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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店

2015-10-27徐岩

民族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买花老黄花店

鲜花店的铺面仅有三十多平方米,两间屋,外面的一间摆欲售出的鲜花和诸如花盆肥料等一应用具,里面的小套间放张单人床就不剩什么空间了,让明眼人一看即知道是店主人的睡房。店铺坐落在繁华无比的大直街靠近果戈里步行街的拐角处,与之比邻的是一间又一间的杂货铺和各色吃食店,站在铺了青石板的店门口便能够听见周遭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不同店家那种南腔北调的吆喝声,极为热闹。鲜花店虽然门面不大,又处在街拐角的僻静处,可却开得红火,每天来买花的人络绎不绝。小本生意,忙活人,也充实,倒过得安逸,就很让店主王小娟心里边踏实。

王小娟二十八岁了,家在郊区的曹县拜泉镇一个产大米的村子,来城里打工已经有个三年五载了,人也就变化了。说这话是讲她的脾气秉性和处人方式变了,模样却没有变。还是那种简单的漂亮,即便不化妆,也说得过去。

其实,这句话是老黄跟她说的,老黄每次来鲜花店过夜的时候,都要带一束鲜花走,并扔下一张钱。老黄会把钱放到枕头底下,再躺着吸一根烟卷,才起身朝外面走。

王小娟跟老黄认识不是偶然,是必然的。一年前王小娟从城郊的那家电子管工厂辞工后,就琢磨好了要做点属于自己的小生意,要么开美容美发店,要么开浴足房,可她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开家鲜花店。女人爱花自古有之么,加上开花店要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诸如开浴足房或酒吧歌厅要招来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会惹气生或惹出事端等等。

可是王小娟还是被老黄盯上了,老黄是王小娟开花店这条街的税收员,在花店正筹备开业的时候,老黄就上门造访了。王小娟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黄昏的天气,天下着小雨,王小娟跟刚刚雇来的助手小红正整理那些待卖的花草,老黄穿一身灰制服戴大壳帽晃进了屋子。老黄第一句话就是看看营业执照,话说白了,就是看看开花店的手续齐全了没有。老黄的话就把王小娟给问住了,她说不就开个小店吗?还办哪门子手续呀。王小娟的话把老黄也给说愣住了。老黄说妹子你是真不明白呀还是跟我这儿装糊涂,小店咋的了,就是马路边上摆个小地摊也得交税呀。

那天晚上王小娟被老黄的话给说开了窍。王小娟虽说是个乡下来的妹子,却明白事理,她知道老黄话的分量,也知道老黄在她这小本生意里所占的位置。就好言好语,甚至是眉开眼笑地把黄税收员留下了。她去相邻的小酒馆里要了两盘菜回来,外带一瓶酒,菜不是太好,可她人好呢,现在不是有句时髦的话讲么,女人的漂亮脸蛋就是一道硬菜。老黄破天荒地在她的鲜花店里坐下了,小餐桌上摆了两只饭碗权当酒杯,对面有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陪着,周围更是鲜花围绕。税收员老黄简直觉得自己幸福死了。一瓶子酒他几乎是喝了一大半,半醉微醉时便跟王小娟说了硬话。老黄说妹子你都跟大哥交了底了,乡下人来城里打工不容易,花店的事从今往后就包在咱身上,什么工商税务的,哥一嗓子全给你摆平了。

鲜花店就这样开起来了,当然,不少麻烦事也真就被老黄给摆平了。老黄在帮王小娟摆平那些麻烦事的时候,也顺带着把王小娟也摆平了。

前边说了,王小娟是乡下妹子,却聪明过人,她在跟老黄相处的过程中,也从中瞧出了不少端倪。那就是老黄是个刚离了婚的男人,而且手头还挺有钱,是可以作为她在城里发展的一个靠山的。

王小娟在向老黄以身相许的时候,也没忘了在各种事情上,求助于这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国家税收干部。

来鲜花店里买花者,是形形色色的,不乏气度不凡的人。

这是王小娟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也是王小娟引以为高兴和自豪的事情。王小娟开花店不到半年时间就认识了贾哥与禾子两个主顾。贾哥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总是理板寸头,身材魁梧,有男人的气度。他几乎每几天就来买一束鲜花,或者百合或者康乃馨,总是十四枝,不多也不少,买完之后,拿喷壶将花洒上水,再开车离去。

