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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风

2015-10-28忽培元

延安文学 2015年6期
关键词:叔叔

忽培元,陕西延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长篇传记《群山》《修军评传》获第一、第三届全国优秀长篇传记奖。

终于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故乡,而且是带着儿子和儿媳还有孙女楠楠。

这也是我多年的一个夙愿,终于得以实现。在这魂牵梦绕的巍峨太行山中,面对叔叔的坟茔——烈士忠魂的安息之所,一时百感交集。在我少年时代每天放羊的必经之地,那情形依旧历历在目。

那时每天都要深情地抚摸这座并不高大的墓碑,痴情地思念亲爱的叔叔。每天都要在这坟前跪拜默哀,同未曾见过面的叔叔默默地对话交心……“李正彤烈士之墓”,墓碑上的七个红色方块汉字,深深地铭刻在我幼小的心灵中。

五十多年后的今天,在叔叔坟茔的近旁,又多了一座新坟。那里面安息着我的父亲李正修,一个终生都在故乡土地上辛勤劳作的农民。父亲生前总说自己没有资格埋在四弟身边,可这是祖父李在公的临终遗愿,说是他们两兄弟生前感情最深,又是我的父亲千里迢迢历尽千辛万苦拉着叔叔的灵柩归来,因此最终安眠一起,两个人都不会寂寞。

我和儿子仔细清除着叔叔坟前的杂草,并且用铁锨精心修补被雨水冲涮的壕沟。按照家乡民俗讲究,只有清明这天才能在坟头上动土。

孙女楠楠则认真地由山坡的草地上采来一捧五色野花,献在二老坟前。我把一瓶二锅头打开,倒一杯洒在叔叔坟头,又倒一杯,洒在父亲坟头。

这时候,楠楠的妈妈秋云远远站在那块巨大的石头上摆弄手机。

儿子太行赶忙走过去把性情古怪的媳妇拽了过来。在两位长辈的坟前,接下来,儿子、孙女和我,我们老李家长子系脉的三代人为两位前辈跪拜默哀。

下山的路上,十岁的楠楠不断地问这问那,还不时地要我讲述关于叔叔李正彤烈士的传奇故事。

我同叔叔李正彤并没有见过面。当他为人民流尽最后一滴鲜血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但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伟大的英雄,是我崇敬的偶像,于是我对楠楠说:“孩子你记着,记得在我也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老爷爷,就不止一次地向我讲述了李正彤烈士的故事。”

那是1950年春天,当时我还没有出生。一个寒冷异常的夜晚,我的爷爷、奶奶把全家人叫到石墙老屋,大家围着炕桌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共同商量着一件几乎全家人都不能接受的事情:我的叔叔李正彤参军离家13年了,只是在1949年的春天回过一次家并结了婚。此后一走,就再也没有回里。

“如今,正彤,他,他牺牲了……”我的爷爷痛苦地说不下去了。两个姑姑看见他手里那张已经被泪水浸湿的“烈士证书”颤抖着泣不成声。我的奶奶放声痛哭。石墙老屋里一片哭声。

“四弟的骨骸还在千里之外的陕西郿县马家山的山洼里呀,他的灵魂还在荒郊野外漂荡……”我的父亲强忍痛苦说。

几乎是整整一夜,全家人面对那张“烈士证书”,就像面对着我那亲爱的叔叔。大家痛苦地回忆着叔叔成长、参军,以及长达十三年枪林弹雨中的战斗经历。特别是回忆起他最后同家人和乡亲们壮别的一幕……说到伤心时,父亲再度哽咽着,姑姑们甚至大声嚎哭,只有痛苦过度的爷爷、奶奶把悲痛的泪水悄然咽进心中……眼下,面对这“烈士证明”,全家人都在自责内疚。阵亡通知上讲得清楚,说按照规定,烈士的遗体已经入殓,即将就地安葬。还说鉴于李营长的级别身份,灵柩也可以运回家乡安葬,要家属给予答复。

我的爷爷冷静下来,说,“我看就不用回来了。陕西到河北,少说也有三千里吧,那么远的路,怎么运回来呢?我看就安葬在陕西吧,让正彤和一同牺牲的战友们在一起。”

我的奶奶一听就哭出声来,两个姑姑也哭得更加伤心。我的婶婶德贞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苦,她强忍了半晚上的哭声终于爆发。爷爷的意见显然难以通过了,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爷爷惊异地看看全家,最后目光落在了我的父亲脸上。我的父亲一直蹲在炕上拼命地抽着旱烟。石墙老屋里的空气紧张得就要凝固。

过了好一阵,爷爷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那好吧正修你拿个主意。”

全家人的目光都投在了我的父亲身上。

只见我的父亲一声不响地站起来,把烟锅在鞋底上使劲一磕,坚定地说:“爹、娘,我去陕西把四弟接回家来。”

听他这么说,我的爷爷起初感到了意外,他原本是希望大儿子支持自己的。他的内心其实也很矛盾,谁不想把死去的儿子运回身边安葬?他只是不愿意再给部队和地方政府增加负担。

父亲言辞的自信与坚毅,终于说服了全家,连我的祖父也不得不点头同意。就这样,全家商量决定,由我的父亲李正修到陕西郿县取运叔叔的灵柩。

西北黄土高原丘陵沟壑连绵,一老一少两匹马,一黑一白,一前一后地抬驮着一副厚重的红漆棺材,更像是一叶小舟挣扎在黄河的波浪之中。头上包着白毛巾、腰间扎着皮带的赶马的高个儿汉子,三十六七岁的年纪,就像是缺乏经验的舵手费力地把着舵柄。

叔叔的棺柩是他牺牲后部队为他定做的,用的是三寸厚的松木板材,重得很,并且用大红漆精心漆过。在棺柩的正前面,雕刻了交叉的镰刀斧头,路人一看就是革命烈士的灵柩。父亲是把叔叔棺柩的重头固定在老黑马驮架上,小的那头搭在小白马背上。两匹马一前一后组合成一个驮子,当地人称之为“架窝子”。如此日夜兼程,开始了这次漫长而刻骨铭心的艰难远行。

这赶脚的汉子就是我的父亲李正修,棺材里躺着的就是我的叔叔,赫赫有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的独立营营长李正彤烈士。

哦,原来已经到了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首府延安的南大门鄜县境内。父亲李正修望着山川河流和城外路边半山坡上一座古塔想着。

“请问,这是哪位烈士的灵柩?”

