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黑、红、白:《高老庄》叙事的色彩制衡策略

2015-11-05杨洁梅

江汉论坛 2015年3期

摘要:20世纪末的山乡古镇高老庄,由于省城、县城甚至外商的商业力量、政治力量、文化力量及现代价值观、生态观的介入,逐渐成为黑、红、白三色力量从隐蔽的存在、小范围的角力交锋到发生大规模群体性冲突事件的特定地域。三色文化携带着各自的能量,在高老庄展开了一场没有胜者完胜、败者全汰的文化大角逐,贾平凹这种以色分群、用色互斗、借色写变、诸色互渗的艺术实践,超越了脸谱化、程式化的善恶两极对立统一之类的传统叙事法则,鲜明深刻而又细腻丰富地表现了乡村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外来与本土、当下与未来、金钱与权力、官场与民间、情欲与情感、利润与责任等等重要主题的叙事张力。

关键词:《高老庄》;以色分群;用色互斗;借色写变;色彩制衡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5)03-0101-05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高老庄》,以世纪之交的一个山乡古镇为对象,通过一些主要人物如蔡老黑、苏红、王文龙、高子路、西夏、菊娃,将小镇与省城、县城、镇政府、学校,亦即商界、政界、教育界联系起来,充分利用“色彩的感觉”这种“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纵横交织地呈现了由红、黑、白三种色块互渗而成的两大阵营时而对立、时而混融的现实景象,对20世纪末中国人——从省城的大学教授、博物馆研究人员、企业家到县乡官员与乡村百姓——的精神困境、生存困境、文化困境等问题,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现、剖析与深度掘进。

一、色彩的相互侵入:多种文化间的拒斥与融合

黑底缀红:蔡老黑的红色身份。高老庄的“地头蛇”、“土匪”、“恶人”蔡老黑,除了黑恶分子这一本色身份外,还兼具“改革家”、“老先进”、“企业家”、“县人大代表”等新旧红色身份,代表着民间底层结构的核心人物对基层政权的外围介入。蔡老黑前几年凭胆大办葡萄园发了财,在县级表彰大会上戴过大红花,成为官方认可的“高老庄第一个改革家”和“镇一级企业家”。但好景不长,蔡老黑受不景气的县葡萄酒厂的牵连濒于破产,又雪上加霜地被见势不妙的信用社催贷。尽管经济上失了势,但蔡老黑一贯霸气外露、敢于出头、善拢人心、讲江湖义气、不与民争利的个性与行为,使他成为底层民众求助、依赖的对象。对于那些无权无势、利益受到侵害,不能及时得到或始终难以得到地方官场保护的底层民众来说,蔡老黑一类人物极为容易得到短暂的大面积认同。因此,拥有民众基础的蔡老黑,一举击败镇政府的内定对象王文龙(地板厂厂长,外来大投资商)、苏红,高票入选新一届县人大代表。与生俱来的黑恶素质,先后成就了蔡老黑的新旧红色身份。蔡老黑的主要经济收益,亦即来自于葡萄同的红利,红利一旦消失,其红色旧身份就自动转入名存实亡的状态,紧随其后的则是地方官场的疏远与优待政策的撤离。一筹莫展、债台高筑、穷途末路的蔡老黑瞬间完成了对高老庄底层民间阵线的彻底回归。共同的利益诉求,使蔡老黑以“高老庄人民”的代表这一红色新身份,为捍卫乡土家园与本土村民利益,站在了与地方官场、地板厂相对立的位置发声与行恶。蔡老黑身上突然涌现义快速消退的红,仅仅作为瞬息万变的现实景观的一种文化点缀。《高老庄》的深刻之处在于:黑是蔡老黑的生命底色,即使偶尔被某个历史机遇投映上一些淡淡的红影,一旦红影消失,黑恶的本性必然立马还原。同时,只要继续得到一些红影映照,蔡老黑也能做出一些对历史有益的贡献。关键在于能否有一种行之有效的制度,制约其黑恶而激发其行善的能力。

