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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继申散文二章

2015-10-28梁继申

参花(上) 2015年2期
关键词:丁香

◎梁继申

梁继申散文二章

◎梁继申

关于父亲的乡村记忆

父亲一生有六个儿子,可他又偏偏特别喜欢女孩,直到我成为他的第六个儿子时,他终于失望了。而我也恰恰因为一个家庭对于一个女孩的渴望,而侥幸来到了这个世界。对于这个本已困顿不堪的家庭来说,我的到来只能是雪上加霜。我成了一个完全多余的人。我出生后没几天,他们打听谁家要孩子,准备把我送人。终于找到了一家,当对方兴师动众地来到我的家里抱我的时候,母亲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据后来母亲说,是因为那家的成分是地主,她当然不想让我成为地主崽子。也许这仅仅是母亲一个堂皇的借口,我便没有去当成我的地主少爷。后来提起这件事,我说,把我给人多好,那家就我一个孩子,一定宠着我,省得我在这个家里整天看着我爸的脸色。

在我很小的记忆里,有一段时间父亲很喜欢我。我也很乖,很会哄大人高兴,也许对于一个男孩来说,最初的父亲应该就是他尊崇的对象。一次,在饭桌上,不知道父亲因何哭了,涕泪横流。我当时四五岁的样子,没有见他这样伤心过,当时很心疼,也很心酸,看着父亲,我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相比我那些因年长而变得冷漠的哥哥,我给他留下了更强烈的好感,他因此很喜欢我。有时我见他愁苦不堪,便劝他,你不要愁了,你看咱东头那家生了两个傻儿子,咱没那样不挺好的吗?我幼稚的劝解对他居然起了很大的作用,一段时间,他的心胸开阔了许多。从此,父亲对我关爱有加,逢人便说,我老儿子最心疼我。

可是,我上小学后,父亲认为我应该承担一部分劳动,整天喊着让我干活的时候,我与父亲便再也没有以前那样的融洽了。尤其父亲因不顺心整天愁眉不展时,我和我的哥哥们,就可能成为他宣泄的对象。此后,我对父亲也很少再有亲昵的举动。

我开始对父亲既怕又有些恨的成分。初一时,一次语文考试,作文题目是《我和我的父亲》。语文老师把我的作文作为范文念给其他班级的同学听。我的堂妹告诉我说,她们班的女生都问她,你大爷真对他那样啊!我堂妹对她同学说,没有啊!听到我堂妹的话,我没有辩白,当时的想法是:又何止这些呢?

现在想来,我那时一定是把自己描述得苦大仇深的,写我父亲对我如何的刻薄。作文中提到这样一件事:我还在上小学时,看到别人家的园子里都种上了甜高梁,这种植物秸杆很甜,俗称甜杆,到了秋天可以给孩子吃。我家从来不种这种没有实质用处的东西。而对于一年也见不到几块甜食的我,它对于我一定充满了诱惑力。我看二叔家的园子里甜高粱苗长出有二寸长了,我就想到移栽一些。我把我家园子里一小块闲置的地平整好,打好垄,然后到了二叔家的园里,将搛下的小苗拿回家栽到地里,每天放学回家便去浇水。在我幼小双手的抚育下,这些小苗终于成活了。可是,后来有一天,我去查看小苗时,小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垄刚刚栽上去,略有些蔫巴的小葱。

我问母亲:“妈,我的甜高粱苗呢?”

