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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冻人

2015-10-28刘爱玲

延安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东海母亲

刘爱玲,陕西铜川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延河》《天津文学》《延安文学》等。中篇小说《上王村的马六》获全国梁斌小说一等奖及陕西柳青文学奖。

除夕下午三点半,莫小北锁了办公室的门,正式进入春节长假。下楼的时候楼梯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在湿漉漉的楼道里回荡。刚刚那些心急的家伙们三心二意把水甩得到处都是,总之,玻璃湿过就算抹过,地上有水,就算拖过,谁还管效果?等到领导宣布放假,早一溜烟奔得影子也没一个。

莫小北直接去超市,超市里摩肩接踵,他好不容易抢到半捆带鱼,看时,那鱼却比别人抢到的成色要差很多,想放下时,早有几只手伸了过来,大有你不要我要之势。莫小北拿着鱼过了秤,去了调味区。四点半,莫小北排上了缴款的长蛇阵,这时候,装在右手裤袋里的手机振起来。被挤得满头大汗的莫小北摸出一看,是在红星小学供职的老婆于英妹,知是等不及在催他快点。

莫小北在人群里对着话筒大喊,你跟肖肖往小区门口走,我交了费就来!

好不容易提着两大塑料袋东西出了超市门,一阵冷风吹来,他满头的热汗刹时冰凉,莫名打了个冷颤。这下午,紧赶慢赶,等他骑着电动车驮着儿子肖肖和老婆于英妹进入老家百凤村,已经是夕阳西下,天快黑了。

空气中有炸鱼煮肉的味道,还的丝丝缕缕的柴草烟味,那是村里人用玉米豆杆烧炕的味道,还有牲口粪便味……每次一闻到这种味道,莫小北全身的细胞就放松了,他想快点到家,脱下手套,把一双冻木的手伸进母亲暖在炕上的被子里,那时,那瞬间包围的温暖会让他的全身有一种喝了酒般的醉意。

有鞭炮的炸响,是有人家在吃饭了。在村巷里,莫小北的电动车夸张地鸣着笛,他的嘴里喊着闪开闪开,让那些路上玩耍的孩子让开。走到邻居宏庆叔家门前时,60来岁的宏庆正往大门上贴对联,扭头看到莫小北一家,就招呼说,小北回来了?买这多东西!你妈一下午都在路口看了三四回了,刚回去,可能饭都做好了……哟,这是不是肖肖嘛,个子又长高了!

这话还没说完,莫小北就听得身后一阵喇叭响,一扭头,是一辆黑色奥迪,挂的省城牌照,那车里也没人伸头出来,只是一个劲地按喇叭。莫小北往边上让了让,那车刷地一声就开过去了,依稀看得里边坐的是樊东海。

宏庆叔的手里拿着半幅对联,目光追着奥迪的尾巴说,看人家东海,把事做成了,回回回来都这么气派……说着就看那车开了一截在不远处的樊家门前停住,先从车上下来的是西装革履的东海,又从副驾上下来一个女的,穿一身黑,高跟鞋像是两根钉子扎在地上,两个人打开了后备箱,大包小包地往外拎东西。一个和肖肖大小的女孩子跳下车,叫着奶奶奔门楼里去了。

莫小北没说什么,电动车一挂档,向自己家里开去。

母亲的饭菜已好,只剩几个热菜,也已切好在案板上,看到莫小北回来,就赶紧下厨房,于英妹也脱了大衣,围上围裙跟在母亲后头进去了。

莫小北刚才进院的时候看到门上的对联还没贴,就从提回来的那一大堆袋子里,取出两幅对联来,招呼儿子肖肖快过来给他搭个帮手。对联是移动公司交话费送的,两幅一模一样的对联,一幅贴了大门,一幅贴了母亲住的正屋,使几间略显旧意平房的小院有了年的气息。

贴完对联莫小北和儿子肖肖进屋,到厢房里拿出了爷爷奶奶及父亲的牌位,仔细地用抹布擦了供在桌子上。又把自己带回来的供品一样样在盘子里放了,在桌前供好,厨房里的菜就已经炒好了。