很长时间王小娟都弄不懂,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为何总是要买这两样花,并且每次都是十四枝,就是他不在这座城市里时他也会打发手下的人来把花买走。王小娟有两次忍不住想问个究竟了,却欲言又止,她觉得这该是人家顾客的隐私。

与之相反的是,常来买花的禾子则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她喜欢穿裙装,每次都是在星期五的上午走着来花店里买花。买十元钱一枝的白玉兰,六枝绑在一起,捧着走出门去。

王小娟知道女人叫禾子这个名字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一次女人在她的店里选花,接听手机时自言自语地说,我是禾子呀,给您添麻烦了。王小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禾字,就用了青禾的禾字。

王小娟曾经掐指算过,男人贾哥和女人禾子已经来她店里买花一年的时间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王小娟的生意也做得比较红火,她就在心里很感激这些主顾。经过盘点之后,王小娟觉得应该感谢一下人家。她就筛了一下人选,无外乎就是贾哥和禾子,还有另外的几个人。她就跟老黄说了,由她出钱,老黄来张罗,请一桌像样的饭,答谢一下人家。

王小娟把意思跟贾哥等几个人说了之后,贾哥很痛快地答应了,还调侃着说有美女请饭,哪有不去之理。可禾子没应,禾子说手头上事情多,这份好意她领了,不过她倒是有个建议,饭就不吃了,以后买花时能否适当地给她打打折扣。禾子是微笑着跟王小娟说的,像是有开玩笑的意思,实则是在说真话。王小娟就爽快地应下了禾子的话,之后带上贾哥和另外两个男女顾客随同老黄去了花店附近的快活居酒馆,很开心地吃了一顿。

席间,贾哥跟王小娟说了他买花的原因,那十四枝百合或者康乃馨是买给他女儿的。女儿叫贾莲妮,患了股骨头坏死,已在病床上躺了两年了。他女儿贾莲妮今年正好十四岁,自患病时起也辍学两年了。贾哥给孩子雇了个保姆,专门在医院里侍候着。王小娟也从闲聊中得知贾哥是个生意人,妻子跟他离婚有几年了,为孩子和生意的事拖累着。可贾哥太爱他这个女儿了,打孩子住院那天起,他就发誓要把孩子治好,即便是倾家荡产。所以,贾哥几乎是每几天都来花店买一束鲜花,摆到女儿的床头。他觉得孩子已经失去了母爱,并被病痛折磨着,该让她有个舒适的环境养病。

王小娟请的顾客中还有一个叫英子的女孩,是联通公司的一个职员,在业务上她负责给一些手机的大客户过生日时送礼品,而礼品的首选就是鲜花。英子每次都到王小娟的店里下定单,不光因为店里的花新鲜,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和王小娟是同乡,人不亲土还亲呢,两人就成了好朋友。

那一餐饭之后,真就把几个老主顾的感情拉近了一些。花店的生意依旧不温不火地朝前走,王小娟每个月就有两三千块钱可拿,这种状况还是能让她满意的。

老黄先是吃了鲜花店老板王小娟的酒,那一次他觉得这个长得还算俊俏的乡下女人还算是有心计,单说她能够留他喝酒,并且把酒菜叫到自己的店里来吃,想得还蛮周到的。

老黄的妻子在两年前得病死掉了,他就开始留意身边的单身女人,看能否为自己找到一个伴。

老黄在这片街区负责税收有些年头了,工作上可说是根老油条了,别人给他的评介是不好不坏。所谓的不好不坏就是说,工作时喝业主点小酒收业主点礼品现象时有发生,可却也没少帮管片里的业主办实事。比如说巷子北边三里的那家拉面馆,老板耿大河没少拽他进屋喝酒。人家不就是想少交点税,或者闹个脸熟吗。再比如说离王小娟的花店不远的刘丽的洗头屋,哪个周末不约他黄税官去免费洗上一回呢。可那些人生意上有了难处时他也帮忙解决。

