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你很审慎,其实你是在逃避责任
2015-11-04徐会坛
徐会坛
目前,通货膨胀日剧、央行连续降息,中国基金会行业整体如果依然把巨额捐款存放银行而不积极进行投资理财,任其贬值,不是审慎而是逃避责任无疑
“基金会必须投资理财!”
2015年9月18日,在基金会中心网承办的“慈善+金融:现代基金会的成功之路”圆桌会上,南都公益基金会理事长徐永光斩钉截铁。他很可能是基金会投资理财在全中国最热切的倡导者和寻求突破者。
他说自己在这件事上经历了所有的跌宕起伏和风险。尽管早已由有关部门“正名”,且时隔十多年,但是谈起当年的“希望工程违规投资”风波时,他终究意难平。
“人家批我,给信托公司理财属于合规,而我们自己去做是违规。我说,如果不违规,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当然,自己做投资,肯定有成功、有失败。失败的被抓住猛打。”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相关管理办法允许基金会投资理财。那时徐永光需要通过投资理财获得收益来解决青基会希望工程的行政管理经费。但是,他信不过可以委托的金融机构—当时主要为信托投资公司,后来90%被清理关闭,留下的也都亏损—于是违反人民银行基金会投资理财“必须委托金融机构进行”的规定,自己进行投资。
这一冒险很快招致媒体质疑,并引来有关部门的调查。在接受《中国慈善家》的专访时,徐永光曾回忆:“这个调查是挖地三尺的,中纪委先后调查了两次,审计署地毯式地审计,每一个项目,每一个走向,所有的东西都调查。”
时至今日,中国基金会在投资理财方面仍承受着制度、能力、舆论等方面的压力,这使它们在投资理财上始终难以放开手脚。2014年,中国工商银行一项专门针对基金会的调研显示,70%以上的受访基金会都有投资理财意愿,但仅有40%进行了理财。
然而,不得不承认,空间和自由度已经明显扩大。2014年10月29日,国务院发布《关于促进慈善事业健康发展的指导意见》,“倡导金融机构根据慈善事业的特点和需求创新金融产品和服务方式,积极探索金融资本支持慈善事业发展的政策渠道。”中国金融界日渐把目光投向基金会行业,把它看作一个潜力巨大的客户市场。
新的机遇之门已经开启,基金会要如何进入?一些富有远见的基金会已经先行一步,例如青基会、扶贫、南都、敦和、壹基金、真爱梦想等。他们或摸索多年之后勇于创新,或诞生之初就深思熟虑,具体操作同异并存,但都获得了相应的投资理财回报。
来日正长,中国基金会行业整体的投资理财走向和成效仍难断言。然而,通货膨胀日剧、央行连续降息,如果依然把巨额捐款存放银行而不积极进行投资理财,任其贬值,不是审慎而是逃避责任无疑。
现状:超过2/3基金会未参与投资理财
不久前,基金会中心网对整个中国基金会行业的投资理财现状进行一次摸底。结果显示,投资理财在中国基金会行业中仍非资产管理的主流,截至2014年12月31日,全国4211家基金会中,2863家基金会未参与投资理财,占比超过三分之二。
在未参与投资理财的基金会中,将近99%的基金会资产在亿元以下。这些基金会超过60%的资金放在银行里面,没有进行投资理财。比较而言,资产亿元以上的基金会把一半的资金进行投资增值。
“从整个行业平均的收益水平来说,全国四千多家基金会平均下来才百分之二点几。这还不如余额宝。”基金会中心网副总裁陶泽在接受《中国慈善家》专访时说,“如果区分开来,单看参与投资理财的基金会的收益,大概能达到百分之六。之所以全行业被拉到才稍微高于百分之二,是因为有三分之二的基金会没有参与投资理财,它们把钱放在银行,银行的利率非常低。”
为何有这么多基金会不进行投资理财?究其原因,徐永光指出,主要者有四,分别是慈善文化环境不好、基金会管理者害怕担责、法律法规存在障碍和缺少专业、有公信力的第三方投资服务平台。