母亲说:“被你爸拔了,栽葱了,我劝也没劝住,你别问他了。”

父亲回来后,我还是忍不住问:“你把我的甜高粱苗拔哪去了。”

父亲非常生气地瞪着眼睛冲我说:“你是小孩呀!”说完,一走了之。

我什么也没说,只能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任泪水尽情地流淌,我的劳动成果就这样被父亲粗暴地铲平,我的心深深地受到伤害,而我那时的的确确还是一个孩子。我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几天不和他说话。

也许是因为父亲有了那么多的儿子,有了那么多拖累。对于我,他早已没有了最初生子的新鲜感,我经常觉得自己是可有可无的,甚至是多余的。相比那些拥有年轻父母的孩子,我只能是羡慕不已。他们可以尽情地玩耍,大人招呼他们回家的时候,可能就是吃饭或睡觉,而我的父亲尽可能不让我出去玩,一旦出去玩,喊一嗓子,叫着我的小名,这种时候就是让我回家干活了。当我听见被叫,心就提到嗓子眼,我得飞快地往家跑,因为父亲有着“棍头出孝子”的古训。

有一次,我可能走出去很远,家里人没有找到我,邻居家的孩子告诉我:“你爸找你呢!你还不回去,他要打你呢!”我听后很害怕,急中生智,我跑到马路边,采摘了一些叫扁猪牙的植物回家。父亲大声问我说:“你干啥去了?”我说:“我去给我奶拔扁猪牙了。”他知道我奶奶正在用一种土方子给自己治病,我庆幸我躲过了一劫。我知道父亲对于爷爷和奶奶唯命是从,他被我们全村公认为孝子。这一点被我巧妙地利用了。

父亲闲不住。我也不知道我家怎么有那么多农活,父亲几乎天天在劳作。哪怕是夏天农闲的季节,也不停止。对于我,他也希望我能够不停地干活。我家养马了,这匹马便成为了我的主要服务对象。我要到有草的地方放它,夏秋季节,每天我要给他割草。

我家的东边有一条顺水沟,每当雨过天晴,沟里堆满淤泥。父亲便将那些泥土从沟里挖出来,用这些土和烧制好的马粪放在一起做成农家肥,他总让我跟他一起干,并告诉我“土换土,一亩顶两亩”的道理。瞅着一堆烂泥,我心里老大的不愿意,可我没有办法。

可能我父亲想让我日后成为一个好的庄稼把式。他从小就培养我,我成了家里劳动力的一员,我什么都得干。农村的学校三天两头放假,因为学校的老师家里都种地。因此,种地有假,铲地有假,秋收有假,甚至扒炕抹墙也要放假,我也自然就加入到劳动的队伍。有一年,我家种了麦子,麦子成熟的季节,招来了很多的麻雀,为了少糟蹋一点麦子,我成了这片麦田的守望者,整天与这些麻雀为伍,游走在地的两头,孤独地穿梭在麦垄间,不停地吆喝。我郑重其事地和那些麻雀周旋,或许就在那时,我养成了一种对待一项劳动的责任感。

对于农活,我几乎都干过。可当我什么都能干的时候,我就与这片土地告别了。我将迈出农门作为我人生的第一个目标。而父亲不希望我念书,他觉得我应该过他那样一种生活。因为我爷爷就是那样教育他的。他本来在他舅父的私塾里读得很好,由于爷爷的身体原因,念了三年他被迫辍学。他希望我们用劳动赚钱,日后自己能够娶一房媳妇。我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把娶媳妇的话挂在嘴边,也经常用我亲属家的一些差不多大小的女孩来逗我,因此,从小我就不好意思和那些女孩在一起玩。他希望我早点订一门亲事,我刚一上大学,他就为我物色周边考出去的女生。

他问我,“你看谁家谁谁谁怎么样。”

我知道他是认真的,但对此我早已有了逆反心理,我说:“你说行的都不行。”

他这时就会骂我一句,然后说:“行,你领回一个猪八戒我也不管。”

从此以后他真的再也不提我的婚事。直到我把女朋友领回家。我说:“我把猪八戒给你领回来了。”

他见我女朋友既朴实又能干,很满意。直到那一天,他可能认为我真的长大了。我再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开始什么也不让我干。有一年,我坚持在秋收的时候与他一起去割黄豆,虽然父亲当时已年过花甲,可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他早已把我甩出几米远,然后再回来接我,没有半句的指责,也许此时他已将我从这片土地上割裂开去,对于那些曾经让我苦恼的土地和劳动,我想亲近它的时候,年迈的父亲却不再给我机会,对于这片土地,我的到来和离去,好像仅有了一些象征性的意义,是体验、是慰问,总之与劳动是不沾边的。