四年前老黄跟管片内卖水果的山东女人胡秀敏好上过,那女人的丈夫是个木匠,经常外出揽活计,也就给老黄和胡秀敏制造了个机会。老黄帮胡秀敏办了件事,事情不大却暖了胡秀敏的心。胡秀敏有车水果从外地进货的时候没上税被城郊的税务所扣住了,正巧赶上周末,大夏天的,要是不及时弄出来就得溃烂一大半。胡秀敏只认识管她们片的老黄,情急之下就给老黄打电话,没想到老黄真就帮了她这个忙。老黄亲自去了一趟税务所,协调之后补交了少许税款,把扣压的货提了出来。

老黄喜欢喝酒,胡秀敏也能喝几口,两人就组织了个酒局,增进了一下感情。结果那天晚上两人就都喝醉了,胡秀敏把要答谢老黄准备的两条好烟卷都忘了给拿出来。结果那天胡秀敏却在老黄送她回水果店时,把身子给了老黄,两人干柴烈火似地抱到了一起。

老黄跟王小娟相识的时候,他的老婆已经得病死掉了,那时候他觉得是自己做了孽事,得来的报应。老黄所指的孽事是指他背着自己的老婆跟卖水果的女人胡秀敏在一起扯闲篇,才导致他成了孤家寡人。为此,他在一次酒醉之后还跟胡秀敏说了他的这一胡涂想法,惹得胡秀敏跟他干了一架。

事出有因,胡秀敏的丈夫也就是那个云游四方赚钱的木匠,偶然听说了他们俩人之间的事。不是有句话吗,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竟提着把锋利的板斧堵截老黄,吓得老黄拦了一辆出租车仓皇而逃。这一举动更让木匠坚信了他所听到的风言风语。没办法,木匠砸了自己女人的水果摊,带着胡秀敏回乡下镇子里另起炉灶了。

王小娟的鲜花店开了一年多时,常来她店里买花的女人禾子给她介绍认识了自己的表弟三强。说这阵子她会忙生意上的事,有时候可能会让三强来帮她取订好了的花。三强是个开出租车的小伙子,家也在乡下,是刚来城里打工的,给人家开出租车是卖手腕子。

王小娟跟老黄一年多,可以说是对老黄百依百顺,但为啥老黄就不答应讨她做老婆呢,原因太简单了,那就是老黄觉得王小娟这女人太精明了。虽说是身子交给了你,随时想解馋都可以,但你也得不停地在她的身子上花钱。时不常就会跟老黄说她看上了一块好布料,或者是一件首饰。有时候进鲜花时也会借口钱紧找老黄给垫上一些余额。也就是不远的事,王小娟的娘得病来城里做手术,王小娟找到老黄哭咧咧地说手术费还差一万块,没办法老黄只好忍痛咬着牙去银行给取了钱出来。

王小娟跟老黄在一起,她其实没想别的什么,只是觉得老黄能是她在城里的一个靠山,自己毕竟是做生意啊,小本买卖也得有人帮的。

王小娟在乡下时就有过一个男友,老实巴交的,只知道耕自家那几亩田。两个人在一起处了两个年头,夫妻间该做的事都做了,就差结婚了,却穷得没有钱盖新房子。男友就说等等吧,等两年卖粮食的钱攒够了,才娶她。王小娟一气之下,提出两人一起到城里打工赚钱。可男友的爹说啥也不同意他儿子去,王小娟便自己动身到了城里。

那个晚上请税收员老黄,两人都喝醉酒后,王小娟被老黄抱到了床上,她也就半推半就了。

可没承想,跟老黄在一起时不小心还怀了他的孩子。

起初王小娟没发现,等身子有了反应却已经两个多月了,她就想得留段时间,即便老黄逼她做掉,也会给她一笔抚养费的。

王小娟从前也没把钱看得太重,只是在她遇到了娘做手术那件事情之后,就觉得她不能没有钱,尤其是不能没有过河钱。

女人禾子有几天没来捧花,说白了就是没来亲自取花,但还是打发她的那个表弟来。王小娟就按她的意思把花打好了束,交给三强。王小娟问过三强,你表姐这阵儿在忙什么,怎么这么久不来取花呀?这花你是送到哪儿啊?一脸憨厚的三强却从不多说一句话,他总是腼腆地朝着王小娟摇摇头,然后付了钱再接过花,转身钻进车里开车跑掉。