“存在着道德绑架、道德审判的问题。有些事明明是对的也挑毛病,让你不敢干。”相关法律法规允许基金会通过投资理财实现保值增值,但是因为社会慈善文化环境尚未成熟,现代慈善理念普及程度仍低,公众把基金会将善款拿去投资理财误解为“挪用捐款”、“涉嫌腐败”的情况并不少见。再者,基金会进行投资理财,如因市场波动、投资决策失误等出现亏损,决策者很容易被“穷追猛打”。前述时任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简称,青基会)秘书长徐永光遭遇波劫,即是一例。
前车之鉴往往使人如履薄冰,乃至畏葸不前。由于害怕“引火烧身”,相当一部分基金会管理者宁愿把资金存银行贬值也不进行投资理财。徐永光认为,这是“审慎有余,关注不足”,他认为对慈善资产保值增值要坚持审慎的原则,但“要像家庭理财那样,既审慎又在乎才对。”
当前规范基金会财产使用和管理的法律法规的不足,诸如没有关于基金会投资理财行为的细化规定、基金会投资理财收益要交25%企业所得税等,也是抑制许多基金会进行投资理财的重要原因。此外,《基金会管理条例》第43条,关于理事会如因决策不当使财产损失要承担赔偿责任的规定,显然也使得一些基金会的理事会选择“不冒险”。
然而,也有一些基金会处于愿意冒险而不得的尴尬境地。据统计,95%以上的中国基金会的资产都在5000万元以下,“这些小的基金会,无力雇用做投资的人,又因为资产规模比较小,难以做资产配置以控制风险,很少有金融机构为它们提供专门服务。”和徐永光一样,陶泽也认为,推动这部分基金会投资理财,需要有专业、有公信力又有效的第三方投资服务平台。
相比资产在5000万元以下的基金会,占中国基金会总数不到10%的资产5000万元以上的基金会参与投资理财的主、客观条件都更加成熟。近期,据基金会中心网对资产5000万元以上基金会的调研,在近100家有效填写问卷的基金会中,有91%进行了投资理财。但是遇到的困难也不少,其中,55%表示,“缺少合适的金融产品”是投资理财过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难。就连有投行背景的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简称,真爱梦想)的投资决策委员会主席吴冲也说,如今要找到符合条件的投资产品不那么容易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没有更加专业的人来做顾问。endprint
探索者:
为投资理财建立一套完整的支持系统
接受 《中国慈善家》专访时,吴冲正在筹备召开真爱梦想投资管理委员会的第一次会议。上一个月,他刚发出两份聘书,结束了“光杆司令”的日子。
吴冲之前的身份是真爱梦想秘书长,长期在理事会的授权范围内独力操作基金会的投资理财。因有投行背景,应对此前相对较小的投资规模,他的视野和判断力足够。但今年以来,真爱梦想投资的资金量已经逼近一亿元,面对越来越复杂的投资市场,他意识到需要引入更多专业人士,集思广益。
于是,他提请理事会建立投资管理委员会,正式招聘两位业内资深的投资人担任委员。“在理事会设定了整体的风险底线的情况下,这个委员会的决策相对集中,两位委员更多是提供咨询意见,最终策略和交易的决定权在我。”吴冲说。
中国扶贫基金会(简称,扶贫)成立于1989年,但也是直到前几年才开始梳理和完善整个保值增值机制。2012年,随着对基金会工作和投资理财的认识加深,加之为了避免资金在CPI高居的情况下贬值,扶贫建立起了一套投资理财的决策体系。
“我们的投资理财是理事会授权,会长会进行管理。一定额度以下的投资可由会长会定,比如说五千万元以下。”扶贫秘书长刘文奎介绍说,“会长会下面有一个投资管理委员会,这个委员会下面有一个投资小组。这个投资小组做好投资建议后,交由与投资管理委员会平行的专家委员会提意见,然后再交给委员会。”据了解,扶贫的专家委员会由证券公司、投资公司、信托公司、银行等专业人士构成,是顾问性质的。
