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灰缸
2015-10-28张忠诚
◎张忠诚
烟灰缸
◎张忠诚
张忠诚,辽宁葫芦岛市人。连山区作协副主席,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在《短篇小说》《鸭绿江》《安徽文学》《儿童文学》《章回小说》《满族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作品40万字。
若不是卢教授一下一下往里弹烟灰,施吉祥说什么也不会把茶几上这块黑不溜丢的石头,与日常用的烟灰缸联系起来。石头颜色灰黑,形状也不规则,有巴掌大小,中心处有一个凹槽,烟灰便弹落在凹槽里。
用余光打量石头,看得出凹槽并非天成,经过了后天的打磨。凹槽先天没有这么深。施吉祥想,文化人就是不同凡俗,放在乡下这种石头遍地都是,哪个乡下人会搬回家摆在炕沿上当烟灰缸呢。而这块石头摆在卢教授家里,显出了返璞归真的韵味,不但不土气,反倒给屋子平添了自然之气,雅致得很了。
施吉祥是安洁净水器的售后服务师,安洁产品承诺三年内免费清洗两次滤芯。施吉祥是来给卢教授家的净水器做滤芯清洗的。也巧了,卢教授所在的水岸帝景小区停水了。这一来难办了。清洗滤芯得接通自来水,停水了清洗工作便无法进行。他跟卢教授商量,等自来水恢复供应后,再给他打电话过来。卢教授看了看墙上的钟,说那该有多麻烦呀,眼见得也中午了,吃了午饭也该来水了。施吉祥笑笑说,没有水拿什么做饭呢。卢教授说,叫外卖。施吉祥说,怎么好意思让教授破费呀。卢教授边拿电话边说,你陪我说说话,权当付了饭钱了。话说到这个份了,施吉祥也不好再说走的话了。
在等外卖的时间里,施吉祥与卢教授说起了话。
卢教授似乎很多天没说过话了。卢教授说他今年七十四岁了,退休前在大学里教化学,是化学界很有名的人士,参加过许多次国际会议,论文在国内外知名科学杂志发表。他教书的大学并不在柳城,退休后来了柳城定居了。说起在化学方面的成就,卢教授口气是轻描淡写的,似乎这些不是他引以为豪的。卢教授说他成就在化学,但爱好却在书画上。他是省书画协会的理事,还兼着柳城书画协会的名誉主席。
卢教授问施吉祥,你懂书画吗?施吉祥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一个拙手笨脚的手艺师傅,哪里懂得那么高雅的艺术呢。卢教授摆摆手说,民间多能工巧匠,那都是天生的艺术家,齐白石二十七岁前还是个雕花木匠,日后不也成了国画大师。
施吉祥在语文课本上学过写白石老人的文章,美术课本里见过白石老人的画像,一副圆框眼镜,发须皆白,连眉毛也是白的,跟农家院里蹲墙根儿晒太阳的长寿星没什么区别,可笔下的画作却值恁多的钱。看来人比人得死,这话说得还是有道理的。施吉祥说,白石老人擅画大虾,跟清代的郑板桥画竹子一样,占了一绝呀。
卢教授原本靠在沙发背上的,听了施吉祥的话,一只手撑着沙发垫,腰背都立直了,双眼炯炯含光。卢教授说,知道白石老人擅画虾,还晓得郑板桥画得好竹子,还说不懂画?施吉祥脸皮有些发热,只得实话实说。施吉祥说,中学课文里学过写白石老人的文章,至于郑板桥,家中老爹曾有一把纸扇子,一年四季不分冬夏,扇来扇去的,附庸风雅,儿时常偷来胡摇乱扇,把扇子骨架弄散了,挨了一顿好揍。那扇面一面是郑板桥的字“难得糊涂”,一面是郑板桥的竹画。
卢教授说,市面上郑板桥的仿品甚多,谁要真藏着一副郑板桥的真品可值大银子了。卢教授指了指沙发垫上的一个花格子,那格子不过是个二十公分左右的正方形。卢教授双手食指叠加成个十字说,郑板桥的真品,这么大的东西就卖这个数。
施吉祥心里颤了几下,十万是个天文数字,乡下人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施吉祥的惊讶让卢教授看在了眼里,卢教授说,郑板桥的画还不算贵的,达·芬奇的《蒙娜丽莎》给卢浮宫几个亿美金也不会卖,就像我们的《清明上河图》,都是无价之宝。施吉祥插话说,听说《清明上河图》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没见过真品。《蒙娜丽莎》的印刷品倒是见过,饭店里挂澡堂里也挂,也看不出好看来,画上那女子就是个邋遢的村妇,还没有我们乡广播站的播音员好看呢。
卢教授乐得前仰后合的,说,你个小伙子真是个有意思的人,怎么能拿世界名画跟村妇和乡政府广播员比呢,差着十万八千里。施吉祥说,咱跟广播员谈着恋爱,就是觉着比蒙娜丽莎好看。卢教授不笑了,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小广播员当然比那蒙娜丽莎好看,月宫仙子也没得比。施吉祥说,好看不好看的也没什么用了。
卢教授说,这话怎么说?
