会计,有号召力,你领着村里人多争取点拆迁费吧。多争取点拆迁费,咱置房子时就少作点难。不给咱提高拆迁费,咱说什么也不迁,中不?丁三强郑重地点了点头。

蓝兰走后,丁三强在原来的地方傻站了很久,眼前全是蓝兰那张扑闪着大眼睛的脸,好像蓝兰一直站在他面前。蓝兰对自己有好感,丁三强有所察觉,可蓝兰这么高看自己,丁三强备感诧异。立时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过的高大、威武,从来没有过的有魄力。丁三强沉浸在这种良好感觉里,肚子饿得吱吱叫了,也不愿意去做饭。蓝兰让他领着提高拆迁费,这是看得起他,他得出头,尽最大力量去做,无论结果如何……

从那以后,丁三强不再积极准备拆迁了,无论人多人少,只要看见村里有人扎堆,他就靠上去,不失时机地发布提高拆迁费的演说。有空了,他还去串门,挨家挨户地阐释提高拆迁费的理由。六道街村拆迁时,丁三强曾经三次和公家人当面用话语对抗。有一次,他还把胳膊伸得像张开的鸟翅膀似的,拦在推土机跟前,阻扰拆迁。村里人是同意提高拆迁费的,可开发商不同意。僵持了一段时间后,开发商和村委会为了调动村民拆迁的积极性,规定,谁家先拆房子,谁家就有权利先挑选回迁房的位置。有些头脑灵活的人一看,提高拆迁费的希望不大,不如挑选个好位置,以后住着舒服,就主动找开发商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了。丁三强的抗拆迁活动被瓦解了。村里人陆续搬走了,丁三强坚持着不搬不拆迁。后来,蓝兰家也搬走了,丁三强仍然坚持着不搬不拆迁。开发商就绕过丁三强的院子,在丁三强家前面开了一条宽阔平坦的大路,后面盖了御园居民小区,不再要求丁三强搬迁了。

村里只剩下丁三强一户人家后,丁三强并没有觉出太大的孤单,反倒觉得日子过得很惬意。老伴去世了,儿子一家搬到回迁房里去了,丁三强一个人过。丁三强每天一大早就出门推三轮,早饭午饭在街上凑合点,晚上回家后,做点可口的吃。有时候还把徐大新喊来,炒上俩菜,或者弄几个酱猪蹄一包花生米什么的,喝上一场大酒,说说掏心窝子话,每天都睡得很踏实。偶尔睡不着了,也有事干,光溜着身子,看电视,想女人。光溜着身子也不碍谁的眼睛,也没人说他。想得最多的自然是蓝兰。起初,丁三强感到这样想蓝兰很卑鄙很无耻,时间久了,卑鄙无耻没了,反倒多了对蓝兰的期盼和依赖。有时候,蓝兰几天不来,他就像丢了魂似的,推着三轮车满大街找,直到看见蓝兰才安心。

丁三强在自己屋前屋后转了一圈,回到家里,揣上二百块钱,出门了。丁三强沿着门前的环城路朝背离城里的方向走了一里地,又穿过一条中间带绿化带的路,才踏上了去六道街村的回迁处现在叫锦绣苑小区的那条石子路。丁三强的院子位置独特,个人不会有人买,要想卖掉房子,只有去锦绣苑小区找村长徐得福,求拆迁。

3

徐得福在锦绣苑三号楼中单元三楼东户,他搬家时丁三强来过一次。丁三强敲了敲门,徐得福的老婆梁秀玉给他开了门。虽然时令早就到了中秋,但楼房封闭好,保温性能好,梁秀玉还穿着大背心,标准的秋行夏令。大背心的领口和袖口开得都很大,露着胸部和腋下肥嘟嘟的肉。梁秀玉像住在六道街原来的院子里那样拾掇自己的家,客厅的南墙根,靠近电视柜那里,放着一个大簸箕盛满了花生,簸箕旁边,是一堆没剥皮的玉米棒子,带着干粘的头发似的深褐色的玉米须。客厅北面沙发旁边的空地上,摊着吃煮花生扔的花生壳子。农村人有农村人的习惯,你敢让他们住进中南海,他们就敢把粮食晒到天安门广场上去。

梁秀玉见丁三强来了,叫了声三叔,把他让进屋里来,然后走到沙发旁,把上面的衣服朝一边推了推,腾出一块地方来,让他坐下。徐得福见丁三强来了,没计较他抗拆迁给他的工作带来的麻烦,仍旧坐在上面摆满碗盘筐子筷子的饭桌旁,用他拿着电视遥控器的手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下,还把饭桌上盛煮花生的筐子朝他推了推,让他吃,问,什么事啊爷儿们?

丁三强在村里不是那种呼风唤雨有影响力的人,但他厚道、本分、办事认真,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丁三强嗑嗑啪啪地踩着花生壳子,环视着徐得福零乱而崭新的楼房,走到沙发前坐下来,说,没事没事,来玩玩。

当初,人家要拆他的房子时,丁三强坚决反对,现在,人家不让拆了,他反过来求人家拆,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求拆迁的话,丁三强不好轻易说出口。

徐得福选定了一个战争题材的电视剧,丁三强就跟着看战争题材的电视剧。其实什么也没看进去,脑子里全是求拆迁的事。看完了一集,中间插广告时,徐得福又说,三叔,有事你老尽管说。丁三强仍然吭吭哧哧地说,没事,没事。

广告就那几个广告,这个台演了那个台演,上午演了下午演,一演起来就没完没了,村里的大人小孩都能背过去。看了三个广告,徐得福连打四个哈欠,说,三叔,没事让你侄儿媳妇陪你看电视,我在外面跑了一天了,累了,先睡了。说着,站起来就朝沙发外面走。

丁三强一看徐得福要走,一把拽住他的裤子,说,别,别,我还真有点事呢。

什么事?徐得福站着问。

是这么回事……丁三强嘬了嘬嘴,嘬了好长时间,才把求拆迁的事说出来。

徐得福听了之后,“哈哈”笑了,说,三老爷子啊,你快七十了吧?丁三强说,六十五了。徐得福接着说,你都六十五了,怎么还说这些孩子话呢?我这几天忙得又累又困,你要说笑话,就让你侄儿媳妇陪你说吧!徐得福说着,抹了一把脸要进卧室,丁三强上前挡住了。

丁三强绷了绷脸,努力把脸上的嬉戏表情绷得一干二净,说,得福侄儿,我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一个村里住着,你还不了解你三叔是什么人?我是那种随便开玩笑的人吗?

徐得福不打哈欠了,脸上换上了村长的表情,咽了两口气压下冲上来的不悦,问,为什么?

丁三强早就琢磨好了,不能和徐得福说蓝兰的事,撒谎道,全村的人都搬来了,我一个人住那里,怪寂寞的。

徐得福又问,不要求提高拆迁费啦?

丁三强谦卑地摇摇头,说,不提了!不提了!按照原来说的那个数给就行!

