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夜

◎孙流航

成长夜

◎孙流航

她走入街道，路灯苍白，树影安静，车辆稀疏，行人廖若。去哪儿呢？她问，没有答案。走吧，走到哪算哪。她脑袋昏昏沉沉，低着头，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遇上往来行人，凭感觉或停，或轻轻一让。来到十字路口，她往右拐，进入了另一条街道。这条街灯火通明，人气很旺。来往车辆，过往行人，商家促销，各种声音，混杂喧嚣，使她顿感烦躁不安。停住脚步，她想折回。犹豫了片刻，想起来了，街道的尽头，有一广场。广场的南面，是个湖泊。还有凉亭，坐椅。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对于市面上的热闹喧哗，对于人行道上卿卿我我迎面走过的情侣，她熟视无睹，没有感觉。她麻木了，她超脱了，世界好像不存在，她只有她自已。晚风吹过来，月亮升上了天空，灯光在树丛中讪笑，湖水映出了高楼的轮廓，这是个仙境般的夏夜。她来到了湖畔，站在栏杆近前，双手垂直，无神地望着水面，人呆呆的，痴痴的。她闪出一个念头，爬上栏杆，纵身一跳，什么都解脱了。

沿着栏杆，她慢步徐行。栏杆外面，少许浅滩，水波轻轻，戏吻泥沙。她朦朦胧胧，昏昏沉沉，可否需要选择一处悬崖深水，谢绝红尘？脑子里糊涂又清楚，想做又没下最后的决心。又不知走了多久，总寻不见理想的去处。她走不动了，伫立凝神。一只青蛙，跳到了她面前。头上明亮的灯光，把它看得清清楚楚。青蛙蹲在地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瞪瞪地望着她，好像要对她诉说什么，这让她心头猛然一震，人清醒多了。在她心里，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看着她。这眼神，饱含着依赖、信任、指望、痛惜、不忍。这就是担子，这就是责任，也是温暖，也是亲情，也是动力。可一叶小舟，飘浮在汪洋大海之中，用孱弱的双臂，奋力摇动交叉的小桨，想驶入宁静的彼岸，又谈何容易，其中的艰难和惊险，对谁诉说。小时哪知世事难，原来生活是这般辛苦，现实是这般残酷，越大越感到身上的担子是多么的沉重，任务是多么的艰巨。现在又遇上了这种事，叫人怎能扛得过去！但是，一想起那双眼睛，她就没有了选择，扛不过也得扛，咬碎牙齿也得扛。那是一双勾人心肺的眼神，是一双催人担当的眼神。因此，荒唐的念头渐去，一股责任和力量，在心中慢慢升起。为了那双眼睛展露出笑容，就应当好好地活下去，扎扎实实地活下去。

眼前，宽阔的湖面，沿岸的树木，美丽的夜色，让人心醉。一阵凉风，吹乱了一头秀发。满含水分的空气，清凉，透彻，甘甜。她的心情，缓缓地好了许多。栏杆雪亮，一尘不染，她靠了上去，一头伏在上面，把所有的烦恼都丢在了一边，默默地发起呆来。可是，那件事，时不时袭上心头，剌得人隐隐作痛，想丢也丢不开，如魔鬼一般，总缠着她不放，让人伤心伤神，昼夜难眠。千思万想，自我慰藉，可没法冷静，脑子里总是杂乱无章，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看不到前方的路在何方。

她累了，真的是太累了哦！

世上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庭，都能活下去，为什么我就活得这么艰难？她问自已，可没人回答。她抬起头，慢慢转身，走向湖畔供人休息的靠背长椅，四肢疲软地瘫倒在上面，痛苦，无奈，忍不住轻轻地抽泣起来。

哭够了，人也倦了，她绻在椅子上面，假睡养神。不久，听到有人过来，响声告诉她，就在对面的不远处。

一个女声说，怎么样，这里不错吧？我们就坐这儿。

一个男声回答说，唔，还可以。

那你为什么不愿来？

我是为你着想。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

我就要你说。

你想想，如果老总知道了，你我都要挨骂。你就那么怕我爸爸。

当然，因为我配不上你呗。

我说配就配。

你没权力，要你爸说了才算。就如我们超市一样，什么事都要他签字同意了才能执行。

呵呵！你把我比作什么呀？我又不是货架上的商品，任由商家摆布，顾客挑选。

你就是。

凭什么呀？你胡说。

我没胡说，就凭老总经商的头脑，他不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

你说我们这是买卖？

在老总心里，这也是买卖。

你左一个老总，右一个老总，这事不是老总决定，是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信，明天我们就去领证。

没有了声音，静悄悄的，月色洒满静静的湖面，虫声在寂静中嗡鸣。许久，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挺神秘的轻轻地说，我们现在就去开房。