王小娟曾跟她雇的服务员小红嘀咕过,禾子每次买的花都是白玉兰,而且百分之百都是六枝,是送给她喜欢的人吧。禾子那才叫城里人,身材苗条丰满,穿上裙装更是婷婷玉立。那她喜欢的人也一定是个相当讲究的人,值得她爱的男人。

王小娟心想买花的人真是形形色色,他们会花不同的钱,走进她的花店里买不同品种的花,有讲价的也有不讲价的,从他们所购买花的品种来看,她基本上能猜出个大概来。比如送给情人或者亲人的,再比如送给病人或者过生日人的,王小娟便帮他们精心挑选,人家毕竟是花了钱的,要帮人家把心意尽到了才对。有一点那是让王小娟敢拿捏得住的,那就是说每一个来她店里买花的人,都是有一颗爱心的。

花能够使人年轻,甚至于说能够使人的心年轻。花也能够给人带来快乐和愉悦。

有段时间王小娟学会了吸烟,心烦时她就坐在花店的门廊下吸老黄忘下来的半包烟卷,边吸边品味着老黄跟她在一起时说过的话。

老黄喜欢压在她的身上小声地说几句荤话。比如老黄会说,娟子瞧你这小店里边全都是花香,跟你身子的味差不许多呢。再比如老黄会趴她耳根子处说,花是不堪揉搓的,可你的身子咋就这么扛劲呢。

王小娟有时也想,自己这样下去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把回镇子里盖房子的钱攒够,可城里的生活毕竟要比乡下好,她还要回去跟那个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的老实巴交的男友过耕田犁地的日子吗?自己要是那么做了是不是很傻呀。老黄是年纪大了些,可人家是吃官饭的,身上有制服、口袋里有工资呢,仅这一项就够她羡慕的了。

在王小娟的心里有这么一笔账,但她还没真正地拿定主意,究竟攒够了钱之后还回不回去跟同村的男友盖房子结婚。在她的床底下还有记在小本本上的另外一笔账,那就是她从老黄身上得来的那些钱的账目,大到给娘手术时借的一万块,小到老黄平时给她买围巾或者一块布料的钱。王小娟觉得该有这笔账,也该记得清清楚楚。你想想啊,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呀,自己在没嫁给老黄之前,她就该把这笔账记好,有朝一日能还还是要还的。

在季节进入夏收之季,一个比贾哥要年轻得多的男人成了王小娟花店里的常客。男人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清瘦白净,眼眉浓得跟两只毛笔的笔峰似的。他几乎三天就来买一束红玫瑰,每次都是十枝,加上翠绿的芭蕉叶子,抱着花出门之后,随手交给一个站在花店门前的小男孩。待那个小男孩跑进胡同口他才转身离去。

让王小娟觉得奇怪的是,买花男人的脸上从来都没有笑容,而是平常的表情。不喜不悲,也不焦躁,更不流露出半点的悔意。

而那个小男孩则穿得也平常,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男人买花时他从不进花店里来。

这就让王小娟有些纳闷了,你说贾哥吧,买花是送给他生了病的女儿,那是在表达一种真诚的父爱。禾子呢,禾子在她店里买了一年多的鲜花,她王小娟都不知道她买的花是送给谁。当然,人家花了钱买花送给谁跟她这开花店的老板没有关系,但却有种好奇心在她的身体里隐隐地作怪,要是能探测个究竟该多好。每个人来她的花店里买一次花,那就算了,可是连年累月地来买,那不是有秘密是什么。

是呀,禾子买那么多花是送给哪位先生呢?哪位先生这么有福气呢?还有刚刚来买了红玫瑰的瘦男人,他托一个小孩子又是去送给谁呢?接花的人该是个女孩吧?女孩又是做什么的呢?