按照原来说的那个数也没人给你了!你以为你是谁,让拆就拆,不让拆就罢?当初为了让你拆迁,我给你做过多少回工作?你一点儿脸都不给我,害得镇长在会上点名骂我。我管不了你,让人家管,你还是不让人家拆。现在人家不拆了,你倒找上门来求拆迁。这国家是你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徐得福突然山洪爆发似的,对着丁三强大声咆哮,咆哮得他老婆梁秀玉有点撑不住了,训他:有话好好说,那么大声干什么?

丁三强脸红了。他活了六十多岁,第一次让人家这样面对面地吼,而且是一个比他小十多岁的晚辈。如果是其他事,他早就拍屁股走了,可是,这事离开徐得福找谁去?得忍。丁三强羞赧地说,得福大侄子,我老糊涂了,你别和我一般见识。我一个人住那里,别说生个病恙没人听说,就是死了,也没人知道。你总不能让我的尸首臭在那里吧?

梁秀玉接过话来说,三叔,你搬来和玉贵兄弟一起住呀!玉贵兄弟不是要的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大房子吗?别说你搬过去,就是连他岳母岳父一块搬过去也住得下!

丁三强说,搬过来一时半载的没事,过几年孙子娶了媳妇,我不还是没地方住吗?再说了,那院子老在那里立着也不是个事啊,早晚得拆!拆了,我也好弄套房子啊。

环城路开完了,御园小区的楼也盖好了,你的房子拆着容易,我哪里给找人补钱去?你以为人家都是傻瓜啊,你说让人家补钱就补给你钱?徐得福的声音仍旧很高。

大侄子,你是咱村当官的,你找不到人,我老头子到哪里找人去?这事,还得你帮忙。说着连忙掏出来时带来的二百块钱,说,这二百块钱你给人家买盒烟,不够了我再给。

徐得福一看丁三强掏出钱来,不好意思再那样吼了,把丁三强递钱的手挡回去,说,不是钱不钱的事,关键人家不拆了,没人出钱。

丁三强还是那套话,说,你是当官的,你总比我老百姓有办法,你给我想想法吧!徐得福被缠得没办法,答应给问问。丁三强千恩万谢地,把二百块钱放在徐得福家的饭桌上,才说要走了。丁三强出门时,梁秀玉把那二百块钱又塞给了他。

丁三强第二天就把家里的一千多块钱给蓝兰送到医院里去了,说,家里现有这么多,你先花着,剩下的我想办法。蓝兰像头天那样,一个劲儿地流泪,接过钱,说谢谢你三哥,等健壮腿好了,挣了钱再还给你。还说在医院里花销太大了,要想走出这个门,不知道还得多少呢。丁三强一冲动,平生第一次主动握住了蓝兰的手,拍了拍,很男人地说,你放心,别发愁,该吃的吃,该喝的喝,钱的事包在我身上了。蓝兰知道丁三强的积蓄都给丁玉贵买房子用了,抽出手来,问,这么多钱,你哪里弄去?丁三强仍旧很男人地说,这事你别管了,过几天我给你送来。蓝兰听了,喜悦拱破沉重的悲伤,眼睛闪了闪,说,真的?那就劳烦三哥了。丁三强忙说,孩子的事,客气什么。

丁三强盘算过了,按照原来的补偿标准,他的院子能补十三万块钱左右,蓝兰说出这个门得五六万,除去这五六万块钱,还剩不少。他把它存起来,再辛苦推几年三轮车,弄套小面积的房子度晚年,不成问题。丁三强哼着小曲儿出了医院门。

第二天傍晚,丁三强推三轮回来,家都没回,就兴冲冲地直接从大街上去徐得福家问情况了。徐得福从外面刚回来,正在水龙头前撅着屁股洗脸,呜呜噜噜地说帮他问了,没问到头绪。丁三强一听心里凉了半截,怔怔地老半天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来,耷拉着脑袋正想回家,走到门口停住了。拆迁的事他不懂,村里其他人也懂得不多,走了还不得再回来?再说了,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了,弄不到钱,和蓝兰怎么交代?丁三强退回来坐在徐得福家靠近门口的一个小凳子上,掏出烟扑嗒扑嗒地抽起来。丁三强抽的是劣质烟,又辣又呛,一会儿飘得满屋子里都是。抽烟呛着了,吭吭咳嗽了一阵,又朝地板砖上吐了一大口浓浓的黄痰。徐得福和梁秀玉看不下去,又不好意思说他,气得把脸扭到一边。人家吃饭时让他吃他不吃,人家看电视时他也不看,和他说话,他一张嘴就是让徐得福帮忙再问问,把他的院子给卖了。起初徐得福说,不是不给你帮忙,是帮不上。后来见他赖着老是不走,徐得福就站起来拍着肚子说,三叔,我明天再帮你问问,直接问书记问镇长,咱问不出结果来,绝不罢休。丁三强见徐得福这样说,很感动,一再说着感谢的话,才走了。问不问是一回事,把他打发走,至少眼前清静啊!丁三强走后,徐得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次日中午饭后,丁三强推着三轮车又来到徐得福家问情况。梁秀玉开门一看是丁三强,二话没说,“砰”地一下就把门关上了。门关得很急,碰上了丁三强的鼻子,把丁三强碰得嘴里眼里冒出了两股酸水。梁秀玉关上门后,在里边狠狠地喊出话来,说,俺得福管不着你那事,你该找谁找谁去,老缠着俺得福干什么?神经病!

4

夜里,丁三强失眠了。人要脸树要皮,徐得福家是不能再去了。再去,梁秀玉还不得到村委会的高音喇叭上去骂他?这事如果闹得沸沸扬扬,即使他拆了房子拿到钱,蓝兰也一定不敢用。

过了两天,丁三强来到医院,把最近几天推三轮车攒的三百块钱塞到蓝兰手里。蓝兰擎着这三百块钱,好久不肯收回去,看着丁三强,迟疑,纠结。蓝兰的话没说出来,但丁三强心里明白,那意思是,你不是说钱的事包在你身上吗,这三百块钱,够干什么的?蓝兰的表情像巴掌一样,重重地掴在丁三强脸上。丁三强没有了上次的高涨气焰,脸赤红赤红的,把蓝兰的手推回去,羞愧地说,你先花着吧,我再想想办法。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能有什么办法好想呢?丁三强从医院出来推三轮时,不再对着客人吆喝摆手了,骑着三轮车,闷着头从这条街走上那条街,又从那条街走上这条街,满脑子里都是拆迁的事。他想来想去,也没想出头绪来。由于他想得太投入,有客人要坐车了,对着他又喊又叫又摆手,他也听不到。好像他不是来推三轮车的,而是来轧马路的。一上午整个县城的街道他轧了两三遍,也没想出可行的好办法来。当然,也没揽到生意。

丁三强轧马路轧饿了,把三轮车停在路边,买了两个烧饼坐下啃起来。啃着啃着无意间看见马路对过白底黑字行政执法局的大牌子,忽然来了灵感。当时村里拆迁时有不少穿深蓝色制服的人参与了,应该是行政执法局的人,如果求拆迁的话,找行政执法局应该没错。可是,到底是不是行政执法局干的呢?他拿不准。管他是不是呢,既然穿的制服差不多,不是一家人也该有亲戚,先问问再说。这想法在脑子里一出现,丁三强激动得眼泪很快濡湿了眼珠。穿深蓝色制服的城管满大街上都是,估计没一个当官的,当官的不会满大街跑。不能找他们。找他们还不跟找徐得福一个样吗?不中用。得找当官的,最好找老一。老一就是单位的皇上,说了算。可是,行政执法局的人,别说当官的,更别说老一了,就是普通职员,丁三强也不认识一个。

