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的一场游荡——慕白印象记
2015-10-27宋晓杰
宋晓杰
理想主义的一场游荡——慕白印象记
宋晓杰
我是个活得粗糙、梗概的人,许多需要牢记的事儿全然不在我记忆的库房之内。所以记不得与慕白的第一次见面是怎样的情形,也在情理之中。但仔细想想,不外乎与铜铃山或小东江之类的采风活动相关。
初见慕白,觉得他散淡得有点过分,有点霸道,有点蛮横,有点先入为主,让人不好接受。因为一顿晚饭我不想喝酒,在许多诗人的注目下,生生被他点名道姓地撵到别的桌上。但相知、相熟之后,就知道他是一个率性、直截、从不弯弯绕的人。在这一点上与我们北方人似有所同。熟悉后,我开玩笑地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本来就听不大懂你的口音,还狠丢丢的,像要跟谁吵架,土匪似的。你知道我们老家也出过一个土匪吗,你一定耳熟——他叫张作霖。我无意于无缘无故地与谁“结梁子”,但我还真不怕横的。
玩笑归玩笑,但与慕白接触多了之后,觉得他真是个好兄弟,坦诚,热情,知恩图报,有情有义。对诗歌嘛,有主张,有立场,有自己的坚持。我不相信“缘份”,因为这个本来很美好的词现在被用滥了。但除此之外,还真没有什么恰当的词来说明人与人之间的相投相契。一个“出品”自瓯越之地的“包山底”,一个“游荡”于辽河流域的“古城子”,如果没有诗歌这细若游丝、连绵如呼吸的暗中牵系,我们可能终生无法谋面,更不用说宛如亲情的亲密呼应。常常,在向其他朋友介绍慕白时,我会这么开场:“我们同吃过一锅饭、同住过一张床——只是有个时间差,我们是亲人,不信吗?”此话不虚,当新朋友被我这大胆的表述惊得目瞪口呆径直往歪里想的时候,我再郑重地告诉他们:我俩是同门,我是他学姐,我是首都师范大学第9位驻校诗人,他是第11位,不同的年份我们各自住过同一个房间。是诗歌和首师大缔结了我们之间别样的亲情——干脆称做“诗歌兄弟”吧。
认识慕白的人之后,再看他的诗便觉得异常亲切。由于视野的关系,如果说从前对他诗的了解是散笺、断章似的“餐前小点”,那么,2014年10月《诗刊》上半月“每月诗星”刊发的他的组诗《大江东去》,算是比较隆重的“大餐”了。
出刊是十月,编辑时间应该在此两个月之前。诗稿转自一位老师,信中他不无兴奋地说:“这小子成了!”作为一个称职的编辑要有自己的独立判断,并不会因为谁的夸赞轻易表示自己的认为。仔细看过诗稿之后,我觉得这位老师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可以说,这组诗是慕白诗歌创作道路上的一个分野!此前他的诗,虽已露出澄澈、率真、质朴、开阔的端倪,但还不够纯粹,也不够明显,有点犹豫不决、边走边看的意味——像小猫钓鱼,并不专注,见到蝴蝶就追,看到风景就看。而这组诗之后,仿佛群山蜂拥、绿野密稠的分界洲——或者也可以说,成为首都师范大学驻校诗人之后——我觉得他的诗歌创作进入了更为自觉、自醒、自主的全新阶段,个人的气息和气味更具辨识度。
可以说,我在《诗刊》责编了他的组诗《大江东去》,也是我认识慕白的一个过程。在翻阅那迭厚厚的诗稿时,仿佛我也长袍加身、五绺须颜,不知不觉间跟随他翻山越岭、纵情于山水之间。《登莲花顶》《江畔独步》《霞山喜雨》《客至台回山》《龙游吟》《青春作伴乌溪江》《宿衢江上》《兰溪送马叙至乐清》《杭州至淳安道上》《富春山与柯平书》等等,读读这些标题,便会古意氤氲、清风拂面。在确定组诗的总标题时,起初我想用《龙游吟》,但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太沉潜,太具象了,并不能把慕白开阔、深沉、纵横摆阖、思接万物的诗风充分表达出来。后来,我决定用《大江东去》,有动感,有形象,有气魄,更重要的是,这四个字能把他整个的人推移到天、地、万物这个廓大的疆域和视界之中。百木峥嵘,壁立千仞,唯余万山秋壑之间的草庐、风松、古树、鸟鸣、江水、扁舟,并清风独坐。或者一人独立于高山之巅,望大江东流、看鹰击长空,感慨生之多坚,匆匆流年。遇雨或访友,夜饮或品茗,魏晋风骨或斯人茕茕黄卷萤灯,他都完全能够胜任。
