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自由;再见,自由
——解读巴恩斯的自由观
2015-10-29赵婕
赵婕
(浙江中医药大学人文社会科学,浙江杭州310053)
再见自由;再见,自由
——解读巴恩斯的自由观
赵婕
(浙江中医药大学人文社会科学,浙江杭州310053)
英国当代文坛执牛耳者——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于2011年将自己近年所创的十篇短篇小说连同一部系列小说《在菲尔和乔安娜家》一起,结集出版,题为《脉搏》。在国外一经推出,好评如潮。本文梳理了《脉搏》中的第一个短篇《东风》的故事脉络和内在肌理,分析了其中人物的悲剧命运,探究了巴恩斯始终关注的历史与自由的主题之间的联系。以供参考。
历史;自由;创伤
英国当代文坛执牛耳者——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于2011年将自己近年所创的十篇短篇小说连同一部系列小说《在菲尔和乔安娜家》一起,结集出版,题为《脉搏》。十余个短篇看似散漫,并无关联,但细读完毕,我们能体会到巴恩斯将小说统名“脉搏”的深意。“脉搏”是生命的表征,是个体隐秘的欲望表达,是不受掌控的个体自由,它的曲线就是一部浓缩的个人历史。
在《脉搏》中,我们可以从每一篇中都读到“脉搏”所代表的生命母题,欲望母题,历史母题,而这些主题又同时归属于一个终极主题—自由主题。
在此,笔者将择《脉搏》中的第一个短篇《东风》进行解读,藉此,对《脉搏》作一主题探幽,分析其中投射的巴恩斯的自由观。
一、再见自由
小说伊始是这样的一副场景:去年11月,那排油漆被凛冽的东风剥落的海滩小木屋,在一场大火中被夷为平地。救火队从十二英里外赶来,等到达火灾现场时,已经无计可施了。熟悉世界史的人们都知道,11月9日正是柏林墙倒塌的日子,是象征冷战时代结束,东德人民获得自由的日子。联系后文,小说的女主角安德莉亚来自东德国家哈勒,我们可以断定被东风剥落的小木屋喻指的就是阻挡东德人民的柏林墙。
而“被夷为平地”即是指柏林墙的倒塌。故事就是这样,被巴恩斯在隐喻的政治气氛中展开,提示我们,这是个关乎历史和自由的故事。
小说的男主角弗农出场时,就在餐厅中望着前文所及的这片沙滩和大海。他是几个月之前搬来这一地区的。而至于为何搬至这里,巴恩斯并没有直接告诉我们。但后文却泄露了天机。弗农已经37岁,一直住在伦敦,刚离婚不久,带着两个孩子。而离婚的缘由被妻子声称是因为他“把一切都搞砸了。”弗农对这一理由感到好似晴天霹雳,觉得十分委屈不解。“没错,他睡觉时会打鼾,衣服也随处乱丢,体育电视节目一场也不落。但是,他准时回家,很爱孩子,而且从不追别的女人。在某些人的眼中,这就等同于搞砸一切啊。”
可见,弗农是因为失婚,抱着重新开始生活的念头,从伦敦移居此地的。这里是他重获自由的起点,而对面的失了木屋的海滩正象征着他貌似自由的身份和生活境遇。
当弗农遇见了餐厅的服务员安德莉亚时,开始了他自以为是的“调情”。
“你是波兰人吧。”“我叫安德莉亚。”“我并不在意你是不是波兰人。”“我也不在意。”
这段呆板而笨拙的见面语在弗农心中被认为是“调情”。他随之反思,他并不善于调情;从未说过对路的话。“当你不对路的时候,女人飘过的眼神意味着什么,这点他太清楚不过了。眼神告诉他,知道他来自哪里。”弗农显然对自己与异性交往毫无自信。
女性眼神本来就意味丰富,而他却自卑地以为,那是对他伦敦身份的勘破,也既是对他“毫无情趣”的身份的勘破。
寥寥数语,巴恩斯将失婚男人如孩子学步般,极为笨拙地试图找到新生的心态与动态描绘得精准而辛酸。
因此,自卑而敏感的弗农喜欢上“什么都不是”的安德莉亚”就不奇怪了。“她不知道怎么调情,她不爱出风头,她不在意他是房地产经纪人,也不在意他离过婚并且还有两个孩子。”
房产经纪人这一职业居然会成为求爱时的弱点,这似乎匪夷所思。因为房产经纪,在英国,无论如何算不上不体面的职业。由此可推论出巴恩斯没有言明的理由。
显然,弗农的前妻是经常挑剔他的职业的,久而久之,造成了弗农对自身的低估。而“什么都不是”之语更道出了弗农在两性关系中的极度自卑和胆怯。尔后,坠入爱河的弗农的表现更是言谈拘谨,战战兢兢。性关系几次三番终于成功之后,他会问“这样可以吗?”他不敢问安德莉亚的年龄、过去、以及他俩的未来。一句“你爱我吗?”在他口中却变成了卑微的“你觉得可以爱我吗?”他是如此害怕失去,以至于连问一句爱否也仿佛是征求别人的同意。安德莉亚的回答是:“是的,我觉得我会爱你。”他居然还要再三确认:“是可以爱我还是会爱我?”这个问题的设计将他想要确定不移的心态暴露无遗。但最终,他却退让地说:“你怎样爱我我都接受。”
