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自《梦之谷》后缘何不再写小说

沈 扬

萧乾自《梦之谷》后缘何不再写小说

沈 扬

上世纪80年代萧乾与夫人文洁若合影

著名文学家萧乾先生的创作生活，可以说是从写小说开始的。1932年在辅仁大学英文系念书时，曾一度停学“漂荡”到福州，做了一年中学国语教员，回京后转学燕京大学新闻系，即以在福州教书生活中获得的素材，写了短篇小说《蚕》，投给天津的《大公报》，该报文艺版的主持人正是萧乾所尊敬的沈从文先生，小说发表后反响不错，还受到才女林徽因的好评，认为作者“是用感情写作的，这很难得”，沈从文也给予了热诚的鼓励。

受到师长的嘉勉，萧乾的创作热情十分高涨，1934年和1935年写出了好多短篇小说，如《邮票》《花子和老黄》《邓山东》《篱下》《皈依》《昙》等等，除了大公报，有的还刊登在《水星》等刊物上。1935年，萧乾经杨振声、沈从文介绍，进入《大公报》当编辑。成为新闻从业人员的萧先生既要编副刊，还常有采访任务，撰写特写和采访记，十分繁忙，小说就写得少了些，但还是先后出版了《篱下集》《栗子》等短篇小说专集（后来萧乾先生曾先后在上海、香港的大公报任职，都是编文艺副刊）。

1937年，萧乾开始创作长篇小说《梦之谷》，内容是描述“一场很甜美，结果却很惨”（萧乾语）的恋爱故事。大意是在汕头的山谷里有一所角石中学，年轻的男教师“若萍”与一位大眼睛女生“盈”产生恋情，一段难忘的甜蜜日子后，因某一恶势力的介入而发生变故，真诚而单纯的“若萍”在扑朔迷离的误会中抱着对“盈”的怨恨回到了京城。小说发表后获得好评，台湾评论家司马长风在他的《中国新文学史》中称《梦之谷》是“五四”以来他所中意的十部长篇小说之一，2003年，时任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的杨义对《梦之谷》也有很高的评价，认为是“现代中国文学中最有分量和魅力的自传性爱情悲剧的诗情小说之一”。从小说的故事情节来说，《梦之谷》似乎也没有超出少男少女相恋然后遭受“棒打鸳鸯”悲惨结局这样的传统模式，但就笔者阅读这部作品的感受而言，觉得作者对两情相悦以及主人公纯真情感的投入写得非常细腻，给人以可触可摸可感可叹的非常真实的感觉，另一点是小说略带一点意识流的诗性文字，使作品有了诗性灵动的气韵，与纯真的爱情内容结合在一起，别有一番动人心弦的艺术魅力在里头，杨义先生所说“爱情悲剧诗情小说”，正是指出了悲情故事与诗性文字自然结合的艺术个性和特点。

萧乾夫人文洁若（左）与《梦之谷》小说中主人公原型萧曙雯晚年相遇

写了那么多短篇小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又是那样受欢迎，按常理作者是会“马不停蹄”继续自己的小说创作的，但情况并非如此，《梦之谷》于1938年问世后，萧乾不再写小说了，这与他国内国外复杂而曲折的人生经历并无直接的关系，而是主观上不想再写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了。

1996年3月29日，萧乾先生寄给我一篇题为《回首“梦之谷” 》的随笔（当时我在《解放日报》编《朝花》副刊） ，在寄稿的附函中，说明这是他的“余墨”系列文章的第一篇，《回首“梦之谷”》，也就是对当年写《梦之谷》这部作品具体情况的追忆和补充。在文章中，萧乾先生证实了《梦之谷》写的是他自己的一段初恋情史，人物和故事都是真实的（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何情感写得那样真情节写得那样细了），接下来便说到了为何自《梦之谷》之后不再写长篇小说的原因：写完这部小说，发现自己“只会在一小块画面上勾勒，不能从事人物众多的大幅画面的创作”，“我及时发现了自己的能力限度”，知难而退。萧乾先生说 1938年小说出版的时候，自己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而且至今不悔。——我们在这里感触良多的是，一位文学家具有如此冷静而理性的创作态度，在达到一个高度的时候进行认真检视，扬长避短，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这样的清醒，这样的自觉，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其实萧乾先生的这种冷静和自觉是表现在多方面的，比如他喜欢讽刺小说，也曾经试写过，但后来翻译了《好兵帅克》等讽刺作品，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潜力有限，“每当我手痒想写时，我总立刻把它管住”。他也尊崇诗歌，认为那是文学的精髓，但他“很早就发现自己缺乏诗才。我喜欢读诗，但平生没写过一行”。

江苏文艺出版2011年出版长篇小说《梦之谷》的美丽

萧乾先生的理性自省，是建立在辩证科学的认识观人生观基础上的，“我最引以自豪的，就是自从走上创作的道路，我就彻底否定了自己有什么天才，懂得一切都只能靠呕心沥血，凭着孜孜不倦的努力”（《萧乾回忆录》） 。文学前辈这样的清醒和“自省”，很值得我们深长思之。

前不久笔者与文洁若先生在电话中聊起萧乾先生的小说创作，我说1938年后，萧先生长篇是肯定不写了，但短篇是否偶尔写过呢？文先生说写过几篇的，是随意之作，论其小说成绩，主要还是早期的那些作品。这里顺便要说几句的是，1945年，18岁的文洁若在念高三的时候读到了《梦之谷》，被内中两位18岁男女的情感故事所感动，对写作者也敬慕有加，也由此与萧乾相识相恋，于1954年结了婚。1987年，一次偶然的机会，文洁若先生与《梦之谷》中的女主人公原型萧曙雯相遇相识，演绎了一段人间真情的佳话，笔者曾据此写过《文洁若与“梦之谷”》等文稿，发表在上海的报刊上。——小说和人物的“戏里戏外”，都真的是具有一点传奇色彩的。

众所周知，大作家萧乾先生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小说创作只是其整个文学活动的一部分，数量不是很多（短篇小说27篇，长篇小说一部），但这并不妨碍其在文学业绩中的重要位置，曾有评论家认为萧乾在上个世纪30年代先后写出的那些小说，为京派文学“输入了新鲜的血液”，“既属于京派，又超越了京派”。这当然是不一般的评价了。

（作者为《解放日报》原文艺部主任）

责任编辑 张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