她蜷缩在凳子里，一连串的对话，使她暂且忘了自已。听到最后，声音太弱，没听清楚。但她意会到了，他们现在也许要发生什么，是不是自已应当走开。但是，仅隔一丛小树，一起身，哪怕是轻微的响声，也会惊动对方，让人尴尬。所以，她仍旧一动也不动地绻在那里假睡。可是，没过多久，就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我可不敢，这是不道德的行为，也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我不能害了你。

女人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但充满着柔情，软绵绵的。她说，我不怪你，这是我自愿的，如果你真爱我，就按我说的做，到了一定的时候，老总不签字也得签。随后，一个女孩略带放荡、娇柔、放嗲的声音传了过来。

又过了许久，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说，我也很爱你。正因为爱你，所以我就更不应当害你。你给我两三年时间，我要努力工作，改变现状，让人对我刮目相看。只有到了那时，老总才会签字同意。只有得到了长辈祝福的婚姻，那才是幸福的婚姻。

这对男女还待了许久，说了好多话，但她再没用心去听了。她在想心事，想自已的心事，想得浑身渐渐有了力量，想得有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她在寻找一个突破口。

夜深了。那对恋人也走了。她从靠背长椅上爬起来，走出树丛，走向街道，沿着街道的店铺门前，一步一步往回走。店铺大多都关门了。但发廊、舞厅、浴室、网吧、冷饮、茶馆、小卖部等一些店铺，门前仍然灯光耀眼，人影憧憧。

这是家咖啡店，她站在门脸前看了看，竟然走了进去，挑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当服务生走到面前时，她又茫然了。我怎么坐在了这里？我为啥要坐到这里来？

要点什么？

服务生的问话，让她顿时清醒了许多，她说，随便。

服务生看着她，一脸笑容，也一脸为难的神态。但他马上恢复了正常，介绍说，我们这里除了咖啡，还有甜饼、面包、多士……没等服务生说完，她说，咖啡，我要杯咖啡，就一杯咖啡吧。

她点好了咖啡，心情稳定了许多。室内轻柔的音乐，像山雾一样弥漫开来。音量微弱，却旋律奇妙，像山涧泉水，叮咚作响；像昆虫低鸣，生机盎然，古朴、怪诞、忧虑、伤感。音乐来自点缀装饰的墙壁，来自脚下花纹鲜艳的地毯。整个空间，散发着一种风味，一种她无法说清却又有点熟悉的风味。她环顾四周，没有一个客人，更没有一个亲人，空落落的，仅她一人而已。一股愁绪袭来，让她感到孤单、落寞、茫然。这店子里面真是冷清啊！

望一眼窗外，街道时有人往，也有车行，说不上冷静，却也谈不上热闹，在她心里，这远比不上泥泞弯曲的山道亲切，踏实。

服务生端来了咖啡，轻轻地放在了她面前，说，请慢用。

她也想回敬一声“谢谢！”但没有这个习惯，也没有这种心情，觉得挺别扭的，所以，终是没有说出口来。

咖啡的味道苦涩。不，也许不是，她也说不清楚。总之，不是想象中的味道。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好像还没喝过这玩艺儿。第一次喝它，从咽喉流进了胸腔，五味繁杂，品不出个所以然。她低着头，思潮连连，无从说起。

这时候，她听到服务生在背后对她说，啊！小姐，对不起，刚才忘记问您了，是不是需要加点儿糖？

这声音把她唤醒。呵呵！她说，是要加点糖。

谁不希望甜美？

加了糖的咖啡，味道完全不同了。要是什么都像这样，那该有多好！可是，生活并非如此。

城市没有夜晚，冷不防一群人从门口涌了进来。他们旁若无人，高声谈笑，嘻嘻哈哈，很快就坐了下来。一时间把服务生忙坏了，把老板乐坏了。店员朝气蓬勃，铺里生意兴隆。她发现，这是一群清一色的男孩，没有一个长头发穿花裙子的姑娘。他们要的饮食，像风卷残云，不一会儿，就一扫而光了。然后，站起身，拍拍屁股，一个更比一个急躁，说，快点快点！别耽搁了。不一会儿，便人去店空，像夏天的一场暴雨，来去无踪，咖啡店立即恢复了平静。她看着这一幕，脑子里空空的，人木木的。低头看一眼杯子，咖啡满满的，还冒着微微热气，散发着隐隐香味。她端起来，轻轻啜了一口，不知道是品咖啡还是品人生。

她把手伸进了口袋，想掏钱，却摸到了手机。屏幕黑黑的，手机关着，她记不清是自已关了还是没电了，于是很自然地就摁了开启键。屏幕亮起来，音乐响起来，她把它摆在了桌上。过了一会儿，铃声响起，她摁下接听键，轻轻地“喂”了声。