莫小北的父亲是他上初三那一年在外边打工下煤窑出事不在了的,那一年母亲才三十八岁,莫小北的妹妹莫小楠还在上小学。处理了父亲的后事,开始有人给母亲介绍对象,莫小北记得母亲见过几个,都不合适,不是对方不行,就是人家嫌母亲还有个儿子莫小北,说是女儿好说,将来找个婆家就是一门亲戚。这男孩就负担大得多,上学、工作、媳妇、房子——百凤村地处城乡结合部,眼看得一点点被城市蚕食得所剩无几,凭一人几分的薄田,是养不活人的。那段时间莫小北隐约觉得自己成了母亲的负担,每天都提心吊胆的,怕母亲扔下他们兄妹俩不管。但母亲似乎死了心,一门心思养两个孩子,又给奶奶送了终,想起来也真是不易。那几年,孤儿寡母的,干什么都是个难,没少看人脸色,直到莫小北考上了省农林大学。一同考上学的还有村里的樊东海,不过樊东海考的是大专,这让莫小北的心有了稍稍安慰,觉得自己没给母亲丢脸。

祭过祖先放过鞭炮,一家人开始吃饭。电视里放着红红火火的春晚直播,但也没拉住肖肖,这孩子吃了几口就跑出去和村子里的孩子疯去了,剩下莫小北和于英妹和母亲三个人。母亲的炕烧得很热,因此,屋里虽然没生火,却盈盈着一屋暖意。饭也不急,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拉着家常。莫小北和于英妹说着各自的工作,母亲就讲村里的新鲜事,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樊东海身上,说樊东海这几年混得好,去年翻盖了家里的房屋,三层的小洋楼,瓷砖到顶,屋里的洗澡间卫生间厨房一点不比外面的单元楼差,又在家居美化上下够心思,楼梯上的陶瓷装饰院子里的小花园,还有那些个名贵花草,惹得一天老有人去看。樊东海的妈现在也像贵妇人,学城里人养了条啥狗,一天啥也不干,天天下午牵着狗在村里溜弯,村里人都议论樊家把事做成了……

后来母亲和于英妹收拾了碗筷包饺子去了,剩下莫小北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想起下午看到的樊东海,那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不相信他没看到自己,想起上学时这小子天天跟在自己身后要抄作业的巴结样,什么时候变得趾高气扬了?

酒是二十来块一瓶的普通酒,莫小北一杯一杯,不知怎么就喝醉了。

莫小北十年前大学毕业,进入这个局工作。这个局是和农牧民打交道的局,自然有许多风里雨里的事情,要经常下乡,莫小北就分在那个常常下乡的所里。农村出来的莫小北不怕下乡,遇到来了新机器需要推广,莫小北还是很自豪的。他们先在省上或厂家派来的专家指导下,学会新机器的运用,然后把那些庞然大物拉去田间地头,演示给农牧民,让他们知道新机械的好处。每每莫小北带着机械,在田里口干舌燥地讲了一天,回来时天已经黑了,肚子还饿着。这时候的莫小北,就又是讲师又是搬运工,那些下乡的地方又远,等到回到市里,一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累成一滩泥的莫小北哪有心思吃饭,只想回他的单身宿舍,擦把脸,最好澡也不要洗,倒在床上就睡。所以这时候的饭在莫小北只是一个程式,越简单越好,大部分时间找个小店一碗面了事。

一个新机器的推广至少要几个月,这几个月莫小北就在那些偏僻的山洼里穿行,他最讨厌的是遇到下雨下雪,早上出门还好好的,回来时道路就变得异常艰难,所以莫小北半夜回到市里的情形也是屡见不鲜的。长年的下乡让原本个子不高的莫小北又黑又瘦,一头的长发也没时间去理,打面走过来,和长年风里雨里的农民没什么两样。

才进入局里工作的时候,母亲的背在村里终是能挺起了,说话也有了些底气,毕竟莫小北是在市里工作的人。大家说起村里几个同龄的小伙子,总要拿莫小北和樊东海比,说你看,人还是不能光看嘴皮子功夫,你看人家小北,一毕业就进了事业单位,樊东海也毕业一年多了,却还在外头晃荡着呢,快把他家人愁死了。

虽然莫小北长得没有樊东海好,个子也没有樊东海高,那段时间上门提亲的却快把他家里的门槛踢断了。然而好景不长,大家看到莫小北这个形象,再一打听知道他不过就是个风里来雨里去的机械推广员时,那提亲说媒的慢慢就少了下来。后来,晃荡了一年的樊东海竟也被家人活动进某事业单位,虽说是在办公室跑腿伺候领导,但那气势出来自是不一样。慢慢地,那些撵着莫小北的媒婆们转了风向,投到樊东海的门下去了。

逢了周末,莫小北再回到村里,母亲就说起他的婚事,说,人家樊东海出来进去胳膊上挎着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事情该抓紧了。莫小北嗯嗯应着,却不知道自己一天在地里田间,该怎么抓紧,难不成领个农村姑娘回来?