南都公益基金会(简称,南都)也设立了投资管理委员会。南都2007年7月即制定了详细的《投资管理制度》,明确规定投资管理委员会由具有5年以上投资经验的理事和外聘专家组成,人数5到8人,职责是受理事会委托制定重大投资决策计划,并在获得批准后对计划内的具体投资进行决策和承担相应责任。
同样属于老牌“国字头”公募基金会,青基会的投资理财决策制度也是理事会授权下的秘书处管理执行机制。它没有像前面三家基金会那样设立投资管理委员会,而是在理事会设有资产财务小组,并沿用了徐永光在任时就已经有了的资产管理部。青基会官网上的治理结构图显示,这个资产管理部下属秘书处。
“秘书处讨论拟定资产管理方案,先向理事会财务与资产小组咨询意见,接着交由理事会决定后,再在授权范围内执行。”青基会副秘书长姚文告诉《中国慈善家》,2004年《基金会管理条例》出来后,青基会重新规范了资产管理部的工作,使它在职责和管理方面都更加清晰。
深圳壹基金公益基金会(简称,壹基金)注册成立于2011年1月,至2011年7月逐渐形成了新的战略方向和业务模式。2013年,雅安地震发生后,壹基金全年总收入突破5亿元。“在此之前,从新战略的设定执行到当时的筹资规模和项目支出规模,机构都还不具备足够的保值增值条件。”壹基金财务总监李君香说,在理事会的批准下,壹基金从2013年底、2014年初开始由财务管理中心探索投资理财的方法,因为选择了较为稳健的理财方式,所以并没有成立投资管理委员会。
作为一家民间公募基金会,壹基金保值增值策略的基本原则是确保本息安全,因此首先考虑的是结构性存款和选择低风险、稳健型的银行理财产品,并且短、中和长期产品并存。“这样能够在投资理财的同时,兼顾灵活性,最大限度地满足和平衡保值增值与机构工作开展的需要。”在这样的投资策略下,2014年,壹基金银行理财收入约为638万元,结构性存款和各种长短期银行存款利息收入约为940万元,全年资产保值增值收入共计1578万元,占全年总收入的约8.6%。
李君香说,2015年,深圳将开展公益信托探索,壹基金将积极参与,在慈善资金安全的前提下,以更加创新、有效的方式进一步实现资产的保值增值。与此同时,她也提出,希望市场上能够出现更多满足基金会投资理财需求、乃至为基金会“度身定做”的投资理财方式。
与壹基金不同,真爱梦想、扶贫、青基会、南都都或多或少采用了更加多元化的资产配置方式,除了银行理财产品,还有不同比例的长期债权和长期股权产品。刘文奎透露,目前,扶贫的资产配置为现金管理工具类产品52%、债券类产品14.8%、信托类产品5.4%,权益类产品27.8%,其中,权益类产品含10%风险相对较低的量化对冲产品;2014年度,扶贫总投资理财收益为2617万元,回报率为6%。
但是,基金会中心网的数据显示,哪怕是资产5000万元以上的基金会,也有85%的基金会倾向于投资理财本金不受损失。“本金的安全性、组合的分散性、资金的流动性这三条是前提,在此基础上再考虑收益性的问题。”吴冲所言应该能够代表参与投资理财的中国基金会的一般原则。尽管并不以追求收益为首要目的,但是通过及时、灵活的投资调整,他预计真爱梦想2015年度投资理财回报率至少有8%。
在“慈善+金融:现代基金会的成功之路”圆桌会上,长安财富市场部总经理石伟松说,投资理财最重要的是两个原理:一个是“美林投资时钟”,意思是不同的经济情况下有不同的投资产品相对应;另一个是资产配置,也就是“鸡蛋不要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其中,后者又更为重要,与前者相当于95%比5%的关系。
他认为,资产配置的关键点是多元化,而且只有把弱相关性的产品进行配置才有作用。“比如说,基金会有1000万准备投资,50%放在信托里,50%放到银行里,或者放在债里面,它们的金融产品属性比较相近,作用就比较小。资产配置一定要讲究弱相关性,股票跟信托相关性很小,差别比较大,这样配置起来作用才巨大。”
