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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心人: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图谱

2015-10-29周飞伶

红豆 2015年11期
关键词:空心知识分子故乡

周飞伶,浙江大学人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

一个是诗人罗雨,一个是诗歌评论家罗小凤,其实这是同一个人,双重身份如此完美地交融于同一个人身上,对于这,我除了钦叹之外,更多的是好奇:具象与抽象、情感与理智、境里与境外、自我与他者同时出现于一个思维个体上,这体现着一代知识分子的矛盾纠结,还是知识分子多面性与柔韧性的熔铸?

罗雨的诗歌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塑造了一个独特而醒目的核心意象:“空心人”。她曾出版过一本诗集,标题便是“空心人”,极其触目并具有现代意义,不禁让人想到托马斯·艾略特的“空心人”(稻草人)。然而罗雨在此诗集“后记”中这样道白:“我选择《空心人》做诗集名称,既无意于向伟大诗人致敬,更无意于狐假虎威,借伟大诗人的诗题为自己的作品虚张声势,在主题内涵上也无意于借鉴或挪移,这是纯然的巧合。一直以来,我的诗所着力展现的是当代知识分子尤其是‘80后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与心理图谱。”这里已点明了,此“空心人”非艾略特旨在批判整个西方资本主义文明中失去信仰、精神荒芜、没有灵魂、“脑壳中装满了稻草”的“空心人”,而是处于“煎熬、痛苦、困顿、挣扎、失望、虚无等精神失调的状态”之中的中国“当代知识分子”,尤其是“‘80后年轻一代的知识分子”。对于此“空心人”,罗雨这样解释:“80后”知识分子最大的一个共同特点是,我们不断在求学的路上背着沉重的包袱心力交瘁地匍匐前行:我们报考中专准备“跃农门”时,中专并轨,不分配工作,我们只好向“黑色的七月”冲刺;经历“黑色的七月”后,我们被理想放逐,选择出走,离开家乡,踏上无根的漂泊之旅;而当我们大学毕业,我们又被时代和政策放逐,“就业难”的问题和不断的教育变革逼迫着我们马不停蹄地攻读硕士、博士、博士后,因而我们不断地漂泊、出走,不断地滑向更深的虚无、困境。与此同时,我们的爱情、婚姻、生活、家庭等各方面无法不受到牵连与影响,陷入无法突破的困境。在这过程中,我感觉我们都已是“空心”的,我们的理想被社会和时代绑架,自我被彻底抽空,我们完全成为“另一个我”,我们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而前途又是什么?或许,只是自己的另一个影子。我们,永远被时代搁置,被命运架空,没有停靠点,没有根。(《空心人·后记》)

在这个诠释中,我们很明了罗雨的中国式“空心人”与艾略特的西方式“空心人”之间的明显区别,然而除此外,我们还是有这样的一种感觉:此两者仍存在“巧合”的共同点,即产生此两种“空心人”的文化性质可以说是相类的,艾略特的“空心人”产生于西方1920—1930年代已弊病百出的现代资本主义消费文化,而罗雨的“空心人”则产生于中国19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复制西方文明的现代资本主义消费文化。也许,要理解罗雨的“空心人”,首先要理解现代资本主义消费文化性质,人类要摆脱贫穷与落后就必须得实现现代化。对于贫穷与落后的耻辱中国人刻骨铭心,所以实现现代化就成了20世纪以后中国一个庄严的历史使命。然而,我们应该知道“现代”的另一个身份其实是“资本主义”,这是一个潘多拉之盒,它能给我们带来巨大的财富与福祉,同时却也给我们带来了可怕的恶魔与灾难。马克思告诉我们,资本主义的本质是追逐最大的利润,这就决定了社会生产与消费的无限扩张。这种扩张由城市到乡村,由地区到全球,资本凭借着巨大的机器和发达的通讯交通系统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迅速地实现了时空的压缩。在这压缩的时空中,人离开了泥土,成了无根的飘萍,像穿上了红舞鞋的小姑娘不停地追逐着,追逐的却是作为消费品的意义和价值,于是,人,成了空心人,成了商品。在这方面,马克思有过很好的描述:它(资产阶级)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它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共产党宣言》,2005年版,28—29页)

