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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言寸草心
——母亲,我们家的那些人和事

2015-10-27柯友如

参花(下) 2015年10期
关键词:外公母亲

◎柯友如

谁言寸草心
——母亲,我们家的那些人和事

◎柯友如

(1)

母亲,十七岁那年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七岁刚从旧社会过来的农民。十几年间,一顺溜生下了五个男孩,接着又添了两枝花。老人说,“五男二女”是要硬“八字”载的。也许是母亲“八字”差了那么一点,因而,我手下的小弟“老五”出世不多日就夭折了。

母亲三十一岁那年,因父亲当上了村支书,要带头响应计划生育号召,不然不知后面还有多大一串。三十一岁啊!如今有多少这个年龄的姑娘正在闺中待嫁呢!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这个妙龄秀女依附这块土地,一晃就是六十多个春秋,始终心甘情愿地围着六个儿女转了一辈子。大概是天意吧!

从儿时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母亲像往常一样急匆匆放工回家,没歇口气就上灶台做饭。

这是一个打了补丁的土灶台,破壁残膛,家中缺盐少油、缺米少菜,满屋多的是高矮不齐、懵懂无知的孩子,有的爬上灶台等饭吃,有的依偎在墙边不做声,有的在打闹,有的在啼哭,有的……见状,焦急、心痛。不巧,外公碰上了“枪口”,磨破了的母亲就把外公当出气筒:“爷呀(母亲管外公叫爷,方言),你害死我了呀,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来遭罪,老天爷也不长眼,把这多‘冤孽’送到我身边,讨债啊!”“爷”一声不吭。他露出无奈而又慈爱的笑脸。半晌,迸出几个字:“秀儿,莫焦急,熬过去就好了。”

凡事有原委。解放前夕,外婆在建筑队提灰桶,外公拖板车,同在一个城市——武汉。唯一不到十二岁的女儿也在武汉一纱厂当童工。假如,要验他们的身份,外公和外婆属农民工,旧中国的农民工。母亲呢?打工妹,小小打工妹。按理说,一家人有点事做,有口饭吃,也算有一份安静。可是,快解放了,“爷”听说要炸纱厂,怕这根独苗断了(因为母亲几个兄弟没拾起来),便擅自偷偷地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把在工厂注了册的“在册职工”母亲引回了老家——张前湾。外婆知道后气急,从此与外公分道扬镳,再也没有复合。

母亲从一个准市民,陡然变为一个地道农村妇人,虽不叫“落魄”,但总觉得一时难以适应。干农活显然吃不消。尤其是她最怕蚂蝗,从不敢下田插秧,地道的“旱鸭子”。后来,经生产队长安排,她成了禾场的一名“固定工”。禾场上一群清一色的妇女,只有一个男的,叫保管员。他负责派工、记时、看护什么的,是她们的头儿。禾场的活主要是收收捡捡、翻翻晒晒,比如棉花、玉米、稻谷、芝麻等物。好在不下水田,但活儿也不轻松。盛夏,凭那草垛、谷堆与烈日产生的高温就有四五十度。热浪袭来,像蒸包子似的汗水直淌。那年头哪有像今天这样五花八门的饮料呀!解渴的是大桶盛的野山楂加一花儿盐烧的茶。稍赋闲点,几个妇女偷偷地找个草垛与骄阳斜切的阴凉处庇一下荫,有时屁股还没坐稳,就被保管员吆喝到太阳底下:“田里干活的人不是人吗?有荫吗?”

这群妇女也不是吃素的,趁机,她们嘻天哈地地将这个“老单身”保管员放倒,使劲地将麦须往他身上塞,让他害痒难受,她们窃笑。虽苦虽累,但她们也会找乐子,经常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荤话,母亲一般不苟言笑。有些活是技术活,比如:筛筛子、扇风扇、捆草头等等。你没有一年半载的学习和磨砺是注定不会做的。你不会做,背后是注定会有人贬损的。那年头,工分就像今天的高考分数一样的金贵,七个工分日是不好混的呀!