不认识就不去找了吗?不去找房子怎么拆迁?不拆迁拿什么帮蓝兰?没希望也要掘出希望来,何况还有这么点希望?只要希望露出了线头,就得把它拽出来织成毛衣。丁三强“腾”地一下子从三轮车上站起来。妈的,我可是男人啊!他把嘴张得簸箕似的,决绝地把最后半块烧饼全部塞进嘴里,双手拍掉沾染上的面屑、尘土等,腮帮鼓鼓的,咀嚼着,大步朝行政执法局的方向走去。

行政执法局的大门很开阔,深橄榄绿色的自动门栏杆一样横在大门口,左边的小门里面,有一个单桌,后面坐着一名穿深蓝色制服的保安。二十多年前,丁三强当小队会计时,跟队长去过公社,见过公社书记。后来,镇长去六道街村检查工作时,见过一次镇长的侧影。到目前为止,除了在电视上,他没见过一个真实的局长县长什么的干部。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到行政执法局里这样穿制服的人,包括看大门的保安,心里就发怵。他在大街上推三轮这么多年,穿制服的城管,经常见,他们撵得流动商贩满街乱窜,掀人家的摊子,摘人家的牌匾,有一次,他把三轮车停在路边去超市买烟,还被罚了二十块钱呢。抗拆迁时如果不是蓝兰的话火一样炙烤着他,他也不敢和穿制服的人对着干。躲还躲不及呢。丁三强走到行政执法局的大门口,步子小下来,频率也慢了下来。他没朝保安所在的小门走,而是去了自动门的另一端。自动门很矮,丁三强的目光越过自动门,朝行政执法局里面看,看行政执法局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明晃晃的办公大楼,希望能看见个当官的。可哪个是当官的?即使当官的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来。

你找谁?保安是个有青春痘疤痕的小伙子,满脸的小坑坑,站起来问丁三强。

找谁?丁三强吭哧吭哧地,回答不上来。

没事一边去,这里不让玩。保安对他挥挥手。

我……我找里面当官的。丁三强突然来了灵感。

当官的?哪个当官的?保安又问。

就……就是管拆迁的那个当官的。他嗫嚅着说。

什么管拆迁的当官的?去去去,别在这里乱了。保安站起来,再次对丁三强挥挥手,把丁三强挥回到了他的三轮车旁边。是啊,自己连找谁都不知道,怎么找?

接下来,丁三强不再闷着头轧马路了,一边推三轮,一边搜索城管。只要看见城管的影子,他就靠上去,伺机和人家说话。渐渐地,心里不发怵了,甚至还感到了温暖。有一次,他看见几个城管排着队,去检查一个卖女装的店铺的牌子,他忙凑上去,对人家笑笑。没人理他。还有一次,他看见几个城管把一家卖油饼的放在门口的桌子给抬走了,他又凑上去,轻声对着人家“哎”了一声。还是没人理他。这样凑了不下十次,他也没能和城管搭上半句话。半下午时,他坐在三角花园那里抽烟想心事,有两个城管走过来在离他不远处停下,他又凑过去,递上烟,说,同志,向您打听个人中不?城管没要他的烟,齐声问,打听谁?丁三强说,你们局里,管拆迁的那个局长,姓什么?那个细高个子的城管看看稍胖点的同伴,说,管拆迁的?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宋局长?管他是不是宋局长,先搭上话再说。丁三强连忙说,对对对,就是宋局长,他叫什么?细高个子城管扔给他三个字,宋雷云。

辞别了城管,丁三强离开了三角花园,又朝行政执法局来了。丁三强生怕忘了,一路上不住地念叨着“宋雷云”三个字。看大门的保安没认出他来,问他找谁,并把桌子上的登记表推给他,让他填写。丁三强说宋雷云。保安见丁三强直呼宋局长的名字,态度温和了许多,不让他填写登记表了,说,你来得真巧,宋局长刚回来。丁三强问哪个是宋雷云的办公室,保安热情地朝办公大楼指点着说,三楼最东头。

三楼最东头有南北两个办公室,北面的那个,上面什么也没写,南面的那个,写着局长办公室。丁三强没犹豫,把着南面办公室门上的把手,“哐当哐当”地推了推。没推动。他正想着是不是局长没在屋里时,屋里发出一声“谁啊”的问声。我。他一听有人,又把着把手“哐当哐当”地推了推门,还是没推动。过了片刻,里面发出“啪”的一个声响,门开了,露出一个四十岁左右面色黝黑的男子,他才知道刚才门在里面锁上了。

你找谁?面色黝黑的男子问。

找……宋雷云。丁三强想起刚才他说了宋局长的名字后,保安对他态度的转变,再次直接呼出了宋局长的名字。

你是……面色黝黑的男子见丁三强直呼自己的名字,惊异地问。

我是丁三强。丁三强说。

丁三强?宋局长还是没认出来眼前这个衣服脏兮兮的干巴老头子是自己的什么亲戚。

六道街的钉子户,住在环城路边的那个。丁三强把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特点说出来,并用手朝六道街所在的城东方向指了指。

哦……哦……丁三强,你什么事?宋局长确定了眼前的这个干巴老头子和自己没有亲戚关系,还直呼自己的姓名,有些不高兴,堵在门口,生硬地问。

是这样宋局长,我想把我的房子拆了。宋雷云变了声调,丁三强也变了声调,谦恭地说。

把你的房子拆了?拆就是了。

你们得补给钱。

补钱?为什么?

我们村里拆房子时都补了,我的也得补!

笑话!你让补就补?想补你自己补,我们不管。宋雷云说完,就要抽身关门。丁三强一看宋雷云要走,上去抓住了他的袖子,使劲朝外拽,把宋雷云拽得跟他走了好几步。

你……你!松开!宋雷云皱着眉头,看一眼被丁三强拧得起了皱子的崭新的西服,又看一眼脏兮兮的丁三强,心疼而恶心地说。

不,你不补钱我就不松开!丁三强像小孩子缠上家长似的,无赖地说。

听他们说,当初千方百计让你拆,你就是不拆。现在不让拆了,你反倒找上门来拆!好啊,既然你来了,就让他们和你老账新账一起算,不让你进去待个一年半载的,你不安心。小赵,大李!大李,小赵,给派出所打电话,让他们来把这家伙铐起来!宋雷云心一横,一甩手把丁三强的手拨拉开,在走廊里喊起来。

丁三强一看事态不妙,拔腿就跑,拼命地朝楼下跑。等在屋里玩斗地主的小赵大李莫名其妙地来到宋雷云身边时,丁三强已经下到一楼了。宋雷云一边解释一边推着小赵大李说,去,快去抓住他!大李小赵虽然年轻,年龄上占优势,但毕竟没丁三强出发早,丁三强靠近那个深橄榄绿色的大门时,他们还在一楼的大厅里。宋雷云气急败坏地跑到楼梯的窗户前,探着身子对着大门喊,保安,保安,别让他跑了!看大门的那个满脸小坑坑的保安在厕所里听见喊话后,连忙系上裤子,小跑着从厕所里出来,问,宋局长,怎么回事?等他弄明白后赶到大门口时,丁三强已经骑上三轮车跑了。跑得无踪无影。

