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2015-10-29常祥霖
常祥霖
建立曲艺学,使曲艺进入国家学科建设的序列,是曲艺人自上个世纪80年代发出的呼唤!当时“文革”已经结束,面对万物复苏百废待兴的大环境,曲艺事业呈现出史无前例的兴旺局面,河南任骋先生,首先在《曲艺艺术论丛》提出了《关于“曲艺学”的思考》。
当时的曲艺界,演出和创作是活跃的,但理论评论和研究相对冷寂一些。所以任骋先生关于“曲艺学”的思考虽然感觉新鲜,但对照曲艺现实,遥远得近乎遐想。原因简单,“曲艺学”虽然涉及曲艺的方方面面,但毕竟是理论研究的主业,而曲艺的理论研究恰好是曲艺整体的软肋。无论是基础性理论,还是实用性理论,与戏曲、音乐、美术等门类比较而言难免属于积贫积弱,含羞带愧,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资本。虽然在此之前郑振铎、刘半农、赵景深、李家瑞、谭正璧、陈汝衡、吴晓铃、关德栋、张次溪等知名学者有过一些涉及民间说唱的著述,还有一些如河南张长弓先生等关于地方曲艺的“曲论”,以及解放军总政编辑的部分曲艺曲种介绍等基本上还是停留在经验描述的水平之上,大部分是分门别类的研究,很少有整体的研究与考察,因此从根本上说,还没有形成独立体系。这一些论述或者著述,对曲艺具有普及价值,谈不上理论体系。
由于长期以来曲艺没有进行过系统性的研究,致使学术成果惨淡,在一些权威典籍那里,基本没有曲艺席位。比如对当代较早艺术分类问题进行研究的李泽厚,在《略论艺术种类》中,“艺术就可以分为下列几种:1.表现,静的艺术—这是实用艺术:工艺、建筑;2.表现,动的艺术—这是表情艺术:音乐、舞蹈;3.再现,静的艺术—这是造型艺术:雕塑、绘画;4.再现,动的艺术—这是戏剧、电影,因为这类艺术的物质材料的综合特点,故名综合艺术;5.语言艺术:文学”。这里无论表现与再现的原则,还是动与静的原则,曲艺在这里压根儿没有影儿。
美学家王朝闻先生,生前对曲艺很感兴趣,还撰写过《台下寻书》等欣赏曲艺的文章,对曲艺中京韵大鼓,尤其是说书艺术无论是苏州评话,还是四川评书,老人家都曾经赞扬有加,但是在进入他艺术分类思想王国里:建筑艺术、使用工艺、绘画、雕塑、音乐、舞蹈、语言艺术、戏剧、电影等九类,曲艺照样不被提及。我们再看另一位大理论家陆梅林先生的分类——观念形态的艺术:包含音乐、舞蹈、文学、绘画、雕塑、戏剧、电影、电视艺术等等;物质形态的艺术:包括工艺美术(玉器石器、骨雕牙雕、陶瓷、编制、木料制品、金属制品、漆器、玻璃器皿、染织、盆景等等),建筑艺术(世俗性建筑、宗教性建筑、纪念性建筑、园林建筑、生产建筑、公共建筑、住宅建筑),书法艺术,摄影艺术等等。尽管这个分类仔细、周到,遗憾的是,曲艺依然没有进入他的视野。
值得庆幸的是蔡仪先生的分类,我们感觉到了这位美学家的仁慈宽厚,蔡仪先生认为对艺术分类问题的研究,要真正了解和把握艺术的本质。他把曲艺列入了当时存在并继续发展的主要艺术样式:工艺美术、建筑、音乐、舞蹈、雕塑、绘画、文学、戏剧、电影、摄影、书法、篆刻、曲艺、杂技等。他认为包括曲艺在内的这一类艺术属于“以反映现实的社会关系美为基础的艺术”。至此可以认为,中国当代四种主要的艺术分类思想和他们的基本体系框架,只有蔡仪先生提到了“曲艺”,我们不得不佩服这位前辈的学术立场和分类原则!让我们在曲艺学术凋敝的原野上,没有完全丧失理论研究的信心,发现一丝细细的光亮。
曲艺人自从有了“曲艺学”思考的那时起,凭借天时地利和自身的努力,开始了为建立心中“曲艺学”之路的艰辛跋涉。以国家项目《中国曲艺志》《中国曲艺音乐集成》为标志的浩大工程开启了曲艺研究走向科学之路的大门,一时从国家到地方“曲艺”这个向来被歧视和漠视的民间艺术乘着党和国家改革开放的东风登堂入室,中国艺术研究院曲艺研究所的建立,各地陆续建立了以“曲艺志”为主要工作内容的研究曲艺的组织机构,从组织角度保证了稳定的人力和财力,开始了为曲艺树碑立传的千秋功业。中国曲协上世纪80年代在河南信阳鸡公山召开了以“曲艺的定名”为核心内容的全国曲艺理论会议,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专门谈论“曲艺的本质与界定”的学术活动。