红面黑底:苏红的出身及其讳莫如深的黑色历史。同村姑娘菜花曾揭穿苏红的老底:苏红在外出打工前甚至比她还“穷”,是“在省城了几年”才变成“有钱的主儿”。收山货的省城小商人江老板出现在高老庄后,一眼认出苏红就是“前几年在省城歌舞厅坐台”、还出过他的台的“高小姐”,原先经过苏红粉饰和删剪的自述版才得以改写,还原事实真相。江老板的话语炸弹彻底震撼了高老庄。苏红讳莫如深的那段污浊的黑色发迹史,赤裸裸地呈现在高老庄人的面前。未去省城打工前,比一般村民更穷的苏红是高老庄最底层民众之一。但是,在社会巨变时期,苏红的现代文化性格与求变精神,使她敢于以为人所不耻的黑色方式完成原始积累,出人意料地由赤贫的“农民”变成“有钱的主”,并进一步成为“地板厂副厂长”、“县一级企业家”、“县政协委员”。对商业文化符码“钱”的拥有与对官场文化符码“权”的渗入,标志着苏红脱离原属民间底层的“黑”文化结构,转而进入现代地方新型官商的“红”文化结构。

黑红映衬:蔡老黑与菊娃、西夏等红颜的情感纠葛。“红颜”特指女子美艳的容颜,引申指美女。回乡祭父的省城大教授高子路的前妻菊娃(本地人)与后妻西夏(省城人)都是“大美人”,前者“中等个头,瓜子脸型,弯眉大眼”,后者“飘忽如一朵云,高肩圆臀,腰细腿长”。命运的交互。使菊娃和西夏两人都成为了蔡老黑的情感与生命中的一抹“红”。在最痛苦、最困难、最无助的时侯,得到蔡老黑大力帮助的菊娃,成为蔡老黑无爱婚姻的情感救赎。而西夏随子路到高老庄,无意间被高老庄的文化堆积所吸引,热衷于收集、研究石碑碑文和文物画像砖。缺钱的蔡老黑得知后,不仅不敲不诈、慷慨地将自家的文物画像砖送给西夏,还热心地指引西夏四处寻找石碑。蔡老黑这种“爱得坦荡”的真性情与阳刚“豪爽”的“个性魅力”,则让西夏心生好感与同情,主动地动用个人关系帮蔡老黑打通葡萄销售渠道,在小说结尾部分,更是不顾子路的反对,执意无限期留在高老庄,拟为被捕待审的蔡老黑聘请辩护律师,成为其事业乃至自由的拯救者。山乡高老庄本土文化的代表蔡老黑,满脑子“流氓逻辑”却富于“个性魅力”,未被驯化的原始野性所散发的力量美,为浸沉在同一文化背景下的本土红颜菊娃提供了依靠的肩膀,又对来自现代文明的外来混血红颜西夏展示了极具震撼力的野性美。前一种情形,蔡老黑与菊娃之间的情感取暖,是同质文化载体之间基于同一文化环境产生的相通与共构,而后来菊娃对蔡老黑的刻意疏离以及向王文龙的迅速靠拢,则反映了同质文化内部所存在的紧张关系(蔡老黑与他的竞争对手——本土狐媚美女苏红——之间的文化拒斥感,亦同此理)。后一种情形的意义更为特殊,在蔡老黑和西夏这两个颇具好感的异质文化载体之间,即本土传统文化与外来现代文化之间,呈现出一种将精神触角探入对方空间,相互寻求了解乃至认同的文化大融合意向。

黑红白混融:笼罩在白云湫神秘面纱下的色彩混沌状态。白云湫是《高老庄》最神秘的空间区域,一个介于虚实之间的想象地域。虽然书中有着明确地理数据定位,却因事实上无法为人所识所见而成为一个模糊地域。这使常年雾气缭绕的白云湫笼罩在一团迷雾之中,呈现出白者不清不明,甚至被高老庄民众邪魔化,显现出黑(邪恶)②的意义表征。蔡老黑言行公开、透明,则呈现出白(明白、浅白、清晰、透明)的特征,他思想中最为阴暗、行为中最让人不齿的部分。例如煽动人们暴力讨伐地板厂的私人动机、仇富嫉富的小农思维与心态、打击报复他人的黑恶嘴脸、挑逗偷情的流氓逻辑、虐打老婆的暴力行径,都是响锣打鼓地说,理直气壮地做。与此相反,红色系人物苏红、王文龙、吴镇长等人则表里不一、心口不一、言行不一,台面上讲的都是为公、为民,讳言为己,而一旦公共利益与个人利益发生冲突,涉及自身的政绩、升迁、利润等核心利益时,他们的个人动机就成为主导其决策、行动的决定性因素,人前大放官话套话面子话,人后大搞暗箱操作。深藏不露的真实动机,使红趋黑,呈现为浑浊、晦暗不明。小说摒弃了那种清浊分明的叙事策略,体现出一种大拙实巧的叙事姿态与混沌雄厚的叙事境界。