一路之上不断地有人打听。李正修便如实地告诉人们。他心想如今全国已经解放,这可是光荣的事情,没必要藏着掖着。

“是一位老八路,解放军的营长,名字叫李正彤。”

“李正彤,对呀记起来了,《解放日报》上登过他的英雄事迹哩。”

“可惜呀,眼瞅全国就解放了,该享福坐江山了呀。功臣呀……”

于是,就有人点燃了一串鞭炮,更多的人跪在路旁默哀,大伙自觉地为心中敬仰的人送行。

架窝子显然很沉。一黑一白两匹马喘着粗气走得十分吃力。它们每迈出一步,就听见背上的架窝子咯吱咯吱呻吟般地叫唤。长途而来的赶牲灵汉子,我的父亲显然已经听惯了这种痛苦的呻吟。他甚至觉得这就像是棺材里面的四弟正彤在哀婉地诉说。

这是1938年春天,晴朗的日子里太行山像一幅巨大无比的山水画卷。英俊的少年赶着羊群在山坡上放牧。他开始吹奏竹笛。笛声悠扬,委婉动听。

不知啥时,一个美丽的小姑娘来到他身边听着。小姑娘叫王德贞,是隔壁王大娘家的小女儿。这个放羊吹笛的少年,是我的叔父李正彤,14岁的槐石峪儿童团团长。他如今做梦都想着参加八路军,扛枪打鬼子。

突然,笛声停了。少年警觉地站起身。他急忙把笛子别到腰间,拿起红缨枪,手搭凉棚望去,远处的山脚出现了两团黑影。终于看清了是两个行路人。等走近了些,眼尖的少年突然兴奋地喊着,“爹、正民哥!”就飞快地溜下巨石,朝来人奔去。德贞也紧紧追赶在他的身后。果然,是我的祖父和三叔父李正民回来了。

我的爷爷李在公1927年参加革命。无论是革命处于高潮还是白色恐怖来临,他总是长年累月在外奔波,很少回家。但是他一回来,就给孩子们讲述革命的道理和红军长征的战斗故事,还在村里秘密地建立起党组织。我的父亲李正修就是祖父发展的第一批党员。叔父李正清、李正民和李正彤,还有姑姑正英和正兰,六个孩子,都是从小在我的爷爷的引导熏陶之下,接受了进步思想,以后又陆续走上革命的道路。好久没有回家的祖父,眼下却领着刚刚参军的三儿子正民回来了!

回到家里,祖父把全家人都叫到一起说话。徳贞和正彤还有两个妹妹一直围在奶奶的身边守着祖父正民。

祖父表情严肃地说:“我这次回来,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们,一个是喜事,正民光荣地参了军,编入贺龙120师的王震359旅。”说着停下来,看看每个人的脸。正彤发现谁也不说话,连三哥的脸上也没有半点兴奋和喜悦。石墙老屋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敏感的奶奶脸色开始发白,正民急忙上前拉住了母亲发抖的双手。

“再一件说出来你们也不要过于悲伤。”祖父说着又停下来,看了看奶奶。大家的心一下子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怎么?该不是我的正清儿他……”奶奶焦急地问。

“是的,”祖父的声音低得几乎叫人听不清,但是却像晴天霹雳,“他娘,你可要挺住,我们正清因叛徒出卖被铺,他坚贞不屈,任凭鬼子严刑拷打……在天津日本人的监狱中牺牲了。”

叔父正彤一听,猛然站起来,高喊着:“爹,娘,我要像三哥一样参加八路军,给二哥正清报仇!”

妹妹们和德贞一下子哭出了声。

奶奶哽咽着紧紧搂住小儿子,说,“好孩子,你还太小,才不满十四呀,等到了十八岁再……”

“不行,娘,我就要参军杀日本鬼子!”

正彤哭着喊着:“爹,我要参加八路军,同三哥一样穿上军装打日本,替二哥报仇!替德贞的爹和哥报仇!”

母亲说:“孩子,你还小,再过两年吧!”

“不,我今年就要参军,我要和三哥一同把小日本赶出平山,赶出中国!”

父亲看到儿子态度如此坚决,就说,“那好吧,既然你态度这么坚决,我同意你和哥哥一同参军。”

“爸爸,真的、同意了?”

满眼泪水的正彤兴奋地抱住父亲。母亲心疼地上前搂着小儿子不放手。正彤伏在娘的肩头说,“娘,你放心,我命大,子弹打不到我。”

全家人都睁大眼睛惊异地看他。母亲把儿子搂得更紧。天呀,刚刚失去了老二,这老三、老四就又要上战场去了?!奶奶的泪水再次涌出了眼眶。

第二天一大早,正彤随父亲、哥哥刚要出门,德贞就勇敢地走上前,当众大大方方地把母亲做的新鞋和自己的平安荷包递到正彤哥手中,说:“正彤哥,我娘说,无论走到哪里,你可别忘了咱槐石峪,可要早些回来呀。”

“德贞妹妹,你们大伙放心,我会时常回来看你们的。别忘了给我写平安家信。”

天空下着濛濛细雨。雄伟的太行山峻拔的峰峦,隐没在云雾之中。山脚下坐落着我们美丽的山村槐石峪。一大早,年轻漂亮的王德贞,照例穿起去年新婚时穿过的那件鲜红绸子夹袄,打着一把油纸雨伞爬上村子南面的小山岗。她站在那块巨大的青石上朝着西南方向盼望。顺着她的视线,有一条大路,一直通向远方的山嘴那边。去年,也就是清明节这天,她新婚的丈夫,也就是我的叔父骑着那匹枣红战马沿着这条大路,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那天,新婚才十多天的婶婶同全家人、全村人就是在这里目送着叔父离去。

随着浓浓的炮火硝烟,新中国如同一艘历尽艰辛的航船,它在黎明的曙色里已经显露出高高的桅帆。年轻的叔叔李正彤,义无反顾地迎着曙光而去。全家人心里既高兴又很难过。他重返部队不错,但都以为他是生着气走的。这位年仅25岁的热血男儿,怎就忍心丢下新婚妻子和父母兄妹?他原本是打算回来完婚后留在家乡务农支前、为母亲和那三位孤老的母亲养老的呀。参军已经整整12个年头的叔父,他身经百战、战功累累,却还是头一次回家探亲。年轻的老战士,九死一生的革命功勋,眼看全国就要解放,新婚之后他的心中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向往与美好憧憬……然而那天晚饭时,当他把自己的想法讲出来想听听全家的意见时,却不料遭到了强烈反对,甚至是“无情批判”。就这样,在全家人看来,他大约是一气之下改变了主意,从此一去不返的。而只有他新婚的妻子王德贞知道他的心思,他是完全想通了才冷静地做出了决择

鲜红耀目的“架窝子”,依旧在黄土山峦间缓慢地行进。叔父李正彤的灵魂也就在这距离家乡千里迢迢之外慢慢地飘向故乡。一路上紧紧护卫着灵柩的,就是他亲爱的大哥,也是肩负全家重托的代表李正修。叔父从小敬重老成持重的大哥。我的祖父也就是他的父亲时常不在家,是正修大哥从小就像一棵大树,为他播荫撒凉、遮风挡雨。当叔父在枪林弹雨中倒下,又是正修大哥一路呵护他回家。灵柩是由陕西秦岭北麓的郿县启程,一路越过关中大平原,爬上渭北旱原,过了铜川金锁关,又攀上广袤的黄土高原。一路晓行夜宿,我的父亲已经磨穿了婶婶德贞和我的母亲连夜赶做的四双鞋底。

眼下,这两匹蒙古种的很有耐力的走马,本是一对母子。那黑色的老马已经在槐石峪的石墙老院被我的父亲喂养了十多年。父亲知道,老黑马它原本就是四弟正彤小时候时常骑着放羊的那匹小黑马,更是他十分心爱的牲灵。那匹雪白的小公马,虽然才刚刚四岁口,但是已经出落成了一匹力大超群的昂奋骏马。平日母子俩在家除了拉犁耕地,还拉车支前。如今与这两匹马千里同行,我的父亲就不感到过于恐惧孤单。马是通人性的牲灵,特别是那匹毛色黑亮的老马,它似乎能够听懂主人的言语,更明白这次驮运烈士灵柩荣归故里的特殊使命。它一路上除了奋力前行还倾听主人哭诉,竟然也随着主人默默地流泪。