我时常对父亲对我的一些做法耿耿于怀。而当我读过了一些书,走过了那么多的路,更因为我已为人父之后,我开始试着去理解父亲。作为父亲对儿子的举动,有什么能与将儿子一个个抚养成人相比呢?面对着他那么多的儿子,面对家庭的贫困,他没有回天之力,而他又苦于低三下四地向他人求借。其实,他虽然总是摆出一副气势汹汹的面孔,而他的内心又何尝不是愁苦和脆弱呢?他不让哥哥念书,而哥哥终于考出去后,有一个学期放寒假回来,他见了哥哥,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哥哥也哭了。我想父亲的泪水应是意味着对一个远行儿子的想念,也意味着一个男人的辛酸和无助。

我开始理解父亲的苦衷,他也不容易,都是为这个家。虽然能够理解,但我与他沟通却不是很多,虽然我每次回家,看不见他,我都会问母亲,我爸呢?可是我们父子在一起交流的时候却很少。上了大学后,我依靠助学金和奖学金,以及哥哥的资助,从此很少向父亲要钱,也很少给他写信。他有时指责我:“你哥经常往家邮信,你咋就不写信呢?”从前哥哥写信都是我念给他听,后来,当我索性只告诉他信中所说的大概意思时,他并不满意,要求我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念出来。尤其,信中提到让我们理解父母供养我们不容易时,他都会打断我问我,听没听见。我能想到父亲经常上村委会去找信件,如果找不到他会很失落的样子。他希望我能够将一些感恩的话挂在嘴边,而我却不能像小时那样乖巧。我虽然知道他接到我写的感情真挚的一封信,会如何的激动,可这微小的愿望我却不能满足他。

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开始对我很依赖,从他注视我的眼神中,我能够感觉得到。我也上班了,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生育和抚养孩子,更让我体会到为人父母的艰辛。父亲对我,只不过是他的教育方式,给我们之间凭填了一道鸿沟,让我有了不愿沟通的种种理由。当我离家很久了,我知道他一定很想我。每逢过年前,我往家里打电话,他接到后第一句话就问我,啥时回去,是不是全家一起回去。我离开家这么多年,除了一年由于爱人怀孕,我一次也没有让他失望。我必须带着爱人和孩子回去看他,也可以说是我们回去让他看我,还有他的孙子和儿媳。可是我每次都不想让他知道我哪天回去。如果他知道了,会长久地在我家前面的马路上张望,有几次我回去时就看到他向我们走来,做出好像正好路过,或从别人家刚回来的样子,可我知道他一定在那里一直等我,只不过来回走动。他的自尊心不想让他表达出他是那样急不可耐。回到家后,他就和我寸步不离。我每次回家,都要走东家串西家,把我的所有近亲走个遍,与他们一起聊聊天。每当这时,父亲就会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我上哪他就上哪,到了吃饭的时间,还不停地催我回家吃饭。随着年岁大了,他的脾气越来越好,说深了浅了也不知道生气。

每次我给他打电话,经常问的一句话就是,爸,你缺钱不?他一定会说,不缺。我说,你想吃啥,尽管买,别怕花钱。他就说,啥都有。我知道他很节省,虽然手头有了钱,依然不舍得吃穿,有一年过年我给他带回去一箱酒,他居然以每瓶五元的价格处理给了小卖店。我只能哭笑不得。有一次,我打电话问他说:“爸,你想不想我,”他说:“想啊!”我听出他声音有些哽咽。我连忙笑着将话题岔过去,虽然我的鼻子也是酸酸的,但我不想让他听出来。

