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自己的公主
2015-11-03钟梅娇
钟梅娇
[1]
结识到苑北北这样的朋友,真是件不幸的事。
我这么说并不代表苑北北是个多么十恶不赦的人。事实上恰恰相反,她很好,好得令我走在她身边总难免黯然失色。你知道,女孩子的嫉妒心就是在这些无聊的比较中疯长起来的。
我们都知道,苑北北有清丽的面容,有拔尖的成绩,还有优越的家境。各方面的优秀,让她成为学校里最夺目的公主。当然了,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她家的豪宅,关于她家境优越这个猜想,完全是靠我自己观察出来的。
我和苑北北是小学六年的同班同学。那时候她还是班长,每天早晨抱着一本语文书到讲台上,带领我们朗读诗歌和散文。记忆中,无论是走路还是在座位坐着,她的腰板总是挺得老直。那时候我和苑北北只是见了面会露出礼貌性微笑的普通同学,但她看起来要比同年纪的其他女孩子出众,班里有很多人都暗暗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我也不例外。
我格外留意苑北北的发型,虽然她的头发永远只是简单地束成马尾辫高高地扎起来,但是她的耳后总会别一只漂亮的发夹。共有三只发夹,有小星星、蝴蝶和水晶状的,每天变换着戴。偶尔走在阳光底下,总会熠熠生辉,惹人垂涎。总觉得,她那简单马尾别上美丽发夹加上挺直了腰板的身影,是我不曾拥有过的某些可贵的东西。
今年秋天我们又同班了。在初一(4)班这个新班级里,我作为她唯一认识的老同学,很快与她熟悉起来,并且顺理成章地成为好朋友。
新学期迎来第一件大事,竞选班干部,我跃跃欲试,很想争取英语科代表的位子,也只有这个职位适合我了。我不敢觊觎班长之位,因为我知道,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当上班长的人,只能是苑北北。开学不到一星期,班里已经有不少同学与她交好了。
我想:有些人,生来就是来拉仇恨的啊。
我这么想的时候,苑北北只是安静地坐在我旁边,专注地看一本几米的漫画。这样的书,我要省下好几顿早餐的钱才能买到。
我托着下巴凝视她那粉嫩的侧脸说:“北北,你的发夹真漂亮。”她今天又换了一个新的梅花状发夹,淡粉,小巧。
“呵呵,谢谢。”她抿着嘴唇,甜甜地笑。
“你看起来真像是一个小公主呢。”
“其实我是灰姑娘啦,哈哈。”她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一看便知道她是开玩笑的。
我又问:“那你这发夹是怎么来的?”
她回答道:“是我妈妈买的,我妈妈很疼我。”
听完这话,我不禁自哀自怜起来,为什么父母都是别人家的好呢?相比起苑北北妈妈的体贴,我妈妈就很不同,她每天除了骂我没有按时回家写作业,或者拿我那可怜的数学成绩来说事,就不会想到别的了,哪来的心思给我买什么小玩意儿。
[2]
原本自以为英语科代表的位子是没有人抢得过我的,凭着我往年次次年级前三的英语成绩,应该没什么难度吧。但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太狂妄了。
在上讲台去竞选班干部之前,我想事先向苑北北拉票,对她说:“现在我要上去喽,你可要投我一票哦。”
谁知苑北北抢先一步告诉我:“圆子,我今年不想当班长了,我要竞选英语科代表。你为我加油吧!”说完她就昂首挺胸地走上讲台去了,留下我坐在原位目瞪口呆。
苑北北,总是这般自信的。
当然了,我想要竞选的决定并没有因此发生改变。在她讲完之后,我接着走上去了。本来我深信自己能成功的,可是苑北北的一个心血来潮,令我在这场竞选中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她获得了比我多出一半的票数,我的落选突然变得毫无悬念。
在这件事情上,我并不怪她。只是有些不甘心地想:假如我跟苑北北一样是耀眼的公主,或许,我就不会总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吧。
班主任将新任班干部的名单依次公布了一遍,我竖着耳朵从头听到尾,即便里面并没有我的名字。接着她又宣告另一个通知:“同学们,本周六我们班有一个家长会要召开,主要是讨论此次班级秋游的相关事宜,大家回去记得告诉你们的父母。”
苑北北手执圆珠笔轻轻地敲击着课桌,闻言,低声嘟囔道:“唉,真麻烦。”
我还从未见过她不耐烦的样子,一听便也积极地回应:“是啊,我妈妈大概又要发牢骚了。”我皱紧眉头,心里生出些烦忧的情绪来,要从我妈妈手头里拿钱,简直比登天还难。
所幸的是,周六那天我爸爸难得的不用加班,妈妈又刚从她的牌友那儿赢了点钱,两人都心情愉悦,很痛快便答应来参加学校的家长会。对于我们中学生来说,这已算是一件能长脸的好事了。
我把我父母领到教室里相应的座位上去,然后开始左顾右盼,等着苑北北的到来。我很想见一见她的父母,看看他们是否衣着奢华体面,是否都比我父母年轻。我想这是肯定的吧,人在闲适的生活条件下总会老得慢一些。
等了许久才见到苑北北,她和她妈妈是在家长会临近开始的时候才赶到的。我定睛一看,那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啊,虽然她的衣着朴素无华,而且眼角有了淡淡的鱼尾纹,但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温婉气质却极其抢眼。
家长会结束后,我悄悄地问苑北北:“你爸爸呢,为什么没来?”