吴冲则认为,不管怎么做,最重要的是要为投资理财建立一套完整的支持系统,从确定决策机制、制定投资策略到风险管理、资产配置再到选择金融机构和金融产品等。然而,他对《中国慈善家》说:“我觉得有可能很多的基金会在做投资的时候,并没有完整的逻辑去支持他,比较简单化一点。”endprint
寻求突破:基金会与资产管理互动
孕育着两个行业的蝶变
个别先行探索的基金会表现积极,获得了相对丰厚的投资理财回报,但如前所说,整体来看,中国基金会行业投资理财的意识仍相对滞后。
基金会中心网数据显示,截至2014年年底,中国基金会总资产超过1000亿元,投资收入总额不足30亿元。陶泽指出,如果整个基金会行业的年均投资理财收益水平能够提高一个百分点,就可以每年再带来10多亿元的慈善资金。“现在全行业平均才百分之二点几,要上升到百分之三点几、四点几,加上现在中国市场没那么困难,要容易得多。”
推动基金会行业的投资理财发展对于中国慈善事业发展的意义不言而喻。陶泽告诉《中国慈善家》,未来三年,基金会中心网将通过一系列的倡导和推动活动,促进基金会和金融两个行业之间的相互了解与合作。
“基金会和资产管理的相遇,注定孕育着两个行业共同的蝶变和腾飞。”中国工商银行总行资产管理部高级经理赵伯功认为,基金会和金融两个行业的合作,不仅对于中国行业发展作用巨大,也将推动中国资产管理行业的发展。
“从客户构成来看,目前国内资产管理市场百分之六、七十是个人客户,而发达国家资产管理市场则百分六、七十是机构客户,其中主要是捐赠基金、养老资金、主权财富基金。基金会已经是国外金融市场的重要机构投资人,我国基金会理财市场未来还有非常广阔的增长空间。”
针对绝大多数中国基金会客户短期化、保本化、固收化、风险承受能力低等特点,中国工商银行已经开始专门面向基金会客户开发和推出一系列投资理财产品。赵伯功说,目前,大学基金会当中的清华、浙大、北航、北师大等,公募基金会中的红十字基金会、残疾人福利基金会、萨马兰奇体育基金会、上海拥军优属基金会等都是工行的客户。
徐永光也一直想在推动中国基金会投资理财发展方面寻求突破。目前,他念兹在兹的是“一定要建设一个稳健、又能够为公益资产保值、增值的有公信力的投资管理平台。”
2009年,在美国了解到“共同基金”(Commonfund)时,徐永光如获至宝。共同基金1970年由福特基金会出资建立,目的是帮助很多缺乏资产保值增值通道的基金会进行投资理财。目前,它有1500个客户,管理资产300亿美元。除了为基金会进行投资保值增值,它还有投资建议和培训等平台。
“美国联邦政府很支持,给了共同基金总部免税待遇,当然下属机构具体的投资项目还需要交税,如房地产。共同基金四十多年的业绩年化回报率达到17%,堪称奇迹。就是遇到金融海啸,他们的表现也非常稳健,因为他们不去搞投机性的产品。”
徐永光希望把共同基金的模式引入中国。为了争取落地,他曾分别找了国有背景的中国建设银行和中国工商银行。但是,因为正好撞上“郭美美事件”以及其他多方面的原因,两次尝试先后流产。
“一些机构正在探索中国的共同基金模式,我表态说,只要我看好的,认为你的设计是对的,我都给你站台。一定要把这个东西建立起来。”徐永光说。
长安财富是探索中国共同基金模式的金融机构之一。“(我们考虑)以契约型基金方式来做共同基金,产品只针对基金会的沉淀资金。产品的共同发起人是长安信托和中信证券,马上中金公司也会加入。我们将联合金融界最优秀的投顾,共同为基金会做资产管理。”
石伟松介绍说,“这个基金现在正在过风控,预计10月份会报证监会,年底会成立。第一期先成立5个亿,每年会发两期,预计明年规模会做到100个亿。”
他认为,中国的共同基金模式要成功,必须集齐四方面的力量,分别是:优秀的金融投资顾问、有远见并且能够把资金交给共同基金运作的基金会、愿意“站台”的公益领袖以及创新、稳健同时经得住市场检验的投资产品。
推动中国版本的共同基金出现也是基金会中心网的愿望。但是,陶泽坦言:“这是一条比较漫长的路。“对这一观点,徐永光想必也同意。他说,“慈善金融,任重道远,责无旁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