(2)

尽管母亲日夜操碎了心,但她脸上露出的表情一向安详。偶尔对外公发点怨言,外公也从不“对抗”,安之若素。“有人才有世界,熬过去就好了”。他不停地帮母亲做家务事,比如绞把子、打要子、添柴火、生炉子。日久,爷俩成了相依为命的良师益友。母亲爱听外公边干活边讲故事。

外公很少讲鬼与怪的故事,按现在时髦的说法,都是正能量的。下雨天,外公也在做针线活的母亲旁边细细地讲,慢慢地述。水浒呀,宋江呀!三国呀,刘关张呀!辩贤良、识奸佞,有褒有贬、引人入胜。有时还讲本地名人张裕钊(曾国藩门下四弟子之一,排行老二)如何回乡乘船没给钱,现场写字让船翁去当铺的故事。还讲仁人志士盛浩如如何开展革命斗争的故事。讲的,听的,旁听的,时而流泪,时而欢笑。

外公也常细说自己的身世。父母早故,在舅舅家寄养。舅舅视其如子,送他念书。他说学堂里有个“神童”,背书不是一节一节地背,而是以老师用针在书上使劲一刺的针眼为准,只要是有针眼的页码,他在第二天全都能顺背如流。也许是天妒英才,这人命短,不久就死了。外公数“次神童”,也算得上聪颖过人。难怪后来电台播放社论,他一口气可以复述出来。要是继续念下去,说不定外公也会成个什么“家”之类的。可问题是,外公只念了一年半就辍学,因为舅舅家有人颇有微词,说让外姓人读书不合适。外公听后气愤地甩掉书包,步入了社会。

他是个硬气的人。有一回,在一个中学当伙夫时,校长要他一斤米煮出八斤饭,他咋舌地说煮不出来。校长又说煮熟了再蒸一次,“双蒸”就出来了,外公还是说蒸不出来。那校长气急了,逼着外公写检讨认错。外公也恼极,偶露了一回峥嵘,“拿笔来,我念你写:

校长叫我作检讨,

双蒸八斤蒸不了。

游龙浅水遭虾戏,

黄莺啄了大鹏鸟。”

写完,外公拂袖而去,校长半晌愣着。

我家就这么点文化底蕴和沉淀。祖辈、父辈均为文盲,只有外公是个“科班”。哦,还有我父亲后来通过夜校和培训,认识了一些字。母亲,受了外公的熏染,崇尚文化,再苦再穷,也要让孩子读书,女孩也不例外。我寻思着:母亲傻呀,为何不像别人一样,早早地让孩子帮自己干活?母亲经常引用外公常说的话告诫我们: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外公是我家的“智库”。我们许多为人处事、安身立命的精神动力就来源于此。

(3)

我四五岁时,外公经常肩负我看戏或玩耍,很当真地教我哼一首歌谣:亢头亢头,有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亢头。我津津乐道,他喜极而笑。后来,我才知他是戏弄我的,因为我是亢头。我上当了,被“老狐狸”带上钩了。何止上当一次?每逢过年,母亲时而请裁缝到家里来做新衣服。这下可好,他兴致大发地唱念着:“新老大,旧老二,补老三,破老四。”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忽视,哭了。找外公评理:为什么轮到老四说是破的?他又捂着嘴巴笑。

他对我是宠、谑、教于一体。有一年大年初一,我大约七八岁,外公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拿一张红纸摊在桌上,折成竖格,放好砚池,将一支毛笔递到我手上,教我写字:“新正发笔,笔中有花,花中结果,果然如意。”他又给我买了一本柳体字帖。临呀,摩呀,那个间架,那个骨,我的毛笔字就从那时发端、启蒙。