王小娟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而又百般地想知道这其中的玄妙。

老黄突然间为工作的事找了王小娟,说他年终说不定能提税务所的副所长。要是提了,手里的权力相对来说就大了,对咱自己的买卖指定是好事。老黄跟王小娟说这件事时在语气上特意用了个咱字,既显得亲切又加重了话的分量。

王小娟说好事呀,等晚上做几个菜给你庆贺一下吧。

老黄则哭丧个脸说,好事归好事,但得靠自己运作一下呀。你还不知道吗现在办件事有多么不容易,就跟来你的店买花一样,要花钱的。老黄的话把王小娟点拨明白了。王小娟就说得花多少啊?老黄说少说也得给人家顶两三万块钱。王小娟说,你直说行不?一个给公家做事的大老爷们,说话老拐弯抹角的,到底是差多少钱呢?老黄吭哧了半天方说差一万块吧。

王小娟点了根烟卷抽了半天才说,俺手头只有六千块活钱,其他的都压货上了,这就给你拿了,不够的你自己再想辙吧。

老黄还想说什么,却被王小娟拿刚剥的橘子瓣给堵了嘴。王小娟还特意搂了老黄的脖子亲昵地说,当官好啊,当了官咱就把生意做大点,有你罩着,准赚钱。

老黄知道从王小娟手里再也抠不出钱来了,便见好就收,搂了王小娟往里边的小套间里去,被王小娟挣脱。王小娟边往门口躲边说,大白天的,你知道哪会儿来人买花呀。

老黄嘴撅起老高地晃出门去,他想到偏街有两家店铺的税款还没收呢。

王小娟的花店开到一年零四个月时,她老家的男友到城里找她来了。男友带着一个伙伴,是来城里找工作的,因为头一回来城里跟虾米似的乱窜,不但工作没找着,兜里揣的钱也花光了。就一路寻她这边来了,还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竟找到了。

王小娟见了男友之后也挺激动,毕竟自己离开家乡出来两年多了,背井离乡也好,异地谋生也好,很多的不容易呀,可谓是酸甜苦辣。

王小娟望着男友和另外一个也是满脸灰土的老乡,心酸了。她赶紧吩咐小红给两个人打洗脸水,让他们好好洗洗,准备吃饭。小红正在电炒锅里炖着豆腐肉片,王小娟就掏钱出去买回两个肉菜和十几个馒头来。跟小红介绍她男友说是她的表弟,然后招呼他们坐下来吃饭。王小娟男友两个人真是饿坏了,吃馒头的样子是风卷残云,只一刻钟的工夫,就每人吃掉了四个馒头。

吃饭时王小娟跟自己的男友说她是给人家打工的,花店的老板姓黄,是城里这个街区的税收干部,在城里熟人多一点,待会儿吃完了饭跟他联系一下,看能不能帮你们介绍个工作。

王小娟的男友就催促她快点打电话,说再找不到工作就得饿死并且露宿街头了。

王小娟拿手机给老黄打了个电话,把情况说了一下,老黄说联系联系再说。

过十几分钟后,老黄果然来电话说,在城西的一家建筑工地帮她的那两个老乡找到了活,是力工,工钱一周一结算。

王小娟的男友和另外一个老乡就高兴了,说现在就去,去了正好能干上个一下午,时间就是金钱呢,万万耽误不得。

王小娟就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男友手里说,坐车买个票啥的应急吧,等到工地就好了,人家吃住都管。

看着两人接钱走出花店的背影,王小娟的鼻子竟酸酸的,她想人是真的不容易,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乡下人。

有几天时间,贾哥不来买花了。贾哥不来买花的那个时辰王小娟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她坐在花店门口的小木椅子上望着街上来往的车流和行人发呆。

每次贾哥来买花时都会开着他那辆黑色的本田车,在上午九点多一刻左右,稳稳地停在花店的门口,走下来进店里选新鲜的花束。贾哥买花时的动作和神态简直是帅极了,王小娟觉得那辆停在她花店门口的车就是一道招牌,在每时每刻地替她的生意打广告呢。贾哥是这座城市里有身份的人,那么有身份的人都来她的小店里买花,无疑是在说她买卖经营得好,她经营的花也好。

王小娟掐指头算了一下,贾哥有三天或者是四天没来店里买花了,难道是出差了吗?可出差的时候也有过啊,他都是托朋友来店里替他买的。难道是他的女儿有什么事了吗?这个念头在她的脑海里一闪便戛然而止了,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呢,真是不吉利。但这个念头却好半天都挥之不去,始终在她的脑海里缠绕,让她有些坐立不安。