黄土高原的风景,可不同于华北平原和太行山区。蓝天白云之下,呈现无与伦比的粗狂与广袤,还有那新鲜有趣儿的民俗风情。特别是那些住在土窑洞里穿着光板皮袄线衲裤和遍纳鞋的勤劳的人们,说起话来就像唱曲儿一样,更是淳朴和善、更是热情好客。

“啊哦——行路的兄弟,眼看快晌午了,到我们窑里吃碗酸菜捞饭嘛,让牲口也歇上一歇再走嗑。”

于是感动地吃着热饭,我的父亲就想:正彤兄弟从前时常在家信中夸赞陕北,还夸奖陕北老区人好,看来果真是这样呀。一个素不相识的行路人,遇到了饭时,就会被邀请到窑里吃饭拉话,简直亲如一家。那窑洞人家其实并不富裕,但是宁可全家不吃不喝,也要叫过路的客人吃饱喝足。

过了鄜县,路旁的树木突然增多起来,渐渐就进入了密集的梢林。道路在林子里穿行,阳光被筛落成碎片。阴冷的空气中散发出诱人的草木幽香。这大概就是陕北梢沟特有的气息吧。特别是延安南泥湾的风光,本来就被正彤在家信中描述成令人向往的天堂。如今大概就要到那个赛过江南的“好地方”了吧,可惜还是在早春,草木都还没有发芽,林中还是一片苍黄寂静。

梢林中静悄悄的。除了马蹄声与那移动中的架窝子发出的咯吱声之外,父亲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就像打鼓。路边枯黄的草丛,偶然也有野鸡突然惊飞,把行路的人和马吓得一跳。随后就又是令人不安的静寂。如此枯燥地行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灵柩就像是在莽莽无际的黄色的海底没完没了地潜行。

夜晚来临,气温突然就变得阴冷。眼前突然就变得漆黑。道路也不知去向,只得找一片林中空地歇息了。我的父亲就近拣些干树枝燃起一堆火,烤着被霜露打湿的衣服取暖。两匹卸了棺材驮子的马,正在安详地嚼着草料。深夜沉沉,人困马乏地正想打个盹,周围突然就传来奇怪的声响。嗷嗷——,嗷嗷——,那显然是动物的叫声又像是山风呼啸。声音由远渐近。渐渐像婴儿啼哭,随后又像是半大小子怪叫。等到后来才听清是一群狼在仰天嚎叫。父亲急忙坐起身,就势操起身边一根棍子。再壮着胆子仔细观察周围,就见黑暗里一双双圆睁的狼眼像磷火般闪烁。我的父亲顿时头皮发紧,舌根都有些发硬。他急中生智地踹踹身边的老黑马,那马立即很重地打个响鼻就跃起身子转着圈地大声嘶鸣。狼群立马就被吓退。一场虚惊过后,林中又恢复了寂静。但是我的父亲却再也无法入睡。

又是清明时节,这是一个晴朗温暖的日子。婶婶的粉红夹袄,就像一树盛开的梅花。梅花照例开放在槐石峪南面山岗那块大青石上。远处的大路空空荡荡。婶婶顾盼着山嘴那边行路的人来了又去了。她是日日夜夜,望眼欲穿呀。她每天都掐着手指数呀,整整365天过去了,还不见心上人的影子。毛主席已经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全世界庄严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却怎么还不见正彤胜利归来?婶婶只是无数次地在梦中见到英气勃勃的正彤回到了槐石峪……可一惊醒来摸摸,身边依旧空着,她还是单身一人独守空房。她再也躺不住了,就点起油灯,面对着那一封封正彤的来信,拼命地做鞋。那麻绳穿过鞋底的声音,就像是闺中少妇心底的哀怨在宣泄无尽的思念。她坚信正彤哥他完全能够听得见,她坚信正彤哥一定能够回来的。她每做完一双新鞋,就感到正彤离家近了一些。

“亲爱的正彤,”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又开始给亲爱的人写信,“你离家转眼已经快满一年。咱娘想你,她老人家天天念叨你,咱娘把你寄回的家信,叫我念了一遍又一遍。她老人家听得泪流满面。她不识字,却还要自己亲眼看看你的信,用手一遍遍地抚摸你写的每一个字,一边摸一边就流眼泪,眼泪把信纸都打湿了……”

写到这里,德贞就再也写不下去了,觉得不该把这些令人心酸的实情都告知正彤,于是就又开始写那些能叫正彤放心高兴的事情。

“亲爱的正彤,怎么还是见不到你的回信?明天就是1950年的清明节了,在这你离开家乡的日子……”她写着,吃力地写着,忘情地写着,一直到灯油熬干,一直到窗户透亮。

眼下,原本清凉的天空不知怎么就突然阴云密布,转眼之间就下起了小雨。德贞冒雨站在那块巨石上面,身边盛开着飘香的槐花也随着天雨哭泣。坚石与香花,这是槐石峪春夏之交的标志。年轻婶婶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她感到自己的怀里滚烫滚烫,那热乎乎地揣在心口的是叔父正彤最后一次寄回的家信,还有她自己新写的言辞热切的回信。“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正彤的回信,那上面浸透了妻子和母亲的眼泪。他日夜思念的新婚妻子德贞,多么希望能够当面把自己写的信递到亲人手中呀!此刻,翘首盼望的婶婶心中充满了期盼与热望。正彤以往的来信中,讲了许多有趣而动人的新鲜事情和解放战争节节胜利的好消息。

她一遍又一遍地默诵着正彤的来信:“亲爱的德贞,你还好吧……”一读到这句,她的脸就发烫,鼻子就发酸。“娘和父亲好吧,正修大哥和妹妹们好吧,全村人都好吧,告知爹娘和大伙儿,我十分想念他们,每当战斗的间隙或是夜深人静,我就会想起咱槐石峪,想起你们大伙儿,想起一同在山上拣柴禾挖野菜的那帮小伙伴,想起小黑马还有我放过的羊群,还有娘烙的发面饼、石子馍,想起小时候我们一同上学念书、站岗放哨,一同吹笛子唱山曲儿的情形,还有你我在一起玩过家家,直至幽会、通信、结婚和相亲相爱的分分秒秒……”

多么亲切的话语,如同春风浸润心田,引发多少美好回忆。更像是在枕边发出的窃窃私语。年轻的婶婶,完全没觉得天在下雨,痴情的她似乎又闻见了正彤身上那诱人气息。那是她钟情的男人特有的气息,在那令她陶醉的气息里,听着他一遍又一遍亲切地呼唤“德贞”,新婚的媳妇顿时感动得脸颊发烫,浑身颤抖……

雨依然在下,婶婶陶醉在幸福的回忆中。突然,远处雨雾之中出现了一个骑马人飞奔的身影。婶婶突然一阵兴奋,紧张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儿了。难道正彤他果真胜利归来了!她急切翘首盼望,激动得心中一遍遍地呼唤着正彤,视线完全已经被泪水和雨水遮住。

骑马人终于走近,却不是正彤而是区上的邮递员。婶婶德贞大失所望,又希望能收到正彤的平安家信。可是万万没想到盼来的竟是他阵亡的噩耗……婶婶悲痛欲绝,奶奶当场昏了过去。全家人哭成一团,全村人都沉浸在万分痛苦之中。一夜盛开的惨白的槐花,仿佛令整个槐石峪和太行山都披上了悲凉的祭衣。

叔叔李正彤的灵柩,像一只鲜红的风筝,悠悠地飘荡在他战斗过的黄河西岸的黄土高原群山之间。我的父亲伴随着四弟的灵魂,进行着一次艰难痛苦的长征。过了延安的南泥湾,他们一路又穿过延长、延川、清涧到了绥德。这些都是叔父当年信中时常提到的地名,父亲感到格外亲切。

李正彤营长的灵柩过了绥德城,涉过无定河,前面又到了一个叫义和的著名古镇。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口口相传着相关的消息。

“李正彤?不就是那个当年驻守咱义和镇的李连长?那可是个好后生呀!高个子,人精干,怎么说牺牲就牺牲了!”