二、色彩的相生相克:传统思想、神秘意识与现代文明缝隙中的乡土中国

黑白相克:蔡老黑与一系列涉白人物之间的相冲相克。蔡老黑前后两次的入罪判刑与疑罪被捕、事业和权势的衰败均与白云寨人、“白虎星”(苏红)和“白面小生”

(王文龙)等涉白人物密切相关。王文龙、苏红所依托的地板厂属现代工业,高效率的生产力、开阔的利润前景以及地方的政策倾斜,使他们无论是财力还是攀附官方形成的势力,都远胜从事传统种植业的蔡老黑,从而获得官方授予比蔡老黑的“镇一级企业家”级别更高的“县一级的企业家”的荣誉称号与身份定位。一旦与王文龙、苏红的活动轨道深度交汇,蔡老黑就“活窝囊了,活背了,喝开水也塞牙,放屁也砸脚”,感觉到“高老庄一连串发生的事,实在是天要灭我哩”,还摊上一帮“爱富人不爱穷人”的地方官员,以致悲愤地放话要“到镇政府门口吊肉帘子”(意指上吊)。在新生的官(本土的)商(外来的现代的)组合力量挤压之下,传统的本土民间力量及其所守卫的中国乡村面临着必然的衰败。与此同时,非青龙的蔡老黑在遭遇白虎星苏红后,即陷入生命被抑制、命理不得伸张的憋屈处境。而蔡老黑与王文龙之间,更存在一层富于争斗意味的“强龙”与“地头蛇”的江湖关系。温文儒雅的外来强龙王文龙,使与两人都关系暧昧的离异女人菊娃的情感天平明显倾斜,让“凶神恶煞”的地头蛇蔡老黑在情场上失了意。硝烟四起的黑白冲克中,渗入这缕“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情愫,客观上形成刚柔相济的审美效果,增强了色彩叙事的情感张力。

黑白相生:蔡老黑与白色物象及人物之间的相辅相成。此处的白色物象及人物主要指“白塔”和“白癜风”(菊娃之弟背梁)。“高老庄的风水塔”白塔,是高老庄先辈修建的。用以抵挡白云湫的“邪气”,保一方平安,象征高老庄的伦理道德传统。白塔倒了之后,村里几次集资修塔,都因为这家出了那家不出,难以募齐资金而束之高阁。这七八年,高老庄患癌症的人多了起来,几乎挨家挨户地死人,迷信的村民们认为是塔倒了的缘故——“白云湫的邪气垂直冲过来才导致癌病这么多的”。蔡老黑出钱买砖请人修塔。村民们指着建成后的白塔说:“这塔立在牛川沟,不仅是咱这儿的风脉,也是老黑的功德塔哩。塔还叫白塔吗?应该叫黑塔,老黑的塔。”本应镇邪的白塔,不镇压像个“黑老大”、一身匪气的蔡老黑,反倒使他为“高老庄人民”说话办事的形象深入人心,成为他当选县人大代表的助力。而倒了的白塔,也只是在得到蔡老黑资助的情况下,方得以重建。所以,白塔在村民们的主观视界中被转化为黑塔——“老黑的功德塔”。而“白癜风”背梁生前对蔡老黑的关心与死后对蔡老黑的帮助,对蔡老黑们抗争、排斥、驱逐王、苏及其地板厂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体质能力皆弱的背梁,在地板厂正式招工时一直被拒之门外,属于不被现代工业文明选择的弱势群体。难得有一次机会替地板厂临时出工,背梁却因工意外死亡。背梁之死,尤如《三国演义》中草船借箭的弥天大雾,给蔡老黑冲击地板厂找到了煽动村民的最佳理由,让铲除地板厂、赶走王文龙的夙愿迅速找到喷射的出口。象征中国乡土传统的“白塔”和被现代文明拒斥在外的背梁,与蔡老黑所代表的黑整合成一股抗红的势力。