王小娟忙喊来小红,让其给她扎一束康乃馨,选十四枝新送来的,她要去医院里看一个病人。

王小娟把自己收拾利落之后,就捧着花出了门。坐线车再倒招手停来到医大三院住院部后,找到七楼贾哥女儿住的病房,人却不在。王小娟觉得她没有找错,她曾经受贾哥之托亲自来过两回,也是给他患病的女儿送鲜花。

王小娟忙去问医护室的医生,方知孩子转重患区了。王小娟又找了几处重患区的病室,也没见到贾哥和他的女儿。就调出号打贾哥的手机,得到的回音是不在服务区。没办法只好捧了花到医院的大门口等。半个小时过去了,又一小时过去了,眼瞅着快吃晌午饭了也没拨通贾哥的手机,她只好坐车回了花店。

坐下来跟小红吃水煮的面条时,贾哥却来了电话,说替他准备一个大花篮,明天孩子葬礼时用。花随便选,钱多钱少也无所谓,弄好就行,贾哥说完就撂了电话。

王小娟的心猛地翻了一个个儿,好像有针刺了她一下似的,眼眶里就有了泪水。

准备好花篮之后,王小娟又准备了一束白菊花,小红拿来计算器要算钱时被王小娟挡了。王小娟说这一次的花钱就全记姐姐账上吧,算是给贾哥的女儿送一份纪念。

然后她就进里间的小卧房里找了套黑色的裙装,准备明早跟贾哥来取花篮的车一道去墓地。

晚上老黄破天荒地来了店里,还给王小娟带来了一只酱好的猪肘子。老黄知道王小娟爱吃卤猪肘子,就顺路在黄河街的食品店给她买了一只。老黄也好些天没来花店了,可能是忙着他提职的事。王小娟给他准备出来的那六千块钱,老黄也没来拿,也不知是没到用的时候,还是他自己淘弄到钱了。反正王小娟那天说完之后就给老黄准备好了。

老黄跟王小娟一起吃了晚饭,两人喝了一瓶酒。王小娟平常只是喝半玻璃杯,高兴的时候也顶多喝个满杯,但这回她却抢着喝了整整两玻璃杯酒,脸也红了,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了。老黄劝她别喝太多,可王小娟不肯,非得喝,她说心里边憋屈。老黄说你遇到啥烦心的事了咋的。王小娟说贾哥的女儿死了,多好一个孩子呀,那么喜欢花的一个孩子。老黄说哪个贾哥呀,咱咋不认识呢?王小娟说老黄你没喝多,你是他妈的装喝多了。就是那个经常来咱花店的开本田车的贾哥呀,开业一年时咱还请他喝酒了呢。

王小娟唠叨着眼睛里就有泪花打转转了。她拉着老黄的手说,俺娘的病也加重了,等过中秋节时一定得回去看看她老人家,给她也带一大束鲜花回去。

两人收拾了碗筷上床搂到一起做那件事时,王小娟跟老黄说,你喜欢俺吗?

老黄说喜欢,不喜欢能总上你这儿来吗?

王小娟说你是喜欢俺的身子呢还是喜欢俺的人?

老黄没太反应过来,就一边加劲地折腾一边说,都喜欢。

王小娟却说,你们男人呀尽他妈的撒谎,你不是说还要娶俺做老婆吗?这阵子咋又打了退堂鼓呢?

王小娟没等老黄回答就又抢着话说,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这就算最后一回吧。俺跟你说吧,乡下的男友来城里了,他要是挣到钱了就会娶俺跟他过日子。你们城里人啊,尤其是给公家做事的人,靠不住。

老黄听清了王小娟说的话,他觉得不是醉话,是掏心窝子的话。女人么,酒后说的话那就是吐真言呢。

老黄从王小娟身上滚下来,躺平在床上,像刚刚犁过了田的老牛般倒着嚼,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好半天,老黄才扳过王小娟的身子问她,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假的?