外公是个和蔼可亲的善老头,也是一个玩世不恭的倔老头。他疼我们一家人,胜过他生命,掏心掏肺,无怨无悔。他从不呼我们的名字,总是昵称: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他在“博爱”的同时,还有点偏爱。最钟爱的是我和大哥。我排行老四,他时常调侃我为“四先生”。因我小时候瘦,他也喊我“四猴子”。他从不打我们、骂我们,一贯的和颜悦色。我们做错了什么事,他从不大声呵斥,从他的眼光里,我们似乎看出,不是纵容,而是耐心的期待。在生产队“看山”时,在梁子湖畔放养了几只鸭子,他几乎把所有的鸭蛋都拿到了我家。有时攒几个叫我或大哥去开点“小灶”,那菜油煎的鸭蛋,一碗四个、五个,香喷喷,其味无与伦比,我们一呼噜就几乎连同舌头一起吞到了肚子。他在旁边望着我们咽,露出快慰的笑容。只要有一点有用的东西,他就要积攒起来,隔三差五地从十里开外向我家驮。比如小鱼小虾、菱角莲蓬、红苕、玉米、柴火、棉絮和亲手为我们织的鱼网、竹篓。三十年如一日,几乎天天风雨无阻地往我家跑。有时瞄我们一眼就茶饭未进地折返了。外公过去是一个高大健硕的男子汉,一晃,老了,背弓了,拄着拐棍,身躯像干柴一样,瘦骨嶙峋,一点肉也没有。能有肉吗?一年到头没进一点荤腥。母亲心痛:“爷老了,别再跑了,万一在哪儿栽倒了怎么办呀!干脆在我家歇着吧!”“爷”回答:“我来瞄一眼心里好过些!”

外公有时披星、有时戴月、有时骄阳、有时雨雪地把那条周而复始的路跑成了槽子。我家本无路,他走多了就成了路:一条施援之路,一条温馨之路,一条迈向希望之路。

(4)

1978年,外公病卧我家,我快高考了。每天,我赶十几里路程放学回家,给外公喂流食,比如苕粉糊、玉米糊和稀粥。我把脸贴在外公那褶皱、冰冷的脸上说话,外公总是笑着将我推开,生怕我闻了老人气。我还给外公暖脚,捏着他那皮包骨的脚肚子,在被窝里暗自掉泪。我给外公清洗大小便糊了的裤子,从心眼里没半点嫌弃。外公撒手那天,我们都不在,只有母亲给他送了老:“爷呀,眼看日子快熬穿头了,您怎么不熬了呢?”该享两天清福,可是,没有可是。

外公在我心中是高大的形象,我对外公有份特别的感情。每逢谈及或者梦见外公,我无不潸然泪下,沾满衣襟,所以,外公故去三十六年了,三十六年我没有缺一年去他老人家的坟前祭拜:鲜花、冥币、糕点、苹果,还有鞭炮和烟花。仿佛他教诲我们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横草不拣、直草不捡呀;小洞不补,大洞叫苦呀;穿钉鞋、拄拐棍——稳上加稳呀;嘴稳身稳到处好安身呀……

(5)

我虽然很怀念外公,但真正承袭了外公品质的人还是母亲。“挨饿时期”吃“大食堂”时,母亲到一二十里开外的地方挑一担上百斤重的煤回来,只在食堂里换回半斤“芽谷”。胡婶从山上挑一担柴回来换了两个糠粑,纯糠的。母亲伸头问了一句,胡婶护食,立即转身以背相对。母亲识趣地调了头。那时候还没有我,有一次,母亲打回照得进人的稀粥(从东北运来的发了霉的粟米煮成的),喝到快要见碗底时,母亲将剩下的不到半酒盅稍稠一点、有几粒粟米荡呀荡的糊子,给不足一岁半的三哥喝了,五岁多的大哥在旁边顿生不满,两行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流,母亲也心酸地红润了眼睛。孩子饿不得,太吃粗了受不了,故此母亲经常来个“一锅两制”。一天,外公正拿着锅壁贴熟的榆树叶做成的“粑”吃,将锅中央焖的红苕省给孩子们吃。大哥发现后,以为是好吃的“粑”没给他吃,歇斯底里地哭着把外公骂个不停,还拾石头砸外公叫他滚。母亲见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含泪打了大哥,且撵着他围湾子转了几圈,家里闹腾得叫人简直不能安身。第二天,大哥大病,肚子痛,求诊无门,祷告无果。好多时,母亲自责、悔恨、心碎,泪眼婆娑。也许是上天突发慈悲,大哥忽地病好了,母亲喜极而泣。

在那饥肠辘辘的年代,观音土、榆树叶、野菜、粗糠也成充饥之物。

有一年春天,母亲挺着大肚子,到田里去挑野黄花菜。跪着用小铲挑了满满一篮子,正要回家时,撞了“鬼”,被邻村一王姓男子悍然劫持。母亲拼命地护着菜篮子,他就使劲地拖拽母亲,把母亲拖得直打翻滚。母亲敌不过他,只好眼巴巴地瞪着他劫获了自己用汗与血挣来的“果实”。算这小子命大,野菜没了,胎却保住了。