水稻、白菜、葡萄、桑麻、桔园、夹竹桃、苜蓿地、龙游、乌溪江、茶坪、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在植物与水土之间,他是一个烟火气很浓的人,爱父辈、爱晚生、爱土地、爱自然,他耐心而细致地侍弄着这些物质的花花草草、安顿周遭的挚爱亲朋。芭蕉、夜雨、桐庐、富春山、碑亭、隔空对视、彻夜清谈……这些隐逸山水的理想主义生活,他也能做得超然。
在城乡之间、工业与农业之间、普通人与诗人之间穿行,他平衡着时间和情感。一方面,他能够在车水马龙的红尘之中,自如地享用着高科技、高速度,一点也没有现代人那些自我优越的怪癖。另一方面,在安静的内心,他比较完整地保存了农耕文明的烛照和火种。他晓行夜宿,在郊野、在山庄、在客舍、在人闲桂花落、在云烟飘得很慢的地方,他都能安静地歇息,而并不觉得孤单。他把两者结合得那么完美,内心的道场并不因为尘烟的纷扰而不洁,现世的情怀并不因为内心的憩园而冰冷。他寄情于山水,却又并不囿于峰高、林密遮望眼。他真切地抒发了对已然消逝的农耕文明的追思,对过往生活的不尽忆念。在自然的山水之间,完成了对家国的观察、打量、问寻与思索;在自然的山水之间,赢得灵魂与自身的救赎。
但是,把慕白定义为“山水诗人”,似乎又有点不确切、有点冒险。他居于山水,心藏山水,歌吟山水,行走于山水,但他生命的歌哭又不仅仅止于山水。就像他的名字是“白”(当然,他的名字另有深义)与形象反差极大。但我说的是——初相识,他会给人一个假象,熟识之后你便知道,他的丰富性、可塑性及包容性,正源于此。
我一直以为,除去年长我们的人之外,我们六十年代出生的由特殊材料浇铸而成的那一代人,对乡村生活、对大自然、对大地和泥土无比热爱,之后的70后、80后以至长此以往地“后”下去的孩子们,都不会对这些“土掉渣儿”的东西感兴趣了,更遑论关涉到浓似血的情感——谈感情,这简直太奢侈了!但这个70后的黑小子,总是不失时机、不厌其烦地对熟人、不熟的人、半生不熟的人大谈文成和极其本土化的“包山底”。“你看这水,多美!……你看这山,多美!……你看这景,多美!”此刻,他完全像个住家男人在没命地夸奖他的妻子长得多么漂亮、迷人,而语言极其好笑、平庸。又像地主老财在夸耀他的羊羔、牛犊、一眼望不到头儿的玉米地、高粱坡。但看到果然很美的一切,看到他眼中跳跃着的激动的光,谁还能轻薄他的热爱?!“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一个可以担当、可以承纳、可以托付的人。他与山居秋暝的生活肝胆相照,但他更爱烟熏火燎的人间。
史蒂文斯说:“大地不是一个建筑而是一个身体。”所以,他行走,用脚步和内心去体会母亲无疆的壮美,同时也写下他的责备。以山为依托,他是安妥的。以水为情怀,他是深情的。因此,他也像山一样踏实,像水一样纯净。我们应该真诚地感谢伟大的山水和自然,正是看似无言的它们,拯救着欲望过多的人类,洗濯着那些污垢的灵魂。也应该真诚地感谢慕白,是他献给我们这些自然的歌与无尘的诗。
“一个幸福的人应该活到九十岁以上,第一个三十岁,用来获得知识;第二个三十岁,告别家园漫游天下;第三个三十岁,用来从事写作。”这是波斯诗人萨迪说过的话。也许我们不知是否能够抵达,但是不要停下出发。我们都是被诗歌宠爱的孩子,怀揣内心温润的灯盏,结伴前行。如果在风雨的中途不期而遇,像两只蚂蚁的意外相逢,彼此喃喃着:“噢,你也在……”就已无比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