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风筝
2015-10-27孙枫淞
◎孙枫淞
红风筝
◎孙枫淞
——每到春天,我依然怀念那个精致的红风筝,以及像风筝一样飘走的小女孩。
外甥小宇因病住进省城一家大医院。手术前一天,我从单位赶到医院陪护。在这个一抬头看见的都是愁眉苦脸患者及亲属的医院里,能感到轻松的就是年轻护士们的温润笑脸。
下午,病房里住进一个小病号,她看上去也就八九岁,穿着大红绒衣,脚穿绣着小白兔的小红鞋,两个小羊角辫儿俏皮地扬着,鲜明地衬出她十分匀称的小脸,只是有些瘦削,细看又稍显苍白。
陪护小女孩的是她的爷爷奶奶。小女孩刚把拎着鼓鼓的一包东西放下,就瞄着小宇走过来,趴到小宇床前,静静地看小宇画画,好一会儿才说,大哥哥,你画的猴子真好看。小女孩说,大哥哥,我属猴子的,你给我画个猴子吧。小女孩声音很脆,银铃似的。小宇抬头看看,没理她,锁起了眉头。小宇这孩子从小就很独立,不喜欢跟别的孩子一块儿玩。见小宇无动于衷,小女孩又说:大哥哥,我叫芸芸,咱俩一起玩好吗?小宇抬头看我,征询我的意见。我说,妹妹都叫你哥哥了,小妹妹喜欢什么你就画什么吧。小女孩听我这么说,就又凑近小宇,大哥哥,我最喜欢风筝啦,你给我画个风筝好吗,红的?小宇点点头说,行,等我把猴子画完。小女孩高兴了,笑着说,谢谢大哥哥,我有风筝了。小女孩笑时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很好看。
第二天,是小宇做手术的日子。芸芸早早起床,到小宇床前,说,大哥哥,别害怕,做完手术就会好的,就能下地放风筝了。她又跑回自己的床,从床头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抽出一块手绢大小的红丝布,又找出几片竹篾,对小宇说,大哥哥,我用这块布给你扎风筝。芸芸开始忙乎起来。小宇说,我可喜欢风筝了,我做过许多风筝,但爷爷奶奶都不让我放,他们老是不放心。等我回来再给你画风筝吧。手术室的护士把小宇推走了,小女孩一直跟到手术室门口,举起小手小声说,大哥哥,等你回来给我画风筝。
手术开始了,等待,是让人揪心的事。此刻的芸芸,正坐在病床上,拿出她的红布和竹篾,制作起风筝来,她先用线绳把几片竹篾绑成“十”字,然后在“一”的两侧加了两片竹篾,又把两片较长的竹篾弯成“弓”形,系到“十”字后面。这样支架就做成了。然后她把红丝巾拿过来,叠成三角形,系到竹片上,然后又找一条线绳系上,经过她细嫩的小手一番雕饰,一个简单的风筝就形成了。
我走过去问芸芸,你扎风筝跟谁学的。她说,跟爷爷学的,我家有好多风筝呢,都是我和爷爷做的,可我一次都没放过,我想放风筝,爷爷奶奶不让。她又指指自己的心口,趴到我耳边小声说,叔叔,他们不让我运动,说怕我把心眼儿跑丢了,变成傻孩子。
因为有芸芸,焦虑地等待多了一份轻松,大约经过三个多小时,小宇被护士从手术室推进特护病房。芸芸拿出她扎好的风筝,去找小宇,被护士拦住,她拿着红风筝静静地站着,远远看着病房里的小宇。
她仰头问医生,阿姨,小宇哥哥什么时候会好?
医生向芸芸报以和善的微笑说,放心吧,过几天就会好的。
芸芸看不到小宇,心里着急,她趁护士出入之时,就趴在门外看。门被护士关上了,她就找来凳子爬上去,从门上小窗口看。拿着自己做的红风筝,朝门口不停地晃动,向小宇示意,她还伸出小手,做出“V”的形状,表示胜利。小宇躺在床上,也举出一个“V”字。芸芸高兴极了,她说,小宇哥哥跟我打招呼呢,等他好了,我一定让他领我去放风筝。
小宇恢复很快,第三天,转回普通病房。芸芸把自己做好的红风筝递给小宇,说,小宇哥哥,咱们以后可以放风筝了。小宇说,我喜欢芸芸做的风筝,等我好了,给你画漂亮的大风筝,还给你画猴子。
三天后,我准备回单位,刚出门,芸芸从走廊进门,问,叔叔,你去哪儿?我说,叔叔要回去了。芸芸眼里透出一丝失望,轻轻地说,叔叔,你不等我做完手术再走吗?我一愣,这孩子咋说出这话来呢。我犹豫一下,芸芸看出我的犹豫,眼里透出一丝失望说,叔叔你不好。我说,那我不回了,等芸芸明天做完手术再走。芸芸上前搂住我的脖子,在脸上亲了一下说,叔叔,真好,等我好了一定给叔叔做个大大的风筝。
第二天,芸芸很早就起床,她自己到水房洗漱,然后,又从自己的小包里拿出一件粉红色的上衣穿上,然后问奶奶,你看我漂亮吗?奶奶说,我家芸芸可真漂亮。我也在一边夸她,芸芸今天可真漂亮。她在病房里转了两圈,然后又叫醒小宇,问小宇:小宇哥哥,你看你看。病房里,大家都夸她,芸芸今天可真漂亮。芸芸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接近八点,给芸芸打过一针镇静剂的护士刚走,病房里进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一身休闲打扮,芸芸躺着欲坐起来,她怯怯地说,爸爸,我都想你了。男人不吱声,走到床边看了看芸芸,芸芸把手伸出来,想要抓住爸爸的手,然而,男人并不理会。他对芸芸的爷爷说,我带来两千元,给芸芸治病。老人没有接,也不正眼看他,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男人并不说什么,把钱甩到床边说,那我走了,上午还有事儿。