她淡淡地笑:“他呀,他现在在丹麦呢,没办法赶回来了。”
“这么忙呀?”
“是啊,我爸爸是一位画家,他一年四季都在天上飞,得去世界各地旅行,寻找创作灵感,然后画下沿途的风景和有趣的人物。”
“哇,北北,你爸爸太了不起了。”我一边说着,一边暗暗为自己父母的平庸而感到羞愧。
[3]
班级秋游这一天,苑北北换上了一双崭新的棕色小圆头皮鞋,这种质量上乘的真皮,我只在我姑姑的婚礼上见过一次。那对我来说,真是个多么奢侈的东西!
一路上,班里三三两两的女生团团围住她,叽叽喳喳地谈论她的小皮鞋。我跟在苑北北身旁,只听得她说:“这是我爸爸从巴黎寄回来的,他去了任何地方,都会给我寄礼物的。”
不知怎么地,我突然从她的话语之间听到了炫耀的意思,便顿觉刺耳。想不到她跟所有骄傲自大的公主是没什么两样的,这时再联想到她之前抢了我的英语科代表之位,内心就越发对她产生了排斥之感。
她老在人前炫耀她的家境,炫耀她的父母,我很好奇,她爸爸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假如他没有我爸爸年轻,没有我爸爸强健,我大概心里会平衡一点吧。
就是为了这个无聊的念头,我特别想见到苑北北的爸爸。可是她从不带同学去她家里,我总不能主动上门去做客。我就是在这种“困境”中萌生出跟踪苑北北的念头的。老实说,我很有干鬼祟勾当的天赋,只两三天,我就把她家的地址摸索得一清二楚。
然后在某一天假装在她家门口跟她偶遇,我脸上的惊喜是装出来的,她眼里的愕然却是真真切切的。她家的房子是浓绿瓷砖搭建起来的欧式别墅,我用贪婪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这栋华丽的建筑。苑北北迟疑了一下,果真邀请我进去了。
我边走边问她:“你爸爸今天在家吗?”
“啊,当然啦。你看,那就是我爸爸,我跟他提起过你的。”她指着池塘边那个正在画素描的男人说。
苑北北将我介绍给她爸爸:“这就是我的好朋友圆子。”
我走过去,乖巧地向他打招呼:“苑叔叔好。”
他温和地微笑:“圆子你好,谢谢你平日里对我们家北北的关照啦。”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是如此年轻,而且也比我爸爸要健壮得多。这么一比较,我又输给苑北北了,败得一塌糊涂。
我说:“北北,什么时候我也能当上公主呢?哪怕只有一天也足够了。”
“傻瓜圆子,世界上所有的女孩本来就都是公主啊,不是吗?”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柔和的光。
我低头不语。苑北北,你说得好不轻巧啊,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的公主呢,你之所以能讲得如此洒脱,只不过是因为你一出生就被光环笼罩着,你根本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哪有资格与我讲什么感同身受的话呢。或许,我不该交一个各方面都比我出色得太多的朋友。
那天过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苑北北。下课不再与她一同去厕所,放学后也不再和她留在教室里,手执粉笔立在黑板前涂鸦。我总是捧着两三本书,装模作样地告诉她我要到走廊去背诵英语单词,要去预习明天的新课程。这种日子过得久了,便慢慢养成了一个人看书的习惯。有时候捧一本心灵鸡汤,趴在走廊的铁栏杆边上,也能看得如痴如醉。
然而好景不长,有一天我在那里遭到了赖头的戏弄。赖头的原名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他是学校里臭名昭著的小混混,专门以捉弄女同学为乐。那天,他趁我不注意一把抢走了我手中的书,引我去追逐他。他是个臃肿的胖子,腿粗而短,行动自然不如我敏捷。但每当他跑不过我的时候,他就躲到男厕里去,我到底撇不下自己的薄脸皮,根本拿他没辙。如此几个来回的追逐,我被惹烦了,恼怒得直骂他孙子。附近渐渐有同学前来围观看热闹,兴趣盎然犹如看猴戏。
苑北北也被吵闹声引出教室来。她从我这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是满腔的义愤填膺,一个箭步就要冲进男厕去揪赖头出来。