5

丁三强不好意思去医院见蓝兰了。听徐大新说,徐健壮没钱住院了,蓝兰把他拉回家来,在家里养着。那天,天黑下来以后,丁三强带上求爷爷告奶奶借来的六百块钱,去了锦绣苑小区,来到蓝兰家所在的二号楼底下。楼底下没灯,暗暗的。即便是暗暗的,他也不敢多待。丁玉贵一家也住在二号楼,他怕遇上村里人,更怕遇上儿子家的人。自从那年秋天徐来旺高声骂蓝兰偷汉子后,儿子丁玉贵、儿媳妇王梅兰,都曾经找过他,旁敲侧击地警告他,注意点影响。这么大岁数了,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儿孙着想。千万不能老了老了再给家里人脸上抹黑。这事,他不好争辩什么,只好约束自己,尽可能把自己的行为约束在他们看不见的范围。

丁三强在楼底下搜索了一番,向斜对着二号楼的小区围墙走去。斜对着二号楼的小区围墙底下,有一个绿皮大垃圾桶,垃圾桶后面,更暗,经过的人更少,是藏身的好地方。丁三强在垃圾桶后面蹲下来,朝蓝兰家的方向看去。蓝兰家在一楼最西头,他通过她家厨房的窗户玻璃,能隐约看见蓝兰家人的活动。如果有人出门进门,也能看清楚。徐来旺在家,丁三强不敢到蓝兰家去,如果蓝兰晚上出门,他就迎上去,把钱给蓝兰。丁三强像蓝兰家忠实的看家狗一样,一直等到蓝兰家熄灯,也没看见蓝兰出门。

当初,丁三强的老伴央求蓝兰给丁三强缝缝补补时,蓝兰曾经和徐来旺商量过,问是不是让她去。那时候徐来旺的身体还没这么差,脾气也没这么坏,就开玩笑说,给他缝缝补补行,千万别把你俩缝到一块去了。随着徐来旺的身体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坏,徐来旺的这句话就越说越来劲,像把丁三强和蓝兰抓了现行似的,不是玩笑话了。徐来旺为这莫须有的事和蓝兰吵嘴打架也成了家常便饭。村里人也对他们指手画脚的。丁三强知道后,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咬着牙对蓝兰说,以后你别到我这里来了。我不能连累你,不能影响你的生活。哪知,蓝兰说,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们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他们说去。再说了,我就是把心挖出来给他,也暖不热他。

蓝兰起初来丁三强家时,没觉出干巴瘦的丁三强有什么好,就当妹妹对哥哥那样,很单纯地,给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随着徐来旺的脾气越来越坏,蓝兰来了,不仅给丁三强洗洗涮涮缝缝补补,还把心里的苦楚说给他。徐来旺身体不好,家里的活全靠蓝兰一个人干。干活累不说,还得挨徐来旺的坏脾气。丁三强就安慰蓝兰说,他身体不好,心情就差,你多让着他点。等他身体好了,心情也就好了,就知道疼你了。可是,徐来旺的身体什么时候好呢?蓝兰看不到希望,和他发牢骚的时候越来越多,他安慰蓝兰也就越来越多。丁三强安慰蓝兰的话,体贴,温暖,像流进干涸的河床里的水流,无声地滋润着蓝兰。蓝兰对它渐渐有了依赖,觉得干巴瘦的丁三强没有什么不好。甚至觉得做丁三强老婆的女人,真幸福。蓝兰尽管对丁三强有好感,也只是好感而已,蓝兰和丁三强别说上床了,连一次像模像样的拉手都没有过。

丁三强在锦绣苑小区终于等到了蓝兰。那天晚上,差不多九点了,丁三强在垃圾桶后面蹲着,蹲得腿都麻了,想,这么多天了,这个楼上的人,包括儿子丁玉贵,儿媳妇王梅兰都下过楼,就蓝兰没出来过。是不是蓝兰怕黑,晚上不出门啊?如果蓝兰晚上不出门,自己就是在这里蹲到死,也等不到蓝兰。丁三强悄悄地活动着麻木的双腿,想站起来走人时,蓝兰家的门,“哐当”开了。蓝兰家的门开了,射出来一片亮光,在亮光的照耀下,蓝兰出门了。蓝兰拿着一个垃圾桶,出门来倒垃圾了。丁三强看见蓝兰,腿不麻了,忘记了自己是藏在垃圾桶后面的,没等蓝兰靠近,“呼”地一下站起来,冲向蓝兰。蓝兰没料到垃圾桶后面藏着人,更没料到这人会冲上自己,“啊”地惊叫一声,手里的垃圾桶掉在地上,垃圾撒了。等蓝兰看清是丁三强时,又高兴又难过,看看左右没旁人,问,你怎么在这里呀?丁三强没说话,拉起蓝兰,拉到稍稍离开垃圾桶的地方,把那几百块钱塞给蓝兰。

蓝兰以为丁三强弄到大钱了,很兴奋,立马走到明亮处去看。等她看清楚了只有六百块钱时,很失望,有气无力地走回来,把钱还给丁三强,黯淡地说,三哥,你挣个钱也不容易,拿回去自己花吧。说罢,拾起地上的垃圾桶,把剩下的垃圾胡乱倒在大垃圾桶附近,也不看丁三强,径直回家了。

丁三强呆了!他站在靠近围墙的黑暗处,呆了大半夜。直到小区里的灯全都灭了,差不多有凌晨一两点了,他才迈动脚步回家。小区里的那个篦子似的大铁门已经关上了,丁三强拍了拍大铁门,回头又拍了拍门房的小铁门。看大门的是村里的丁尚武,也是个半大老头子,骂骂咧咧地问谁呀。丁三强说是我。丁尚武嫌丁三强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他,嘴里嘟嘟囔囔,不高兴。丁三强谎说去儿子家了,回来晚了,他才给开了门。

一离开小区,丁三强立刻后悔了。在垃圾桶后面蹲着,虽然看不见蓝兰,但能看得见蓝兰的家,离蓝兰近些;离开了小区,他就像溺水者失去了手里的救命稻草,恐慌,孤独,甚至绝望。从来没有过地想念蓝兰。如饥似渴地想念。想念得手指骨节发痒,把手攥上,伸开,伸开,再攥上,骨节嘎吧嘎吧地响。回头想退回小区去,小区的大门已经关上了。如果让丁尚武给开门,丁尚武还不得抡起棍子来揍他?丁三强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回家了。

蓝兰不要他的钱,不是不需要钱,是嫌钱太少,嫌他太无能了。丁三强像撒了气的气球一样,软软塌塌地,从小区到他家不足二里地的路上,歇了三次才到家。回到家里,丁三强灯没开,床也没上,和衣窝在当门的躺椅上。只要自己还在,房子还在,就有希望弄到钱,他翻来覆去地给自己鼓劲。

