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家族:国重于家,德先于艺
2015-10-29朝阳
朝阳
泰州梅兰芳纪念馆馆长李祥说:“古今中外,许多显赫人家因子孙不争气,时间一长便门第没落。梅兰芳家族虽不是满门俊秀,却也算人才辈出,其主要原因是,梅家后辈秉承了梅兰芳‘爱国、乐善、宽容的好家风。”
对国家一定要有担当
梅氏家族有祖训:“国重于家,德先于艺。”意思是要把国家看得比家庭重要,要先培养道德再培养技艺。梅兰芳先生就是践行这条祖训的典范,他留下了许多广为传颂的爱国故事,最具代表性的是以下三件——
第一件是蓄须明志。梅兰芳饰演的是京剧旦角,出现在观众面前的是女性形象,为了防止胡子影响形象,他平时常用小镊子拔胡楂。1941年12月下旬,日军侵占我国香港,迁居于此的梅兰芳却蓄起了胡子,目的是破坏自身形象,不给侵略者演出。
第二件是装病拒演。1942年1月,梅兰芳回到上海,汪伪政府特务头子吴世宝要他去日本公演。梅兰芳便让吴中士医生给自己注射伤寒疫苗,以造成生病假象。知道梅先生对疫苗过敏的吴医生不敢下手,梅兰芳说:“我抱定一个宗旨,就是不给日本人演出,哪怕死也毫无怨言。”然后催促吴医生连打3针。日本军医来检查时,他正发着42℃的高烧。
第三件是义捐飞机。20世纪50年代,梅兰芳的工资为全国第一,当时毛主席的工资是400.48元,梅兰芳按出场费拿工资,每月大多超过4000元。1951年,梅兰芳买了架飞机捐赠给志愿军。1956年,他两次主动降薪,在京剧院的工资为2100元。1959年,他坚持只拿文艺一级演员工资336元。
梅兰芳共生有六男五女11个孩子,可长大成人的却只有三男一女。正因为夭折的孩子太多,所以,他对活下来的子女尤其疼爱。但为了培养孩子的爱国思想,梅兰芳也曾忍痛割爱。
1942年上海已全面沦陷,日本人实施的是奴化教育,梅兰芳决定把葆琛、绍武送往贵阳清华中学读书。见孩子不愿离开上海,他深情地说:“清华中学能让你们知道许多道理。孩子,我们不能当亡国奴,不能忘记自己是中国人啊!”
良好的教育成就了兄弟俩的好品德。
梅葆琛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理工学院,后来长期担任北京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为首都建设做出了重大贡献。
家住泰州市开发区吴洲南路99号的张学林,是梅兰芳的超级粉丝,收集了梅家的许多资料,其中梅葆琛的专业技术职务评审申报表中所列的成绩为:参与设计北京师资进修学院四层教学楼、人民教育出版社六层办公楼、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仓库等。
张学林告诉记者:“那几年,梅葆琛以巨大的热情投入到祖国建设中,经常超负荷工作,身体损伤程度很严重。”
梅绍武从燕京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图书馆交换处,为新中国的翻译和图书事业做出了突出贡献。1959年国庆10周年时,他作为图书工作的先进工作者,与父亲一起在人民大会堂领奖(梅兰芳是戏剧界先进工作者)。
当然,梅兰芳的其他子女也深得父亲真传:梅葆玥、梅葆玖姐弟俩同属梅派传人,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不久,他们被下放到北京天堂河农场当农民。两人便主动背起行李,辗转于偏僻村庄进行演出。
在张学林家,记者还看到由梅葆琛、林映霞(梅葆琛妻子,北京协和医院口腔科主任)、梅绍武、屠珍(梅绍武妻子,著名翻译家)、梅葆玥、梅葆玖于1998年6月10日联合签名,给时任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的一封信。梅家人在信中写道:“(记者注:梅兰芳财产)有许多都与戏剧无关(如字画古玩等),纯属先辈私人收藏和所有,为此我们请求,将从我们家中拉走的全部字画共1362件及其他与戏剧无关的私人藏品,归还给我们。”
而社会上流传的说法是:梅兰芳去世后,留下了文件、信件、照片、剧本、戏单、图书期刊、字画、剪报等物品3万余件,价值数十亿人民币,夫人福芝芳与子女一起把它们献给了国家。
真相到底怎么样?张学林解释:“大约是1962年,文化部‘造反派抄了梅家,信件中所说的财产应指这一部分。后来在习仲勋、李岚清等中央领导的关心下,被抄财产物归原主,梅家人又把其中的大部分捐给了纪念馆。由此可见,老先生后人担心的是物品丢失。”