这小子是谁?就是我。不多久的一个黄昏,我呱呱坠地了。家里米、油全无,母亲用怎么也捏不成疙瘩的米糠煮成糊子喝了一大碗。次日,全湾子搜个遍,只借了三个鸡蛋。碗里用鸡毛也沾不起来油珠子。

“大食堂”撤销后,田地里慢慢长出一些庄稼,红苕、玉米、荞麦、豆类也算有了收成。真是“天不灭曹”啊!俗话说:“饥寒起盗心。”母亲和隔壁的刘婶,两个人相约做“贼”。在我刚满月不久的一个黑夜,伸手不见五指,她俩在对门坜正猫着身偷摘青蚕豆,往篮子里装。忽见一个黑影荷着锄头拢过来了。母亲吓到了,用力一闪,滚到了几米深的坑下,眼冒金花,脊骨梁炸得响,也不敢吱声,直到看清来人是“看水”的五叔,才敢哼出声来。五叔见是我母亲,默念着:“快摘点回家吧!”你说,我对我那个五爷——母亲的五叔,是怨?还是赞?

(6)

“杵秤杆子”, 也是我家的一件很难受、很尴尬的事。由于我家人口多,拿工分的人又少,所以时常碰到它。

“杵秤杆子”就是生产队分余粮时,队排到你家的时候,握秤杆子的人说:你家没余粮。就“砰”地一声将秤杆往地上一杵:“下一位。”

每逢秋冬,母亲就要盘点“家底”,谋划对策。他忧心忡忡地对父亲发话:“他父,这么多嘴巴,都成饭糙子了,家里粮食远远不够吃,孩子们饿了肚子,将来怎么成器呀!”随即,父从母命,穿一双母亲做的新布鞋,挑着扁担箩筐,带着布票和棉布(我家人多,当年分布票是优势,棉布是母亲纺的棉线织出来的),揣点干粮,进山里。布票棉布换苕干。

父亲翻山越岭百十里,两三天后换回一百五六十斤干苕丝、干苕片。每一程,父亲累得必须瘫睡两日。母亲煮粥时,撮一两把苕丝、苕片,粥稠一些,好吞些也稍耐饿些,聊以添补,以度春荒。这成了我家多年的自救模式和机制。要不是母亲别出心裁的得当措施,我们家定会饿死人的。

无米之炊固然难,但母亲有时也被“有米”之炊而难倒。家里一年到头稀有见荤,偶尔煨点汤算是“大餐”。煨汤不易分汤亦难呀!有一年中秋节,家里宰了两只子鸭,母亲蹲在地上几小时,头晕目眩地将拔净了毛的鸭子煨好,煮了一大锅面条。上十人围住灶台等汤喝,有的目不转睛地紧盯着“猎物”,有的喉咙里早就伸出了爪子。这时注定母亲最难办,她迟迟不敢揭“盖子”(揭开锅盖的意思)。她思忖:全家老小哪个不重要?这僧多粥少,分得不匀会闹别扭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她毅然揭开盖子,先将鸭腿、鸭翅和胸脯肉归个类,再从当家人父亲开始排个序,一气呵成,三下五除二地将肉、面和汤分别盛到各人的碗里。剩下一点滑醒了的寡汤或鸭架子留给了自己。

全家人要过顿肉瘾,那就得耐着性子等候。等母亲千瓢糠万瓢潲地把猪磨大,送到食品公司去“购半留半”(计划经济时期的政策,农民自己喂的猪要交售国家),因吃不起正肉,只能提回一大篮子猪头肉、猪油、猪骨头、猪大肠小肠等大杂烩,全家人可以泼泼辣辣地美食一阵子。最让我记忆犹新的事是母亲“炼猪油”。炊烟袅袅,香溢四邻。那个炼完油后的猪油枯子,撒点盐干吃,既香又脆,爽口得不可言状。有时,我趁母亲不在意,伸手偷吃一两颗,差点挨了爆栗子。

(7)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这一晃,我已年过半百。当我们的生活过得美滋滋的时候,无时不刻不感恩一物——苕(红薯)。如今,我在街上行走时,只要闻到飘香的炕苕味,必须驻足买一个,口中吃着,心中念着:滋补的苕!救命的苕!感恩的苕!