6

丁三强睡着了。睡着后一直做梦。梦里全是蓝兰,笑着的,哭着的,站着的,走着的,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还有和他赤裸裸地抱在一起的。醒来后,丁三强发觉两鬓的太阳穴针扎似的疼,浑身软绵绵的,冷,应该是感冒了。丁三强强撑着下了躺椅,想找几片药吃,又发觉身下凉丝丝的,黏糊糊的。他下了躺椅,找到内裤换上,又扒出几片药塞进嘴里。爬到床上,扯了床被子盖上,裹紧,想把感冒捂好。丁三强刚刚躺下,就听见房子后面有人大声说话,咚咚地来回跑,还有机器轰隆隆的响声,就像村里拆迁时的动静。

怎么啦?难道那天和宋局长说的起了作用,他们来拆房子了?拆房子好啊,拆了我的房子就要给我拆迁费,有了拆迁费,就能给徐健壮看病,就能给别人付医疗费,蓝兰就不嫌弃我了。丁三强一高兴,头疼没了,身上也不冷了,揉搓着眼上的眵目糊,趿拉上鞋子,“咚咚咚”朝屋后面跑来。

深秋的太阳已经升起一竿子高了,红彤彤的阳光布满了世界的角角落落,照得人心里也暖洋洋的。以往这个时候,他早就在街上推三轮车了,昨天睡得晚了,今天醒迟了。丁三强来到屋子后面,见他的屋子左侧,站着一台黄色的挖掘机,轰隆隆地响着。挖掘机旁边,站着三四个人,说说笑笑,指指点点。挖掘机正伸着凶狠的大手,挖一条不足一米宽的沟。丁三强仔细一看,在环卫工人种植花草的平地后面,蜿蜒着一条小沟。小沟从哪里来,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他也看不出来。不过,他看出来了,小沟马上就挖到他屋后面了,要从他屋后面的两排杨树之间穿过。

你们这是干什么?丁三强一看不是拆他的房子,有点失望,气急败坏地问。

御园小区要安暖气,挖条沟埋管道。一个凹胸凸肚的男子,看样子是里面领头的,瞥丁三强一眼说。其他的人,仍旧说笑着干活,好像丁三强不存在似的。

小区安暖气,从我这里过?丁三强没听清似的,提高了嗓门重复着。

哦,这是你的屋子啊?凹胸凸肚的男子指着丁三强的屋子问,仍然是那副不屑的语气。

是我的,怎么啦?你们在这里挖沟,和谁说了?丁三强继续着高挑的声调。

和谁说了?这是公家的地方,我们物业埋段管子,还用和谁说?和谁说也用不着和你说啊!凹胸凸肚的男子脸皮动了动,笑了。笑丁三强不知道天高地厚说大话吓唬人。旁边的人“轰”地一下笑出声来。挖掘机转动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开挖掘机的人一边看丁三强,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挖着。

公家的?谁说是公家的?那里,那里,是公家的,这里,可是我的。丁三强朝左指指,又朝右指指,最后指指脚底下。旁边的人,目光也随着他的指点这里那里地转动着。

这里……这里不是开发了吗?凹胸凸肚的男子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丁三强的意思。

谁说开发了?这树,可是我亲手栽的,这宅子,可是我祖辈上传下来的。丁三强朝上指指叶子日渐稀疏的白杨树,又朝下指指落满了树叶子的地面。

哦,哦,我们以为是公家的呢。我们埋了管道,就给你平上,保证平得和原来一样好!凹胸凸肚的男子见丁三强这样说,语气柔和了许多,还掏出一支烟来,递给他。

丁三强不接,仍旧指点着树叶日渐稀疏的白杨树和落了树叶子的地面,说,什么公家的?这是我的!我再说一遍,这是我丁三强的!丁三强可着嗓子吼,他不像在和人说话,倒像在撒气,把最近所受的窝憋气,通过这几句话,全部撒出来。由于他的憋闷太多,就使得他的话语高亢激烈,震落了杨树上的又一片树叶。

旁边的人,包括凹胸凸肚的男子和挖掘机司机,都惊恐地瞪着丁三强。

大叔,我们只埋两根暖气管子,占不了多大地方。不要您的树,也不要您的地。凹胸凸肚的男子反应过来后,用手比划着暖气管子的粗细说。

就是,就是。我们只埋管子,不要您的树,也不要您的地。其他人附和着。

在这里埋管子是吧,好,在这里埋管子就把我的整个院子买下来!丁三强转过身来指指自己的院子。

买你的院子?我们埋根管子得买您的院子?凹胸凸肚的男子觉得丁三强岂有此理,冷笑了一声。其他人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不买是吧?不买别从我地里过。再挖,先从我身上轧过去。说着,丁三强走到挖掘机跟前,像捋顺煮熟了的面条那样,慢条斯理地把自己抻直了,平坦地放在挖掘机前面,眼睛都不眨一下,对着脸上方的挖掘机喊,挖呀!挖呀!

弄不到钱,帮不上蓝兰还不如死在挖掘机下面呢!躺下来的丁三强一点也不惧怕,反而很坦然。他脸上方的挖掘机的那只正在下降的大手,反应得倒挺快,“咯噔咯噔”两声,停在了半空中。震落的泥土落在丁三强身上,脸上,他也不去擦。

哟,大叔,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凹胸凸肚的男子怕挖掘机碰着丁三强,出了事更麻烦,连忙拉起他。

好商量?怎么个商量法?买还是不买?丁三强让泥土粒碎叶子沾在头上、身上,不去打它,连环炮似的发问。

你这院子多少钱?凹胸凸肚的男子问。

你可以到村里打听打听,拆迁时给我十三万,我没拆。这样吧,我也不多问你们要,就给十三万吧。

十三万?我们只从你屋后面过一趟,得花十三万块钱买你的院子?凹胸凸肚的男子苦笑着。

还是那句话,不买,别从我屋后面过。丁三强强硬地说。

凹胸凸肚的男子说,这样吧大叔,十三万也不是个小数目,我一个人当不了家,回去和领导商量商量,再给您回话。咱先把沟挖了。天冷了,用不上暖气,小区里那么多人,还不把我给撕吃了?

