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平：10年教出200余名“特殊画家”

风铃

在大多数人眼中，精神病患者是让人望而生畏的高危人群。南京艺术家郭海平却坚信每个精神病人心中都藏着一个智者，如果能把他们天才的一面挖掘出来，你会发现那里就像一座花园，百花盛开。十年间，郭海平共教出200余名“精神病画家”，让他们封闭的世界开了花，而他也被评为“感动南京”年度人物。

每个人心中都隐藏着一座花园

郭海平，53岁，中国首家精神病人艺术中心创办人。30年前，一个偶然的契机，郭海平爱上了绘画，经过数十年的辛苦打拼，最终成为一位画家和艺术家。

2005年3月的一天，郭海平经朋友介绍认识了一位画友，他叫刘闯，患有重度抑郁症，曾三次自杀未遂，多次出入精神病院。虽是精神病人，但刘闯却爱画画，朋友希望郭海平能帮帮他，在绘画方面给他一些提点。哪知见面后，刘闯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偶尔露出几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他的房间挂满了画，有些是人物素描，有些是油画，更多的是抽象画。临走前，刘闯突然冒出一句：“我是一个笑话，可谁能保证你们不是别人眼中的笑话。”郭海平觉得刘闯的这话特有哲理。

在随后的接触中，郭海平发现刘闯看似疯癫的外表下实际上藏着一个智者，透过他的画你可以看到他的内心，那里干净纯洁，就像是一座雪山，寒冷却纯粹。在之后的日子里，郭海平接触到越来越多的精神病画家，他们的画让人感到震撼，有种病态但却特别的美，需要人去慢慢品味。

2005年10月，在南京市美术馆的帮助下，郭海平策划了一场以“病”为主题的当代艺术展，并邀请了国内知名的27位当代艺术家围绕“病”这个主题进行自由创作，用自己的作品来表现自己对“病”的感悟和理解。虽然这些作家的画件件都是精品，但郭海平总觉得这些作品缺少一丝“疯气”和癫狂，他希望能真正走进精神病人的内心，看看他们笔下的世界。

在朋友的帮助下，郭海平联系上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的院长，希望在院里成立一个“艺术工作室”，专门教这些精神病人画画，以此平复他们的心情，慢慢治愈他们的心伤。没想到，老院长一口回绝了。为了说服院长，郭海平先后邀请国内多位知名的精神病科专家来到祖堂山精神病院论证调研。最终，院长被说服了，但仅仅也只给了郭海平一个月的时间。

2006年10月10日，祖堂山精神病院“艺术工作室”正式成立。在院方医护人员的帮助和支持下，郭海平将医院一间100平方米左右的病房改造成一间临时的画室，院方每天安排50名病人一起参加艺术治疗。第一天，郭海平为每位病人发了一张纸和一支铅笔，告诉他们：“你们可以在自己面前的白纸上随意涂画，画出你们心中所看到的东西。”

郭海平说完，很多病人都开始动起了笔。当时，郭海平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孩，一连十多天，她到了画室，只是看着画纸不动，跟她说话也不理。半个月后，女孩终于动了笔，画了一朵娇艳的野花，花上面甚至还能看见露珠，虽然色彩运用很生疏，但是却让人眼前一亮。第二天，女孩又在花的旁边添了块石头;第三天，石头成了一块墓碑;第四天，墓碑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女孩，上面是蓝蓝的天和大片的留白……

郭海平被打动了，他把女孩的画仔仔细细地装裱起来，送给了她。握着这幅画，一向沉默的女孩笑了。慢慢地，郭海平发现她的眼睛变得鲜活灵动，笔下的颜色也越来越丰富。一次，她画了一个大海，在其旁边写道：“很想从海里看天看看会是什么颜色？”就这个问题，郭海平终于跟她找到了共同话题，两人成了朋友。

一个月后，从200多名病人的作品中，郭海平选出了具有代表性的50幅画作，办了个小型的画展。在郭海平的解读下，院长也破例将原本一个月的时间延长至三个月。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两个月后，病人的情绪都得到一定程度的平复。精神病患者李军更是和郭海平成了忘年交。

郭海平第一次见到李军的画时，他对着一张纸上全是不规则且色彩斑斓的图案一脸困惑，始终弄不明白李军画的是什么。李军转脸看了一下身边坐着的郭海平，用手指着画纸说：“这个是我家门口的三座大山。”