这个不正是我们当下正在经历着的刻骨铭心的“当代异化”?中国正越来越深地被资本主义的全球化扩张所吞没。21世纪初以来,这种存在被资本化的危机感空前地为中国知识分子所体验。正是这种危机感让深陷城市之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对自己远离了的故土有了更深刻的思辨,企图在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之间寻求一条中庸之道。然而这种企图所蕴含的神圣情感最终可能都被资本的消费文化所同化,成了马克思所描述的“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的“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所以就出现了,“爱的奉献”成了无形资本投入的广告,做好事者成了被控告的肇事者,学业上的不断“上进”与“求知”成了寻求个人生存保障的唯一出路,学术和课题的开创者成了财大气粗的“老板”等等诸如此类充满着悖论的现象。我们都厌恶这些,然而由于身陷其中却也无法抵触这种空心人身份。

拿什么来拯救你,灵魂?

因而,罗雨在其诗中塑造“空心人”的形象,试图描画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图谱,是不无意义的,甚至可以说,为当代诗歌提供了一道独特的诗歌风景线。

罗雨对“空心人”的勾画主要通过“出走”“困境”“心狱”和“出口”这四重奏展示现代资本主义消费文化中人的被资本化的悖论存在及其于困境中的挣扎与突围。

“出走”是罗雨诗歌的第一脉主旋律。“陌生的城市”与“破碎记忆中的故乡”成了两个充满张力的意象,很好地刻画出了现代知识分子的存在漂泊与焦虑。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存在是以离开自己的乡土为前提,为了“追逐理想”,为了“实现自我”,他们离开故乡,进入城市:“廉价的理想,被昂贵的流浪绑架/在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仓皇出走/啼泣的村庄试图逮捕我撤退的灵魂/终究溃败在车轮的预谋中”“北行的车轮不断促赶内心的旌旗/故乡节节败退/混乱中,我抠了一把潮湿的乡音/或许,在别人的城市里/我可以用它安抚每夜的梦”(《出走》),“离开你的那晚,夜风站在村口哭泣/青色的月亮追了一路/带泪的星光,打湿了/我走了二十年的那条茅草路”(《故乡,故乡》),然而这个“理想”却是“廉价的理想”,进入的“城市”是“别人的城市”,是一个“ 灵魂、肉体、幸福、尊严”都可以出租的城市。在这样的“城市”里“我”成了“他者”,于是故乡便成了暂且的抚慰式的肯定自我的意象符号,但是让“我”绝望的是,“当我站在你面前/故乡,你看不见我 /我比陌生人更陌生”(《故乡,今夜我是异乡人》),在故乡面前,“我”竟也成了“他者”!“我”的存在因失去镜像而成为了一个问题。这便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其实这种“悲剧”在中国现代的发生史中就已出现。鲁迅为了寻求“别样的路”而离开了故乡到“异地”去,到处碰壁之后重归故里,却发现彼此都已陌生,最终昔日的“故乡”离“我”渐渐远去。同样,沈从文曾为了寻找“光明”离开故乡湘西只身闯京城,然而城市的虚伪、冷漠与无情让他自诩为“乡下人”,正是这个“乡下人”重归故土时惶惑地发现了故乡的陌生与遥远。这种存在的漂泊与无根所带来的绝望像一个幽灵一样游荡于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中,从路遥的“城乡交叉地带人”,到海子的自杀,到贾平凹的“庄之蝶之死”,到张炜的“葡萄园”,这都是现代知识分子对自我存在的一种扣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罗雨通过《雨中忆江南》《夕阳下的故乡》《雨水沾湿故乡的脸》《何处是归程》《仿佛在梦中》等诗篇反复、缠绵而摧心地发出了这一“扣问”。很显然这一“扣问”是没有答案的。

由于没有答案,我们便陷入一环又一环的“困境”;而对于没有答案的问题,我们往往归结于“命运”。这个“命运”不仅仅是一个个体的存在命运,更是贯穿了前世、今生与来世的命运:“前世的日记扉页上/你写下一句诗,唯一的诗:/我的心是一只流泪的白鸟……”“也许,千百年后/来世的日记扉页上依然刻录着/你唯一的诗句:/‘我的心是一只流泪的白鸟……/吟念的人,眼角也挂满了露水”(《我的心是一只流泪的白鸟》)命运是人无法冲围的“困境”,因而诗人用一种苍凉的目光俯视着人类充满苦难的命运,这种荒洪的命运追溯,带来的不是心境的释然与超然,却是更为根本的追问:这种本质的苦难源自于什么?源自于“心”!