我想,我应用什么样的词汇来描述父爱。我的大脑浮现出这样一个词语:父爱如车。对,父爱好比一部车吧!在不同的年代,在不同的经济条件下,感受应该是不同的。有的条件好,经受着特别的宠爱,那应是一部很高档的轿车,不用经历风雨,很轻松就能达到目的,乘座着舒适,一种完全地享受生活的方式。有的条件还算很理想,但也有不尽人意的地方,那可能是一台拖拉机,虽然坐起来没前者好,但它奔跑时,喷出的气流,足可以让人兴奋,也可在人前夸耀,多少满足一点虚荣。当然还有更多的车型。而我的父爱如同一挂牛车,它很慢,很枯涩,走的路很短,到达终点的时间却要很长。它经常走过的是泥泞和沟沟坎坎,面对风雨时,这挂车也只能缓慢地前行,它多了一份实际和负累,少了一份浪漫和浮华。而恰恰是这一挂牛车,带我来到这个世界,走出乡村,走向一个城市。当它年久失修的时候,我也始终会被搭载在这挂车上,即便那仅仅是记忆和思念。

在乡村,父子的情感经常由于琐碎、贫困的生活而发生扭曲,被深深地埋藏在心里,而无法沟通与表白。其实,无论哪一个父亲都是爱儿子的,只是在不同的境域、不同的条件下,一定会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但无论那是一种怎样的表达,爱永远是他的初衷。

守一树丁香开落

夏日里,丁香树浓浓绿绿。没事时,父亲也搬来一把凳子,坐在树下。看着我那一对绕膝的儿女,父亲是幸福的。青菜长出来了,这个季节,我把磨豆腐的活停了,去城里打工,我每天累得臭死,可一到雨天没活,我就想去找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你。颖,那一天我站在你单位的门口,我只想远远地看你,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我怕吓到你。我估计你可能已经认不出我,如果能有一点似曾相识,那一定是因为我忧郁的一双眼睛里有你的影子。颖,我很想你,你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可近在咫尺,我却不能去看你,我很自卑,怕一旦你看见我,你的心里就不会再有我了,我很自私地想在你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你能想我吗?在你单位前面建起的那栋居民楼,有我垒起的那么多砖头,你知道吗?可我已经没有了什么可以作为炫耀的资本,我盖起的高楼,我从没住过一天。

在我家的院子里,我移栽了一颗丁香树,那是我从城市的路边顺便拔出来的。我并不觉得有多过分,这本就是从我身边不知哪个山沟里培植出的,只是我不知在哪,我也懒得去找。

看我栽一棵这样的树,父亲瞪眼骂我,骂这棵不当吃不当喝的东西。父亲本来还要在我门前的那小片地栽葱呢!可这一树丁香只开花不结果,在父亲的眼里,我是不务正业的。如果不是我煞有介事地从城里偷来,他或许就要在我不在家的哪一个日子里拔了。可最终他没有这样做,或许我在他的眼里有些大了,或许他也已经觉出自己有些老迈,也许我略略比他高出的个头,让他开始从此对我进行新的审视,最终留住了我的丁香树。每年的五月,它都要开花,一束束如同一串串飘香的风铃,摇响我的青春记忆。虽然粗笨的农活正锈蚀着我的生命,可生活中每一个细节都会触动我的回忆,想你成了我情感的寄托。

妻子也爱花,我家的窗台上摆放着她弄来的各种花花草草。她也爱护着那树丁香,她不会想到我心里的秘密,在我的记忆深处,遍布着丁香的气息,我的心里藏着一个叫颖的女人。那年五月,我经常在那个灰灰的宿舍楼前等你,正是丁香花开的季节,嗅着满树丁香,丁香就和你一起,熏香进我的整个身体里。没有你的日子里,这树丁香就是你。