对方说，你在哪儿呀？我都急疯了，到处找你。

她说，胖妹，我在外面，你不用着急，我没事的。

那个叫胖妹的急切地问，在哪儿？说清楚，我马上过来。

她说，不用了，你睡吧。

胖妹是直性子，她非常担心地问，你真没事？我害怕你想不开，会干出什么傻事来，我担心死了。

她说，我很好，我不会傻到去死的，这不是在和你通话吗，你不要过来啊。

胖妹说，你还是不是我姐妹？

她说，太晚了，你放心睡吧 。

胖妹说，我睡得着吗？你发生了这种事，深更半夜一个人不归，我会不急？我能睡得安稳？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胖妹继续说，这几天加班，累得人要死。回到房里，人又烦躁，挺闹心的。快告诉我吧，你在哪儿，我现在也想出来散散心。

她想了想，是啊，都不容易，胖妹也不好过，所以就把地点告诉了她。

胖妹很快就到了。胖妹是个剪着一头短发的姑娘，胖胖的圆脸，长着一对大大的眼睛，进来一屁股就坐到了她对面。说，吓死我了！没见你，电话又打不通，我到处找。你说，这么大个地方，你让我去哪儿找？跑进跑出，一身衣服都汗湿了。

服务员，请来杯咖啡。她为胖妹要了杯咖啡，转头对胖妹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真的气昏了头了，刚出来时，真有想死的念头，东游西荡，走出来大半夜了，到现在还没完全缓过气来呢。

别气，不要气，千万不要生气。有什么好气的，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前进一步，头破血流；后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这样吗？

她回答说，换了你，你会不气？你会不难过？

气又能怎样？生气能得到什么？还不是气坏了身子。再说，这也不能全怪人家，你也是多少有点责任的。

我有什么责任？怎么能怪我？她反驳道。

不管怎么样，想开点，把这一页翻过去，从头再来，这不就得了。

劝别人容易，落到自已头上，谁都一样。

两人正对话时，门口走进来一对顾客。看得出来，这是一对情侣，他们相依相偎，双双对对，选了个地方，并排挤坐在一起了。这对男女，男的高大，帅气；女的瘦小，孱弱，并不般配。

她和胖妹没有吱声，对这对少男少女发生了一点兴趣，都静静地看着他们。

男孩问，来点儿什么？

女孩慵懒，娇气，她拿出了镜子，并不答话。

男孩忙抽出纸巾，为她擦拭镜面。

女孩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挺乖哈。

男孩笑了笑，想说什么，但没有。

服务生露着职业的微笑，非常礼貌地来到这对男女面前。

女孩问，有什么特色的？

服务生熟练的一一作了介绍，然后侍候在一旁，手上握着纸笔，等待着顾客的要求。

女孩收起镜子，没有看男孩一眼，自主点了所要的东西。

听得出来，女孩是本地土著，男孩是外地口音。在这个遍地是工厂，到处是商铺的特区，南腔北调随处都是，唯独土著口音很少听到。她侧过脸，看似随意却认真地打量起了这对年青人。可灯光模糊，看不真切。她想，论长相来说，完全反了，这侏儒一样的女孩，是位公主，这明星似的帅哥，一切都在围着公主转，心头不由涌起了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

胖妹也看在眼里，小声地对她说，这种爱情，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应，眼睛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沉默着。

服务生把女孩要的东西端上来了，男孩着手调理。猛然，听到女孩喊一声，死猪，不是那样，真笨。

男孩傻傻地陪着笑脸说，我真不会，还是你来吧。

女孩熟练的操作让男孩很是欣赏，一脸敬畏巴结地看着女孩，傻傻地笑着。就在这时，女孩“哟哟哟”地叫起来，说，我脚肚上痒痒。

男孩有点不知所措。

女孩说，你不会帮我挠挠吗？

男孩蹲下去，朝女孩伸过来的那只脚肚上挠了起来。

女孩说，下一点，还下一点，唔。你不会把袜子扒下一点吗。

男孩按照她说的做了。

女孩停住了手上的活，一副很舒服的样子，说，唔，唔，稍微轻点。

男孩的手放缓放轻了。

女孩又责备说，哟，这么轻呀。

男孩说，我不是怕挠痛你了吗。于是，又加大了一点力度，仰着头，看着女孩。

女孩很享受地露出了甜甜的微笑。

胖妹气呼呼的压低声音，咬着牙齿愤愤地说，这个以前穷得鬼哭狼嚎的地方，现在家家靠着土地，摇身变成千万亿万富翁了，就忘本了，就作威作福了，就要骑到我们头上拉屎了。我讨厌这种有钱的人。更讨厌这种没骨没气的小奴才。有钱有什么了不起？士兵也会荣升变将军。穷人也会赚钱成老板。耍什么威风？

她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

胖妹见了，用兴奋的眼神迎了上去，两人相对一笑。

她轻轻地叩了一下桌面，两人举起杯子，把咖啡一饮而尽。然后都朝那边鄙视地看了一眼，站起身，潇洒地走了出去。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