事实的确如此。梅葆玖说,美国波莫纳学院曾授予父亲荣誉文学博士学位,如今那顶博士帽仍留在他那里,等过几年肯定要献给国家。
同样令人欣喜的是,梅家第三代、第四代也继承了爱国传统:梅兰芳的唯一外孙范梅强1998年从日本神田外国语大学毕业后,谢绝了许多人的好意挽留,毫不犹豫地回到祖国。梅兰芳的曾孙梅玮爱好文学,从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却主动放弃自己喜好,报考中国戏曲学院研究生,毕业后到梅兰芳纪念馆工作。他告诉记者:“京剧艺术是民族的,梅家人有义不容辞的振兴责任。”
对他人要宽容,更要感恩
泰州梅兰芳纪念馆馆长李祥讲了个故事:梅兰芳的父亲梅竹芬,只活了26岁便得了“大头瘟”去世了。梅竹芬在皇宫拉了几年胡琴,积攒了一大笔钱回家结婚,刚到北京南部就停下来救济灾民,多年心血一天内花光,只能原路返回重新挣钱。
李馆长说:“善良是梅家的传世珍宝。由于善良,便成就了梅家人宽容、感恩的性情,进一步完善了梅家的好家风。”
在人们眼里,梅先生的宽容大气、投桃报李,成就了他美的化身。采访中,很多人都提及他颇具代表性的三件事——
第一个是给小偷修路。20世纪30年代初,梅兰芳在院子里养了很多花,有些小偷经常翻后墙偷花。有一天,梅兰芳请来了工匠,大家都以为要加高后墙,可他却让师傅把墙外的土路修好,并解释说:“你看这条路坑坑洼洼,从墙上跳下来很容易崴到脚。小偷也是人,也有平安生存的权利呀。”
第二个是帮助小凤仙。因在1915年帮助蔡锷将军逃出北京,小凤仙成为闻名全国的侠妓。可蔡将军第二年便去世了,她的生活日益窘迫,解放初嫁给了一个锅炉工人,自己在别人家当保姆。1951年7月中旬,梅兰芳到沈阳收到小凤仙的便条,想到当年自己在北京时小凤仙经常捧场,便立即让秘书许姬传请来小凤仙,给予资助后,又托人将她安顿到当地省政府幼儿园当保健员。
第三个是资助仇人。抗战胜利后,梅兰芳重登舞台,有个小报记者想成名,便写文章污蔑他。后来,梅兰芳遇到这个人,见其已落魄不堪,给了他两百大洋,对方扑通一声跪下来道歉,梅兰芳叹息道:“没关系,你也要吃饭,去吧。”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梅兰芳用实际行动教育着子女,而子女们又对自己的孩子言传身教,这一家风得以代代相传。
1988年,在全国政协会议期间,儿童文学翻译家任溶溶与梅绍武结识。当时梅绍武正生病,任溶溶总是主动给他倒开水,梅绍武感激在心,当对方说想找京剧大师签名时,梅绍武主动伸出援手。8年中,梅绍武为其收集到了俞振飞、谭元寿、钮骠、尚长荣等名家的签名。任溶溶说:“这朋友交得太值了!”
2007年1月1日上午,梅葆玖一台心爱的老录像机坏了,他找了好几家店铺人家都不愿意修,直到下午才有个小店师傅接收了。当知道面前的就是京剧大师梅葆玖后,师傅想要张梅葆玖的签名照。傍晚,梅葆玖特地送去了签名照。
在电影《梅兰芳》中,梅兰芳与人打擂,对手原型很明显是京剧大师谭鑫培,但实际情况是梅兰芳一直很尊重谭先生。电影怎么安排是导演的事,范梅强却觉得很不好意思。他告诉记者:“京剧大赛碰到了(谭家后人),我没问他们有没有看这部电影,我也不好意思问。”他总不由得觉得似乎是自己得罪了谭家人。
2008年四五月间,腾讯新闻里出了条消息:梅兰芳的后人在“艳照门”之后,提出钟欣桐的形象不适合在电影《梅兰芳》中饰演梅兰芳的妻子。于是,有人写了篇指责梅氏后人的文章。其实,这是条假新闻,梅家后人从没提过这一要求。
记者把此事告诉了梅玮,他说自己早就知道了。记者又告诉他,那人又写了篇道歉文章,说自己对不起梅老先生及其后人。梅玮居然脱口而出:“谢谢!”其宽容性格可见一斑。
李玉刚是当红明星,因有人曾打出“前有梅兰芳,后有李玉刚”的海报,又有报道说,李玉刚自称“中国最后一个男旦”,是梅葆玖弟子胡文阁的徒弟,当今京剧艺术的代表。一向温文尔雅的梅葆玖为此动了怒,指责李玉刚是挂着中华传统艺术的大牌子哗众取宠。
然而,2010年4月6日,在李玉刚“《镜花水月》全球巡演首站——北京大型演歌会”发布会现场,梅玮却与李玉刚热情拥抱,他公开表示:“玖爷对李玉刚的意见是因为‘中国最后一个男旦的说法,我个人包括我父母都很喜欢李玉刚的音乐,如果李玉刚有意愿学习梅派艺术,玖爷与我都愿意帮助他。”
梅玮对记者笑说:“李玉刚奋斗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更何况他真正地推动了艺术的进步,我们全家都决定以大局为重。”