不行!先说好院子的事,再说挖沟的事!不说好院子的事,沟就不挖了。挖了也白挖。丁三强不上他的当。凹胸凸肚的男子见丁三强这么强硬,说回去和领导商量商量,无可奈何地,对着挖掘机和其他人挥挥手,走了。

丁三强不去推三轮了,他连续三天候在家里,怕有人趁他不在家时偷偷地在他屋后面挖沟,或者有人找他商量买院子找不到他。三天过去了,屋后面那条没挖完的沟像遭人遗弃了一样,一直寂寞着。也没人找他商量买院子的事。第四天一大早,丁三强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屋后面转了转,那沟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丁三强沉不住气了,平生第一次怀有期待的心理,朝他的新邻居御园小区望了望。同样怀着期待的心理,朝御园小区走去。御园小区的出现,是他要求提高拆迁费的失败表现之一,好像他没尽力似的,致使他在蓝兰面前很没面子,他一直没大眼瞧过御园小区,更没到御园小区去过。今天,他看着御园小区里新建好的几栋赭红色的高层楼房,没有以前的那种厌恶情绪了,相反,觉得他们那么可心,可意。如果不是有御园小区,谁会在他屋后面挖沟埋管道?世上的事就是那么奇怪,有时候,强烈的恨和强烈的爱的转化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丁三强来到御园小区门口,停在崭新的门房附近,对着那个正抻胳膊踢腿做晨练看上去比他年轻不了多少的长着一个硕大头颅的男子笑笑。丁三强谦恭地说,早呀,老哥!大头也不客气,做着转体运动瞥丁三强一眼,问,什么事?丁三强一点也不在意大头的不客气,咽下一口唾沫,仍旧保持着刚才的谦恭,说,向您打听点事。大头仍旧不客气地问,什么事?丁三强说,小区外面挖沟埋管道的,这两天怎么没动静了?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大头不再像刚才那样高傲了,停止了锻炼,告诉丁三强,具体的他不清楚,他只是个看大门的。据说物业不想花那么多钱买院子,不打算让管道从那边走了。到底从哪里走,还没有头绪。

丁三强听了,有点失望,但没绝望。自从三番五次地求拆迁以来,村长徐得福一口拒绝了他;行政执法局的宋雷云拒绝得更深入,要送他进局子;凹胸凸肚的男子,是唯一一个没直接拒绝而给他留下点念想的人,说回去商量商量。尽管大头说物业不打算让管道从他屋后面过了,不是还没找到更合适的地方吗?目前,物业的想法悬而未决,也就是墙头草,东吹东倒西吹西倒,如果他丁三强去吹几下,说不定会朝他这边倒过来。得去吹吹。

丁三强向大头打听凹胸凸肚的男子,得知他叫于晨光,是御园小区物业的主要负责人,住在广场那边的金河小区。

丁三强一边向大头道谢一边朝回走,回到家里,揣上二百块钱,推上他的三轮车,又快速地离开了家。太阳刚刚露头,说不定于晨光还在家里,如果去晚了,他哪里找于晨光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晚一天见到于晨光,说不定就永远失去了卖院子的机会。丁三强在金河小区附近的一家开门早的超市里,买了一篮子人家包装好的笨鸡蛋,提上,把三轮车朝小区门口一扔,告诉金河小区看大门的,说他是于晨光的亲戚,有事来找于晨光,向看大门的打听于晨光的具体住址。看大门的说于晨光住在六号楼中单元二楼东,丁三强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

和丁三强预料的差不多,于晨光刚刚吃过早饭,正换鞋子准备离家呢,见他来了,有些出乎意料,也没让进屋,站在门口问他什么事。丁三强有些腼腆地向他询问了关于挖沟埋管道的进展情况。

于晨光和大头说得差不多,说物业不打算从丁三强屋子后面走管子了,具体从哪里走,还没确定。丁三强把手里盛鸡蛋的篮子提高了些,朝后看了看对面人家紧关着的门,说,能进去说话么?于晨光这才闪了闪身子,让他进来。丁三强进来后,于晨光关上了门,仍旧不让座,站着问他,什么事?丁三强把鸡蛋篮子放在脚旁边的地上,说,老弟,这样吧,您和领导说说,买下我的院子,让管道从我那里走。我不会让您白忙活的,两千块钱的辛苦费,怎么样?

两千块钱?你给我两千块钱让我们花十三万块钱买你那院子?于晨光鄙视着丁三强,没说出来的意思是,拿我当傻瓜?

三千?丁三强赶紧加码说。

如果想让我们买你的院子,那没什么好商量的,我们不买。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出一千块钱,买你两排杨树之间的地方,够我们埋管子的。于晨光说。

一千块钱?一千块钱对于蓝兰来说,中不大用。再说,如果卖了两排杨树之间的地方,他的院子才没人要呢。丁三强不同意。

我还有事急着出去,你考虑考虑吧。于晨光开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丁三强还想说让他和领导商量商量,于晨光表情硬硬的,他没张开嘴。

接下来的两天,丁三强有空就里里外外地打量自己的院子。如果不是位置重要,他这院子,根本值不了十三万。这不是公家拆迁的时候了,不能按照那时候的价钱卖了。十万,于晨光会不会买?如果卖上十万块钱,给蓝兰五万,五万应该够蓝兰花的了,他还剩五万呢。

第二天一早,丁三强又出门了,他想去于晨光家里,找他商量降价卖院子。丁三强关大门时,下意识地朝左边看了一眼,那段挖好的沟,不知道什么时候平上了。怎么就平上了?丁三强心里怦怦地跳着,紧走几步,走到跟前一看,可不就是平上了!怎么就平上了呢?丁三强没去于晨光家里,火燎火急地跑到大头那里一打听,才知道管道改道了,不从这儿走了。丁三强立时晕了,天旋地转,事后竟然想不起来是怎么回家来的。

7

丁三强晚上还去锦绣苑小区等蓝兰,不再是送钱,而是想和蓝兰解释,她的事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让她耐心等待,他会弄到钱的。一定会弄到钱的。丁三强不敢去早了,去早了那么多熟悉的面孔在小区里散步,不好说话,他要等到八九点以后,那些在外面活动的人回家了再去。有一天,丁三强到了小区,朝蓝兰家的窗户上一看,看不见里面的人来回走动了,也看不见蓝兰了,只能看见里面的灯光白亮白亮的。一定是玻璃上糊了粘纸!丁三强瞅瞅左右没人,上前去摸了摸蓝兰家的窗户玻璃,想把上面的粘纸揭开,哪怕是揭开一扇窗户,半扇窗户,能看见里面蓝兰的动静就行。可是,玻璃上滑溜溜的,没有粘纸。粘纸是从里面粘上的,从外面摸不到。为什么要糊上粘纸呢?丁三强再次摸了摸滑溜溜的玻璃,退回来,退回到垃圾桶后面。丁三强仍旧躲在垃圾桶后面等蓝兰,一连几天也没见到蓝兰的影子。蓝兰知道自己在这里躲着,不出来倒垃圾,也不来看自己,是不是有意躲着?还有这粘纸……这想法在丁三强脑海里一出现,马上就被他否定了。不,不会的。蓝兰对自己那么好,怎么会躲着呢?一定是徐健壮需要照顾,或者是徐来旺监视着她,她抽不开身。再说了,自己老弄不到钱,蓝兰怎么可能主动来见自己呢?想到这里,丁三强觉得更有必要等到蓝兰,告诉蓝兰他会弄到大钱的,绝对会的。