可王小娟却已经睡了。

新近来花店里买花的瘦男人,最近还是坚持来买花,却不用那个跟他同样瘦的小男孩帮他送花了,而是自己亲自来。

只是在时间上拉长了一点,也就是说由原来的两三天一买,改成了四五天买一回。

瘦男人的鼻梁上还多了一副眼镜,只是头发更蓬乱了些,眼睛也布满了通红的血丝,脸上依旧是没有微笑。

赶上一个雨天的下午,那个瘦男人来选好花束后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坐下来避雨。

瘦男人掏出包烟卷来吸,并跟王小娟搭了话。瘦男人半天说一句,像从炒锅里往外蹦熟了的豆子一样。

瘦男人说,姐姐也是从乡下来做生意的吧。一看姐姐就是个有心人,花店经营得多好。

瘦男人还说,姐夫那人也好,岁数大点人却厚诚,没有城府,待姐姐也好。

瘦男人的话让王小娟好生纳闷,他说的姐夫是指老黄吗?他怎么知道老黄跟自己的那层关系呢,他跟老黄也没见过几面呀。

雨小些时,瘦男人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问王小娟,你们女人难道不喜欢花吗?除了花以外,还有什么东西能讨女人的喜欢呢?瘦男人前面说的那句话王小娟听到了,可后面那句话王小娟没太听清楚,她想让他把话说得再仔细一点,可瘦男人已经捧着那束修剪好的花出了门。

外面的雨真正地停了,有一缕很大的阳光从玻璃窗子上照进花店里来,照亮了屋子四周围那些鲜艳夺目的花。

王小娟把瘦男人送走之后,她就从里间的小卧室里拿出昨天逛街时刚买回来的那双回力牌雨靴,她是专门买给在城西那家建筑工地做力工的男友的,从乡下来城里打工已经有三四个星期了,不知累成啥样了呢。近些天雨季来临,天总是阴沉着脸下得湿乎乎的,想必这双雨靴他在工地上推手推车时能用得上的。

想去看看乡下来的男友的念头已是由来已久了,虽说两人分开几年,已没啥感情了,但毕竟有过以前的那一段,该给人家些宽心和安慰。

而去了就不能空手,买啥好又让她犯了难,吃的吧固然好,可吃过就吃过了,留下余香留不下啥念想,想来想去便买了这双鞋,准能用上,既经济还实惠。

入冬之后,王小娟的花店略显冷清了点。她盼着雪下得大一些,雪大了就会有很多浪漫的人来花店里买花,那生意就会慢慢地好起来。

不久前王小娟去城西那家建筑工地看了乡下来的男友,整个人都晒黑了,头发跟鸡窝似的乱得不能再乱,嘴上还起了两个小水泡。王小娟把鞋塞到他手里说,活累也不能由着劲地干,得悠着点,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赚到手的。王小娟的几句不经意的唠叨,竟把男友说湿了眼睛,他说有点想家了,在外面真就没有在家里好。王小娟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想,也是个窝囊废,还男人呢。自己是个女人,不也出来几年了,人呀,要想好那就得吃苦,不得苦中苦,哪能有甜上甜呢?

王小娟临走时又塞给男友两张钱,说在城里不比乡下,人太实诚容易吃亏,要多长个心眼。另外,咱俩的那层关系就算断了吧,咱俩不合适,来城里这几年,俺又有意中人了,说给你知道一下。

王小娟的男友也没说什么,一来两人分开时间久了点,二来他进城之后见到了王小娟开花店的排场,心里有自知之明,何况他知道分出去的枝杈是再也长不到一起的。

从建筑工地回到花店后,王小娟的心情稍稍地轻松了一些,她坐下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将来。自己的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自己的将来又能是个什么样子。老黄是指不上的,老黄人虽然憨厚老实,但岁数跟自己太不般配,而且也没有娶她的意思。老黄之于她来说,也就是个进城做生意的抓手,扶一程就得撒手。