“唉,不当呀,可是不当呀!”

人们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

当日义和镇上遇集,路窄人多,戏台上锣鼓丝弦伴奏,县剧团正唱着秦腔大戏《杨门女将》。见到灵柩过来了,唱戏的赶忙就停了。这令我的父亲十分感动。转眼之间,整个人山人海的义和镇突然就沉静下来。听说走过来的是王震将军手下李正彤营长的灵柩,人们肃然起敬。许多人都从《边区群众报》上读到了英雄李营长的事迹。

“这可是一位大英雄呀!当年曾经在咱义和镇驻守河防,时常带领战士给咱们担水扫地,还给孤寡老人送吃送喝。”

不少人都认识他,知道的人就更加的动情在意。围上来要看个究竟。都争着要给烈士磕个头。

“难道真的就是当年的李连长光荣了?”

灵柩走过来了,人们就纷纷地让出一条道来。戏班的吹手,突然就吹起了哀曲子。许多的人,特别是婆姨女子,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听说英雄的灵柩是从千里之外的关中秦岭山根根出发,已经走了整整二十天。听说护送灵柩的人就是英雄的亲大哥李正修,人们顿时肃然起敬。镇街上卖吃喝的就给我的父亲端来热腾腾香喷喷的荞面饸饹,还有卖绿豆凉粉的,加足了调料也端过来一碗。一个卖果馅的光脑老汉竟然追过来,把一大摞子果馅硬往我的父亲挎包里塞。我的父亲感激地推辞着。那老汉就说:“好兄弟,你可要收下,路上慢慢价吃去。”

“对,收下,好老哥哩不用客气,这老汉就是当年李正彤连部所在的房东曹大爷。”

“李连长可是个好人呀,在我们家里住了二年,我们早就成了一家人。”

老人家的言行使我的父亲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就这样,在沉痛的哀乐声中灵柩过了义和镇,行进到了黄河畔上的吴堡县境。听说翻过眼前这架大山,就要到黄河岸畔了。

此日正午,灵柩好容易跨过一座山沟又攀上一道山峁。往前看,还是数不清的山沟沟和山峁峁。两匹马实在累得迈不出蹄腿。我的父亲也累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再也不想动弹。烈日正是暴晒。眼瞅两匹马都在大喘气。特别是老黑马,更是累得不成样子。真是人困马乏,实在无法再赶路了。恰巧就近有棵老杜梨树,我的父亲从马驮子上取下两条凳子用力扛起灵柩前后支撑着,马就轻松地打着响鼻歇息了。周围又是孤寂无声。我的父亲就势躺倒在树荫下昏昏沉沉地闭目养神。突然就感到一阵耳鸣加剧,幻觉就又突然出现。我的父亲又是隐约听见兄弟正彤在棺材里呼喊:“大哥,你这是把我往哪里运哩。兰州、新疆还没有解放呀,你这是把我往哪里弄哩?”如此地喊着,棺材板就被敲得叮咚乱响。

我的父亲突然一惊,急忙站起来身子伏在棺材上仔细听,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他这才意识到是又一次出现了幻觉。这样的情形近日越来越多地出现,他已经习以为常。甚至觉得能听到四弟的声音也是求之不得。一路之上,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温饱冷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只是可怜眼前这两匹过于疲劳的牲灵。母子俩眼瞅着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老黑马几乎仅剩一副骨头架子。小白马的脊梁上竟然磨破了一块,正渗着鲜血。我的父亲心疼地用盐水为它洗濯伤口,又从棉袄袖子里揪扯一块棉絮烧灼了用棉花的灰烬垫着止血包扎。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就心里难过。他很担心这两匹牲口突然倒下或是站不起来,那可咋办呀。过度的忧虑,再加这二十多天没有刮过胡子,使得年仅三十出头的我的父亲一下子看着就像个六七十岁的老汉。他抬头看看前方,依然是山峦起伏,路途遥遥无期。苍凉的太阳就像老天爷的一只上火的眼睛,冷冷地当顶戏谑地瞅着他们。时间就像是被高原的寒风吹僵一样。人和牲灵的体力与耐力都已经达到了极限。到了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方才意识到危险的存在,意识到自己这次自告奋勇的行动该是多么的盲目冒险。当时只一味想着要把四弟的灵柩寻找回来,就丝毫没有想过这千里迢迢,孤身一人,路途上有多少艰难险阻。眼下,最最紧要的,就是千方百计不能让这两匹牲灵倒下。

于是,我的父亲就挣扎着起身,打开驮子后面的草料袋子,用手掬着一掬黑豆,给两匹马上料。那老黑马显然已经疲劳过度,连张嘴嚼料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闭目呼呼地喘着粗气。小白马起初吃得欢势,但是嚼着嚼着就停了下来,满嘴的黑豆糊子直往外流。我的父亲才知牠连下咽食物的力气也没有了。这是很危险的信号呀。我的父亲心疼地抚摸着小白马的肚子,又抱着老黑马的脖子,心疼地不知如何是好。他深知这两匹马一旦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这可怎么办呢?两匹马身上的汗水经冷风一吹,突然就变得冰冷异常。我的父亲赶忙取下头上的毛巾,为两匹马擦着汗湿。同时为它们按摩放松着过于紧张疲劳的筋骨。

千军万马逐鹿鏖战。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国民党军负隅顽抗。战斗经历过白热化的程度,眼看大势已去,剩余的残敌,全部集中在最后一道防线做垂死挣扎。

夜里,枪炮突然停了下来。侦察连长李正彤奉命带领全连趁着夜色摸到敌人守备部队的最前沿。他们的任务是在黎明发起总攻之前,为大部队冲锋扫除敌人火力封锁的障碍。根据得到的可靠情报,有一组暗堡火力必须事先扫除。但是狡猾的敌人就是不暴露具体火力点的位置。李连长决定在火力侦察的基础上,再以佯攻方式诱敌暴露火力。他布置好火力掩护,就立即命令司号员吹号诱敌。号兵站起来刚刚吹响冲锋的号角,敌人一排子枪就把他打倒了。第二位、第三位号兵都是这样牺牲的。正彤连长一下急了眼,他不顾一切,亲自操起军号冲出掩体,立在阵地最高处就吹响了冲锋号,随即还高喊着“同志们,不怕死的跟我冲啊!”敌人这回沉不住气了,所有暗堡中的重机枪一齐吐出了火舌。子弹在李连长的头上脚下嗖嗖乱飞,但是他却丝毫不躲!号声再度响起,终于引诱敌人暴露了全部的暗堡火力。那一刻,李正彤也知道十分危险,但是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事后对战友们说,自己这条命完全是捡来的。为了完成任务,全力以赴准备牺牲!不料死神竟被他的大无畏英雄气概吓跑了。眼瞅子弹嗖嗖乱蹿,可就是不向他身体上飞。敌人的火力分布终于彻底搞清,并为炮火的有效打击定准了位置……

