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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巷王侯

2015-11-04苏宝珊

飞天 2015年11期
关键词:寒士老夫子文人墨客

苏宝珊

陋巷王侯

苏宝珊

自从下岗失业以来,更不谙旁门左道的所谓进身经营之道,终日只能坐吃山空,加之自己心里始终惦念着那个日益遥远的梦想,大半生竟然于财运无缘,反倒与清贫困窘结了亲家,连个靠工薪谋生的小职员也做不长久,乃至于年过半百仍居于陋巷、小家寒舍、粗茶淡饭。在今日物欲横流、人人皆以谋官发财为成功之道的喧嚣中,几乎成为众人侧目的怪物、摇头指点的异类,虽无君何不“食肉糜”的冷嘲热讽,但言谈间不免有“哀其不幸”的弦外之音,更成为土豪权势者炫耀其幸福指数的绝佳“参照物”。

在苦闷与忧郁之余,埋头翻阅案头的诗文典籍,希望从故纸堆中抠弄出几个比自己还苦还惨的倒霉蛋。倒不是本人生来心地阴暗,故作阿Q之情状,只不过想借此来为自己日渐惨淡不堪的窘境寻找些许的慰藉与心理平衡,捎带着下次妻子再唠叨抱怨之时,权作“垂死挣扎”的借口而已。谁知这一翻一查,竟惊出一身冷汗,既而不禁心凉了大半截,令人黯然神伤不已。自古以来,红颜多薄命,文士多蹇穷,清贫与命蹇的厄运,便成了古往今来文人雅士们躲不开的宿命,从而高高镌刻在历代文士凋蔽破败的门楣之上,有关文人墨客穷困潦倒之际孤愤不平的嗟叹哦吟,依旧回荡在历史的天空,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首先,孔老夫子就起了个“坏”头,一句“君子固穷”不幸一语成谶,揭橥了绵延几千年文人的生存常态。老夫子的得意门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曲肱而枕,人不堪其忧,回却乐在其中,不坠青云之志,让老夫子着实欷歔不已。而孔老夫子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大半生率领众门生周游列国,却屡屡碰壁、郁郁不得志,累累乎状若丧家之犬,曾在陈蔡之间,被匡人围困,绝粮断炊七日,几乎到了冻饿而亡的绝境。“行遍天涯等断蓬,作诗博得一生穷。”宋代大诗人陆游贫苦不堪之际而戏作绝句,聊以自慰;西汉杨雄、唐代韩愈于贫苦潦倒之中,不约而同地相继愤作《逐贫赋》、《送穷文》,做出一副誓与贫穷从斯永诀的果敢架势,然而穷鬼作崇难缠,“贫遂不去,与我游息”,韩愈无奈之下终又挽留,恭恭敬敬地“延之上座”。如此折腾再三,贫穷与文士们真成了一对撕掳不开、终身相伴的难兄难弟、生死冤家,更有原本也是文人出身、靠拍马溜须而平步青云的官人,在得意睥睨之余,直截了当地送一顶“穷酸”的大帽子,扣在贫困清寒文人的头上,文人们亦以寒士贫儒而自谦自慰,终尔以自负自欺,自我陶醉;真可谓秋风秋雨愁煞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文人亦为人也。大凡俗世中人,莫不是趋富而避穷,千金之裘、香车宝马,为我之所欲,深宅高堂,娇妻美妾,亦为我之所欲也。然而现实却屡屡与文士们作对,敝衣褛袍、蓬户柴门、面如枯槁、倚杖长叹,常常成为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的“标准像”,在如此不堪贫愁困顿的边缘挣扎而终其一生的古今文士不胜枚举,不知凡几矣。唐代韩愈送贫不去,无可奈何之下又躬身恭请穷鬼“延之上座”的窘相,让人在忍俊不禁间又徒生伤感之情,心中更是蒙上一层大惑不解的迷雾,这个不依不饶、十分难缠的穷鬼,缘何如此青睐文人墨客,以至天下文人陷于多寒士、如鬼打墙般的窠臼中周而复始、始终难以逐穷鬼而去哉?

宋代大文人苏东坡在京城居官之时,也曾食有鱼、行有车,奔走于庙堂名利之场、迷失于富贵温柔之乡。只因苏夫子对新政颇有微词,受到当朝改革派的排挤,一道圣旨被谪贬往江南而去,杭州、扬州、瓜州,大半生飘泊不定,一直贬至海南蛮荒瘴疠之地,食无肉,病无药,冬无炭,笔无墨;其贫穷潦倒之状苦不堪言,以至于自己动手筑茅舍、垦荒园于东坡之地,日久天长,面如槁木,胼手胝足,状似山野老农。更令人嗟叹的是山高路远,妻儿亲人远在千里之外,天各一方,苏夫子“晓来清风诗书作为伴,夜来明月清辉洒孤枕”,其精神与肉体的苦闷困顿之状,已然到了惨不忍睹、无以复加的地步。

然而,清贫的文人虽然身处困境难免有满腹牢骚,亦发孤愤之鸣,但决不会因此而坠志自贬。面对从天而降的七灾八难,凡夫俗子们要么自暴自弃,要么从此一蹶不振,而对于苏夫子这一类“居江湖之远则忧其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满腹经纶,拥有大性情、大学问、大智慧者,并非是只谋一家之温饱福祉的自了汉,自然不会因为岁月的蹉跎而使才华之剑所锈钝,只会把生命放在苦难这块粗糙的磨石上,在饱经惨淡不堪的精神磨砺、贫病交加的心灵揉搓、抹去黯然神伤的泪水之后,愤而进取的犁铧会变得更加锋利,耕耘着荒芜的心田,便有一朵朵冰冻的泥花在孤寂中不停翻涌。晓风残月,凄风苦雨,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虽贫苦不堪却处之泰然,如翩然一只云中鹤似的淡泊与寂寞,反倒让文人们食之如饴、生发耐人寻味的灵感,给人以深刻绵长的思想启迪,继而激发出文人们蕴藏于骨子里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一颗平常心,面对朱门大户的灯红酒绿,挥金如土而能够心不动、眼不红、气不短、志不移,耐得寂寞,乐于清贫,固守节操,好自为之;更能够在饥寒交迫的现实中把握住自己,身处逆境,安然泰之,落魄不沉沦,得意不忘形,贫贱不坠青云之志,富贵不生骄奢之心。古今中外成就一番开一家之绝学、成一代大师者概莫例外。

这或许是一个令人费解却屡试不爽的历史悖论,或许是一个难以解释却颠之不破的历史谜团,然而漫长的历史却屡屡印证着文化的烛光,燦然映亮破败的蓬窗柴门,让面黄肌瘦的寒士拥有一缕抵御残酷现实的温情暖意,拥有一份贫而不贱、寒而不酸、超然物外的恬淡气度,虽然困守陋室书斋,皓首穷经,却已然富拥四海、贵若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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