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中国文艺研究室二三事
2015-10-28草明
草明
我到中央研究院文艺研究室工作的时候,研究院已成立了一年了。那时我虽然来延安已一年多,但是对延安的一切,我仍然感到新鲜和亲切。听说中央研究院是延安最好的研究机关,所以我很乐意到那儿工作。那儿一共有九个研究室,研究人员和工作人员相当多,是一个可观的集体,比我原来工作的单位“文抗”大得多。院内绝大多数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生活很活跃。清晨,尖声的哨子一吹,大家便主动地跑到操场集合,跑步、做操,有时还扭扭秧歌舞。扭秧歌是陕北群众创造又为群众所喜欢的一种舞蹈。我们这群知识分子扭起来,在此时此地还具有向群众学习、同群众打成一片的新的意义。所以我也乐意参加。周末,在同一个操场上,有时组织露天舞会。大家穿着用布条自制的草鞋,在音乐声中翩翩起舞,跳得满有味道,尽欢才散。如果有京剧或话剧,大家便结队去党校礼堂看戏。《逼上梁山》《三打祝家庄》《带枪的人》等,便是这个时期演出的。要是在盛夏,健儿们还到延河中去游泳。延河的沿岸,充满了快乐的歌声、笑语。瞧,年轻的人们把生活安排得多么有朝气和吸引人啊!我虽然是将近三十岁的人,又有家室的拖累,但我还是尽量参加集体活动。从集体活动中,逐渐改变了我在白区工作时由于不便接近人而养成的孤僻的习惯。我觉得自己身在集体之中,开始过真正的生活!
我们文艺研究室有二十几个人。主任是欧阳山,他是二十年代后期就开始创作的老作家。研究员中有刘雪苇、魏东明、王光震、汪琦、郭小川、余平若、金紫光、董速、蔡天心、江帆、金默生、张滨潢、伊明、吴介民、尚伯康、魏荣章、陈振球、肖英、程堃、张炳南等人,还有王实味。这些成员不少是大学生,也有文学研究工作者和作家。我们研究的范围,包括作家、作品和文艺理论。为了与当时的需要结合,又以研究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浪漫主义为重点。“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社会主义的浪漫主义”,是高尔基在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提出的,所以我们除了研究这个口号的理论问题之外,也联系研究高尔基的作品和苏联其他作家的作品。除此之外,还研究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和它的代表作。当然,其他各种流派也偶有涉及。我记得,讨论时充满民主气氛。大家阅读有关论著,多作了充分的准备,争先发言,各抒己见,有时也争论得面红耳赤,可是谁也没有给别人扣帽子,也没有人抓别人的小辫子。我是不习惯于辩论的,瞅着争论的双方,直怕他们吵架。其实这种担心是多余而可笑的。
以我当时的认识而论,我以为我们的研究计划是相当的完备,相当的切合写作实际的了。但是,在伟大的整风运动中,在毛主席作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之后,我们文艺研究室起了深刻的变化。特别是从事创作的我,不论在思想上和尔后的实践上都起了一系列的变化。毛主席的召见和亲切的谈话,朱德同志、陈云同志和其他老一辈革命家的谆谆教诲,使我终生难忘。
1942年4月下旬的一天,我收到昆仑收发室(即当年中共中央办公厅的收发室。编注)送来的一封信,那是毛泽东同志亲笔写的。他邀请欧阳山同志和我到他那里去谈谈。欧阳山同志是见过毛主席的,他曾对我描述过毛主席的形象。我虽然曾给毛主席写过信,但尚未见过他。我多么想见见他,亲自对他说说我到延安后的喜悦的心情啊!现在这个日子到来了,我此时的高兴未免带点紧张。从兰家坪的中央研究院到杨家岭毛主席的住处不算远,但我觉得走了很久似的。秃秃的山岭似乎在向我点头,潺潺的延水为我唱着轻快的歌子,路旁那冒出绿色的青草摇曳着,好像催我快走。我带着快乐的新奇的心情,走进了毛主席办公的窑洞来了。