那是一次具有曲艺理论里程碑意义的会议,曲艺“百戏说”“观众为轴心说”“曲艺口语说”“曲艺系统说”等一批具有探索意义的观点学说由此发端,曲艺研究也由此开创了注重“学术含量”逐步走向科学的道路。这些观点的诞生,反映了当时曲艺界在我国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下在不断发展中打破了以往沉闷单一、众口一词等“唯上”“唯权威”学术的空气,呈现了生动活泼的新局面,挑战和颠覆了原来“曲艺是耍贫嘴要饭”“曲艺是叫花子玩意”“曲艺难登大雅之堂的下里巴人”等等不实不恭之词和自卑心理。对来自林默涵、陶钝等领导所持有的“曲艺是文学、音乐、表演三位一体的艺术”的定位,有了许多新鲜别样的见解与补充!罗扬、王决、薛宝琨、沈彭年、汪景寿、李万鹏、倪锺之、刘梓钰、任骋、张棣华、吴宗锡、张军、张凌怡、蒋敬生、戴宏森、周良、耿瑛等一批理论家的名字和他们的思考,他们的观点,逐渐被大家所熟悉并有所了解。从那时起,曲艺研究已经从以往经验的记录阶段进入了曲艺研究整体、研究本质、研究曲艺内外关系的理性阶段。
转眼已近30年时光,其中王决、张军、沈彭年、蒋敬生、汪景寿、刘梓钰已先后作古,余下的大部分已是80岁以上的高龄老人。他们为曲艺走向科学的学科建设所做的开创性工作和饱含心血的学术成果,今天显得弥足珍贵!我们绝对不能忘记!
从严格意义上说,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的曲艺学思考,历时30年,到今天“曲艺学”再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稍加盘点,不免使人发出“惊回首,离天三尺三”的慨叹!
曲艺事业的突飞猛进带动并促进了曲艺理论研究的进程,无论研究机构、社会团体、研究队伍、研究成果均已取得骄人的成绩,如果开列相关内容书籍清单,那一定是流光溢彩的长卷。其中沈彭年主编的《中国说唱艺术简史》,倪锺之的《中国曲艺史》,王决等的《中国相声史》,姜昆、倪锺之主编的《中国曲艺通史》,姜昆、戴宏森主编的《中国曲艺概论》,罗扬主编的《当代中国曲艺》,侯宝林、薛宝琨、汪景寿、李万鹏合著的《相声溯源》,蒋敬生的《传奇大书艺术》,张棣华《话本小说概论》,薛宝琨、鲍震培《中国说唱艺术史论》,吴宗锡《走进评弹》,吴文科《“说唱”义证》,王兆一、王冠《二人转艺术论》,周良《苏州评弹旧闻钞》等著述,无疑凸显了其在曲艺学科建设中的独特贡献。与这些史论著作相媲美的还有数量可观的艺术家传记、评传等为曲艺学中核心部分—曲艺家的研究提供了珍贵资料。贾立青的《骆玉笙年谱》,田连元的《田连元自传》,连丽如的《我为评书生》,彭俐的《醒木惊天连阔如》,李真、徐德明的《王少堂传》,唐耿良的《别梦依稀》等等不但史料丰富、厚重,表达得也极为生动形象,对于了解一个曲种的代表性艺术家提供了坚实可靠的来源。
近年来曲艺生正逢时,从演出到创作,人才培养,评论研究得到了全面的发展,曲艺“大繁荣,大发展”,绝对是现实生动的写照!尤其是国家将曲艺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来,各地深入普查,重新发觉和整理了很多曲艺品种,使得很多濒临消亡的曲艺起死回生,焕发生机。非遗的保护和抢救大大促进了曲艺研究的内容与进程。各地以非遗保护名义出版的曲种介绍之类的书籍多如牛毛,大大补充了曲种研究的空白和不足。
中国曲协重视理论评论工作,曲艺牡丹奖也设立理论评论项目,使得曲艺理论评论进入有组织的激励行列,不再是自发与散漫的状态,让有能力有水平的曲艺理论评论工作者得到鼓励和支持。一批批有思想有见解的文章通过多种渠道传播开来,活跃了曲艺生态环境,自然而然诞生了一批年轻有为的评论家研究家。中国曲协和浙江绍兴联合举办的“柯桥论坛”已成为曲艺专业领域有影响的活动品牌,对曲艺理论建设作出了卓越贡献。各地曲协已逐步建立了理论评论工作机制,结合当地实际,挖掘地方资源,组织当地学者或出版作品合集,或汇集理论著述,让曲艺理论建设成为常态。许多原来曲艺理论薄弱的地方,竟然也可以奋起直追,组织当地专家学者撰写出一批有思想、艺术质量过硬的《重庆曲艺概论》《宁夏曲艺概论》《云南曲艺概论》等,一些曲艺类的工具书包括《相声大词典》《评弹小词典》以及浙江,北京等地方陆续编辑出版的曲艺非遗丛书也属于理论研究成果之一。