说是如此,莫小北还是相信他的苦不会白下,总有被领导看着的一天。可是领导仿佛得了盲症,对莫小北的努力视而不见。倒是那些比他来得晚的,反倒比他混得好,人家都副科了,莫小北还在平头百姓的位子上出死力。

终于有人升了职,在所里请客,叫到“莫老师”来赴宴,莫小北猝然惊醒。那天的酒席上,莫小北闷闷不乐,冷眼看着那些西装革履觥筹交错,再看自己,指甲缝里藏着污泥,皮鞋上有着隐约的泥点,哪还有一点事业单位公务员的样子!也是,莫小北上了班是下乡,下了班是回百凤村帮母亲干活,母亲年纪大了,常年的劳累落下了腰腿疼,低血压。村里有樊东海比着,大家看他们家的眼光就有些特别。那眼光让莫小北想起了父亲才离开的那些年。

从酒席上回来,莫小北就思索着再不能这么黑着头像头磨道里的驴了,那样到死都走不到个头。于是在下一次机会到来时,拿着老婆于英妹回娘家借的三万块去了领导家。那时候,他们刚刚买了房子,还没装修,银行还有三十万的欠款,他跟于英妹还有两岁多的儿子肖肖住在租来的民房里。那天晚上,趁着过节,莫小北买了些礼品,叫上于英妹壮胆,顺理成章地到了领导家。当他把那只装了三万块的信封放在领导家出来时,他竟出了一身汗。

走出领导的小区,在旁边的巷子里,莫小北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说礼品里有一只信封,领导说知道了。听到电话里领导的态度,莫小北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了。再看身边为此行特意做了头发的于英妹,这个在讲台上滔滔不绝的小学老师,竟也紧张得浑身发抖。

好了,“货”终于送出去了,那个春节是他们过的最松快的一个节日。

果然,春节过后,局里宣布了久决不下的副科名单,莫小北的名字赫然在目。

现在,莫小北在这个副科的位子上又呆了六七年了。

按说单位一把手年龄快到站了,莫小北把全局的副科排查了一遍,空降一个到自己所里来的可能性不大,那么一把手到站莫小北这个副手上位是顺理成章的事。可是一把手是个拿着国家特殊津贴的所谓专家,才到这个单位的时候莫小北非常崇敬他,事事向他学习,时间长了,却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反倒是这个专家自以为是,很多课题上都做得并不是特别妥当。莫小北当然要提出自己的想法,结果发现招来的是专家的冷嘲热讽,最后结局还是专家一人拍板,依然按着他的老方法。如此一段时间后,莫小北发现自己在单位成了孤家寡人。

好吧,既然他是专家。莫小北慢慢不再提自己的意见,任他独断专行。但他却不放过莫小北,常常小题大做。就拿那次下乡来说,莫小北一行六个人到某村推广机械,完了后都一点多了,回到单位食堂早没了饭菜,莫小北就请大家到门口的小饭馆一人要了碗油泼面。一碗面六块钱,一共三十六,回头报账时,专家抓住了这三十六不放,说是原本半天能干完的活,没这部分经费预算。气得莫小北扔下一句,不报了算我请大家行不?然后甩门而去。

而专家对自己怎么样呢?莫小北做他副手的六七年里出差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一有什么有利的活动,专家就扑上去了。他常常在领导跟前说,他放不下这个所呀!因为他是享受国家特殊津贴的专家,六十过了还不退,压着莫小北这些想上位的年轻人,所以大家的情绪都很大,单位里一天都是死气沉沉的。

去年入冬,专家患了风寒,刚好杭州有个机械博览会,邀请函发到局里,局里又批给所里,此时专家正在家里养病,莫小北七年来第一次出了趟远差。四天后回来,专家的一席话没把他的鼻子气歪!他说,这次是我病了,不然也轮不到你去……