啊!一切都那么平常。毛主席穿的是同我们一样的灰布褂子,他住的窑洞和我们的窑洞也一样,只不过我们住的是单眼窑,毛主席住的是双眼窑,就像套间一样。窑内放一张写字台,两把椅子,对面放一张长沙发椅子。毛主席让我们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他开门见山地说准备召开一个会,和文艺界同志共同研究一下文艺工作问题,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态度问题,工作对象问题……毛泽东同志和欧阳山同志滔滔不绝地交换意见,从文艺定义到文艺政策,从文艺家的写作对象到文艺家要深入工农兵的火热斗争生活中去……
我细细观察毛主席,他的确有个魁梧的体魄,有一双深邃而浑厚的眼睛和宽阔的前额。这是非凡的睿智寓于平凡的躯体内的一副形象。特别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倾听对方讲话时是那样专注。开始我只以为他仅是出于尊重对方,后来我才理解他一面听的同时已整理出对方的观点并作出了自己的反应,引导别人走向正确的方面。我正在暗暗惊叹中,听毛主席说作家要改造非无产阶级思想,深入工农兵生活,才能更好地为工农兵服务的道理,心灵不禁震动了一下。我觉得自己参加革命都十年了,难道头脑里还有非无产阶级思想?十年来我一直写的是工人和劳动人民,难道我还不熟悉他们?我心中未免有点委屈。正在我左思右想的时候,毛主席转过脸来问我有什么意见。我早已把来时准备好的话忘得干干净净了,而心里所谓的委屈也不那么理直气壮,因为我还琢磨不透其中的道理,不好冒昧地提出疑问。于是我只好把文艺界根深蒂固、令人生厌的宗派主义问题提出来,我说文艺界有宗派,不好。
毛主席倒很重视这个问题,耐心地对我阐明,只要文艺家到工农兵中去,全心全意地为他们服务,行帮恶习和宗派主义就会消失。后来毛主席在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曾详细谈到宗派问题,在《整顿党的作风》中也谈到这个问题。可见宗派问题不仅文艺界有,各行各业也有的。
后来我一直恪守毛主席的教导,深入工农兵的火热斗争中去,不参与任何宗派活动,根绝宗派思想。
五月,红色的五月,曾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革命事件啊!作为伟大的延安整风运动组成部分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也在5月2日至5月23日召开。我们文艺研究室有少数几个人参加了这个会,也有几个去列席旁听的。
开会那天,延安的文艺界著名人士迎着扑面的春风,踏着欢快的步子走向杨家岭。有些人还拄着经过修饰的栎木拐棍,走进了中央办公厅的小礼堂。中央政治局的领导同志几乎全来了。这小小的礼堂挤得又暖和又热烈。大家不分座次,你愿意坐哪儿就坐哪儿,领导同志和文艺家随便畅谈。文艺界中大部分人是从白区先后来到延安的,也有一部分是从前方部队来的。正如毛主席说的那样,这些同志在政治上是拥护共产党的,但思想上还带着若干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或者还没有弄清唯心论和唯物论的区别,甚至写过有缺点的文章。
毛泽东同志在座谈会上讲了“引言”之后,大家的思想便活跃起来了。不少人勇敢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也有人提出人性论啦,爱是创作的永恒的主题啦,学习马列主义会破坏创作情绪啦等等,真是五花八门。但是三次大会讨论,没有人扣“帽子”,发言者畅所欲言,谁也没有紧张或害怕的情绪。
我那时水平还不高,对这许多意见还不能做出判断,即便是以为不对的,也不能从理论上加以剖析。会议休息时间,有人走开去活动活动筋骨,有人找熟人谈天。我没有动窝,只是在一群人中听听他们的议论,一面听一面沉思默想人们提出的道理。
这时,坐在我对面的一位陌生人忽然问我道:“你从西南来,对延安的生活过得惯吗?”
