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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夫诗歌中的时间意象

2015-10-27马春光

星星·散文诗 2015年35期
关键词:超现实洛夫落叶

马春光



洛夫诗歌中的时间意象

马春光

在洛夫漫长的诗歌写作生涯中,“时间”一直是他思考、抒写的重要主题。洛夫早期诗集《灵河》中的诗句“根须的触角伸向岩石里,探索时间的奥义”(《这岛上》),在某种意义上是他的诗歌“时间探索”的一个隐喻。从《灵河》开始,经《石室之死亡》、《时间之伤》,一直到长诗《漂木》及近年来的一些短诗,洛夫始终将语言的触角伸向汉语的岩石里,以极富创造力的“时间意象”抒写现代语境中的时间经验。“时间”本身是一种抽象的存在,诗歌的时间抒写不同于哲学。洛夫诗歌的时间抒写,力图“以意象的营造来呈现一种可以感知的时间之流的存在”[1],通过铸造一系列新的时间意象诉诸于人的感性认知,进而使阅读者获得“一种美的感动”[2]。洛夫诗歌中的“时间意象”,按照其来源大致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是传统的时间意象,在他的诗歌中主要体现为“镜”、“白发”、“落叶”、“黄昏”等;第二类是现代的时间意象,即伴随着现代社会而产生的物象,主要体现为“钟表”、“日历”等。洛夫对这些意象的抒写呈现出异常鲜明的特征,即超现实手法对意象的渗透,特别是在那些有着丰富美学积淀的古典诗歌意象中,洛夫实现了“古典”与“超现实”的完美融合。

一、“镜”与“白发”

“镜”是艺术表现的重要媒介之一,“在中国的古典诗歌中,对于时间的感叹,往往是和镜子联系到一起的。”[3]洛夫习惯于从“镜”中来观照时间,这其实来自于对传统诗歌艺术的某种继承。只不过,洛夫对时间的“镜像体验”已经不是古典诗歌那种简单的物我投射,而是掺杂了超现实主义手法,在对这些时间意象进行“翻新”的同时,表达了丰富的现代时间经验。洛夫诗歌的时间体验是一种“镜像体验”,即在“镜像”中展开对时间的体验。

“昨日夕暮推窗/隐闻深山降雪的脚步声/寺钟一般传来/蓦然回首,镜中的白发又厚了一寸”(《给女儿晓民》)

通过抒写“镜中的白发”来表达人生的老之将至,进而抒发一种时间流逝、青春不再的感叹,是中国古典诗歌时间抒写的重要美学范式。洛夫对时间的“镜像体验”显然是对其的承继,这与中国古典文论中的“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是高度融合的,同时体现了他诗歌“化古融今”的追求。他在其中融合了超现实手法,譬如这种镜像中的时间体验,在《漂木》中是这样的:

朝如青丝暮成雪,发啊!/我被迫向一面镜子走近/试图抹平时间的满脸皱纹/而我镜子外面的狼/正想偷袭我镜子里面的狈(《漂木·致时间·7》)

这首诗化用了李白《将进酒》中的诗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值得玩味的是最后两句,“狼”“狈”在现代汉语中通常是在象征的意义上以一个词语“狼狈”或成语“狼狈不堪”、“狼狈为奸”出现的,洛夫在这里以一种潜意识行为对这个词进行了解构,使其回归原始含义,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表达了“我”的内心体验,内在地隐含着对时间流逝的怅然与无奈。通过设置这一超现实的戏剧化情境,在借用古典意象的同时,又超越了古典意象的固定用法与特定意涵。“镜”在洛夫的诗歌中频繁出现,暗合了洛夫的诗歌观,即通过梦、潜意识等对“镜中之象”的深层发掘,进而实现“真我”的发现,在他的诗歌中,镜是“自我确认的重要中介”[4]。而“发”作为他诗歌中典型的“镜中之象”,构成了时间感知的最典型经验。《洛夫诗全集》中有多篇以“发”为题的诗歌,与“镜”交织在一起,表达了更加内在的时间经验。通过“镜”与“白发”意象,洛夫的时间抒写以一种超现实的方式诉诸某种时间体验。这种对时间的超现实抒写,在贡献了戏剧化的时间体验的同时,也为新诗时间抒写贡献了新奇的美学经验。

二、“落叶”与“黄昏”