我的一双儿女都这么大了,我胡子一大把,我握着锄头的粗糙的手,我浑身上下满布着暖暖的淡淡的牛粪气息,这都是摆在我面前的山吗?可都不能阻隔我对你的思念。

你前世是我的女人吗?一次,你说你在梦中来到我的家,可你从未到过我的家呀!你描述说我家的三间破败的土屋,院里有一个看家护院的四眼狗,堂屋两边有锅,北面有一个大大的磨,你到我家里抱养了一条小狗,这分明就是我的家呀!那条小狗就是我。听你说完,我就一阵心悸,我们的心灵是那样的相通,前世能够注定今生的情缘吗?是谁托梦于你。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了,你考入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你劝我复习一年继续参加高考,你说你在省城等我。颖,我很自卑,我觉得我配不上你了,因为我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

父亲在家里给我安顿好了,与他一起耕种土地。我没有考上,他一点也不失望,如果上了大学,他会更加债台高垒,他的腰已经被压弯了一半。父亲不喜欢我离开他,他看着我在他身边,我为他续香火,我看着他一点点衰老,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殃气。他想我理所应当和他一样,像祖祖辈辈那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况且我还要为他养老送终。

他托人给我找了一个对象,那姑娘长得很俊俏,很羞涩的样子,是个未见过多少世面的好姑娘。很快我们就走到了一起,她像崇拜一个文化人一样对我,她用她瘦削的肩担起了家里大部分活计。

我结婚后,给你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我说我不想耽误你一生,不要再想我了,我们相约来生再见吧!你给我的回信没有一个字,一页白纸上遍布着你的泪痕。颖,忘了我吧,你应该有更好的归宿,我爱你。我再也没有给你写过信,只在心里默默地想你。我牵着我的牛在地里犁地,在地头上,我卷起旱烟,娴熟地抽着,我的手,不经意就能拾起一棵枝条,在地头上写满你的名字,颖,我要把你刻在我种过的地里。我喜欢你看着我劳作,当我坐在地头不说话时,我直勾勾的眼睛里,是你美丽的笑容。我的牛睁着大眼睛窥视着我,它始终替我保守着这个秘密。

丁香花开了,花香伴我入眠,妻子看我拿着一本书在那儿看,可她并没有注意到,我长时间在那看的那页根本就是无字的。我闻着花香,我在想念你,一个叫颖的女人,我前世一定欠了你太多的情债。而这一世我又欠谁的呢,看着熟睡的妻子,我来世再报答她吗?很多个清晨,她忙忙碌碌,笼子里的鸡、放出圈的猪,一看见她都围着她转。每个夜晚她都睡得很深很沉,而我最怕她在某一个清晨迷惑地质问我,昨天晚上,你喊了谁的名字。可现在我不用怕了,自从我的女儿出生后,我已经阴险地将你的名字起给了我的女儿,我通过她一天可以叫二十遍你,而我的妻子还浑然不觉。

春种秋收,年复一年,每年的变化就是种子和化肥又涨了,多收的玉米却没能给我带来更多的收入。我的脸上多了许多深深的皱纹,我年复一年地做一样的活计,我已经换了两头耕牛了,它们都默默地干活,突然就有那么两天,它们相继就站不起来了,含泪而去,而我将它们的肉割了,沿村叫卖。我终于没有吃一块它们的肉,我怕那肉里有我身体的气息。

我的一双儿女一天天长大,我给他们更多的爱,不像我的父亲对我那样横眉冷对,他们是我生命的延续,也是我父亲的。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我就不管父亲叫爸了,爸太过亲昵,也不知他哪得罪我了,我就开始叫一个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字,爹,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笑容,是我把他拖累得那么穷困,他一定心里头怨我,又拿我没什么办法。

结了婚,我分家另过,各自做着自己的饭,我们一方面是父子,一方面也是邻居。我们很少在一起吃饭,但妻一做好吃的,我便对我儿子说:去把你爷爷叫来吃饭。这是约定俗成的,有了好吃的,父亲不在桌上,我便无法下咽,看着他弓着的背,我觉得他吃一口少一口,我是他的儿子,是他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他走之后,我要尽可能少一点遗憾。