红与白的相生相克:抗红、镇红、败红与亲红、助红、联红之白。从色彩制衡的逻辑关系来看,克“黑”之“白”必然抗红、镇红、败红,克“黑”之“白”必然亲红、助红、联红。上文已述,在高老庄的县人大代表竞选中,蔡老黑捐款重建白塔之举,是致使镇政府的内定人选王文龙、苏红意外落选的关键所在。虽说王苏二人也有“一张票一碗羊肉泡馍”的拉票活动,但是在选民们——高老庄人的心中,这一饱口福的蝇头小利与驱魔镇邪的世代福祉相比,太为微渺可笑,加上前不久地板厂取消高老庄人的木头专卖权,大肆收购自云寨的木头,激起了高老庄人的公愤,所以在热火朝天的窑厂运砖现场就有了关于跛子叔和羊肉泡馍的笑话;窑上是“一片欢乐”,却气坏了在窑对面坡沿上尖声叫喊的苏红:“地板厂的人快去上班,谁没请假擅自离开厂的,下午再不回去,明日厂里就宣布除名。”这日,在地板厂做工的高老庄人几乎全部自愿来窑厂出力,把修塔的砖拉到牛川沟。那些不听苏红的警告、留下继续运砖的工人,次日全被地板厂张榜除名,成为日后暴力冲击地板厂事件的骨干分子。地板厂临时工“白癜风”背梁的意外之死。则给蔡老黑煽动人们冲击地板厂创造了一呼百应的契机。与此相反,白云寨人则是地板厂目前最大的原料供应商,是一股有助于王、苏等人的白色力量。在高老庄人因木材资源行将枯竭而不得不抬高木价的时候,是白云寨人“成批成批”地源源不断地打来的木头,给地板厂解了燃眉之急与后顾之忧。打压了高老庄人的要价与木材价格,为地板厂控制成本与提升利润空间创造了有利条件。并且,白云寨人卖给地板厂的一只从崖里崩出来的“千年大龟”,成为苏红、王文龙、吴镇长等人拉关系、图发财、谋升官的红媒。

三、色彩的角力:资源争夺与利益博弈中的生存图景

黑红之争,即以蔡老黑为代表的民间底层结构和以苏红、王文龙、吴镇长为代表的地方官商结构之间的较量。他们的明争暗斗,从高老庄官方准备引进地板厂项目时就徐徐拉开了帷幕。高老庄的前任镇长马宏山拍板引进地板厂。蔡老黑得知后“领人到镇政府反对”,质疑马宏山力排众议引进地板厂的动机。谁知老谋深算、“硬吃硬压”的马镇长却以老黑之矛攻老黑之盾,轻而易举地消解了危机:“蔡老黑,你也是送给我葡萄的,葡萄把我的两颗牙酸倒了嘛。”蔡老黑一干人抵制无效,地板厂建在了高老庄。县上、镇上“为了他们的政绩,亮的是筑巢引风的牌子”,省城来的投资商王文龙则“打的是扶贫的旗号”,向高老庄人承诺“地板厂会给高老庄带来福利”,描绘了一幅由地板产业带动高老庄现代化、跑步进入小康社会的美好前景。

事实上,地板厂为高老庄人带来了什么?如果说地板厂的引进给高老庄及其民众带来一定的就业机会、GDP的迅速增长、收入渠道的增多以及生活方式的改变,那么他们从地板厂所获得的这些短期的微薄的福利,被正在付出或即将付出的长期的高昂的代价挤压殆尽。与地板厂地盘的迅猛扩张、王文龙苏红财富的迅速积累、官方政绩工程的做大做强相伴的是,日夜轰响的机器噪音、生产安全事故的频发、生活必需品价格的上涨、原材料与劳动力的廉价供应、土地和森林资源的过度透支、生态环境的进一步恶化与社会贫富差距的两级分化。而地板厂别说兑现当初的承诺,甚至不愿顺应民心出资铺修因本厂运货频繁使用、不堪重压而越发破烂的镇街土路。就有了雷刚等人代表村民,给领导写“反映民心的信”,“要求地板厂出钱修路”的插曲。递信行动则由蔡老黑一手策划。国企县葡萄酒厂因体制瓶颈与经营管理不善濒于倒闭,将有合作意向的法国大酒厂视为救命稻草。酒厂的三个葡萄基地是法方的重点考察项目。蔡老黑的葡萄园是第一站。法国代表在副县长、酒厂厂长、蔡老黑、西夏(被蔡老黑请来冒充秘书,为中国人“壮脸”)等一行人的陪同下考察完葡萄园,中午在高老庄镇街的一家饭店里就餐。看似平常的一顿工作餐,席间却因两次被打断,变得非比寻常。