追忆青少年时代,我的家乡有“四大奇葩”,值得深深的眷恋和感叹。正如近代诗人何其芳所写的那样:“凡是有生活的地方,都有快乐和宝藏。”也许是上帝的有意赐予,在物资匮乏的时候,偏偏送给你个精神乐园,让你怡然自得而去战胜贫穷与饥饿,对生活产生美好的憧憬。一葩,“大雁南飞”。几乎每年深秋,在暮霭西沉、带月荷锄时分,湛蓝的天空上洁白的云朵直挂树梢。天光云影,鸿雁排空。母亲领着我们仰天呼唤:雁子,你排成个“一”字呀;雁子,你排成个“人”字呀!雁子很听话,应声而列,排成了“一”字或“人”字,比现在的飞行表演还整齐好看。我常发愣、发傻,问母亲:“它们怎么能听懂我们的话呀?”二葩,“雨霁飞虹”。有时骤雨初歇,天空忽地腾跃出拱曲形、似桥状、七彩缤纷、绚丽夺目的彩虹,让人惬意,顿生精神。三葩是“青龙吊尾”。村野东方保安湖,忽见一个黑色的硕形“烟囱”,刹那间从天上垂直伸向湖面,盘旋闪动。忽而又自下而上盘旋而消逝。顷刻,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气势磅礴,煞是壮观。这第四葩就是“山鸣谷应”(俗称应山黄)。对门坜的应山黄,只要一呼唤,必定跟原声一样回应,有呼必应,屡试不爽。

(8)

嘴巴基本管住了。脚呢?我家这么多脚,一年四季要鞋穿呀!于是母亲就成了鞋的供应商。每年将闲碎的布块,用面粉煮成的面糊在门板上一层一层地叠加糊起来做鞋帮子。索子是用几股自己亲手纺的线搓成。鞋底是一针一线地纳起来的。做鞋完全不占正工,总是挑灯夜战。由于脚多,又长得快,鞋码子变化很大。一般母亲都不去记码。便使用土办法,备一根索子,趁我们熟睡时,就一个一个地摸着脚量。最难做的是父亲的鞋。父亲过去长年打赤脚,脚磨得又大又厚。母亲做他的鞋要花费双倍的时间。

母亲每天没睡一个安稳觉。顶多只有三四个小时。夏天,我们常在门口的禾场,或者田埂乘凉。几张常发“吱呀”声、磨光成肉红色的竹床早被我们抢占光了。母亲只好蜷缩在某一个床角,或眯一下,或拿着蒲扇不停地为我们拍打蚊子,或当巡视员,看我们有没有摔到地下的。有趣的是,我有时感觉她是个超人。那么疲惫不堪,她还经常仰望着皎洁的天空,对着月亮跟我们讲嫦娥与吴刚的故事,还教我们指认“北斗星”“牵牛星”“织女星”……

母亲爱“护犊子”。她既教诲我们不要出去撩祸,但也绝不让别人欺负我们。父亲虽然是“土皇帝”,但她从不仗势欺人。她不是那种只会疼爱而不管教孩子的母亲,兼慈母与严父于一身。对待孩子犯错,小错实在管不过来,但大错绝不放过。大哥八九岁时,在湾里与群童赌博,母亲得知后,手拿着一个光滑的、用来捶打湿衣服的棒槌,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后面,二话没说就照他捶了两下!捶得大哥还没醒过神来就拔腿飞跑。追呀追,直到大哥求饶才放下。从此,大哥从不瞄牌一眼。这一招,让我验证了台湾学者余世维的观点:“小孩,必须痛打两次,方可长记性。”

(9)

我们这个家从来没有因为家大口阔,而嫌弃哪个是多余的。再穷再苦,挤在一个屋里,总觉得还是暖洋洋的。日子熬到刚刚有点模样,不愿发生的事偏偏发生了。

我毕业后参加工作的第二年,1982年。恰逢我放农忙假(那时家里有责任田的,机关干部要放几天农忙假)的第二天,5月6日。这一天注定要让我悲痛一辈子,痛悔一辈子。因为在这之前,我为了乞求父亲少抽烟或不抽烟,与他大吵了一架。毕竟父亲毕生只有两大爱好——抽烟和下象棋。不该逼迫父亲啊!