天冷了,丁三强有意穿上厚衣服,还是感冒了,流鼻涕,发低烧。白天要去推三轮,晚上要来等蓝兰,他没工夫,也不舍得去医院挂吊瓶,把家里储存的凡是治疗感冒的药,每样拿出来一部分,满满的一小把,塞进嘴里。丁三强反常地在小区里频繁出现,他的秘密很快被发现了。有人就问,你黑天半夜的不在家里睡觉,蹲在垃圾桶后面干什么?是想偷东西还是偷人?知道他在垃圾桶后面,有人故意朝那里扔东西,香蕉皮、烂鞋,盛满垃圾的垃圾袋,竟然还有装在袋子里的大便兜头倒下来。丁三强受了屈辱,也不敢吱声,只希望能见到蓝兰。这天,他刚在垃圾桶后面蹲下不久,蓝兰家的门就开了。丁三强以为是蓝兰来倒垃圾了,心里一喜,往下缩了缩,静静地待在垃圾桶后面,想给蓝兰一个惊喜。可是,来人没朝垃圾桶里倒垃圾,而是绕到垃圾桶后面,抡起手里的家伙,一气狂打。丁三强弄清楚是徐来旺时,惊了一身冷汗。垃圾桶后面黑,徐来旺没打着他,抡起狼牙棒来接着打,一边打一边大喊大叫,快来人呀!有贼啦,有狗日的贼啦!有狗日的贼啦!丁三强抱着头,躲着徐来旺狠狠挥来的狼牙棒,爬起来就逃。徐来旺喊得更欢了,声音更大了,举着他的狼牙棒喊,这个狗日的,长胆了,长豹子胆了,偷上门来了!楼上的灯“唰唰唰”地亮了,大家打开窗户,伸着头,“哈哈”大笑,看热闹。没人出来。凭徐来旺的身子骨,走一步拖一拖,哪能追得上天天蹬三轮车的丁三强?丁三强像猴子似的一窜一窜地逃到大门口,看大门的丁尚武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就没影了。

村里的人再见了丁三强,没人喊他三哥三兄弟了,三大爷、三叔、三爷爷这样的称呼也没有了,明里暗里地,好听的喊他花痴喊他疯子,不好听的喊他流氓喊他王八蛋喊他畜生。王梅兰原本是个不省事的茬,专门跑过来,盯着丁三强看,好像不认识他似的,看得他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红着脸低着头。这样过了一会儿,王梅兰连讽刺带挖苦地开腔了,说,哟,没看出来呢,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会得这病啊?不用让玉贵把您老送精神病院里去吧?要不就托后街的二婶子再给您找个女的,就是不知道玉贵愿不愿意再找个娘。这样吧,干脆找个搭伙的,不登记,现在干那营生的女的多的是。找个和蓝兰婶子一样年轻漂亮的,进门时让您孙子给您放鞭炮……丁三强的脸一阵子赤红一阵子蜡白,浑身哆嗦着,嘴唇来回翕动着,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哧,我呸!王梅兰说够了,对着丁三强吐了一口唾沫,这才出门走了。王梅兰走后,丁三强对着她远去的方向,浑身哆嗦着大骂,杂碎呀你!你老子才去精神病院呢!我操你亲妈!骂过之后,满腹的委屈洪水似的,汩汩滔滔,禁不住失声大哭起来。

一天中午,丁三强路过徐大新的修车铺时,徐大新失火了似的叫住了他。徐大新说,蓝兰来过了,托我告诉你,让你不要再去垃圾桶那儿了,不要再管她家的事了。她说自从徐来旺知道你藏在垃圾桶后面后,骂蓝兰骂得更厉害了,说要是再碰上你,就不是拐杖的事了,直接拿刀子捅了。然后再捅蓝兰。不仅咱村里的人,蓝兰娘家村里的人,都在说蓝兰老不正经,蓝兰受不了,实在受不了了。还有,交警上的单子下来了,医疗费、补偿费加到一块四万多,蓝兰不签字,人家就要走法律程序,到法院起诉。泰山压顶呀,老三!如果不是健壮还需要蓝兰照顾,说不准她就真的死了!她家的腌臜事够多的了,够烦心的了,你老三就不要再给她添乱子了……

之后徐大新说,蓝兰拜托他这事时,“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

丁三强没把自己卖房子的事和蓝兰说起过,蓝兰一定是误解了,以为自己帮她只是口头上的空话,没付诸行动。丁三强得和她说清楚,自己不是给她添乱,是在用实际行动帮助她,把自己几次三番卖房子的事说给她。再说了,自己怎么能像蓝兰说的那样,丢下她家的事不管呢?至少也要弄到钱,把徐健壮的病看好,把账帮她还了,让她心里熨帖。

丁三强不再去锦绣苑小区等蓝兰了,等不到蓝兰,等到徐来旺,等到儿子或者儿媳妇,等到锦绣苑小区的其他人,都少不了一番羞辱。徐健壮的腿还没好,蓝兰少不了来药房买药。康复大药房的药在全县出了名的便宜,在康复大药房门口等蓝兰,一定能等得到。以前丁三强推三轮时,把车站出口处当作拉客的根据地,现在,丁三强把根据地转移到康复大药房门口。早晨来了就到康复大药房门口等客人,送完客人,再回到康复大药房门口,虽然生意比原来少得多,但有希望碰上蓝兰,他也就不计较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天中午,没有太阳,天阴冷阴冷的,丁三强送完一个客人回来,刚拐进康复大药房所在的幸福路,就看见蓝兰提着一包药,从康复大药房里出来。

蓝兰,蓝兰……丁三强腿上一用力,三轮车快速朝蓝兰追去。蓝兰听到有人叫她,边走边朝后看。等她看清楚是丁三强时,脚下的步子快起来。很快,更快,接着,大跑起来。蓝兰腿再快,也跑不过丁三强的三轮车。丁三强撵上蓝兰后,把三轮车堵在蓝兰前面,一把抓住了蓝兰的棉袄,说,蓝兰,蓝兰,你听我说……

三哥,别说了。我心里满满的,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听不进去。你走吧,我还有事,得马上回家。丁三强的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蓝兰截断了。蓝兰甩开丁三强,接着朝前走。

不,蓝兰,你别走,你听我说,蓝兰,蓝兰……

丁三强跟上来,又抓住蓝兰的衣服,本来想和蓝兰说说自己求拆迁的一系列事,蓝兰却皱着眉头看看四周来来往往的人,想甩掉丁三强。甩不掉。蓝兰急了,对着周围的人大喊,抓流氓啊!抓流氓啊!流氓欺负妇女呢——

什么?蓝兰也喊他流氓?这辈子,他哪儿流氓过她呀?连手都没拉过一次,怎么流氓呀?怎么流氓呀……

丁三强觉得金雷木雷水雷火雷土雷,在脑海里,在胸腔里一齐出现。金雷对着他掷拳头,木雷对着他抻胳膊,水雷对着他张嘴巴,火雷对着他瞪眼睛,土雷对着他踢腿,把他折磨得,衣服爆裂了,血肉飞溅了,骨头折断了,成了大风中的纸片,在空中飘忽。飘了不大会儿,又像一块吸饱了水分的泥坯,重重地,从天上摔下来。摔得没有了形状。

世界回到了史前的混沌状态!