三名战士的牺牲,换来了大部队的总攻顺利,大大减少了伤亡。

战斗结束后,侦察连集体荣立三等功,李连长个人荣立二等功,并被提升为独立营营长。全团召开嘉奖大会那天,团长要求李营长代表立功集体讲话。李正彤披红戴花走上台去,却半晌说不出话。一千多双眼睛盯着他。只见他慢慢地由挎包里掏出一把号穗带血的军号,高高举过头顶沉痛地说:“黄团长、马政委,同志们,大伙看得出吗,这号柄的穗子上面沾着什么呀?这是三位战士的鲜血呀!他们是我连司号员王田顺和侦查员韩长锁、高大牛。”他声音哽咽讲不下去了。

会场上每个人都陷入沉痛之中。三个生龙活虎的大活人,一场战斗下来就没有了。你的身边,亲兄弟一样的战友,一转眼工夫就再也看不到了!枪炮声就像是催命的鬼魂怪叫。战争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敌我双方,原本都是爹生父母养血肉之躯,可是到了战场上就成了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们三个人,都是我的好战友、好兄弟,都是我们平山人民的好子弟。我们今天的胜利和功劳,就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呀。”

李营长说着哽咽地语塞了。会场上传出一片啜泣声。人们自觉起立,随着李营长脱下军帽。全团低头默哀之后,李营长恭恭敬敬把那把军号摆在铺着台布的讲桌上,又摘下自己胸前的光荣花戴在军号上面,退后一步,深鞠三躬。台下顿时掌声雷动。李正彤转身,语气沉重地说:“同志们,我了解过了,三位烈士家里生活都很困难,而且都有年迈的老母无人照顾。从今往后,我李正彤就是他们的儿子。等战争结束后,我决心回家把三位母亲都接到我家里,我要把她们同自己的亲生母亲一同孝敬服侍,为她们养老送终……”

黄团长、马政委带头鼓掌。台下再起长久不息的掌声。

战役胜利结束。李正彤所属部队奉命挥师西进,将继续参加解放大西北的战斗。部队行军至河北省平山县境内宿营休整。

这晚,黄团长、马政委把李正彤营长叫到团部,郑重其事地说,“李营长,你那天在表彰会上讲的那些话,在全团引起很大反响。我和政委也都十分感动。大伙都理解你的心情。我们商量过了,得知你家里还有一位青梅竹马的恋爱对象,如今到了家乡境内,你就顺便回家完婚吧。”

李正彤起初感到突然。便说:“报告黄团长、马政委,战争还没有结束呀,西北地区还没有完全解放,我作为一营之长不能离开部队呀。”

马政委说,“部队暂时没有仗打,你也正好回去看看家人,顺便完婚,也好有人照顾家人呀。”

听到政委讲的有道理,李正彤只得答应。第二天他便要徒步上路,不料刚出村,就见团长和政委一起牵了一匹枣红大马带了一个勤务兵等在那里亲自为他送行。他们一直把正彤送出村子很远。临别团长握着他的手说:“李正彤同志,你参军12年,可谓是身经百战,战功累累。和你一同参军的,许多人都牺牲了,也有的受伤复原了,你是九死一生,不简单呀!如今革命即将胜利,你回家成亲后,如果愿意归队就回来,如果愿意在家乡搞地方工作或回乡务农,就把这匹马留下,让勤务兵赶回部队吧。”就这样李正彤离开部队回到家乡。

太行山区老家的槐石峪。晚饭时候,全家人都聚齐在石墙老屋里。炕桌上摆满了我的奶奶亲手做的茶饭。其中都是正彤叔叔喜欢吃的。自从他回到家里,我的奶奶就千方百计变着法的为他做好的吃。什么黍子瓜饭,玉米煎饼,石子儿饽饽,槐花麦饭,莜麦漏鱼鱼,还有香油调山野菜,小鸡子焞山蘑菇,真是数都数不过来。

“四哥,瞧你还愣着干啥,快尝尝咱娘蒸的槐花麦饭,这可是新鲜的,里面还有我和正英姐姐的功劳哩,我们天不亮就上山摘槐花去来。”

我的小姑姑正兰说着,就动手为我的叔叔盛了一大碗。叔叔把饭碗端在手中,却并不像平日那么痛快地吃,倒显得心事重重。

“怎么,该不是又想回部队了?”我的爷爷说着看了看德贞,“你可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待够一个月再说走的话。”说罢还往叔叔的碗里加了一张煎饼。

叔叔慢慢地嚼着煎饼,眼睛直直地瞅着一桌子丰盛的饭菜,却不像平日那样狼吞虎咽。甚至不时地举着筷子发呆。我的奶奶就一个劲儿地让他快吃,吃多点。叔叔就是不爱动筷子。

“吃吧,正彤哥,这一回,你可得听咱爹的话,好好跟德贞嫂子多住几日,等嫂子有了身孕,然后再想着回部队的事情。”

正英说。德贞红着脸照屁股上打了小姑子一巴掌。

我的父亲严肃地说“对呀,别刚刚结婚没几天就想着要走,那可不行。”

听到此话,我的叔叔干脆把碗筷往炕桌上一放,抬头异样地瞅瞅爷爷,又看看我的父亲和两个姑姑。正要开口说话,却遇见德贞制止的目光,他便又陷入了沉默。

“吃吧正彤,到了部队可就吃不上咱娘做的这些好吃的了。”

我的父亲说。叔叔再度欲言又止。

“吃吧,正彤,你娘可为你把啥好的都端上来了。你还想什么?我了解了,部队最近在陕西西安郊外休整,准备西进打兰州,眼下并没有什么战事。”我的爷爷说。

叔叔看看我的爷爷,又看看我的父亲。他知道这两个人是家中的主心骨,他话到嘴边,依然还是欲言又止。叔叔到底是怎么了?全家人都感到纳闷。

“正彤,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我的爷爷停下筷子认真地说。

叔父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正彤,你干脆说嘛,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想要提前归队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呀,你说出来让全家听听。”我的爷爷说。

叔父一下红了脸,看看他的母亲,又看看媳妇德贞。我的奶奶投来鼓励的眼神,他就鼓起勇气说:“爸妈,大哥,正英、正兰还有德贞,我,我想这次回来,就不再回部队了,我打算在家乡务农或参加地方建设工作,离开部队时我们团长政委也有这个意思……”

我的爷爷听得一愣。我的父亲却像只顾吃饭,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其实心中也是一惊。全家人都感到了意外。

“你说什么?不想回部队了?四哥呀,吞吞吐吐闹了半天,你是想当逃兵?”

心直口快的大姑姑正英几乎喊着站了起来,还毫不留情地用筷子指着叔父。

全家一下子炸了锅!

我的叔父李正彤出人意料的打算顿时遭到全家人的激烈反对和严厉“批判”。

我的爷爷话音低沉,但是却掷地有声:“我说正彤呀,你想过没有,你十四岁参军,出生入死地打了整整十二年仗,眼瞅着革命就要成功,你怎么就甘心落个‘半截子革命呢?这不像是你李正彤的想法呀!”说着还瞄了一眼身边的儿媳德贞。我的才过门的婶婶脸就忽地一下红到了脖根。

大姑急得几乎要哭,忙说:“正彤哥,你可不能当逃兵呀!你要当了逃兵,连妹妹我都没脸见人了!”