这一天,父亲溘然去世,脑溢血。刚起脚,正早粥。噩耗传来,我如五雷轰顶,乱箭穿心。父亲啊,当初我与你吵架,您为何那样善良大度,不给我几个爆响栗子呀?抚今追昔,悲从中来。

顶梁柱倒下,全家黯然失色,群龙无首,万绪无头。千斤重担,怎叫一个羸弱女子扛得起?兄妹六人只有大哥成了家,并有了三个孩子。二哥二十七,还没成亲。最小的妹妹已有十七岁。家徒四壁,全家唯一像样的东西是一张硬面方桌。哦,还有土改时分的淡褪了朱红、破损不堪的摞橱和梳妆台。更何况,母亲多年“怪病”缠身。

屋漏更遭连阴雨。如果说父亲病故是“天崩”的话,那么二哥失常就是“地裂”。

二哥从部队复员,心神恍惚,茶饭不思。他时常发了疯似的四处乱跑,又入了魔似的悄然回家。大哥抱着母亲痛哭:“多聪明伶俐的二弟呀,万一……我们这个家岂不雪上加霜?”母亲没有选择逃避。“儿呀,阎王不会那样便宜地把我收走,只要我眼睛睁着,留下一口气,也要把这个千钧重担扛起。”她抓铁有痕,踏石留印,冲破一个个生活难关,排除一个个前进障碍。她每天早晨用开水冲一个鸡蛋或鸭蛋给二哥喝,并不时地跟他话聊。为求医她到过他乡异域,为求神她跋涉古刹深山。尽管穷甲乡里,她也要四处筹措钱物为他娶媳妇冲喜。也许是送子娘娘被她老人家的“愚公精神”感动了,给二哥送来了“二子一女”。虽说喜事连连,但也包袱重重,他家便成了响当当的“穷二代”。由于儿弱,母亲经常托福挨骂,耳里听出了“茧子”,心里滴出了鲜血。小孙子在一岁多时得了一场重病,昏迷不醒。母亲心急火燎,忙手忙脚,却招来不堪入耳的辱骂和莫名其妙的奚落与鄙视。母亲默想:骂算什么?孙子比天大。这种日子,注定母亲活得最苦。如果可以顶替,为了儿孙好,她宁愿去死。守候一整夜没眨眼,孙子醒来,她才露出笑脸。如此的淡定和坚守,终出功果。二哥病愈。三个侄儿侄女均已大学毕业,两个侄儿还齐刷刷地双中公务员省考分组“状元”,当上了人民警察。

(10)

母亲多年“怪病”附体,是有名的“药罐子”。不时到鬼门关去走一遭。记得小时候,常见母亲手捂着腹部,双膝跪在地上,嘴咬着床弦,豆大的汗珠往地上直滚。如果病发在晚上,我们或结伴到邻村请医生,或守候在母亲身旁。母亲那无奈和呆滞的目光,看到我们有的挨在那褪了漆的摞橱边,有的泣不成声,凄惶落寞。她呻吟:“阎王爷啊,你收我不是时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呀!”吞了几粒药,稍好一些,她就撑起来照常出工,或浆衣洗裳,或烧火做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丢了桨就是网。有时候,我们暗自嘀咕:是不是我们屋里有鬼呀!好多次,母亲病在屋里,我们不敢出门。放牛或放学回来了又不敢进屋。生怕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

这是个端午节。我凌晨四点起床,骑着水牛去赶“露水草”(端午节,太阳晒了的草有毒,所以早起将牛喂饱)。本来按惯例兴冲冲赶回家有老面粑和鸭蛋吃。然而,印入眼帘的是清炉冷灶,不见炊烟。母亲又发病了!我们家乡对这个节日是很重视的。有姑、姐的独儿,这天在胸前挂着头几天打好的“蛋络子”,有的蛋络打三个节,分别装上鸡蛋或鸭蛋。每个蛋还要打红胭脂,俨然一个美丽饰品。我家人口多,一人摊一个蛋就不错了,没煮熟到手就抢着吞到肚子里了。有“蛋络子”也派不上用场。后来,母亲还是扶墙摸壁给我们做了老面粑,还每人发了个鸭蛋。我们和着泪水往肚子里吞。母亲你真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啊!