男人刚迈两步,芸芸一下子坐起来喊:爸爸,你别走,你咋不陪芸芸呢?男人回过头来,看了芸芸一眼说,听爷爷奶奶话。说罢,就出了病房,芸芸一下子哭起来,边哭边说,爸爸,你和妈妈真狠心,扔下芸芸不管,我恨你们。芸芸哭得很伤心。小宇说,芸芸懂事,芸芸不哭,不哭,哥哥好了陪你放风筝。
芸芸眼角的泪还没有淌干,就被护士推走了,芸芸将被推进麻醉室,首先进行全身麻醉,然后再推进手术室,推到无影灯下,在手术刀和止血钳的精确点划下,在那个洁白的床罩下,一个精灵承受的生命重担,今天就要在这里卸载,我想。她以后就可以像风筝一样,遨游天空了。我这样祝福芸芸。
那个男人的到来让同病室的人对芸芸的身世有了揣测。我一直更想知道,芸芸住院已经第四天了,为什么陪她的只有爷爷和奶奶,她妈妈没露面,她爸爸只来一次?我正胡乱想,芸芸的奶奶说,她叔,你说芸芸这孩子没事吧。我说你老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你看我们小宇,不是挺好吗?
接着我问:早晨来的那个人,是芸芸的爸爸吗?
老人说,这个孽种,他不配做我们芸芸的爸爸。说着,老人老泪纵横,讲述了芸芸的身世。
芸芸出生不满半岁时,得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到医院一检查,患了严重的先天疾病。一天,奶奶从地里干完农活回家,发现芸芸不见了,问芸芸哪儿去了,芸芸的爸爸妈妈谁也不说话,奶奶这下急了,到处找,才在一堆垃圾旁发现被抛弃的芸芸。从此,芸芸一直在爷爷奶奶身边,爸爸妈妈很少去看她。这两年,芸芸的身体状况不太好,经常发烧感冒,到医院检查,医生说病情严重了,需要手术。两位老人横下心,把一辈子攒的养老钱都用上,又向邻居借一点,就来省城治病了。
想不到这个精灵似的孩子,竟有如此磨难,我的内心闪过一阵又一阵怜悯,芸芸这么小就遭受这样的创伤!
已经八点多了,芸芸手术时间到了。不知怎么回事,芸芸比小宇更让我牵挂,老天保佑这个苦命的小女孩吧。我一遍一遍祈祷着。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煎熬等待了三四个小时,芸芸的奶奶不停地问我,你说我们家芸芸没事吧?我也一直安慰她说,没事的,没事的。老人家已经坐立不安了,她一会到走廊里看看,一会坐到床上摆弄芸芸带来的那包扎风筝的家什,一会又扶着门框向医生值班室张望。从她焦虑的神情中,可以感受到一颗心被牵走的滋味。
过去五个小时了,走廊里越发肃静起来。除了偶而几声从其他病房里传出来的说话声。
已是下午两点多了,走廊里还是没有动静,时间仿佛凝固一般。我想象得出,在无影灯下,肯定有一双双忙碌的手和一颗颗焦虑的心,医生们肯定在为一个可爱的小小生命而力尽劳瘁。我甚至想象也许还有10分钟,或者只有5分钟,就会有医生过来,告诉大家,手术成功了,成功了。
煎熬中又过去半小时,也许是40分钟吧。一位医生走进病房,我们都不由自主围上去。医生问,谁是芸芸家属。奶奶走上去说,我是芸芸的奶奶。医生说,跟我过来一趟。奶奶出去了。
这一去就是两个小时。已经到晚饭时间了,我正要准备去打饭,刚走出病房的时候。听到走廊那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芸芸呐!你命太苦啦——我看见芸芸的奶奶拿着那个火一样的大红袄走过来。
我头一沉,感到双脚沉得迈不动步子。芸芸,这个可爱的小女孩,最终没能从手术台下来……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几个小时之前,那个鲜活的小精灵还跟我们在一起,而现在就与我们成了隔世之人,那个小生命脆生生的笑,难道从此成为回忆?
这个初春,注定这样冷酷。让那个穿小红袄的精灵,让那个脸上挂着天真笑容的小女孩,成为一朵永恒飘泊的风筝么?
第二天一早,我准备离开医院,走的时候,看见芸芸住过的床头,多了一幅涂满红色风筝的画。那是小宇画的。画的下面,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字:
愿芸芸变成红风筝,飞上天堂。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