平时性情温和也是最佩服和尊敬正彤哥哥的小姑姑正兰竟然也说:“四哥,我看你是怕死哩!”

这一句话,一下子激怒了叔父。他再也忍耐不住,突然把手中的筷子往炕桌上一拍,生气地说:“对,我怕死,我是逃兵!你们有能耐到战场上试一试,一颗炮弹过来就会把你吓爬下!”

全家人都愣着了。

奶奶心疼小儿子,忙说:“正彤,别上火,慢慢说话嘛。”

“娘呀,这能不上火吗,我提着脑袋在枪林弹雨中冲杀了整整十二年,却被自己的亲人扣上‘逃兵、‘怕死鬼的帽子,我能不上火!”

“正彤,有理不在声高嘛,你慢慢讲道理让大伙听清楚。”我的父亲沉稳平和地说。

“是呀,我是逃兵,是怕死鬼,可你们知道吗,一次战役中,我为了发起一次冲锋,身边死过3名司号员,我是第四个吹响冲锋号的人!你们知道吗,当我迎着嗖嗖的子弹冲出战壕的那一瞬,我嘴里喊着冲呀,心里却叫着爹娘,叫着哥哥、妹妹……永别了!”

我的叔叔痛苦地说不下去了。他的话把全家人都惹得伤心难过。他自己却一甩门离开堂屋回自己的新房屋去了。

“快,快,德贞你快过去,陪着他。”奶奶急忙让德贞过去陪着正彤。

堂屋里长久的沉默。祖父和我的父亲比赛一样地一锅接一锅地吸旱烟,两个姑姑都默默地伤心流泪。她们真后悔出言不慎重,显然是冤枉也激怒了正彤哥哥。但是他们依然不能接受四哥离开部队的打算。我的爷爷和父亲的心里也都十分的矛盾,唯独奶奶一个劲地流着眼泪说,“正彤娃想留下来有什么不好,难道还真要他光荣了你们这才甘心?”

过了好一阵,我的爷爷才开口说:“这件事,再不要提起。去留由正彤自己决定吧。实在想留下也行,现在战争最困难的时候已经度过,地方工作也需要人来做。”

奶奶当然心中高兴,但却又为难地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埋怨两个闺女说话尖酸、不懂事理。

我的叔父回到自己屋里,就倒在炕上闷头睡了。他的心里其实也很矛盾。他并不是完全生父亲和妹妹们的气,而是心中仿佛有两个李正彤正在辩论。一个生了气的李正彤,只觉得自己委屈。另一个是冷静下来的李正彤,觉得全家人讲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一个觉得自己为国家已经付出的够多够多!一个却仔细检点自我,觉得心里头的确也不是没有贪图安逸的杂念。一个不能接受和原谅两个他最心疼的妹妹的态度,难道你们果真就不怕你们的哥哥一去永不回还?一个却反问自己为什么在部队时黄团长、马政委提出让自己留下来自己先没有接受,而回到家结了婚同亲人团聚之后,就打算留下来呢?这难道不是私心杂念作怪又是什么?一个又说,可是谁又能没有一点私心杂念呢?打了十二年仗,想留下来和全家人一起过几天太平日子也是人之常情呀!凭什么就非要我李正彤继续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一个说,如果每一个战士都有这样的自私想法而离开部队,那中国革命还能取得最后胜利吗?那不就果真出现了父亲讲的“半截子革命”的问题?

那一夜,我的叔父辗转难眠。他的心里矛盾重重,思想上进行了一场痛苦的生死抉择。新婚的妻子王德贞一直默默地陪伴着他。我的婶婶她虽然始终没有讲一句话,但是她的态度是明确的。就在正彤思想斗争激烈、抉择万分痛苦时,她默默地在灯下为他缝衣补鞋,整理着出征的行装。

眼看天要亮了,我的叔叔正彤皱起眉头,说,“德贞,战争是残酷无情的,假若我此去真的倒下,你一定要坚强,一定不能过分悲伤……”他说此话时,紧紧地握着婶婶的手,婶婶一下子抱着他哽咽着哭了。

“德贞,你不要难过,我这不过是假设嘛,你要有信心,等着我回来……”

德贞停止哽咽,抬头望着正彤的脸,见他很认真,即破涕为笑。我的叔叔又说:“说真的,战争是残酷的,子弹没长眼睛,假若我真的不幸牺牲,你一定不要难过,更不要为我守寡,不要苦了自己……”

婶婶急忙用手捂住叔叔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叔叔李正彤决定立即返回部队。我的爷爷、奶奶和父亲都劝他再多住些日子,他说什么也不答应。他的两个妹妹都检讨自己错怪了哥哥,他就是板着脸不同她们说一句话。分别的场面一度十分地难堪。我的婶婶德贞很是为难,她还是始终没讲一句话,只是仔细地把行囊牢牢地捆上战马的鞍背上。我的奶奶只是拉着小儿子正彤的手不松开,仿佛是害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了。

早饭过后,我的叔叔要出发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等在小南山大青石旁为他送行。我的叔叔李正彤面对大伙儿,一脸的沉重与严肃。看到他的复杂表情,全家人心里都很难过。临行前他紧紧地搂着母亲舍不得松手。德贞替他牵着马站在一旁,强忍着泪水。人们一直随着他走上南面的大路口。大青石旁顿时聚满了人。看到这么多人都在为正彤儿送行,我的奶奶痛苦地推开儿子说,“正彤儿,你走吧,革命胜利了,一定要早早回来呀,爹娘和德贞等着你早早回来,全家、全村人都等着你早早回来呀。”

叔叔的灵柩终于渡过了黄河。那母子两匹马真是拼了命了。一路蹄下打着滑,架窝子几次都险些撂在冰面上。勉强到了河东,人马一上岸,我的父亲就跪倒在河边,捧起一掬河沙,痛哭起来。他的耳边又想起了祖父临行的嘱托:“好吧,正修儿,你就代表全家走一趟吧,去把你正彤兄弟接回来,让他魂归故里,回到太行山老家,这也是吾儿生前遗愿呀……”

我的父亲难忘,老人家突然就像是衰老了许多。那突然苍老的眼神中满含着泪水,呆痴地望着面前的石墙。他也许是后悔当初没有同意儿子留下来的决定,他也许是为自己的狠心地把一个一个的亲生儿子送上战场而心疼懊悔,他也许为自己有这样几个好儿子而感到自豪和欣慰,他也许是为奶奶和德贞的哭声而心若刀绞……

“我们就要回来了老爹!”我的父亲哭诉说。在那一刻,他的眼前又出现了祖父他老人家彻夜呆坐沉默的情形。老人家的心思常人难以猜透。为理想与信念而生活的他们那一代人,他们的精神如同大海一般的博大。

“好吧,爹呀,你这下放心吧,再苦再难,我也一定把四弟给你接回来。”

那晚,在黄河东岸的柳林县城客店,我的父亲睡梦之中还对祖父发誓,还有那两个可怜的妹妹。

“大哥,让我跟你一道儿去吧,路上也有个照应。”大姑正英说。

“我也要去。”二姑正兰说。

当时,我的爷爷瞪起眼睛说,“你们就不要再添乱了。女孩子出门不方便,还得你大哥照顾你们,反倒成了累赘。”

“正彤兄弟,这就过了黄河,你快睁眼看看呀!又到了你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你在这里打过日本鬼子,破坏过鬼子的铁路,端过鬼子的炮楼,听,那枪炮声似乎还像正响着哩。”

叔叔的灵柩过了黄河,又在吕梁山区行走了这几天。此日黄昏,就在太阳即将落山之时,终于看到了雄伟的太行山了,那熟悉亲切的山峰,使得我的父亲十分地兴奋。准备着回家了!父亲在一条溪流旁洗了脸,嘴里哼着家乡小调,心中别提有多高兴。连一旁那两匹疲惫不堪的走马,也冲着那夕阳里的山峰欢快地打着响鼻。

“爹——我们要回来了!”