这个现象令人欢欣鼓舞。地方曲艺研究的准确,是保证将来中国曲艺学资料准确、立论得当的基础。与30年前的曲艺资料相比,今天是“大数据”时代,曲艺使用高科技手段,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机遇,有不少高等院校已经引进或者设置了曲艺专业,他们在办学中且行且摸索,且办且宣传;也有一些本来从事民俗学、社会学的专业人士,被曲艺中浓烈的的民俗文化所吸引,竟也“掺和”进来,著书立说;还有的青年学者,学术视野开阔,用国外一些研究方法结合观照古老的曲艺。德国的布莱希特体系,前苏联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等理论,联系曲艺鼓曲和弹词的表演,这些新奇的方法给曲艺人意外的惊喜。查询曲艺资料,已经是改天换地的事情,“宁给一锭金,不给一句春”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网上查询便捷迅速不说,还经常会冷不丁发现沉寂多年的轶闻趣事、珍贵史料。在享受“大数据”成果的同时,你又不得不发出“高手在民间”的感慨。
建立“曲艺学”我们赶上了好时代!我希望在这个丰富多彩的“大众化”曲艺研究的基础之上,衍生和促进曲艺的多头并进,从某种角度看来,没有这一些基础性的学术成果,很难成就未来国家项目的健康发展。当然“曲艺学”是一个庞杂的系统工程,2007年,戴宏森先生曾说:“与姐妹艺术的音乐学,戏曲学,美术学等学科比较起来,曲艺学还处于开创阶段,一般说来,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至少应该具备四个基本特点,一是要有一定的学术著作,二是具有学科理论体系,三是要有学科研究群体,四是要有学科带头人。”按照戴老师的构想,考量一下今天的情况:第一个特点应当是具备了,并且正在走向更完备的阶段;第二个特点“科学理论体系”也已经勾画了基本轮廓,应当说有了雏形;第三个特点“学科研究群体”正在形成的过程中,而且日渐壮大;第四个特点“要有学科带头人”,这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在实践中大家会根据曲艺的历史与现状的要求,有自己的选择。目前正在酝酿中的曲艺进入高校的教材编写工作,也是属于选择学科带头人的一个机会。
“曲艺学”的理论准备应该说已经到了一个比较高级的阶段,但是,和其他学科建设比较而言,依然不容乐观。因为曲艺不是静止不动的,也在发展变化中,需要与时俱进地认识曲艺、研究曲艺。因此曲艺的理论研究,还有很多方面需要拓展。比如:除一般史论外,必须重视少数民族曲艺史论,大曲种之中的相声史论,评书评话史论,还应当有与曲艺活动结伴的曲艺作品论,曲艺创作论,曲艺音乐论,曲艺表演论,曲艺品鉴论等分项研究;在人的研究方面,应当有很多代表性曲艺家的研究,地方曲艺家的研究,有曲艺管理者、编辑的研究;有不同风格的曲艺研究,有曲艺生存空间的研究,曲艺剧场书场研究;应当有主流文化中的曲艺研究,乡村庙会中的曲艺研究,军旅文化中的曲艺研究,市井文化的曲艺研究;曲艺与民俗的研究,曲艺的江湖文化研究,曲艺的行业特点研究,曲艺的春典研究,曲艺艺诀的研究,曲艺与歌舞、文学、舞蹈、戏曲、杂技及其边缘艺术的研究等等都需要积累和铺开。曲艺纵向研究关乎源远流长的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继承,曲艺横向研究关乎寻找在全球化文化背景下的责任与担当。虽然眼下还不够,但是日久天长,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虽不中也不远矣”。我期待着曲艺理论队伍的人丁兴旺,期待五彩斑斓的成果陆续诞生,为构筑“曲艺学”大厦增砖添瓦!
“曲艺学”也是曲艺人的“中国梦”,回顾以往,展望未来,“曲艺学”不再是“草色遥望近却无”,而已是“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曲艺学”的繁荣指日可待,我们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