一路下来,巴恩斯对“离婚带孩”男人这一族群的同情显而易见。这一族群本来并不至于如此堪怜,但是巴恩斯以他们做引,牵出的是社会的各种“孤独症”患者。
他们有无法言说的过去,难以愈合的创伤。巴恩斯在叙述他们的伤痛时,也给了他们希望——一个自由的身份,一个崭新的起点,在可能性中自由地塑造人生。这似乎是巴恩斯式的温情。但是,故事后来的发展却是绝然悲情。
交往日深,弗农敞开胸怀,认真与安德莉亚交往着。随之,对安德莉亚不禁起了深度了解的渴望。“他们刚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一无所知,因而很高兴。这会让一切变得不同,充满新鲜感。渐渐地,她开始了解了他,但他却还是不了解她。……如果你坠入爱河,你就想知道: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这就是恋爱的真谛。“而安德莉亚也确实颇为神秘。她不透露自己的来历,也不说自己的年龄,更对过去讳莫如深。这些隐晦不仅引起了弗农的迷惑,也挑起了读者的好奇心。本着对恋人的好奇,弗农巧妙地复制了安德莉亚的居所钥匙。三次擅入了她的空间,发现了一枚奖牌,她的护照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四个在游泳池里的小女孩,她们的手臂相互搭着对方,泳道的隔栏把她们分成两组。”“奖牌上画着一个游泳运动员跳入泳池,背面写着几行德文和一个日期:1986年。”从护照中,弗农知道了安德莉亚原来是德国哈勒人,而对奖牌和照片,弗农并未深想,只是简单得出,安德莉亚曾经是游泳运动员,得过游泳比赛的奖牌。然而,弗农是个典型的英国中产阶级男人,有着英国人特有的对历史漠然的心态。因此,即使答案如此明显,弗农仍然等闲视之。
当晚,带着对恋人的“真相大白”的兴奋感,他与安德莉亚男欢女爱,期间他不禁脱口而出“好粗壮的腿,游泳运动员的腿啊。”安德莉亚没有回应。弗农也不以为意,想明天再说,却不知这个明天却再没有到来。安德莉亚次日便消失无踪,辞了工作,退了房子。弗农没有她的照片,只好放弃追索,不得其解之余,他想到了上网搜索她的背景。最终寻获了答案。
二、再见,自由
从网上的点滴消息,弗农慢慢拼凑出了安德莉亚的历史,同时也是东德运动员的血泪史。
哈勒属于前东德。在长达二十年时间里,东德曾是与美苏鼎足而立的体育大国,所夺奥运奖牌数量占世界第三位。然而,在一片金灿灿的奖牌背后,却掩藏着东德众多官员的腐败,运动员的血泪和惊人的丑闻。
前东德采用举国体制办体育,从而形成了一个明星运动员、教练和体育官僚三位一体的庞大利益集团。西方禁药丑闻在东德举国体制下成了官方行为。东德当局曾长期系统地让至少一万名运动员服食各类禁药,并对如何有效通过赛事药检进行系统研究和实施。禁药造成一百多名运动员猝死和无数运动员终身伤残,许多女运动员男性化,失去生育能力。①
小说中,巴恩斯借弗农之口,道出了安德莉亚这个前东德游泳运动员的活生生的创伤史。她自小进入迪纳摩体育俱乐部后,“训练箴言是:要么吃药,要么去死。”教练将谎称是维他命的合成固醇类物质和睾丸酮逼她服下,给她注射。巴恩斯用“训练箴言”这一语词反讽,表达了对安德莉亚这个前东德运动员的小说形象代表的无限同情,是对毫无人性的教练,医生,官员的良心泯灭之举的痛斥。弗农由网上的信息结合他所见的事实,推断出安德莉亚的生理情况。她的肌腱断了,粉刺爆发,身体和脸上毛发增多;有时阴毛会长到肚子上,甚至超过肚脐。还有生育问题。弗农还特地查了“雄性化”和“阴帝肥厚”这样的术语,然后又后悔了。
小说里,巴恩斯将这些触目惊心的医学术语以不偏不倚的平淡语气一一道来,并未加上哪怕一个字的感情色彩。但正是平淡的罗列,令这些字眼将整个故事的叙事基调完全颠覆,原本克制平和的小故事立刻变成凛冽的东风,直达读者的心底,让人不禁觉得冰冷彻骨。
我们进入了东德的时空,亲历运动员的创伤。我们仿佛看到她们忍受着这些非人的遭遇,屡创佳绩,所向披靡。但巴恩斯塑造了安德莉亚这样的人物是为了提醒我们,在那些折桂获奖的少数运动员之外,更多的是像安德莉亚这样的小人物。尽管服了药,她没进入国家队。当柏林墙被推倒,丑闻被曝光之后,她的名字连提都没被提起。……除了在一场被遗忘的接力赛上得了一块奖牌之外,安德莉亚什么都没捞到。
行文至此,我们联系前文,看到了安德莉亚平静外表下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第一次和弗农见面,安德莉亚便对弗农自称“我不游泳。”约会时,对弗农去游泳的提议她当即拒绝:“哦,不,我不想去游泳。”显然,“游泳”是她心中的禁区,是她努力尘封的往事。她对游泳的抗拒实际是对所谓国家意志,大写历史的反抗。但是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无处控诉,也无可控诉。