私底下同事们都说,难道他还能世袭不成?世袭的说法是有来历的,专家利用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的两个孩子都解决到了同系统,有一个还在本单位,世袭也不是没有可能,虽然远了点。

过完春节上班,又到了推广机械的忙碌阶段,莫小北不怕出力流汗,就怕出力流汗了没人看见。

他以前的一个同乡女同学路娟娟在电视台,莫小北上学时就是她的铁杆粉丝,可以说这同学是他的初恋,他一看见她就紧张得手心冒汗,却不能拒绝自己去接近她。那时上课,他早早就去占坐位,只要是路娟娟求到他帮忙的事,他二话不说,把自己的事情放下,也要把路娟娟交待的事情办好。有时候他忙活了大半天,想跟路娟娟说说话,路娟娟却跟一帮同学嘻嘻哈哈地走了,剩下莫小北一个人望着那袅娜的背影发呆。

但莫小北还是撵着路娟娟的影子,路娟娟在哪,出不了几分钟,莫小北肯定就会出现。后来莫小北成了大家的笑料,都说莫小北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莫小北反倒看开了,他就是要追求路娟娟,不试一下,路娟娟不当面拒绝他,他是不死心的。

临毕业的一个周末,路娟娟去参加几个要好的女生的临别聚会,莫小北到宿舍去找她,没找见,看到路娟娟的被单在床上窝成一团,想到就要回家了,这丫头也不知道收拾收拾,又看到宿舍外面阳光灿烂,一时兴起,扯下路娟娟的床单被罩,拿到洗衣房去洗得干干净净,晾在外面。那个周末,莫小北哪儿都没去,想着路娟娟晚上盖着他清洗的充满阳光味道的被褥,他的心里就溢满了甜蜜。

路娟娟平常就大咧咧的,加上又是离别宴,哪有不喝酒的道理?当她东倒西歪被人扶回来的时候,看到莫小北正哼着小曲在她的床上缝被子。路娟娟最见不得一个男人干女人的活,再看一眼围观的同学,一个个挤眉弄眼笑意盈盈,那笑容在路娟娟看来都是满满的意味深长。也许是酒,更重要的是她根本对莫小北就没那意思,于是,趁着酒意,一不做二不休。她立声说你干什么?莫小北吓了一跳,硬着头皮说,我……替你……把床单被罩洗了,现在把被罩缝上……

莫小北的话还没落音,就见路娟娟挣开扶着她的同学,风一样卷过来,抱起被子。他以为她要睡觉,他的手上还有带线的缝被子针,着急地说,还有两针就完了。她不管,她抱起被子一下子就到了窗口,她们住的是三楼,那床刚刚洗净的被子被她奋力从窗户里扔了出去。又回来扯床单,这时嘴里才嘣出第二句,谁让你动我东西?谁让你洗的?

莫小北没想到路娟娟能发这么大的火,眼睁睁看着她把那张床单也从窗户里飞了出去。旁边的同学看到这情形,推着莫小北说你快走吧、快走吧……莫小北的脸像被谁刮了几个大耳刮子,他的头都是懵的,心瞬间掉到了冰点,也不知怎么就默默地下了楼。看到那躺在院子水泥地上的被单,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下意识地过去捡起了它们,又一步步上楼,回到路娟娟的宿舍门前,把它们递给了与路娟娟同宿舍的一个女同学。

莫小北不找路娟娟了。很快他们毕了业各奔东西,在某一次同学聚会上,莫小北与路娟娟又碰上,莫小北躲着这个辣妹子,而她,端了一杯酒过来,说,老同学,你好呀!完了说,对不起啊,我自罚,先喝了这一杯,别的就不多说了,都在酒里。一仰头,那杯酒下了肚。

莫小北本是没想理路娟娟的,看到路娟娟主动过来,就觉得自己不能太不男人,这么想着就也一仰头,就在那酒滚烫着滑下他喉咙的时候,他发现,他对她以往的那点不满没出息地烟消云散了。而这时候,他与小学教师于英妹的恋爱已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路娟娟说,以后有什么事来找我。莫小北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以后她还真的主动帮过他几次忙,为他作了两期专题片。专题片在电视节目里播出后,产生了较好的影响,为莫小北升副科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莫小北决定请路娟娟坐一坐,一起吃个饭。莫小北已经好久没有联系路娟娟了,当他有了请路娟娟坐一坐的想法,就觉得自己很那个,似乎就是奔着路娟娟手里的摄相机去的,但是他真的没辙了。