听了李军的解释，郭海平一时没反应过来，看了看面前的画，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刚才李军的解释，终于明白原来李军画的是一幅从天空俯览大山的图。郭海平被李军这不一样的视角创作勾起了兴趣，遂交谈起来。在随后的接触中，郭海平慢慢知道了李军的故事。

李军是南京郊区一名普通的庄稼人，有两个儿子在城里念高中。由于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李军放弃了去城里打工的机会，守着家中的一亩三分地过活。可随着孩子越来越大，家里的开销也日渐增加。看着村里同龄的村民在外赚钱回家，家家户户二层楼房垒起来，还住在破瓦房里的李军动了出村子打工的念头。李军想让妻子跟他一起去城里，可妻子就是不愿意。

妻子的不理解让李军很纠结，几次谈话都以争吵而告终。终于，两个儿子回来要学费而李军却凑不足。被生活压力压垮的李军，精神逐渐出现混乱。后经医生诊断，李军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患上精神分裂症后，李军一会儿还好好地坐在院子中整理晒场的粮食，一会儿就跑到自家田埂间放声痛哭。无奈之下，家人把李军送往南京祖堂山精神病院接受治疗。

在和李军交谈之中，李军的笔下又诞生出一幅画作，一辆俯视角度的拖拉机。“李军，你怎么会想到画一辆拖拉机，还是这个角度？”“每次邻居家的拖拉机从我家门口开过去，我会想如果有天等我赚钱了，我也买一辆。后来我天天看，就看到这辆拖拉机每天都从我的下面开过去，我能看到邻居戴着帽子的头顶。”李军边和郭海平解释边不断地用手中的彩色铅笔为这辆拖拉机上色。

在后来的三个月相处中，郭海平经常会坐在李军身边看着他作画，一条条笔直的线条勾画出各种俯视角度的重型机械，每一张画作都给郭海平一个震撼。“他是活在天上的，用上帝的视角来看我们的生活。他的心无时无刻不在飞翔。”

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郭海平和这些病人真正成了朋友。为了帮助更多的精神病人，让他们能画出自己的世界，2010年8月20日，郭海平创建了中国首家专为精神病人服务的非营利性专业艺术机构——南京原形艺术中心，免费展示国内外精神病人的艺术作品，接待各地有艺术天赋的病人，为他们提供帮助和服务。借助这一平台，郭海平又在南京多个社区成立了“社区艺术治疗室”。手上的事情都办妥后，郭海平又一次回到了祖堂山精神病院，希望可以接李军出院并让他在社区治疗室继续创作。可按照国家规定，精神病患者需由家人签字才能离院，李军的妻子不愿意将丈夫接出医院。郭海平在医院和李军妻子周旋期间，认识了另外一位极具天赋的精神病患者李玉宝。

李玉宝患病入院前是一位开早点铺的商人。由于做生意公道诚信，家里的经济条件也算不错，给自己和父母各买了一套房子。父母离世后李玉宝一人两套房子，却不承想被家附近的流氓盯上了。

那是李玉宝新婚过后的一个月，收摊后走在回家途中的李玉宝突然被人从身后用刀顶住腰眼：“李玉宝是吧？”李玉宝听出是前几天来店里捣乱的那个流氓的声音，急忙问道：“你想怎么样？要钱的话我都给你。”

流氓听了李玉宝的话不屑地笑一下：“这点钱就想打发我，你是不是想得太简单了。”“那你想要什么？”“我想要一套你的房子玩玩，我知道你刚结婚而且名下有两套房子。老子我刚出狱没多久，正愁没地方住。”说着流氓还用手拍拍李玉宝的脸。“你先别急着回答，给你一周时间想清楚了，不然我就不敢保证你和你老婆的命了。”说完把李玉宝往前一推就走了。吓呆了的李玉宝，踏着虚浮的脚步回到家就病了。

在家里持续发烧一周后的李玉宝，在妻子不注意的时候从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冲上大街见人就砍。已经处于癫狂中的李玉宝被赶来的民警制服送进了祖堂山精神病院。