施吉祥看了看窗外,讪讪地笑了笑说,差不多要黄了。黄了是柳城方言,用在情人之间便是分手的意思。卢教授说,差头在哪儿?施吉祥说,小广播员老子是个村长,嫌我家穷酸,说我要能在柳城买下楼房就把闺女嫁过来,买不起楼房婚事没门儿。他知道我买不起才这么说的。我原本打算在柳城干几年,攒个首付做个按揭呢,城里的楼价吹了风似的涨,攒下的钱还不够买半个卫生间的。前几天她发来了信息,说年底在柳城买不上楼房,她也不会再等下去了,随了她老子的心思,去嫁镇上酒厂厂长的独眼儿子了。
卢教授手上弹着烟灰,嘴上“哦哦哦”,很惋惜的样子。
外卖送来,两个人隔着茶几对坐。卢教授坐沙发上,施吉祥坐在马扎(折叠小椅)上。两个人从书画说到楼房,又说到了雾霾天气。一老一少,你来我往的,谈唠甚欢。说着说着又把话题转回到书画上来。施吉祥说,教授这么喜爱书画,该有自己的收藏才是。卢教授说,哪个爱书画的没有几件藏品呢,我还有一套房子专门用来藏书画的。不过如今一件也没有了。
施吉祥探问,好端端的哪去了呢?不会拿去拍卖了吧?卢教授说,我又不缺钱花,怎么会把心爱之物拿去卖掉呢。伸出四根手指说,我把四十张名画都捐给了博物馆。施吉祥惊得忘记了咀嚼,菠菜梗像根绿手指插在双唇间。直到卢教授笑起来,施吉祥才发现自己的窘态,胡乱把菠菜梗吞下,呼噜呼噜地说,咋捐了呀,那得值多少钱呀。卢教授说,都这把年纪了,钱于我还有什么意义。施吉祥说,子孙们还会用钱花的,传下去不好吗?卢教授笑了一下,淡淡地说,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了。
卢教授说,没人知道,这个烟灰缸才是无价之宝,那些书画跟它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文。
施吉祥更惊讶了,没想到茶几上摆着的用来弹烟灰的石头,竟是个无价之宝。卢教授那些书画都要以千万计算,那这个烟灰缸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了。施吉祥不由得再去打量那块石头,并没看出什么特别神奇的。施吉祥听人说过,有些石头是要比黄金还珍贵的。施吉祥不懂,正因不懂才越发不敢小看了这个东西。施吉祥眼有些晕,巴掌大的石头能值那么多的钱?卢教授托起烟灰缸,把边沿上的烟灰轻轻吹进凹槽里。烟灰缸的边缘磨得光滑了,看来卢教授没少拿在手里把玩。
卢教授幽幽地说,我要把它带进墓。
在央视“国宝档案”节目中,施吉祥看过一集讲《兰亭序》的。《兰亭序》可是王羲之的书法代表作,稀世珍宝,今人却找不到真迹,下落成了谜了,传说真迹让李世民带进了棺材。卢教授把那些价值不菲的书画都捐掉了,独独要把这个石头烟灰缸带进坟墓,看来这块石头太不普通了。
施吉祥拿眼睃烟灰缸,意外发现边沿上刻着字,不是简化的汉字,也不是繁体字,是弯来绕去的那种字。施吉祥认不得那些字。在施吉祥看来,越是他不认得的字,年代该越古老。古董这东西,值钱还不凭着一个“老”字。
卢教授去卫生间的空隙,施吉祥把烟灰缸捧起来。烟灰缸的底部还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跟正面刻的几个大字同属一种字体。施吉祥做贼似的把烟灰缸放回原位,装作没事人似的,双手抱膝,看着窗外的闲云,而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手指像长时间抱着块寒冰受凉抽筋了。
卢教授是想继续给施吉祥说说这个烟灰缸的,水管里有了上水的动静。施吉祥站起来说,卢教授,水来了,我该干活了,用不着您帮什么忙,你好好休息一下,冲洗好了我再叫您。
净水器的冲洗并不费事,但施吉祥做得却拖沓得很,有点心不在焉,甚至有点魂不守舍。在厨房里忙来忙去,不时会走到客厅里来,在工具包里翻来翻去,也不找些什么有用处的东西,螺丝帽呀,小扳手呀,又都是些跟冲洗净水器不相关联的。只有施吉祥自己知道他反复去客厅的目的,无非是想多看几眼那件无价之宝。
卢教授没有陪施吉祥,在卧室里用足浴盆泡脚,用敲背器敲起了肩膀。施吉祥在客厅与厨房之间走来走去,能听见足浴盆加热装置丝丝响声,敲背器时缓时急地敲着卢教授的身体。在翻动工具包时施吉祥会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而眼睛却落在了茶几上的烟灰缸上。施吉祥想,这个老头真是大方,家里来了这样一个陌生人,把这样贵重的物件摆在这里,也不怕给顺手牵羊?又一想,价值千万的画眼皮不眨地就捐出去了,还在乎这么一件东西?
