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飚:情景交融写家山
2015-10-27孙克
近年来较多地看到章飚的水墨山水画,他画幅里的皖南山川和田园景观,令我回忆起自己多年前于皖南壮游的美好日子,以及这些年来和安徽画家们的交往。记得1984年夏天,我第一次到合肥去参加纪念渐江逝世320周年艺术研讨会时,和老画家陶天月、裴家同、张建中诸先生有一面之缘,也看到不少中青年画家的作品。当时留下的印象是安徽的山水画家们的画风明显的更贴近传统,而研习传统必定要有比较谦恭的态度和沉着踏实的精神,相对的便少了一些浮嚣与躁进的气息;更令人欣慰的是,大多数安徽画家坚持深入自然生活,认真继承优秀传统,使当地中国画得以迎来今日全面繁荣的大好局面,而安徽中国画界数十年来不断努力积累,致使界内实力雄厚,新人辈出,近年来通过各项很有影响的活动更显方兴未艾。同样的,章飚的水墨山水画由于充满生活气息和真挚的情感,加上他那脱胎于皖南灵秀山川的笔墨,从而得到同道们的赞许。
我手边有章飚的山水画册,还有一张光盘,其中收载有章飚大部分有代表性的山水画作品,使我可以很方便地细阅各幅画面,如同古人所讲的“卧游”一般得以饱览美不胜收的皖南山川秀色、田园风光。读章飚的画,真是一次美的享受。
我生平第一次到皖南是在30年前。那一次,我由重庆乘轮船沿长江而下,经过梦境般的三峡,意犹未尽,便打开地图选定距黄山最近的城市铜陵临时下了船。后来才知道,从此地到黄山还要绕道很远,交通也不方便;不过我的目的就是沿途观景,当时打听一下方向就乘长途汽车奔黄山而去。多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沿途城镇,只记得是从泾县、旌德、绩溪、歙县一路行来,青山绿水、花树人家的景观实在令人陶醉。后来我又几次到黄山,称得起“豪华游”了,但远不如第一趟给我的印象深刻。
绩溪是章飚的家乡,那一带风光尤其秀丽动人,沿途山色葱茏,溪流潺缓,草树丰厚,梯田层层,是北方见不到的美景。300年前的石涛大师写道:“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他的话清楚地讲出了画家和山川作为主客体的美学关系。按照我们的理解,山川天地的运行变化是按照宇宙乾坤即大自然的规律而交替往复,并不以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然而山川自然之美却于人的精神映照而存在。按照石涛的话讲,是以我之“一画”立法,从而千万笔墨始于此、终于此,天地图画由此诞生。可见古人对于山川与画家这一对审美的客体和主体的对应关系是十分清楚的,所以石涛的结论是“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当时文人画正当盛期,董其昌的影响甚巨,“四王”的正统地位正在上升,文人笔墨观和摹古之风逐渐盛行,石涛的“脱胎”说,无疑是具有时代超越性的。面对当下中国画坛迅猛发展的形势,重温古人的教导还是很有意义的。
看章飚的山水画,扑面而来的是皖南山川乡野生动、亲切、温馨的生活气息,是蕴含着无限生机并具有无穷变幻的大自然经过画家的体验、感受综合创造出来的“脱胎”于画家的画面景观。而这个“脱胎”的过程,对于中国画家来说,不仅仅是为山川“写照”即描绘目中的景观,更是画家的才情、学养、笔墨功力等多方面的综合潜力在与山川形神性灵结合之后,演而成为胸中的意象,氤氲于笔墨后而成为一幅山水画。章飚的艺术所以动人,所以能够引人入胜,所以这样耐人寻味,并以其个人面目立足画坛,我认为最可贵的是他的画里有灵魂,有生命,他把对故乡的情感把他的记忆和思念都倾注在画面上,书写在画面上,就像一首清新而质朴的歌谣,虽然未必有宏大的结构或华丽繁复的曲调,但能沁人心脾而令人难以忘怀。
读章飚的画能够体会到古人所讲“远观其势,近取其质”的精神,所谓“势”,应是画面的结构,画家描述的是皖南暖温带丘陵山区湿润气候形成的独特多变而又亲切近人的山水胜景,是画面的大气势,大走向。而所谓“质”,则是画家笔下描绘、刻画的本领。和西方画家实地写生不同的是,中国画家写生之外更要目视心记,面对宣纸把凡是想要画的一切——无论山水树石、屋宇人物乃至牛马鸡犬,全凭画家心灵的创造,表现在画面上。而对这个“质”的处理,涉及到局部细节的传神、生动、协调、恰当,令观者悠然神往而起“可行、可望、可游、可居”(郭熙《林泉高致》)之想。中国画尤其是山水画讲求意境,应该说是要由画家心灵来创造;进一步讲,其畫境的高低又要看画家这个创造的主体是否能达到心胸博大、学养深厚、功力精湛的水准,从而形成中国画注重品格和精神内涵的评价标准,这也正是中国画的独特的文化本质。
徽派山水传统悠久,新安画派大家辈出,黄宾虹更为现代山水画带来新的启示和契机。章飚继承了徽派山水亲近自然、彰显性灵、挥斥笔墨的传统,以十分虔诚、温馨的心境描绘他心目中的家山,展示的是令人神往的纯朴、优美的未经人为过度开发而受到破坏的山川田园。这是画家深情向往的美好境界,体现了章飚作为一位学养、功力俱深的画家在经营构筑意境深刻、具体见微的山川氤氲村野田畴的同时,也毫无松懈地注意到绘画趣味、笔墨情韵等形成艺术风格的因素,从而令画面更加耐人寻味。
阅读章飚的作品,感到令画家婉转低回的是灰瓦白墙、古色古香,充满徽州文化气息的民居建筑,那里世世代代流传着传统文化的血脉;令画家梦绕魂牵的是门前淙淙的溪流和架在上面的木板小桥,还有月光下如画的远山。在一幅题为《晓雾初开》的画作中,画家展现的是充满诗意的画面,一个宁静和谐的小山村。画面中河边洗衣的妇女,不禁令我想起悲鸿先生的题画诗:“临清流而浣衣,较赋诗为更雅。”在章飚的画里,细节的点缀多有点睛之妙:路边晒物的竹箩,陈年的稻草垛,石板路上觅食的母鸡和小鸡、溪边戏水的鹅鸭,都令画面洋溢着生活气息,令观者玩味如入其境。《家山万里》《龙川水韵》《徽州农家》《皖南民居图》等,都是成功之作。更要说明的是,章飚驾驭宏大画面的能力也是可观的,出现在章飚笔下的黄山,就达到形神兼备的高度,不但被画出了黄山的形质、体貌,更生动的是传达了黄山的氤氲吞吐、山峦明灭、境随意动的灵秀独钟之气。黄山之美与其晴阴雨雪、晦明幽微、四时交替而变幻无际大有关系,可以说,难得有一件绘画或摄影作品得以述其全貌真相,所谓神、气、形、貌俱得者很少。《泼湿黄山几段云》是章飚的放笔大作,不但通幅气势浑沦、风骨道劲、得云烟明灭之奇,而且笔墨开合、雄厚大气、体貌得当,得洁奇峻逸之貌。所画黄山在章飚许多明丽、秀润的田园村歌型作品中,尤其显得突出。这表明画家的生活底蕴和艺术功底非常深厚,我们或许只是窥其一斑而已。当然,对于每位画家来说,艺术都是终生的事业,我相信以章飚的学养、功力、勤奋和品格的高度,他的艺术高峰还在前头。
(孙克/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艺委会副主任、理论艺委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