想不到她是这样强悍的女孩子。
我见到苑北北今天第二次穿了她的小皮鞋,赶紧拉住她说:“厕所地面正积水呢,你的鞋子是新的,不能进去。”
“没关系,我把鞋子脱掉不就行了。”她三两下脱下鞋子,毫不犹豫地往男厕冲进去。
围观的同学情绪瞬间高涨起来,直拍手起哄。大家的目光都凝聚在苑北北这个勇敢的女孩身上,我却突然低下头,目不转睛地打量自己跟前这双崭新的圆头小皮鞋,棕色的鞋面泛着油亮的光。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鞋子。
就在这一瞬间,我动了贪念。在所有人专心看热闹的时候,我偷偷地藏起了苑北北的鞋子,用《英语周报》包得严实无比,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自己的书包里。我打算将它占为己有。我想,反正苑北北家里那么有钱,丢了一双鞋子应该没什么影响吧。
[4]
不知过了多久,苑北北帮我从赖头那里抢回了书本。我捧着书,低头向她道歉,告诉她我没有帮她看管好鞋子,不知它在混乱中被谁偷走了。
苑北北惊讶极了,她光着两只湿漉漉的脚,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我忙脱下自己的鞋子说:“都是我不好,不如我的鞋子先借给你穿吧。”
她木讷地说了一声谢谢,心不在焉地穿上我的鞋子,呆坐在一旁,眼眶里突然噙满了泪水。
我的自尊心因此受到伤害,铁青着脸问:“你嫌弃我的鞋子是吗?”
“不,不是这样。”她摇摇头,面孔换上了担忧的神色:“我今晚回家得挨我堂姐的骂了。”
“什么?”
“那皮鞋是我堂姐的。”
“不会吧……”
“她骂人很凶。”
“啊,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越听越觉得一头雾水。
她想了想,耷拉着脑袋说:“对不起,圆子。我不该对你撒谎的。”
接下来,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她把话讲完的。
“圆子,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只是个灰姑娘,那是真的。我并没有什么优越的家境,我妈妈只是陶瓷厂的一名普通女工,每天都极其忙碌,平时几乎没有功夫管我。我爸爸呢,他不是画家,我不清楚他是干什么的,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听妈妈说,他在我四岁那年偷渡去了香港,至今杳无音讯。这些年来,我和妈妈过得很艰辛。
“那天你见到的那个画画的男人,其实是我叔叔,别墅也是他的。妈妈不想接受叔叔的救济,但因为上学的关系,现在我只能寄住在叔叔家里。我的婶婶和堂姐为人十分刻薄,只有我叔叔是真心对我好的,他经常给我买漂亮的发夹,我每天变换着戴,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寒酸,让别人知道,我并不可怜,我和别的小孩没有区别。但那里不是我的家,我一直在等我爸爸回来,而且从不因此而自卑,我每天挺直腰板走在太阳底下,总相信自己是可以活得很漂亮的。直到那天你问起我爸爸,我突然有点惊慌,甚至不知该如何向别人描述我的爸爸。所以,我撒谎了。
“我从来都问心无愧,假如说我做错了什么,那便是隐瞒了我爸爸下落不明的事实。我想,等待本身是件饱含希望的事,做为等待的人,我应该是坦坦荡荡的。
“圆子,我告诉你这些,并不害怕自己会因此沦为所有人眼里的灰姑娘,事实上,即使现实状况再狼狈不堪,只要我知道我是我自己的公主,就足够了。”
我脸上的惊愕随着她平静的眼神,一点一点消失殆尽。眼前突然浮现那个脊背挺得直直的、戴着漂亮发夹扎着高高马尾走在阳光底下的苑北北,真是美丽得难以言喻。
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紧紧攥着她的双手说:“放心吧,你爸爸迟早会回来的。你的鞋子,也会回来的。”
她的鞋子一定会回来的。因为,我也想成为一个光明磊落的好女孩,只有这样,我才能够成为我自己的公主,即使我只是别人眼中的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