采访中,梅玮还提到一个叫富察玄海的人,说在一次纪念梅兰芳诞辰120周年活动中,已把他列为贵宾,以后还要请他到梅家做客。这是怎么回事?原来,1927年9月19日,有个叫李志刚的大学生在梅宅挟持梅兰芳。危急时刻,时任内三区侦缉队小队长吉禄救出了梅兰芳。事后,梅兰芳与吉禄成了好友,多次亲自送票给吉禄。而富察玄海正是吉禄的曾孙,两家人的友谊已延续了四代。
对家人要发自内心地尊重
梅兰芳有两个妻子,分别是王明华、福芝芳。梅兰芳绝不是风流才子,之所以再婚,是因为与原配妻子王明华所生的两个孩子生麻疹夭折,而王明华已做绝育手术,为了让梅家有后不得已而为之。两个妻子和睦相处自是佳话,而梅兰芳对三人身后事的安排,则体现了梅家的一贯家风:人人平等,互相尊重。
北京香山东面有座万花山,梅兰芳夫妇仨就长眠在那里(梅兰芳先生去世后,在周恩来总理的安排下,相关部门送来了当初为孙中山先生准备的阴沉木棺材,并举行了国葬)。1929年,王明华患肺结核在天津病危,梅兰芳特地买下此山,请人做了堵松柏围墙,栽了两棵倒垂槐,并向王明华表示,自己死后一定来赔罪。1961年8月初,梅兰芳因心脏病发作住进阜外医院,病中再次对福芝芳说自己愧疚于王明华,要让王明华处于墓地的上首。梅兰芳又嘱咐子女,将来他们的母亲去世后,要葬在靠近倒垂槐的地方,他试图也给福芝芳以安慰。
梅兰芳教育孩子坚持以理服人,他有几句很有名的话:“尊重孩子就像尊重观众一样。”“把孩子吓坏了,就更听不懂了,不厌其烦地解说,总能让孩子明白的。”正是这种教育理念让梅家子女都生活在宽松环境中。
梅兰芳对子女量体裁衣,按照天赋秉性规划成长之道:梅葆琛思考周密就让他学理科,梅绍武喜欢语言就让他学外语,梅葆玥与梅葆玖嗓音较好,才让他们学京剧。梅葆玖回忆:“父亲觉得我有点天赋,便刻意培养我,但他也并不急于让我少年习艺,而是让我读完大学,才正式随剧团学艺,而且他也不是自己当师傅,说要博采众长,才能成为真正的艺术家。”
1964年3月,梅葆玥与弟弟梅葆玖第一次登台,在上海皇后大戏院表演《四郎探母》,梅兰芳在百忙之中陪两人的老师吃饭。坐位置时,老师自然被安排在首席,正当大家以为梅兰芳要坐次席时,他却把两个孩子拉过去,说是对他们的奖励。在那个等级森严的时代,他的做法无疑是十分新派的。
不久后的一天,对戏剧并不内行的梅葆琛看完《霸王别姬》后说:“第二场虞姬手扶宝剑出场时,剑鞘在身后翘得太高,挑着斗篷不好看。”梅兰芳尊重孩子的意见,在家反复练习,以后演出时,这个动作就按梅葆琛说的修改了。
采访中,梅家的一件小事也让记者难以平静——梅兰芳研究会副会长吴迎曾说过:“在梅家,保姆都能同梅先生高声讲话,一个奶妈都比他谱大。当年,他家奶妈到我家一坐,两旁各站4个保镖。”
张学林还给记者看了封梅葆琛给父亲的信,写信的时间是1952年1月21日,内容是他马上要到天津治理淮河,想与林映霞结婚。信中语气是告诉父亲有这么件事,而不是请示商量,让人感受到平等之风。
泰州市梅兰芳研究会的黄老师则讲了一件事:“我曾在梅卫华家吃过饭,这家人吃饭必然要等大家回来的,哪怕冷了也要一起吃。每逢休息日,梅夫人都会亲自熬粥,大家盛粥的盛粥,端碗的端碗,没人闲着。”
范梅强回忆:“1978年考入中国戏曲学院京剧表演系后,我是准备当一名专业戏剧演员的,可不久后发现自己更适合当编辑,于是在1982年进了中央电视台,这个时候我又开始喜欢上摄影,并当了朱羽君教授的学生。后来,我又去日本学习美术教育。所有这些,父母亲都听从我的意见,从不加阻止。”
梅玮也回忆:“9岁的时候,爷爷、奶奶对我说,看看祖师爷赏没赏我这口饭吃,便把我送到春芽少儿京剧团学旦角,学校听说我是梅兰芳的曾孙,还免了我的学费,后来,父母觉得我并不适合做职业演员,便同意我学其他东西。”
梅玮还说:“我想在泰州买套房,因为这里是梅家祖籍,自己有了房,在泰州就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空闲时,梅家的人来这儿住一下,有朋友来泰州,也就可住在我在泰州的家中。但1万多元1平方米,暂时还买不起。”记者开玩笑说:“凭你的身份,出场两三次就解决问题了。”梅玮笑着说:“我真的只是普通人,只是因为沾了姓梅的光,所以更不能做损害梅家名誉的事。”
采访结束后,记者内心泛起更多的敬意,不由得想起了章伯钧女儿章诒和对梅兰芳的评价:“时至今日,谁都难以成为独立苍茫的梅兰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