然而,“心”与“空心”的悖论共存,“心”就成了“心狱”。

“心”是什么?叶嘉莹教授曾说:心在走路就是诗。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心”就是诗,诗就是“心”,它在走动着,正如罗雨在《用诗歌呼吸》中所表达的:

阳光、雨露、人间烟火

这不过是尘世舞台上的场景设置

在今生的这场戏里

诗,是唯一的主角

亲情、爱情与友情

都不过是旁白

诗的声音,在命运的风里

穿越了前世与来生

吹啊吹

被吹成了今生的呼吸

这里的“诗歌”就是“心”,它穿越了前世与来生,成就了今生的生命,这不正是夸父追日式的执着之心、永恒之心吗?正是这样的一颗心要去“雕刻爱情”,然而这“心”呀却是“一场想象”,“心”里却是“空心”:“你说,所谓此岸、彼岸/都只是暂时的停靠驿站/驾风漂泊/才是一程又一程的目的”(《空心人》)“心”是对理想不懈的追求,“空心”却是被现实不停追逐的奔波。 “心”与“空心”的并存,“自我”异化为了“他者”,“心”异化为了“心魔”:“他又在撕裂我/我能感觉他的毒芯子、他的刺/他不是假想敌/他那么真实/蜗居于我的时间与空间,每个角落”“夜深人静,我对着镜子/我认不出镜里镜外,哪个是我自己”(《心魔》),这是现代知识分子深刻的存在自省,分裂的人格纠结着、挣扎着,这既是“自我”与“他者”的撕搏,也是镜里与镜外、情感与理智的撕搏,是一场拯救“心”于“空心人”的搏斗。

罗雨为这一“搏斗”设置了这样的“出口”,即“静”和“慢”,她的《慢,更慢》是代表,她塑造了一个“头枕绿肥红瘦/听一场花开/看一帘雨走过/让生命更纤细/让时间慢,更慢”“跟随春风秋月/潜入花蕾的呼吸/云的舞蹈 雨的吟唱/叶的沉默/让它们在生命的七弦琴上/合奏。慢/更慢”的形象,这显然是与“空心人”相对而存在着的一个“有心人”。我们所生存的世界由于时空的压缩正变得越来越快,我们无法停下世俗的脚步,我们也难以彻底地消解我们的“空心人”身份,但是我们也许可以留点“心”,让这“心” “静一下”,“慢一下”:穿透世俗景观,感受着月光下的大海,品味着绿肥红瘦,“等候一场雪”,守候着一场梦……这是不是有点“世外桃源”?有点“堂吉诃德”?也许是,但它并不意味着逃避一切的不食人间烟火,却是自我的一种深邃观照:“你的笑靥,沾满雨滴”(《雨中那朵莲》),“我们穿越连绵的梦魇/一步一步,从死走向生”(《黄昏里的古寺》),“伤心处,一曲红袖血泪/把那苍凉的尘世,晾在窗外”(《仿佛在古代》),“一抬头/千年的梦,湿在眼角”(《初春》)……这已不是一种搏斗式的观照,而是带着一种和平与静美,它所体现的是一种生命的柔韧性、包容性与生动性,读了让人怦然心动。

在这个充满异化的世界里,我们是否能把“心”留在一定的时间和空间里,营造一个诗境,遭遇一首诗,读懂瞬间的“静”与“慢”?我不知道,但是罗雨似乎正在做这样的尝试。

一个是罗小凤,一个是罗雨,也许这确实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存在的矛盾纠结,但更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存在的多面性融铸,因为她正试图用“静”和“慢”来填充没有停靠点没有根的“空心人”。

责任编辑   卢悦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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