领导那里该打点的都已经打点了,买礼品的时候,莫小北的手都在发抖,然而这年头,谁在乎你那三瓜两枣的吃喝呢?可是总得有些由头不是,不能空着手去领导家吧?而每次去还得老婆于英妹陪着,以显示其隆重性。

每次出门前,老婆于英妹都要唠叨很久,不光她自己抱怨没有衣服穿,莫小北也看着自己的老婆和别人相比差了一大截。这几年,有三十万的贷款在身上压着,还有翻修乡下的老房子,莫小北还不甘心在岗位上总那么黑着头看不到天日,想进步,那是不光要工作实力,最主要的还要经济实力的呀。莫小北虽说是住在城里,却一箪一饮都是从乡下拿的。他每星期回趟乡下,几年来光电动摩托车就骑坏了两三辆,这些车,为莫小北的家庭建设人生理想立下了汗马功劳。而老婆于英妹,即使早上没课也早早到校签到,为的是挣那每天五块钱的早读补贴!加上老婆在学校里还要进步,儿子不能输在人生起点上,得参加各种学习班兴趣班,哪里提起来不是要钱的呢?

既然有求于人,莫小北思来想去,觉得地点还是不能太随便了,他在电话里告诉路娟娟,想请她坐一坐,地点定在湘江人家。他知道路娟娟爱吃辣,无辣不席,那里的环境又好,听说还有轻音乐放着,说不定路娟娟一高兴,就用不着他这么为难开口——路娟娟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谁知路娟娟一听就说,你小子发财了?你有钱我还没时间呢!这两天市上两会要开了,几个专题都得赶出来。这样,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中午,我们单位门前的面馆,一碗面就行。又说,到时候你小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莫小北知她这是为自己着想,心下感动了一下。

为了防止尴尬,莫小北去时从学校接了肖肖,给于英妹打电话说不回去了。谁知路娟娟来时也带了个女伴,看到莫小北欲言又止的样子,说,你说你的,这我铁杆姐们,不用回避。

这家的面份量大,端上来,满满的一老碗,味道却不是太好,路娟娟和女伴分了一碗都没吃完,肖肖的一碗也只吃了半碗,只有莫小北的一碗吭吭吃吃地吃完了。大家坐着说话,路娟娟听明白了莫小北的意思,说,你不用管了,这事我来安排。

这就到了下午上班时间,大家站起来要走。莫小北看着桌子上的剩饭菜,其实就是一半碗面,半盘豆芽半盘凉拌黄瓜,嗫嚅着可惜了,让服务员来打包,说是下午回去加两个馒头就不用做饭了。

路娟娟笑着替莫小北解围,说,就是,这扔了可惜了,现在都实行光盘行动呢,不能浪费。临出门时走在莫小北后面,却恨恨地说,真想狠狠地踹你一脚,没一点出息!

路娟娟给莫小北拍专题片的那天是个晴天。正月还没出去,田野里万物都还睡着没醒。其实说睡着也不准确,因为,树们的枝条已经柔软起来,在要发枝的地方有了鼓起了芽苞,草呢,铁灰色的叶片下面,靠近根部的地方,分明有了一丝新绿。

莫小北这天是在一片苹果地里讲果树修剪拉枝,这个讲解不是比比划划就行的,他像往常一样上了树,拉过一根枝条,一边讲一边修。去年冬天的降雪少了,树枝上草叶上积了一冬的灰尘没被清洗,一动就到处掉浮尘。再看树上的莫小北,早上特意为拍摄收拾的头发已被吹得灰蒙蒙蓬乱不堪,身上的衣服也是这里一块灰那里一片尘的。但莫小北似乎没有意识到,只管滔滔不绝地讲着。

路娟娟的脸被溜过的小北风刮得生疼,她把脖子上的大围巾解开,重新把头脸包了,提起手里的机子开拍。有几次路娟娟想让莫小北配合一下她的镜头,可是这家伙一进到地里就目中无人了,只有他的果树和他旁边的听众。路娟娟左右找不到好角度,找到个角度吧,他还只顾讲课不知道给个脸面过来。路娟娟打着手势提醒他,一转身他又忘了,自顾他的。那摄相可不是个轻松活,几十斤的机器端着,一会儿就累得路娟娟气喘吁吁。她一边放下摄相机让自己休息一会儿,一边在心里暗骂,还是以前的木头脑袋!抓不住今天的重点是拍摄还是讲课?