我一听,觉得奇怪。我又不认识他,他怎么知道我从哪儿来?我由于长期在白区工作,未免有点神经过敏,不觉唐突地反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打重床来?”
那位陌生的同志微笑着答道:“我是吃这碗饭的嘛!”
在旁的同志向我介绍说:“他是陈云同志。”
大家笑了,陈云同志也笑了。我也明白过来了。陈云同志是当时的中央组织部长,是管干部的。蓦地,我感到心里暖融融的。党的领导同志和干部之间是多么亲密融洽啊!我党的这种密切联系群众的优良作风深深地打动了我。我要永远以这种作风为楷模,密切联系群众。
讨论会上,在场的革命前辈也和同志们一道商讨文艺工作问题。他们的话是简短有力、一针见血的。我的印象较深的是朱德同志讲到他如何转变立场的时候,说他不是无产阶级出身,他不仅是把立场转到无产阶级这边来,而且硬是投降了,因为无产阶级代表真理,他就投降了无产阶级了。我听了他这番出自肺腑的话,又是震惊,也受到了教育。后来,我才知道,朱德同志青年时期跑遍国内找共产党,没有找着,跑到国外去找,才终于找到了中共旅欧支部的周恩来同志。朱德同志就在那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老一辈革命家的一席话,好像一把重锤似地,把我头脑里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敲得七零八落。我开始理解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对一个革命者来说,实在没有保留的价值,还是丢掉的好。如果不改造和提高,在适当的环境下,说不定会滑到资产阶级那里去的哩。
陈云同志也发了言。他提到有些作家以为自己有读者,就骄傲起来。其实,先是工农兵做了事,作家才有得写,这有什么可骄傲的呢?为什么作家硬比实际做事的人更值得骄傲?群众欢迎作家,是因为他的作品能反映他们的思想感情。一个革命作家,一个和工农兵在一起的作家,才会得到革命群众的欢迎。以为自己无论拿什么作品出来总会有群众,这就错啦……陈云同志的讲话,明白无误地使我了解到工农兵的斗争生活是第一性的,是我们的写作源泉,资产阶级的唯心论与无产阶级的唯物论是格格不入的。老革命家的话是赠给我们头脑开窍的良药,引导我们不要讲面子,要爱真理。
经过三个星期的三次大会的讨论之后,毛泽东同志为大会作了结论,除了更详尽地阐明“引言”中提出的问题之外,还解答了大家讨论中的许多问题。最后,吴印咸同志为大家照了个集体像,记录下这个历史性的会议。
从这个会中,我初步理解了一些带根本性的问题。我和欧阳山同志曾联名写了一封发自肺腑的信拥护毛主席的讲话,并感谢他对我们的教导。
随后,中央研究院掀起了学习《讲话》的高潮,我们文艺研究室更是热烈地展开了学习和讨论。经过讨论,大家的思想都起了深刻的变化,觉得研究文艺,也要走出研究室,到广大群众生活中去。大家决定我和董速同志首批随“民众剧团”到陕甘宁特别区(即绥德警备区,包括绥德、米脂、清涧、佳县、吴堡五个县。编者注)去,研究群众生活,研究地方戏和地方现代戏对群众的影响。毛主席的这个《讲话》,还影响到我此后的大半生——到工厂去,向工人阶级学习,为工人阶级写作。
1942至1943年,延安掀起了伟大的整风运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与《整顿党的作风》《改造我们的学习》《反对党八股》这些光辉的文献,是我们整风的根本指导思想。整风运动是一场深刻的马克思主义教育运动,她改变着人们的思想立场,帮助人们克服主观主义和各种非无产阶级思想,提高了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能力。经过两年的整风教育,中央研究院的同志们都分别投身到火热的战斗生活里去,迎接抗日战争的胜利。
选自《延安中央研究院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