先是吴镇长、王文龙和苏红闻风前来拜见副县长。三人站在饭店外,并没有进来,是饭店老板进包间来对副县长耳语了几句,副县长出去的。蔡老黑往外一望,“窗外”的那三人和副县长热情握手的景象即映入了眼帘,还听见副县长连声说“下次我去厂里”。蔡老黑“脸上立时变了颜色”,把“窗子掩了”,以“法国人要问话”的理由将副县长叫了回来,还故意冲吴镇长说:“镇长,你今日怎么不来?”“你也进来喝喝酒嘛,法国人对咱葡萄园感兴趣得很!”吴镇长婉转地表明此行目的,借故推脱了蔡老黑并不诚心的邀请,与王文龙、苏红一起走了。此时窗内窗外的界限,划清了两个阵营。接着是村民们在饭店门口吵吵嚷嚷地要找副县长呈联名反映信。又是店主进来对副县长耳语几句,副县长离席出去的。副县长一现身,递“反映”信(与时俱进的话语)或日投“状子”(封建色彩的话语)的村民代表们就围上来“争着抢着诉说地板厂的不是,又抱怨镇街上的路天雨泥泞不堪”。副县长恼了:“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怎么就知道我要来?在这里吵闹成什么体统!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当地领导么,惯下这毛病,一有上级领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拦着告状?!”蔡老黑一边把信塞进副县长的口袋,一边说:“你别生气,这些人不懂得规矩,他们寻镇政府解决不了的事,总以为寻到更大的领导就可以解决了,却没个眼色,也不看场合!你别生气,咱喝酒,我还没好好敬你哩!”蔡老黑这一番话,绵里藏针,一石三鸟,直指镇政府的专横无能和地板厂的嗜利无良,顺便化解了“王文龙苏红今日也去找县长的效果”。然而,这“签了名按了手指印”的反映信,命运如何?村民们用稍显粗俗却相当形象的话语作了精彩地描述:“副县长把信封给了吴镇长,吴镇长把信又转给王文龙和苏红,屁事都不济,屁还有个臭味的,这反映信就如此无声也无息?!”直至小说结束,把铺路看成不必要开支的地板厂主也丝毫没有掏钱铺路的意思,那条路依旧“雨天泥泞不堪,晴天又尘土狼烟”。资产雄厚并且是路面使用主体、损毁主体的地板厂,虽说没有必须修路的法定责任(承担公共设施建设与维护责任的法定责任对象是政府),但有承担修路的道义责任。然而当与政绩和利润无关的时候,无论是投资方还是地方官场,都没有动力去承担这份责任。正如蔡老黑所料,期望失落了的村民们愈发被推向蔡老黑一边,形成一股捍卫本土利益(主要是经济利益)的“黑”色民间阵线。在权力与利益的博弈中,蔡老黑及其“黑”色阵线对垒王文龙、苏红及其“红”色阵营的紧张态势全面拉开。