在传统的时间经验与抒写中,“落叶”是一个具有鲜明时间特性的意象,洛夫显然沿用了这一意象,但在他的诗歌里,“落叶”却一扫古典诗歌中的意义与呈现方式,以一种新奇的方式出现。这体现在他对“落叶”这一意象的超现实抒写中:“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乍见一片偌大的面包树叶/迎面飞来/我伸双臂托住/奋力上举/它以泰山崩落之势压将下来/我听到一阵轻微的/骨折的声音/好威风啊/那步步紧逼的岁月”(《秋来》)。这首诗中时间经验的新奇之处,首先体现在“面包树叶”这一意象中,将“树叶”与“面包”并置在一起,在以往对“落叶”的抒写中是少见的,这其实正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对意象新奇性、陌生性的追求使然。超现实主义“要破坏一切道德的、社会的、美学的传统观念而追寻一种新的美与新的秩序,在技巧上他们肯定潜意识之富饶与真实,在语言上尽量摆脱逻辑与理性的束缚而服膺于心灵的自动表现。”[5]在这首诗中,“我”试图托住落叶的时候,却听到“骨折的声音”,这是超现实主义典型的夸张手法,用超出常规的细腻听觉幻化出来的声音,即一种“时间的幻听”。洛夫透过超现实的细节表达了“步步紧逼的岁月”对人的“压倒”之势,他有效化解了古典诗歌“落叶知秋”的诗意,“骨折”、“步步紧逼”等词语形象传达了“秋”的强大,以及对肉体的某种摧毁性打击。

“落叶”意象的新奇,还体现为它的人格化:“黄昏,落叶挂来冬天的电话/说太阳要打瞌睡/在淡淡的雾所统治的十一月/连唆使女人偷吃果子的蛇也要睡了”。(《生活》)“落叶挂来冬天的电话”,是对秋末冬初这一时间的指涉,然而“电话”一词的出现,使得整首诗获得了某种“超现实”的审美体验。在传统的黄昏体验与抒写中,人们多是从对自然之物、夕阳等的书写中来凸显某种时间体验,而洛夫则将现代科技词语“电话”融入这一时间体验中,传统诗词中一再被书写的“落叶”在这里成为“施动者”,在现代境遇中拓展了这种时间经验。后两句“蛇”的出现,是对《圣经》故事的引用,化用这一典故来暗示“冬”的肃杀和对精神的禁锢。在《暮色》一诗中,我们读出了更加细腻的时间体验:“窗子外面是山,是烟雨,是四月/更远处是无人/一株青松奋力举着天空/我便听到年轮急切旋转的声音/这是禁园,雾在冉冉升起/当脸色融入暮色/你就开始哭泣吧/落叶正为果实举行葬礼”(《暮色》)。这里有对“时间”的“幻听”体验:“年轮急切旋转的声音”;有对时间的超现实的“视觉”体验:“当脸色融入暮色”,随着时间的流逝,脸色在暮色中已经难以辨认,“融”字恰切地表现了时间的流逝。时间流逝中黑夜的到来,被写进一种极其微妙的视觉体验中,而最后一句“落叶正为果实举行葬礼”,“落叶”再一次充当施动者,诉说着“时间之伤”,并忘我地为“果实”举行葬礼——在洛夫的诗歌中,落叶因此具有了“时间宣谕者”的意味。而当“落叶”具体到“一匹银杏叶”时,一种强烈的惊恐体验油然而生:“惊见/一匹银杏叶/从银座街边蝶飞而来/躺在掌心/像剪下来的一小片黄昏/安静而哀伤”(《惊见》)。“银杏叶”的安静而又哀伤,正是抒情主体内心的安静而哀伤。“黄昏”是一个时间称谓,怎么可能被剪下来?在这里被做了超现实的处理,“一小片黄昏”正是在时间的空间化层面上进行言说的,这首诗实现了对“银杏叶”的超现实抒写,在陌生化的意象中表达了强烈的时间体验。洛夫的“黄昏”书写,既焊接了传统,又凸显了新意,对于中国新诗时间抒写的美学新变,具有重要的意义。

三、“钟表”及“日历”

除了对古典诗歌中时间意象的创造性转化,洛夫也善于在诗歌中铸造现代时间意象。围绕钟表展开的抒写,在洛夫的诗歌中首先表现为体现出某种“野性的力”,譬如:

“掀开窗帘,晨色涌进如酒/太阳向壁钟猛扑而去/一口咬住我们家的六点钟”(《晓之外》)

“涌进”、“猛扑”、“咬住”等动词,彰显了一种原始的生命力,洛夫对时间的抒写渗入了一种“超现实”的“力”,使得时间具有了某种“野性”,如这首《山寺晨钟》:

“满山浓雾/为天地布下一大片空白/山寺/刚做完一场荒凉的梦/晨钟便以泼墨的方式/一路洒了过去/哐地一声撞在对面山顶上/回声中夹杂着/地平线下太阳分娩时/阵痛的叫喊”(《山寺晨钟》)

在这首诗里,“晨钟”不再以声音的方式呈现,而是充当了宇宙间的某种原始的力。我们从“太阳的阵痛”声中,感受到的是时间之矢对这个世界的灼伤。他诗歌中反复出现的“钟表”及相关时间意象,在一种充满紧张感的语境中诉诸了现代人在时间面前的焦灼不安:

“钟表把时间切割得哼哼唧唧”(《漂木·瓶中书札之四:致诸神》)

“时钟/不停地在消灭自己”(《初雪》)

“指针逐时间于钟面之外”(《石室之死亡·37》)

“钟声急速地衰老/回音,如我掌中飞出的纸鹤/再也无力飞回”(《漂木·向废墟致敬》)

“墙上的钟摆不停地抛弃自己”(《漂木·瓶中书札之四:致诸神》)

“时钟走了很远/到达永恒的距离/却未见缩短”(《漂木·瓶中书札之三:致时间》)

“钟表”作为现代社会的时间表征,统摄了现代人生活的“时间秩序”。洛夫诗歌中“钟表”对时间的“切割”、“追逐”,在某种意义上,正是对现代人灵魂的“切割”与“追逐”,“时间的绞肉机/割裂着街上盲乱的灵魂”(《漂木·第一章》)。这其实是现代语境中“时间之伤”的根源。

“钟表”作为一个机械之物,是一个个冷冰冰的“时间统治者”,它的无处不在暗示了“机械时间”对“人性时间”的扼杀。在《致时间》的最后几节,诗人试图在诗歌中以拆除时钟的方式反抗时间:

“好累啊/秒针追逐分针/分针追逐时间/时间追逐一个巨大的寂灭/半夜,一只老鼠踢翻了堂屋的油灯”——《致时间·50》

“我一气之下把时钟拆成一堆零件/血肉模糊,一股时间的腥味/嘘!你可曾听到/皮肤底下仍响着/零星的嘀嗒”——《致时间·51》

“于是我再恨恨踩上几脚/不动了,好像真的死了/一只苍鹰在上空盘旋/而俯身向我/且躲进我的骨头里继续嘀嗒,嘀嗒……”——《致时间·52》

将“钟表”形象化、人格化,是洛夫诗歌的突出艺术特征,基于此,潜意识中对时间的“畏”与“累”得以释放。但是正像诗中所表达的,时间是不可毁灭的,即便生命主体消弭了外在的时间,时间仍以一种内在的方式在你的身体里流动。针对“时钟”本身的探寻与反抗,注定是失败的,这是一种无法治疗的“时间之伤”。

时钟之外,诗人还多次写到“日历”、“月历”等现实生活中时间的面具,“日历”在生活中象征了巨大的时间威权,它以整齐的步伐制定着时间流逝的影像,给敏感的精神主体造成强烈的紧张感:

“我被时间日夜追缉/躲入书本中又给一群圣人吓了出来/大家短命我又何苦霸占肉身不放/日历每天都要叫一声痛/神啊!这时你在哪里?”《漂木·致诸神》

“日历”是要每天翻过一页的,日历的痛正是我的痛,这是一种清醒的时间流逝体验,同时也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在一本“日历”的尽头,同时也是一年时间的尽头,那翻过的一页页日历尚在,只是时间已经永远逝去:

突然想回去/回到时间的火焰中去/……/想必是不能的/我愤然把最后一页日历/撕成三百六十块/一小块/一小块地/试着拼凑我那破旧的岁月/至于那多出来的闰月/就交还给灰烬吧(《除夕记事》)