但老头分明说过这是个无价之宝,死后要放在棺材里当枕头用的。
施吉祥慨叹,人跟人真是不能比,他想在城里安个家比登天还难,而有钱人却又让你想不透,这么件贵重稀有的宝贝,要陪着躺进棺材瓤子里去沤肥,跟黄泥和蛆虫作伴,不是个败家子又是个什么。可人家败得起,穷人想败拿什么败。施吉祥心中涌上了对卢教授的不满。他懂的,这不满实在没有来由,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抓一把能捏出酸水来。
出水口流出的水很清了,清洗该结束了,但施吉祥却没有关净水器的进水口阀门,出水口的水还流淌着。十几分钟的冲洗,施吉祥弄了一个小时还要多。重新连接好卢教授家的净水器,又把洒在地面上的水迹擦净了,让厨房恢复到了原来的洁净。看了看,把卢教授家餐厅的地板也擦净了。在卢教授眼里施吉祥的举动是勤快,而施吉祥明白这是目的很混沌的拖延。再也没有理由留在卢教授家了,把工具都收回工具包,要跟卢教授说再见了。
卢教授泡好了脚,敲好了肩膀,笑眯眯地来到门口送施吉祥。施吉祥客气地说,教授保重身体呀,有什么需要的给我打电话。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名片,放在了卢教授家的进门屏风柜上。
卢教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施吉祥说,小施,你等等。
卢教授回卧室去了,施吉祥能听见卢教授在衣柜里翻来翻去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发现了挂在进门衣钩上的那串钥匙。一股鬼使神差的力量,让施吉祥作出了一个举动。他在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块口香糖。在城里上门做售后服务,随身口袋里装着口香糖,进门前都要嚼一片清新口气。施吉祥迅速摘下那串钥匙,把最大的那把钥匙在长条形的口香糖上压出了印痕。
卢教授捧出一条红色围脖,给施吉祥搭在脖子上。卢教授说,这条围脖是学生送给我的,放在衣柜里有几年了,红色的,年轻人围着正合适。你不要推辞,就当给我擦地板的报酬了。天快入冬了,在城里骑着电动车跑来跑去的,围条围脖能暖和不少呢。
这条围脖至少也值几百块的,不该平白无故地收人家这么贵的东西,擦地板不过举手之劳,又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缘由。可施吉祥心里乱到了极点,竟忘了推辞。施吉祥脖子上搭着红围脖,背着工具包出了水岸帝景小区,才想起收了人家这么贵的东西,却连个谢字也没说出口。
施吉祥用配好的钥匙旋开卢教授家门锁时,他没想过要伤害卢教授。虽只有一面之缘,但看得出卢教授是个好人。跟卢教授的聊天中,了解了卢教授的生活规律。每天晚上十点入睡,早晨四点起床。几十年从没请过保姆,只一个人生活。施吉祥推算了一下,十二点左右是卢教授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下手最为合适。
夜半时分也是这个城市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刻。开门,进屋,轻手轻脚,借着微弱的月光,施吉祥看见了茶几上烟灰缸黑乎乎的影子。施吉祥抢身过去,把烟灰缸抓在手里,塞进帆布挎包。
施吉祥不敢久留,蹑足潜踪往房门移动。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得手。事先他想过各种会遭遇的麻烦,比如楼道里有过往的居民,卢教授把房门在里面反锁上等等。看来这一切都是多余的,得来全不费工夫。就在施吉祥要扳开房门把手时,背后有东西横扫过来,赶忙向前一抢,回身后背贴在门板上。是卢教授。卢教授手里握着一只木手杖,刚才打施吉祥的便是这只手杖。