郭海平在医院的画室中第一次看到李玉宝的作品，画的是一个脖子上长着弯钩的人，并起名为《带吊钩的半身人》。郭海平看着放下画笔对着画作发呆的李玉宝，问道：“你为什么要画这个半身人？”听到身后的动静，李玉宝机械地转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的脖子上长着钩子，可是我看到的人都没有脑袋，他们的脑袋就是一个个锋利的钩子。”李玉宝越说越激动，手舞足蹈地拿着铅笔在另一张空白的画纸上疯狂地画着弯钩。郭海平看着陷入自我世界之中的李玉宝，不得不呼叫医护人员为李玉宝打了一针镇静剂。

郭海平第二次见到李玉宝是在三个月后，他正趴在桌上用马克笔涂抹着画纸。郭海平没有上前惊动正在作画的李玉宝，只是站在他身后一米左右的距离看着。整张纸被李玉宝涂成亮丽的橘色，在画纸的中央画着一条扭曲的线条，远远望去像是一张咆哮的脸。郭海平看着眼前的画百思不得其解，不得不出声询问：“李玉宝，你这次画的又是什么？”

李玉宝没有立刻转身，而是在画纸的右下角写上“怒吼”两字。“这是一个在怒吼的人。”李玉宝拿起画纸指着右下角作品的名字说。“是你的内心在咆哮？”郭海平伸手接过李玉宝手中的画纸继续询问，可这次李玉宝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郭海平手中的画纸点点头，而后想了想又拿过画，在图中央的红色线条外面又用绿色的笔添加了一圈。在绘画用色中，绿色代表着希望，表明人的心情十分愉悦，他知道李玉宝已经开始从自己的世界中慢慢苏醒了。

跟这些精神病人相处得越久，郭海平越觉得他们难能可贵，他们的才气让他感动，他们的灵魂更让他钦佩。2013年年底，郭海平被评为“感动南京”年度人物。

他们在天上，我们在地上

2014年5月，郭海平在政府协助下开设了社区原生艺术工作室。有了这个平台，郭海平结识了一批新的患有精神病的艺术家，大家聚在一起用绘画来舒缓内心躁动的情绪。陆涵是改变最大的一位。

2014年7月，陆涵的妈妈找到郭海平：“郭老师，听说你这边可以让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画画调节情绪，请问，你这边现在还收学生吗？” “如果您家里有病人需要，可以随时带他来这边。”“那郭老师你这边主要画什么？我儿子脾气有点暴躁，我担心他可能不会按照你说的去做。”陆涵的妈妈有点担心地说道。

“我们不限制他们画什么，他们只需要把自己内心所想描绘出来就可以， 这就是他们心中最原生态的画作。”郭海平说着从身后书架上拿出几幅画给陆涵妈妈看。

第二天，陆涵妈妈就带着陆涵一起来到工作室。初到陌生环境的陆涵警惕性很高，除了自己的妈妈谁都不能近身，郭海平稍稍离得近一点，立马就遭到陆涵的攻击。

随后一个月时间，陆涵都会在母亲的陪伴之下前往郭海平的工作室画画，刚开始那几天，还没办法做到心平气和地用画笔表达自己所想的陆涵，一暴躁起来就会扔掉自己手中的铅笔并学狼嚎。随着时间的推移，陆涵渐渐适应了每天在工作室画画的生活，原本暴躁的脾气也开始好转，手中的铅笔也不再是毫无目的地画着不明所以的线条。看着陆涵的转变，陆涵的妈妈感慨万分，尤为感激郭海平。

渐渐地，郭海平工作室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很多人前来工作室寻求帮助，希望他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乐土。由于前来工作室画画的病人越来越多，郭海平经常会去收集和购买优秀作品，带到国外参加展览和比赛，获得的奖金和收入则全部用于工作室绘画材料所需。

2014年10月，南京文化艺术节期间，组织者推出一个反映中国精神病人的画展。郭海平工作室选送了几十幅画作，获得了一致好评。同年12月，郭海平带着这些作品受邀参加在墨尔本举办的原生态艺术品展览会。

2015年2月16日，春节前夕，郭海平正在工作室里忙碌，李军在妻子的陪同下来看望他。李军的精神状态很好，他说通过这几年的画画，自己的脑子越来越清楚了，也不再无缘无故地发脾气，等年后他准备回家一边画画，一边把地里的庄稼拾掇起来。临走时，他送给郭海平一幅自己亲手画的《百花争艳》，他希望大家的日子都如这幅画般红红火火。握着他的手，郭海平觉得自己值了，为这帮特殊的朋友，为这份暖暖的心意。（文中当事人除郭海平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