在父亲面前,唯一值得我骄傲的地方,就是我让他的生命在我身上往下延续,他一见到孙子和孙女就咧开没牙的嘴笑。记忆中他年轻的背没有背负过我,我的儿女却时常骑在他的背上,他从不恼怒,温顺得如同换了一个人。

妻每天鸡还没叫就起床,她把锅烧好水,将我的那头老骡子牵到磨道上,上套、戴上蒙眼布,这样它就不迷糊了,它就可以正常地转圈走路了。它的腰身几乎占了半个磨道,这样一个从起点到终点只有几米的路,却能让它终其一生,老骡子,活了那么多年,走过的路却只有那么短。

直到妻把满锅的豆浆烧开,我才从炕上爬起来,将我与妻盖的被子,重新厚厚的铺好,将我的一双儿女抱到上边,炕太热了,已经有十来捆玉米杆填到了灶里。我将开好的豆浆用豆腐包过滤了,然后将满缸的豆浆用卤水点成豆腐脑。每当这时,父亲经常会蹲在灶边,早晨他已经不习惯睡觉了,他还想用这余下的生命多看一下他的儿孙吧!他一边看我和妻忙活,一边喝一碗豆浆或豆腐脑,我喜欢看见他吸溜溜喝东西的样子。从前我是他的孩子,可今天他不能做活了,我有种感觉,好像他成了我的孩子,我要去养他。

妻整天忙着农活,把屋子还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把这个家料理得井井有条,他遂了我和我父亲的心思,生了一对儿女。我是她唯一的男人,我灰头土脸,她从不嫌弃。我感激妻子。可是颖,对你我又无法释怀。

我是爱着妻的,随着一天天的生活,与妻的感情很快由爱情演变成亲情。我们原来是两个人过日子,过着过着,便又增加了两个,那个整天疯淘的儿子,和与你一样名字的女儿。由于这两条纽带,我与妻的亲情加固了,有时,她是我妹,我对她呵护有加,稍重一点的活我都不想让她干了,我怕闪了她的腰。收割庄稼时,我让她远远地在地头看我,我不用她割;有时她是我姐,她也爱护我,有一点好吃的东西,她就对孩子说,留给你爸吃吧,他干活最累;有时她又是我的母亲,我一天天对她开始依赖,看不见她了,我就下意识地找。从嫁给我那天,她就成了我的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在她的眼里,我们活着活着就活到一起了,她有时对我很挑剔,像对她自己一样,我成了她另一个自己,她把心分成三半,给了我和两个孩子。

我的心里始终装着你,一个叫颖的女子。抚摸那树丁香时,我时常揪下叶子咀嚼,我不觉得这叶子有多苦,我有些麻木。开吧,丁香!开一次,我就会看见一次颖的青春。

丁香树年年有花期,枝繁叶茂,它能跨越无数个季节。而人的一生应该只有一棵树的四季,一个花期,之后是秋天,是寒冬。人的一生更符合一株草花的生长逻辑,从一年的艳丽到枯萎,最后留下几粒籽实,繁衍生息。

我时常这样想:那两个咬合在一起的磨盘是我和妻吗?我还是一块青涩的石头的时候,我就迷恋上了另一块石头,命运却把我和妻打磨好放在一起。从此,我和妻一起研磨着生活,沽沽而出的浆汁,是我们身上的气血吗?我们会这样相守着老去。

那一天妻累得病倒了,我守着她,看着她俊美的脸日渐憔悴,我拿她与我记忆中的那个美丽少女相比,这公平吗?她依偎在我的怀里,我是她生命的港湾吗?我是她相依为命的人吗?她甜甜的呼吸声通过胸腔,通过鼻吸,敲击着我的耳鼓。我有了一种做她父亲的温热感觉,她把一生托付给我了,我要给她什么呢?我抚摸着她扎着针头的手,我是左手,她是我的右手吗!真正从我身上割掉一只手,我的痛会从手到心吗?一定会的,我的右手。

(责任编辑 象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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