我的父亲第一次扯开嗓子吼喊着,声音颤抖着。似乎要把心中的艰辛与惆怅统统释放出来。

1949年7月10日至14日,彭德怀指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与国民党军部队进行了著名的“扶眉战役”,基本歼灭了陕西境内之国军,完成了陕西关中全境解放的历史使命,充分体现出一野在西北战场上势如破竹的雄风。

那是一场波澜壮阔的大战,更是一场艰苦卓绝的苦战。双方投入全部兵力,兵力之多,战场分布之大,也是西北战场上空前。双方二三十万兵力在秦岭山下的渭河沿岸数十里的开阔地带在短短的四天之内,昼夜展开激战。胡宗南所属国民党军各部,眼看大势已去,当地守军与退出西安的部队企图与青海、宁夏的马家军配合呼应,对西北野战军的强大攻势展开垂死抵抗。我军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发挥士气高昂与民心所向的优势,兵贵神速、迎头痛击,乘胜进击,不给敌人有喘息之机。像关中农民吃锅盔一样,一口一口地把敌人分割围歼,使敌人首尾难顾,溃不成军。敌军就像误入火阵的一群疯牛,开始了盲目的挣扎。战斗激烈异常,形成一片混战。

7月天,正是陕西关中酷热难耐的季节。人民解放军西北野战军的参战部队迅速进入秦岭山下集结。彭总亲自召开作战会议部署兵力。随即各部队按照总部战略意图分头进入阵地。官兵士气高涨,大战在即,地方民众支前繁忙。双方各自调兵遣将,气氛热烈而紧张……

我叔叔李正彤所在的部队,经过浴血苦战,击溃敌军后,奉命围歼金渠镇敌人守军。敌人利用镇上民居进行抵抗,使得解放军的重炮失去用场。为了保护民众,只能智取,不可强攻。如果派一支精干部队强占镇子南边的制高点马家山后,既可以防止敌人增援又可以逼迫敌人投降。李正彤代表全营主动请缨。战斗开始前,独一营光荣地担任了控制马家山制高点的任务。部队经过一夜急行军,赶到马家山前,这才发现敌人已经在山上布下重兵。情况发生了如此重大变化,也就是说,我们的攻打镇子的部队将腹背受敌。

“情况十分危急,必须趁着敌人立足未稳、情况不明,一举拿下山头阵地。”

营长李正彤经过侦察,迅速搞清马家山上是敌36军165师495团占领。一个营能攻下一个团的阵地吗?战斗一旦打响,独立营的处境将会十分地危险。眼看天色微明,时间万分紧迫。面对高地上三倍于自己的敌人,李营长来不及想更多的问题。为了整个战斗的胜利,他义无返顾,只有率领全营拼命夺下山头,才有可能扭转危局。他深知战斗一旦打响,敌人的火力一定会很猛烈。他迅速命令一连、二连作为预备队。自己则亲自带领三连作为首攻。战斗打响,敌人居高临下,火力很猛。部队刚刚接近,就被压在一个山坳里,封锁住了前进道路。这时英勇的营长李正彤带领三连奋勇冲锋。天还没亮,解放军从天而降,还没等敌人反应过来,部队就占领了山头阵地。敌人开始疯狂反扑,占领山头的三连遭到严重阻击。李营长奋不顾身,组织活力反击,掩护后续冲上来的一二连进入阵地。不幸就在这时,李正彤腹部中弹,倒在了阵地上。一营部队按照预定计划占领了高地,成功地阻止了敌人援军,保证了战斗的胜利。

十一

雨夜,部队急行军。道路泥泞,不断有人滑倒。要过敌人封锁线了,刺眼的探照灯在远出扫来扫去。前面不断地传来连长的命令。

“快,跟上,跟上!不许掉队!”

“是哪个又掉队了!真要命!”连长压低嗓门厉声喝问。

李正民回头一看,果然又是弟弟正彤。他的脸呼地就发烫了!真丢人呀,弟弟正彤又掉队了!他看到长得还没有枪杆子高的正彤正拼命追赶队伍,却滑倒了,他爬起来又追,又滑到了,爬起来再追。如此反复多次,人就更加没有了力气,枪在肩头显得更加沉重。他弄得满身是泥,狼狈不堪,但仍然努力挣扎着前行。一道闪电,正民看见正彤脸上的表情仍是那样坚毅:牙关紧咬,眉头紧皱,仍然一副不服输的样子。可他还是被拉下了,急得几乎要哭。正民被他深深感动,就停下来,等他走到近前,二话不说,把枪拿过来自己背上。正彤也顾不得再争夺,乖乖地跟在身后拼命迈开脚步赶路。快过敌人封锁线了,部队的行军速度越来越快,干脆跑了起来。

到了宿营地,人累得早趴下了。难得有夜晚宿营的时候。正彤睡得很死。正民半夜就推他起来小解。正彤半天不醒。正民就不停地摇晃他的身子。因为他每夜不这样叫他起来撒两次尿,行军打仗疲劳的正彤,就可能尿湿裤子,他还是个孩子呀。正彤很不高兴地起来小便,真是让正民操了不少心。哥俩的感情别说有多深。如今正彤牺牲了,只剩了正民一人,跟随部队进疆,回想起以前和弟弟在一起的日子,他一路上的心情别说有多痛苦。

雪夜,部队行进在翻越祁连雪山的艰难征途上。那又是悲壮而震撼人心的一慕。那是在初夏,就在那天夜晚,部队在没有时间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奉命翻越祁连雪山。当行进到半山腰时,暴风雪突然袭来,黑暗中道路完全无法辨认。正民所在的尖兵连,接连有战士走着走着就落入悬崖牺牲了。为了给后续部队指路,我的叔叔李正民主动站在一个拐弯处的悬崖边上为部队作路标。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他咬牙坚持着。结果经过几个小时的煎熬,当所有部队过去之后,人们发现,他已经冻僵牺牲了。他在临牺牲的时候,嘴里还一个劲地念叨着弟弟正彤的名字。他平时不爱说话,不像弟弟那样活泼外向。但是他是心中有数的人。当眼看着弟弟牺牲后,他就有了一种为革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打算。在那风雪之夜,在那高高的祁连雪山上,他为了保护战友,实现自己的入党誓言。不然,他感觉没有脸回家见亲人们。

默默无闻的李正民,他同李正彤烈士牺牲得同样悲壮。他以雕塑的形式,永远地挺立在了祁连雪山上。人们没有办法把他的遗体运回来安葬,他就同那些牺牲的战友们一同化入了祁连山的巍峨与峻拔,化入了大自然的永恒。

祁连山中,被冻僵的李正民,他浑身披着冰雪,像一尊冰雪的雕像依然挺立在风雪之中,他咬紧牙关,但还是面带微笑,一手拦着悬崖峭壁,一手指着前进的道路。那刻骨铭心的形象令每一个通过的战士都深受鼓舞,难以忘怀。李正民在生命弥留的时刻,在面对失望的一刻,难以忍受的痛苦渐渐地离他而去。他的心中出现了幻觉。

“正民哥,你醒醒,可不敢睡着呀!”