同时,我们可以看到,她对自己的生理特征自卑无比。与弗农发生关系时,弗农无心说的一句:“你真壮。”她小心翼翼地问:“强壮不好吗?”)虽然弗农解释强壮很好,但她还是畏缩了,腿没有夹得那么紧,尽量避讳再被扣上“强壮”的帽子。当弗农得知她不会生育时,问道:“对你来说没关系吗?”她低下头。“不,有关系。它让我很沮丧。”普通女性即使因为自然因素而失去生育能力时,都会觉得失去了女性特征,何况安德里亚是被迫害至此。她对自己的女性身份实际是完全没有自信和认同的。在弗农建议说看专家时,她重复回答:“不,不要专家,不要专家。”巴恩斯没有描绘她的神态和语气,只是将不要专家四个字用了黑体,就生动地表现出安德莉亚那既恐惧又抗拒的心态。“专家”显然是她在游泳队里听惯的语汇,象征着强硬的国家机器。被他们碾压下的灵魂除了喊一句“不要”之外,又能如何呢?
此处,巴恩斯矛头直指“专家”所代表的一众迫害者。问题是:柏林墙被推倒了,这是东德人取得外在自由的标志。但历史的悲剧就真的结束了吗?安德莉亚仿佛获得了自由,从游泳的噩梦中脱身,来到了英国,重新生活。但是,她最终却因为弗农知道了她曾是东德的游泳运动员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放弃了可能的幸福。很显然,历史的阴影远远没有从她心中泯灭,这段往事是她的禁区。她无法坦然面对一个知道她的过往的人。她在实质上将永远是个不得自由的灵魂,禁锢在沉痛的创伤中。而恢复自由身,想要重新开始生活的弗农也在瞥见幸福的可能性之后,又与幸福失之交臂。
悖论中我们可以得出巴恩斯的自由观:他力图表达在婚恋中,个人所显现的真实远比“大写”的历史来得真切,而这真实也是个人赖以生存的依凭,是一种真实的生命感觉,是对抗历史的报慰,与个人自由紧密联系,即便其中饱含创伤,饱含悖论。
★本文系2013年浙江省社科联年度资助项目成果,项目编号:2013N201。
注释:
①天涯社区.东德:金牌大国的崩溃[EB/OL].http://bbs.tianya.cn/post-funinfo-3524580-1.shtml.
[1]Holmes,Frederick M.Julian Barnes[M].NewYork:Palgrave Macmillan, 2009.
[2]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3]朱利安·巴恩斯.郭国良(译)脉搏[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朱利安·巴恩斯简介:
朱利安·巴恩斯,1946年1月19日出生于英格兰列斯特市。出生后不久即随在学校教授法语的父母全家迁到伦敦郊区。1968年毕业于牛津大学玛格达林学院,专修现代语言。大学刚刚毕业后的三年里,参与《牛津大词典》(增补本)编纂工作。后,出任《新政治家》(New Stateman)和《新评论》(New Review)评论员和编辑。1979年到1986年,先后出任《新政治家》和《观察家》(Observer)电视评论员。妻子帕特·卡瓦纳(Pat Kavanagh)于2006年不幸去世,生前系文学代理商。巴恩斯第一部作品《伦敦郊区》发表于1980年,是一部带有自传性的小说,写主人公,伦敦偏远郊区的克里斯多夫从伦敦到巴黎游历和遭遇的故事。第二部长篇小说《她遇见我之前》(1983)讲述一个历史学家的复仇。他由于其第二任妻子的过去种种,而充满仇恨和嫉妒,最终走上了复仇的道路。福楼拜的鹦鹉》(1984)标志着巴恩斯创作艺术和手法的创新。它突破了前此他小说里的那种传统的线性结构,以讲述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的传记片段为其特征。与这部小说相同,1989年问世的《十又二分之一历史》也是一部以非线性结构谋篇布局的小说。而此前三年发表的《盯住太阳》(1986),则是一部描述女主人公在处理感情纠葛、现实与道德伦理的关系中,逐渐成长的过程,标志着巴恩斯在文学创作上的勃勃雄心。《尚待商榷》及其姊妹篇《爱与其它》先后于1991年和2000年问世。前者演绎一个当代三角恋爱的故事。小说分别从三个人物的视角轮番向读者叙述自己的观感和遭遇。后者是十年后,对这些人物的重访。长篇小说《死亡的知觉》于2011年8月出版。
I561.074
A
1005-5312(2015)35-007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