在竞选县人大代表这一语境下,黑红之争转入胶着状态。镇政府贴出公告,限村民们十天内投票选举出本镇的县人大代表,候选人名单上有王文龙、苏红、蔡老黑和雷刚等人。不服输、不信邪的蔡老黑与镇政府的内定人选王文龙、苏红双方展开了拉票大战。地板厂有钱不修路,蔡老黑无钱却修白塔。蔡老黑以捐助重建高老庄已经倒塌的“风水塔”白塔的方式赢得民心。王文龙、苏红迅速反应。改变策略,“出资十万元扩建学校”。重修白塔是迎合村民的旧思维,扩建学校则吻合官方提倡的新观念,高下分明,王文龙、苏红扳回一城。王苏二人刻个“重建高老庄小学”的“纪念碑”歌功颂德;蔡老黑则要刻两个碑“永世留芳”:一刻“白塔”塔名,一记载“所有捐款人名姓”,却刻意高风亮节不留最大捐助人蔡老黑本人的名字。修塔期间,蔡老黑借江老板之口,揭发、宣扬苏红的过往歌舞厅坐台小姐史,打击、削弱苏红及其背后势力的影响力;苏红则借吴镇长之手,摆“鸿门宴”,“要蔡老黑眼看着怎么收拾江老板”(派出所的人在蔡老黑的眼皮下将江老板扣以“不法商人”和“流氓”的罪名粗暴地强制驱逐出境),敲山震虎。王文龙、苏红有针对性地选择塔成之际开“捐款仪式”,抢先一步请了“县上的剧团”来庆祝;蔡老黑一听说,立马决定在同一天开“塔成典礼”,而因后发一步失掉请县剧团的机会,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接来“过风楼的皮影戏”。生气的蔡老黑“连夜”占了镇街唯一的戏台;发现戏台被抢占的王、苏却毫不示弱,白搭戏台,并将新戏台搭在了旧戏台的正对面,形成“东西两个戏台”对垒的局面。隐藏在连串的斗法、斗智、斗勇、斗阔、斗气、斗狠背后的真实目的是争名、争利、争权、争面子。表面上,“一个为了风脉,一个为了孩子”,实质上,双方殊途同归于政治投资这一目的,唯蔡老黑走群众路线,王文龙、苏红走上层路线。相较而言,无钱了的又不与民争利的蔡老黑,更能号准村民的文化动脉与利益诉求,更为贴近民间传统习俗和村民文化心理,给村民造成雪中送炭的心理感受和敢于代表己方利益说话的印象。而王文龙、苏红出巨资翻修扩建学校,也没能讨好村民,他们的捐款动机受到了村民们一针见血地质疑:“那一点钱对人家是九牛身上拔一根毛,又买了镇政府的好,又给姓吴的脸上贴了金,想继续在这里办厂。”不管是出于自身的原因,还是受蔡老黑负面宣传的影响,王苏二人为富不仁的形象深入民心。他们与村民之间长期形成的疏离与隔膜,并不会因为捐款扩建“好好的学校”这种锦上添花的行为,在短期内弥合与消失。所以,王文龙、苏红无法获得多数村民的信任,过不了投票选举这一关——“王文龙没选上,苏红更是票少得可怜”,败给了村民心中的代言人蔡老黑。

四、色彩的对话:社会转型中的裂变与弥合

一旦脱出民众的话语权力空间,在黑红之争中暂时领先的蔡老黑,就不可避免地节节败退。当选人大代表的华丽转身,没能改变蔡老黑江河日下的颓势。

首先,王文龙、苏红没有选成人大代表,却通过政权组织程序成为县政协委员。吴镇长带县上来的人去地板厂后,鞭炮就响了,接着街上拉出了“县政协委员王文龙苏红率地板厂全体员工向高老庄人民问好”的横幅。村民们困惑了:“这政协委员就不选举?”言外之意是如需选举,王苏二人照样没戏。事实是缺乏民意基础的王文龙、苏红,被官方一纸公文直接任命了。

其次,捐款仪式有政府、学校的行政命令保驾护航,“要求学生必须到校,每个学生又要求有一名家长参加”,去的人很多,排场也很大,“县上来了一个副县长,领导和王文龙苏红入场,学生是挥着彩带列队欢迎的”。而参加塔成典礼的人,不见领导,尽是群众,陆陆续续先到的大都是些病人、老人,后来倒是“一堆一伙”的来了“许多人”,全是参加完学校的仪式才到这边来的,面对蔡老黑的责怪,他们道出苦衷:“谁家没个娃娃上学?人家又都是政府要求去的……”对台戏以蔡老黑请的皮影戏班被王文龙、苏红请的县剧团“拉垮”告终。从戏场离开的蔡老黑,“端直”去了镇政府大院,正赶上王苏二人的官场后台吴镇长、朱所长杀狸熬肉吃酒庆祝。蔡老黑满腔悲愤地质问吴镇长:“我为高老庄人民修白塔,请你去你不去,你却坐在苏红他们的会上讲话哩,我请了皮影戏班来活跃文化生活,你不理,你却接见县剧团的学员娃娃哩,我干啥,他王文龙苏红就对着干啥,他们背后有你做靠山,狐假虎威,这还有我的活路没有?咱政府是支持群众都富起来哩,总不能谁有钱屁股就坐在谁的凳子上,爱富人不爱穷人?!”吴镇长说:“蔡老黑,你是真的对我有意见了!你是被树立的镇一级企业家,王文龙苏红是被树立的县一级的企业家,人家支持教育,我能不去?县上来了领导,我能不陪?唱对台戏那是你们的事,更是剧团戏班的事,现在是市场经济了,竞争嘛!是不是今晚你那台被压住了?”平心而论,镇长的话在情在理,又符合官方政策。蔡老黑不败才怪呢!