在弥留之际,他一定听到了弟弟正彤在呼唤自己。这令他振作起来。那是在延安背粮食的路上,同样是一个风雪弥漫的日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那天他正患着严重的疟疾,浑身发烧,打着摆子,腿软得迈不动了。

“来吧,正民哥我替你分背一些。”

正彤不由分说,就把正民背上的粮袋子卸下来,给自己的口袋里匀了一多半……那也是行进在茫茫的风雪之中。山路又湿又滑。……正民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后的泪水,这也许是他即将冻僵的身体中所能够发出的最后的热能,很快连那未曾涌出眼眶的泪水,也就凝结成了冰霜。然而,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的生命的意识,也还在回味着那美好的往事……

“为了战争的需要付出自己的一切!”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李正民仿佛还听到了弟弟正彤坚定有力的声音。

十二

经过了难以言说的千辛万苦,我的父亲终于把叔叔李正彤的棺柩运回来了。听母亲说,父亲当天走进石墙老屋的院门,就瘫倒在院子里。他形容枯槁、脸色苍白,连说话的气力也没有了。那两匹经历了一个多月痛苦折磨的骨瘦如柴的马,也早已是筋疲力尽。它们也像是通着人性,挣扎着一跨进院门也就瘫倒了。不幸的是整个的灵柩,就一下子压在了老黑马的头上。老黑马嘶鸣一声,喘着粗气挣扎了几下,就不再动弹。当人们急忙把棺材抬起来,发现老黑马已经断了气。小白马见到它的母亲倒下了,一直卧在老黑马的身边,眼睛里淌着泪水,不停地用舌头舔着老黑马头上的伤口。

就在回家的当天夜晚,家里人在村西南小山上的巨石旁边为叔叔选了墓地。安葬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都到了。临下葬时,大家都要求打开棺柩,再看上正彤一眼。于是,在墓地打开了棺盖,只见叔叔安详地躺在里面,胸部覆盖了一面鲜红的绣着镰刀斧头的党旗。叔叔的头部和腹部都用白色的绷带多层缠绕着,绷带上凝结着深红色的血迹。显然,他是头部、腹部都受了致命的枪伤而牺牲的。

“正彤儿,你总算是回来了呀!”

奶奶伏在棺材上,拼命地哭泣着说。两个姑姑和婶婶都扶她起来。可是老人家浑身已经瘫痪了。山风吹起老人满头的白发,墓地的气氛十分的凄凉。

在场的人挨个手扶着棺材,含泪瞻仰叔叔的遗容。人们和叔叔最后道别。村支书致了简短的悼词,然后烧纸,上供品,燃放鞭炮,掩埋。披麻戴孝的家里人和村里人都趴在坟头呜呜地哭。就这样,刚刚完成叔叔的灵柩安放,晴空里突然就聚集了乌云,下起了阵雨。人们的衣服刚被淋湿,雨就停了。空旷的天空透出一道彩虹。低沉哀婉的唢呐声,回响在太行山的岩壁上,仿佛是把人们痛苦的哭声撞碎了又拉得老长,更加显得悲壮。

那天,听父亲讲,我的母亲是怀着我参加叔叔葬礼的。也就是说,我在母亲的肚子里参加了叔叔这个简单却又是隆重的葬礼。葬礼上,人们对于叔叔的哀悼与缅怀,成了对我刻骨铭心的一次胎教。

十四年后,我中学刚毕业回乡务农,在生产队里当上了“羊倌”。四年之内,几乎每天都是赶着羊群上山,都要从叔叔的坟前经过。我常常蹲在山头上,两眼久久地凝视着叔叔的墓茔。这时候,没有见过面的叔叔的形象总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站在山头上吹响了冲锋的号角;他端着冲锋枪向疯狂的日军扫射;他用刺刀扎向鬼子的胸膛,敌人惨叫倒下;他骑着高大的战马,高举着马刀,率领着全营向前奔腾,势如排山倒海,锐不可当;他受伤了,额头上裹着绷带,用手捂着淌血的腹部,在那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奋不顾身地向敌人爬去……

又是清明时节,又是春暖花开。我再次赶着羊群,来到埋葬叔叔的山头附近。远远就看见婶婶为叔叔扫墓的身影。婶婶当时已经在省城工作,不尽的思念总是涌上她的心头。婶婶每年清明节都要从省城回到槐石峪为叔叔扫墓。她虽然上了年纪,但是还要穿起鲜艳的衣服。这是许多人都不理解的。只有她自己心中明白,是为了纪念他们新婚的日子。有时候,会有几个青年陪她而来,那是她收养的孤儿。她自己没有儿女,就把自己的工资用于救济那三位司号员烈士的母亲和收养烈士遗孤。直到三位老人相继去世。婶婶的故事,在家乡一带传为了佳话。她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个高尚的人,她对我也很好,但是要求很严,从不宠幸。那时农村生活困难,我以后外出上学,也都是由婶婶供养。她乐观坚强,任劳任怨,像太行山的石头一样的质朴无华、厚重实诚。她是我们老李家全家人心中的女神,也是我们家为革命牺牲的所有人精神的化身。

我的家乡太行山下,至今流传着我叔叔和婶婶的传奇故事,更流传着许多八路军抗日的故事与动听的歌谣。

“伫马太行侧,十月雪飞白。战士仍单衣,夜夜杀倭贼。”

从小就会朗诵这首诗,但是长大后才知道这是朱德元帅的抗战诗。这诗歌如今就写在太行山上,更铭记在太行儿女的心中。

我的心目中,高高的太行山就像一座耸立云表的丰碑。太行山的军民就像这碑上的血写的字句。那些牺牲了的与活下来的,都是值得我一生品读与敬仰的。而令我自豪的叔叔和婶婶,就在这杀敌与支前的勇士的行列中。有趣的是,叔叔参军之前,也是在家放羊。我初中毕业回乡务农,恰巧也是十四岁,可我只能当羊倌,不能当八路军。这也许是我终生的遗憾。

我十八岁那年,要参加工作离开家了,临别那一晚,我的父亲讲完叔叔的故事,便慎重地由衣柜中取出珍藏已久的这张复制放大装了镜框的照片和那把带血的军号递给了我,说:“孩子,你要参加工作了,从此离开家,要自己管理自己了,带着这个吧,让你的叔叔时刻伴随着你,让我们老李家的家风时时提醒着你,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这珍贵的肖像照与带血的军号,几十年来随我走过了许多地方。伴随我由一个幼稚的小青年成长为担当重任的国家有用之才。它们在我心中的地位始终若严师镜子,时时督促和鉴照着我的思想言行。无论何时何地,只要面对或是想起这张照片和军号,就好像见到了亲爱的叔叔,我的心中就会肃然起敬,就会感到自己应尽的责任与诚实守信、端庄处世的约束。如今自己年过花甲已经是退休赋闲在家,但每天走进书房看书、写作,时刻与这老照片与军号相伴,就时时感到那种责任与约束的存在。眼前时常会浮现出叔父那早已熟悉的音容笑貌,还有他那令人羡慕又兴奋的炮火连天、青春似火的峥嵘岁月……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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