当我参加工作多年后在城里混了个脸熟时,便为母亲寻医问诊。1987年,我将母亲接到市中心医院,做了全面检查。重点查了一下“怪病”。原来,是一个“怪物”作怪,残害了母亲好多年,弄得母亲生不如死。一个菱形、小指大结石,像矛一样扎在母亲的输尿管上,不疼得钻心才怪。由于是“怪石”,大夫费了很大力气,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母亲“石”去病除,如释重负,重见日出。我们心中的“怪病”疙瘩解除了,松了口气。俗话说:宁可走个当官的老子,不能死个要饭的娘啊!

我虽排行老四,但有一定的话语权。把母亲从阎王爷那儿拽回,我独断专横地给母亲立了个规矩,七个字:吃好玩好莫做事。按现在的平均年龄,父亲和母亲要活到一百五十岁,才够保本。然而,父亲只活了五十六岁就撒手人寰。我常嘱托:“母亲啊,您要争口气,活到九十四岁,把本扳回呀!”于是,我给母亲订了“三个一”计划:去一次首都北京,不枉做一回中国公民;坐一次飞机,鸟瞰祖国山河;观一次大海,饱览惊涛骇浪。

(11)

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家新一轮“革命”开始了。家庭人口裂变增长。靠一点田地注定养不活。于是全家人不约而同地寻找了一条革命路线,即毛主席路线:农村包围城市。进城谋生,重新创业,谈何容易?住房,就业,就读,各种矛盾纷至沓来。母亲也随大军进了城。这个昔日“打工妹”,如今变成了老太婆。母亲多半在开“麻木”(载人三轮摩托车)的三哥那儿住。她是个不言苦,不言累,不添乱,不贪闲的人。

有一天,我去探望母亲,穿窄巷、拐弯抹角地找到了出租屋。见三哥一家五口蜗居在一间屋里,还加母亲在旁边搭了个铺。一楼,又潮湿,又阴暗。母亲在见雨就漏的阳台上放了一个破煤炉子,一个砧板,一把菜刀,几个碗碟,几双筷子。一点豆腐干和咸菜摊在案板上。佝偻着,火怎么也生不旺。见状,我负罪感油然而生:这进城不是让老母受二茬罪吗?我不是高高在上借故工作忙而在眼皮底下忽略了母亲的存在吗?我许了愿而未信守算是个人吗?我不应该在母亲面前好好赎罪吗?我愧疚,我自责,我汗颜,愿将天下所有责骂的词汇都用在自己头上。

愧疚自省,我很快将母亲接到了我身边,作好了安顿。也很快,我带队组团实现了“三个一”的前两个一。母亲说:“噢,到了一次首都,心满意足了。”特别是瞻仰毛主席遗容和观看天安门升国旗,她更是精神顿添,五更而起,快步如飞。

现在,母亲虽到耄耋之年,但仍不健忘。儿、孙、重孙一串四五十人,每个人的年庚八字,她都耳熟能详;每个人的性格爱好,她都了如指掌。哪儿遇到什么疑惑,她也能略施小计,支上一招。每当过节,我们围炉夜话、坐拥而欢的时候,总有褒赞和戏谑:母亲是我家的“政治家”,教我们认形势,识时务。母亲是个“文学家”,经常出口成章,妙语连珠。母亲是个慈善家,总是教我们积德行善,舍己为人。一句话,她是我们大家的“大家”。

阎维文的《母亲》,旋律动听,但不适合我。我家没有折叠伞,放牛或出工时,母亲帮我穿的是蓑衣,戴的是斗笠。

贤者有言:世界上有两件事不能等:一孝道;二行善。

今年,母亲八十寿辰,我将深深地鞠一躬,去实现第三个“一”:坐邮轮,观大海,遂心愿。

(责任编辑 王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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