丁三强被一阵火烧火燎似的干渴烤醒了,醒来时,竟然是和衣躺在自家的床上。四周黑乎乎的,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丁三强不想动,也不想知道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还是渴,难以忍受的渴。屋里的电灯坏了几天了,一直没修,丁三强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起来,想去厨房找水喝。爬起来后,差点儿倒下去——头重脚轻,站不稳。丁三强扶着床沿稳了一会儿,踉踉跄跄地来到院子里,朝院子的东墙头上瞄了一眼。院子的东墙头上有几个缝隙,白天会透过来些亮光,可现在没有,应该是晚上。如果是好天,路灯光也会照过来些,今天看不到光,兴许有雾。丁三强摸索着来到厨房里,摸到暖壶,拿起来晃了晃。暖壶里空空的。丁三强摸到水桶,把头插进去灌了一气凉水。水真凉啊,把丁三强激得寒颤不止,抽风似的。丁三强每颤抖一下,眼前就会冒出一些金光闪闪的小星星。小星星水底的气泡似的,轻飘飘地朝上漾,渐渐地聚拢在一起,越来越大。丁三强抬头看了一阵小星星,抹了一把脸,反转到屋里的床上,把自己脱得光溜溜的,倒头接着睡。很快做起梦来。梦里,蓝兰来了。蓝兰外罩着粉底碎花洋缎长衫,内穿素色罗裙,头上的青丝绾成高高的发髻,插着珠光闪闪的簪子,脚蹬翠绿色的绣花鞋,身子像春风拂过的杨柳,屈膝,侧身,用水袖遮住半边脸,朝丁三强看,羞答答地叫丁三强三郎。丁三强一看是蓝兰,浑身一抖,下体就有了感觉,没有了意识控制似的,上去一下子抱住蓝兰,也不管是哪儿,逮着就啃。蓝兰推了他一个趔趄,撅着嘴闪开了。丁三强意识到自己心情太迫切了,动作太粗暴了,古代的书生似的,低头,弯腰长作揖,对蓝兰深施一礼,请求蓝兰原谅。然后轻轻上前,要挽蓝兰。蓝兰顺从了。丁三强情意绵绵地正要挽住擎着胳膊等待着他搀挽的蓝兰,就听头顶上“轰”地一声……

上午九点多了,雾霾还没有散去,能见度也就两三米,丁玉贵被徐得福的电话叫醒了。徐得福告诉丁玉贵,丁三强让车撞了,让他马上回家看看。丁玉贵头天晚上和几个同学一起喝酒,喝醉了,在被窝里还没醒过劲来,听了电话后立马清醒了。听徐得福的口气,事大了,父亲可能……心口“怦怦”直跳,慌得袜子也没来得及穿,光脚插进鞋里,穿过重重雾霾,来到环城路边。警察已经将丁三强家附近的那段路戒严了。警戒线内,徐得福像只京巴狗点头哈腰地跟在几个警察后面,看警察扯皮尺。丁玉贵跑着往里闯。在雾霾中东张西望的徐大新一把抓住他,呜咽着说,你怎么才来呀?

哟,大叔,你怎么在这里?丁玉贵看见徐大新问。

我找你爹有点儿事,正好看见这车撞上你家屋子……

徐大新没敢说实话。徐大新找丁三强不是有点儿事,是有大事。这大事关系到蓝兰和丁三强。徐大新早就知道蓝兰急着用钱,丁三强想帮她一把,但屋子卖不出去,没钱,帮不上。徐大新的修车铺,挣钱不多,并且有一房儿媳妇要娶进家来,蓝兰和丁三强碍于面子,都没向徐大新开口借钱。现在两个人为了钱都疯了似的,作为他们的朋友,徐大新为此很难过。昨天夜里,徐大新翻来覆去地想了大半夜,终于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要把丁三强没办法处理的院子买下来。丁三强没法处理,他有。他外甥来县里当常务县长了,前天刚上任,只要把这院子划在他名下,外甥还能不管他的事?他想好了,就按原来的拆迁补偿价买,虽然他手里没那么多钱,但可以把娶儿媳妇用的十万块钱先支给丁三强。这十万块钱足够丁三强解决问题的了。等房子补了钱再娶儿媳妇,也不迟。这样既救了蓝兰的急,也救了丁三强。有外甥在这儿当官,说不定还能小赚几万呢。

徐大新自然不会和丁玉贵说这些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雾很大,看不清楚,像发癔症。丁玉贵不愿意听徐大新唠叨,继续往里闯,被一个警察死死地拽住了手脖子。警察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丁玉贵的肉里,没好气地训他说,你……你干什么?丁玉贵说,这是我家!警察同情地看了看丁玉贵,态度好多了,说,正在勘察现场,你等等,一会儿让进你再进。丁玉贵就围着警戒线转,一步不撂一步,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徐大新怕丁玉贵再出什么事,紧紧地跟在后面。丁玉贵转了一圈,看见货车是斜着冲过去的,厨房,院墙和堂屋让大货车撞塌了半个。大货车的一边,一块大白布盖着一个尸首。尸首的脸被白布盖着看不清楚是谁,但父亲的那双鞋他还是认得的。丁玉贵“啊”了一声,顾不得警戒线不警戒线了,扑过去,扑到父亲的尸首上,大哭。

丁玉贵哭了一会儿,不哭了,“呼”地站起来,四处张望寻找徐大新,想问个明白——父亲应该在屋子里,怎么会躺在这儿?丁玉贵走近徐大新时,过来一个拿小本本的警察,问徐大新,你是目击者?徐大新像有功之臣领到了奖赏似的,连声说是是是,一点也不呜咽了,脸上甚至还有了一丝笑意。警察蹲下来,把小本本子放在膝盖上,借助旁边警车上的灯光,写着什么,边写边说,你说说你看到的吧。徐大新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说,我有点事一大早来找他爹(徐大新指指身边满脸泪水和仇恨的丁玉贵),还没到他的家门,就听到这里“轰”地一声闷响。我定了定神,往这里看,雾太大看不清楚。我大跑几步来到这里,乖乖,这车扎到屋里去了。心想,坏了,丁三强,就是他爹(徐大新又指指身边满脸泪水和仇恨的丁玉贵),要是在屋子里面一定没命了。大门关着,我就拍着大门朝里面喊,喊着喊着,门咣当一声开了,他爹布丝没穿,光溜溜的,趿拉着一双鞋跑出来了。他爹没理我,看见货车头钻进了他的屋子,从地上摸起一块砖头就要砸人家,砸刚从驾驶室里爬出来的司机。要把人家的脑袋砸个血窟窿。眼看着一砖头就要砸下去,不知道为什么,他爹把砖头一扔,把双手攥成拳头,举着,一上一下地举着,仰天大笑,哈哈地,说,我有钱啦!我终于有钱啦!蓝兰,这下,我有钱啦!我终于有钱啦!哈哈……哈……那笑声别提多瘆人了。瘆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笑着笑着,突然没声了,接着就瘫下来。我懵了,感觉不好,上前一看……我和司机赶紧打电话要救护车救人,救护车来了,人却……

丁玉贵嚎啕着又扑到父亲的尸首上。没有风,那块盖着丁三强尸首的白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扯了起来,露出丁三强硕大的生殖器。丁三强的生殖器像充了血,愣头愣脑地很扎人的眼睛。徐大新跑过去,想把那块白布盖好,盖上丁三强的生殖器,让丁三强保持最后的尊严。可徐大新无论怎么努力,也扯不住那块白布,也盖不上丁三强的生殖器。那块白布幽灵似的抵制着徐大新的意志。

雾霾仍旧很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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