整首诗为我们呈现了一种潜意识行为,在某种意义上对“日历”进行了超现实抒写,这里没有怅然,没有忧伤,而是通过某种戏剧化的诗写,表达了抒情主体对时间流逝的内心体验。沿着这一思路,洛夫在后来的《日历》一诗中,对“日历”展开了更加深广的意义探寻:

我们总共才三幅脸/昨天/今天/明天//撕下最后一幅茶便凉了/一切/积欠的都偿还了/赚了的都赔光了/丰硕的都干瘪了/满城的灯火都熄灭了//昨天已告涅槃/今天即将归零/明天,明天的太阳照样会从碑后升起/而我们的面具/仍戴在/寸草不生的脸上(《日历》)

在现实生活中,“日历”正是以“昨天、今天、明天”的“面孔”支配着日常时间,使得生活有一个可资参照的时间维度。“日历”在承担“世间面具”的同时,指向了一种偌大的虚无,时间(今天、明天)依次死去(诗中“碑后”即是对此的暗示),明天的太阳照样升起,但是“日历”及其“面具”背后的时间是荒芜的,是“寸草不生”的,这其实正是时间本身的荒芜,即在“昨天、今天、明天”的时序演变背后,浸透着生存的荒芜,这里所隐喻的,正是生存时间的虚无本质。

四、“用意象征服时间”

洛夫对中国诗歌有着难以割舍的爱,这鲜明地体现在他对李白、杜甫、李贺等诗人的不断重写。从某种意义上说,与古典诗人的深层精神勾连,使他获得了在诗歌中对抗时间的精神姿态。在长诗《杜甫草堂》中,诗人写道:

我们拼命写诗,一种/死亡的演习/写秋风中的寒衣如铁/写雪地上一行白白的屣齿/写战场上的骸骨/爆裂如熟透的石榴/写天地间/一只沙鸥如何用翅膀抗拒时间的割切/我们以最新的意象征服时间(《杜甫草堂》)

“以最新的意象征服时间”,在对杜甫诗歌精神的认同中,掺杂着他对时间的感知。在其晚年的诗作中,时间流逝的体验更加敏锐,他将对时间的更加尖锐的感知凝练为更加精准的意象:

时间,一条青蛇似的/穿过我那/玻璃镶成的肉身/背后/响起一阵碎裂之声(《譬如朝露》)

“时间”使“肉身”碎裂,显然是在一种“变形”的意义上抒写时间对身体造成的时间之伤,我们不妨将之堪称晚年的洛夫基于肉身所获得的时间经验。

书页间的缝隙中、时间与蠹虫、都露出森森的白牙(《漂木·第一章》)

“森森的白牙”,正是时间的无比残忍所在。“时间”是人类生存的根本情境之一,对时间的体验与抒写因时代语境和个体精神结构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风貌。洛夫对时间的体验与抒写,与他所奉行的超现实主义息息相关,形成了他诗歌中独特的“时间景观”。如果说对时间的“镜像体验”源于洛夫对中国诗歌美学的某种积极的“纵向”继承,那么他对“时间”的超现实主义抒写,则显示了对西方现代主义诗学的创造性的“横向”移植。“超现实的作品力图通过对梦与潜意识的探索来把握人的内在真实,而禅则讲究见性明心,追求生命的自觉,过滤潜意识中的诸多欲念,使其升华为一种超凡的智慧,藉此悟解生命的本真。”[6]洛夫诗歌中这些独具特色的时间意象,一方面得益于他对中国古典诗歌的继承与转化,另一方面则得益于他对超现实主义有选择地吸收与改造。洛夫诗歌的典型特征,便在于他是在用“意象思维而非抽象论述”[7],从而保持了“诗质”的浓度。他将超现实主义的方法和禅宗的思想交融在一起,创造了独具一格的“时间意象”体系。

参考文献

1.叶橹:《<漂木>:神秘的时间之旅》,《杨子江评论》,2007年3期。

2.洛夫:《镜中之象》,《中国新诗总系(理论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80页。

3.张志忠:《镜中之像像外之旨——洛夫诗作中的镜像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2期。

4.张志忠:《镜中之像像外之旨——洛夫诗作中的镜像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2期。

5.洛夫:《镜中之象》,《中国新诗总系(理论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77页。

6.洛夫:《镜中之象的背后》,《洛夫诗全集》自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7.简政珍:《在空境的苍穹眺望永恒的向度——简评<漂木>》,《名作欣赏》,2005年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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