无论是地板厂主以县政协委员身份向“高老庄人民”问好的横幅,还是蔡老黑带有质问意味的找吴镇长主动沟通,都可以视为斗争中的黑红在寻求对话。但是,这种诚意和方式都有所欠缺的对话,虽说姿态上含有积极的成分,效果却是令人遗憾的。官场的意志在民众的话语权力范围内遭遇抵抗,民众的蒙昧思维则朝着挑战法律底线的方向快速延伸。黑红对话,非但没能解开双方的芥蒂,反而将矛盾推向激化。经过数轮过招,蔡老黑的深切体悟是:“现在的镇长能做醋哩,毁林是多大的事件,他竞罚一些款就一了百了?现在的事情是,你把烂子捅不大,鬼也不理你,只有死了人,事情弄到影响到他的官位了,才有人出来理会的!”于是,蔡老黑借背梁之死,“起头”闹事,浩浩荡荡地率领着一层“穿着黑与灰衣裤的农民”围了地板厂,“打”,“砸”,“抢”,“烧”,以暴力冲突的极端方式寻求民生、贪腐、环境以及本土利益等问题的综合解决。这是“黑”“红”之间的矛盾激化到白热化程度时的必然结果。被子路誉为有“心计”、有“政治头脑”的“高老庄的农民”蔡老黑,初步认识到了“红”阵营强大的实力与坚不可摧的利益一体化。蔡老黑敏锐地看到了转型期高老庄社会经济发展中存在的种种问题,而且模模糊糊地触及问题的本质。作为一介农民,能透过表象探索问题的实质并富于远见,这突破了蔡老黑本人的身份局限与文化局限。但他所有的负面性格和修养也由此暴露无遗:极度缺乏的法制观念,封闭狭隘的小农思维方式,使用破坏与摧毁的野蛮方式处理问题和捍卫本土利益。毫无悬念,蔡老黑超越法律底线、扰乱社会秩序的暴力行径,面临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除却社会角色、政治身份、经济利益等因素,黑色的代表人物蔡老黑和红色的关键人物苏红,仅仅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黑阵线与红阵营之间的对立立场与利益冲突,以“蔡老黑/民间”对“地板厂/官场”的格局出现,在太阳坡毁林事件与暴力冲击地板厂骚乱中体现得尤为突出。这两次大规模的群体性事件,均有特定的指向性和明确的目的性,前者较为单纯,直接指向经济利益,后者则较为复杂,指向转型期社会各个层面长期积累的各类矛盾,如官民矛盾、贪腐问题、社会公平问题、环境资源可持续发展问题等等,最终表现为民与民之间的冲突——穷人与富人、本地人与外地人、乡下人与城里人。

经过轮番的博弈、不断的冲突与持续的对话,在经济上呈现一“黑”到底态势的蔡老黑,凭借修塔提升人气,当选人大代表,在政治上飘红,此后又因违法行为,被通缉抓捕,重陷“黑”的状态。相反,苏红在经历奇耻大辱后,战胜了自我,超越自己的“黑”色过去,从心理上净化了那段耻辱的历史,在政治、经济上全线飘红。分别聚拢在这两人身边的黑色力量与红色力量则在此消彼长的力量变化格局中陷入困境。黑红之争没有真正的赢家,黑红对话也没有现实出路,各方都在社会转型这一痛苦艰难的历程中,付出沉重的代价,获得经验教训。

黑格尔认为:颜色感是艺术家特有的一种品质,“是他们特有的掌握色调和就色调构思的一种能力,所以也是再现的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一个基本因素”。对文学家而言,文字也是一种色彩。《高老庄》农村经济与文化叙事的“黑”、“红”、“白”三色,在世纪之交“这一特定语境下”,携带着各自的文化基因以及彼此间的共存或冲突,顺从各自代表的群体本性、文化立场与价值判断,于混杂、冲克、角力、对话中相互制衡,在20世纪末的山乡展开了一场没有胜者完胜、败者全汰的文化大角逐。贾平凹这种以色分群、用色互斗、借色写变、三色互渗的艺术实践,相当鲜明出色地表现了乡土与城市、传统与现代、历史与现实这一重要主题的叙事张力。

作者简介:杨洁梅,女,1978年生,湖北天门人,文学博士,中南民族大学预科教育学院,湖北武汉,430074。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