施吉祥不知道卢教授为什么没有睡觉。从开门进屋到把烟灰缸拿到手,不到一分钟,卢教授站在哪里呢,他居然没有发现。施吉祥后悔不迭,怪自己大意了,忘了戴一个面罩,哪怕戴一顶帽子也好,把脸遮住,被发现还可以溜之大吉的。没有,一点伪装都没有。他贴着门板,直勾勾地面对卢教授。他期待着卢教授眼花了,没有认出他来才好。
背在身后的那只手胡乱地摸到了门把手,准备趁卢教授不备打开门逃之夭夭。只要出了这个门,卢教授无论如何也追不上。施吉祥轻轻地扳动门把手,再有一点门就会开了。忽然卢教授说,小施。这两个字像一股强大的电流,让开门的手猛烈地颤,压到一半的门把手又弹回原来的位置。
卢教授在黑暗中说,你把东西放下,你走吧,我不会计较。施吉祥贴在门板上的身子直立起来,他没有说话,而手牢牢地抓着斜挎的帆布包。卢教授说,那个东西不值什么钱,一块普通的石头而已,放下它你走吧,我不会报警的。施吉祥还是不说话。卢教授说,你不要以为我在骗你,我这屋子里比这块石头值钱的东西很多,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拿走,只是把这块石头给我留下。
施吉祥很重地喘息了几下,依旧静默不语。卢教授在黑暗处也像施吉祥一样,默立了好一阵子。还是卢教授打破了沉默。
卢教授在黑暗处说,那天我本想给你讲一讲这块石头的来由的,今天我给你讲完。一九七一年你还没有出生,那年我跟我的爱人被关进马圈。整天写永远也写不完的检查,还要去参加各种批斗会。她比我乐观得多,我的精神却要崩溃了,自杀的心思都有了。她在马圈墙角粪堆里发现了这块石头。只是马圈围墙上遗落的一块废石而已。她指着石头上很浅的凹槽对我说,你每天打磨它一点,等把这个凹槽打磨出来,我们就该自由了。她说你不是吸烟么,能当个烟灰缸用呢。她要我磨石,是要我有事可做,不至于胡思乱想。我信了他的话,每天进行打磨游戏,渐渐就成了这个样子。
卢教授轻轻咳嗽了一下,接着说,有一天她被单独拉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马圈来。半年后我从马圈里放出来,问了镇上许多人,都说她死了。我问她怎么死的,没人说得清,反正是死了。也没人知道她的坟在哪里。我回到大学教书,一有空闲便回柳城找她的坟,几十年也没有找到。我怀疑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她的坟。这块石头我当烟灰缸用了几十年,石头摆在家里,像她与我朝夕相伴。我带着这块石头入土,是要和她死而同穴。
卢教授讲这个故事的语调平静,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而不是他刻骨铭心的经历。若卢教授情绪激动,涕泪横流,施吉祥会相信卢教授讲的是真的,会被感动得不成样子,偏偏卢教授语调是那么的平静;若卢教授承认这块石头是无价之宝,施吉祥或许也会给卢教授留下,结局也会是个另外的样子,偏偏卢教授坚持说只是块废石而已。
施吉祥想,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卢教授,也是个不老实的老头,一肚子鬼心眼儿。
卢教授说,我不是柳城人,为了陪伴她我来柳城定居,我找不到她的坟墓,但她的灵魂还飘在柳城。有我在柳城,她才不孤独。
施吉祥始终未发一语,不过喘息却越来越重。屋子没有开灯,卢教授看不清施吉祥的表情。卢教授把手杖靠在墙上,伸出双手说,把它给我留下来,对我那是块无价之宝,于你那真的不过是块废石而已。
卢教授双手平托,无声地等待着。施吉祥把右手伸进了帆布口袋里,碰到了那块凉滑滑的石头。卢教授往前迈了小半步,说,小施,把石头给我,这间屋子里你随便拿走什么,哪件东西都比这块废石值钱。
施吉祥从帆布袋里取出石头,慢慢地走过去。卢教授没有动,等着施吉祥把石头放到他平托着的手上。在石头接近卢教授手掌时,乡政府广播站的广播员,还有广播员的村长老子从施吉祥脑子里冒出来。
施吉祥迅捷地做出了一个掷铁饼的动作。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