路娟娟为莫小北拍的专题片很快就在电视台播出了。应该说,在播出时间段上,路娟娟是帮了莫小北忙的。时值市上两会即将召开,电视台电台报纸都在忙着做政协委员人大代表的专题采访,而这一段时间这些新闻更是领导关注的重头戏。路娟娟的专题部也有一个策划,那就是人物专题,集中报道这一年来人大代表政协委员中的突出人物,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路娟娟见缝插针地安排了莫小北节目的播出。

节目的播出效果莫小北很满意,那几天老有人私下里问他,是这一届的人大代表还是政协委员?莫小北说什么都不是,对方就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还有两个平常对他都不太在眼的家伙,竟然前后脚地来请他吃饭。直到有一天,他到局里办事,一个副局长都要走过去了,却把他叫住,到他办公室问莫小北的工作。

这些都给了莫小北一些信息,是春暖花开的信息。

趁着天气返暖,一个周末,莫小北带着老婆于英妹和儿子肖肖逛了趟大佛寺,适逢大佛寺庙会,寺里香烟缭绕木鱼声声,原来是那些捐了香火钱的香客,跪在大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一边的和尚就手执木鱼敲上一阵子,听说那样许的愿才灵验。莫小北原是不信这些的,那天竟鬼使神差走了过去,在那个黄色的功德箱里放了十元钱,又拉老婆儿子一齐跪下,双手合十,十分虔诚地默念着许了愿。

转过大殿,钟声不绝于耳,看时,却是撞吉祥钟,说是钟声响亮的话一年都顺当,只是撞一下要两块钱,莫小北又掏了十块钱,莫小北和儿子一人撞了两下,老婆于英妹撞了一下,钟声悦耳,传出去很远。

这些钟声在莫小北的耳边回旋,他揪了多时的心似乎就在那一趟郊游中云开雾散了。

市上两会之后,老领导即将到站,全局十四个下属站所集中大轮岗,莫小北之前的各路工作已经做了好几年,年前更是各方打点,因此他对自己的前途信心满满,静观其变。没想到,结果下来,他盯了很久的正职没弄上,却被从下了多年苦组建起来的所里踢出来了,被调到了清水衙门观测站当一把手,按说也解决了正科待遇。接到通知,莫小北一个人发了半天愣,他使劲想在哪里出了差错,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开始几天莫小北还想着再活动一下,没两天却了解到就这个岗位竟也竞争激烈,莫小北的民主测评会开了四次,开得莫小北眼睛都绿了才通过。之后各人的岗位明了,莫小北把十二个下属站所的新一把手排查了一遍,并不是谁有能力谁就能上,唯一的可能就是谁的后台硬谁上,这个硬里当然包括助推的“孔方兄”。实力雄厚的上好岗位,像他这种省吃俭用前前后后仅打点了不到十万元,又没有任何背景的,活该到这种有之不多没之不少的单位来。

观测站是局里的冰点单位,莫小北觉得自己被渐冻了。他怀疑在这样一个单位,他是否还有翻盘的能力和心劲?

是的,他非常怀疑。他见过医学上的一种病症就叫做渐冻人,先是四肢渐渐无力,之后器官衰竭,进而思维停滞,到了最后,唯一的结局就是呼吸衰竭死亡。想到这里,莫小北的心脏一阵疼痛,想起刚毕业时的理想,那么多年的忍辱负重,那些汗水与泪水,还有母亲期待的眼神,老婆于英妹几年没添过新衣服的付出,儿子从来没舍得买过超过十块钱标价的玩具,每一棵从家里带到城里的菜蔬,每一粒百凤村出产的粮食……这一切滚滚而来,塞满了他的脑袋,又浩浩荡荡而去,直到他的脑袋变成了一片空白……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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