人么,其实很多时候就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说好听一点那叫互惠互利,各得好处。

王小娟想等自己把生意做得再好一点,再谈婚论嫁也不迟。到那时候,就在城里买两间房子,回乡下把爹娘接来,让他们也享点清福。

可有时候事情并不完全按着你的意愿来,总是往相反了拧劲。王小娟店里所卖鲜花的进货渠道出现了问题,那家跟她常年合作的货运公司的业务员提出老客户优惠活动,提前交一年的购花款可降价百分之二十。王小娟算了一下每月的鲜花进货量,一下子交齐一年的能省下货款近三千元,还是蛮合算的。她想一个月的货也是进,一年的货也是进,每月都得上货,有利于自己的事情为什么不干呢。她就跟那个业务员签了一年的进货合同,把几万块钱的购货款打到了广州那家公司的账号里。

让王小娟上火的是,鲜花在供应了一个多月后竟突然间停了,打那个业务员电话关机,再跟公司联系竟打不通电话。王小娟着急了,忙找来老黄商量。老黄说不能有啥差错,不是合作两年多了吗,人家又是家大公司。王小娟说没啥事就好,库存的花还能顶三天,三天过去就没得卖了。老黄说你也别太着急上火,我的一个亲戚在广州,你把电话给我,我托他去一趟,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两天之后,王小娟还是跟那个业务员联系不上,正着急时老黄跑过来说,他在广州的亲戚来电话了,说那家设在水荫路的鲜花经销配货公司关闭了,问邻家的公司都说不知道咋回事。

王小娟脑袋嗡地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老黄把她拽起来,扶她坐在椅子上说,为什么要一次打一年的订货款呢,这不是有蹊跷吗?

王小娟哽咽着说,将近三万块钱,算是打了水漂了。哪承想呀,不就是图便宜吗。

老黄帮她分析说,那家公司指定是蒸发了,他们可能就是安下这个行骗的心了,单骗你这样的傻女人。

王小娟病了三天,就咬着牙爬起来打电话找南方的另外一家货运公司联系货源,她想就是咬牙也得把花店撑持下去。花店是她的生活之源,是她在城里的立脚之地,不能轻易就认输的。

期间,老黄给她送来一万块钱,拍着她的肩膀头说,人定胜天,咋也得挺下去呀妹子。

王小娟被老黄那句话说得几乎掉下眼泪来。

下又一场大雪时,王小娟的鲜花店里来了两个警察,跟她了解一个陌生的男人。警察出示了那男人的照片,如王小娟所料正是那个经常来她店里买鲜花的瘦男人。

警察说你认识这个人吗,他叫什么名字?

王小娟说认识,但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问她话的警察就笑了,说认识咋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呢?

王小娟说他只是俺的一个顾客,经常来店里买鲜花的,这你能说俺不认识吗?

警察说这个男人牵扯到了一桩命案,有人看见他在做案的现场出现过,这照片就是从摄像头中提取出来的。

王小娟说那你们咋就知道他来过俺这里呢?

警察说被杀女人的出租屋里有十几束打了你们鲜花店商标的旧花束,才顺藤摸瓜找到你这里的。

警察的话很实在,也把王小娟说得呆愣了许久,她想怎么这阵子这么不顺呢?啥蹊跷嘎咕的事情都摊到她身上。王小娟送走两个警察后,找出老黄丢下的烟卷吸起来,她一边吸一边想,马上就过年了,她这个小店还要不要开。她究竟该怎么办?

临近过年的前几天,老黄来店里跟她说,去山东的一个海滨城市过年,想带她去,顺便看看他的老父亲。

王小娟说还是不去吧,你是去看你父亲,俺去又算什么呢?没名没份的。

老黄说还是去吧,这阵子你也挺闹心的,权当是散散心。

王小娟在心里想,自己还真就没去过大海边,看海的欲望还是比较强烈的。但是她又真是不想去,她心里已经开始没有老黄了,不想他不惦记他,这很不容易。这也算是她的明智之举,明知道两块肉贴不到一块去,那干吗非得往一块凑呢。

王小娟最终拿定主意说不去,她得回乡下跟爹娘过年,她已经两个春节没回去了,没吃到娘蒸的枣糕和黏豆包了。还有村街上那此起彼伏挂着的红灯笼,还有年三十夜里暖人心的狗吠和娃娃们炸响的鞭炮声。

王小娟买到火车票之后,跟小红清理完库存的鲜花,便给小红结了工钱,嘱咐她初八就返城来店里上班。自己则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乡下陪爹妈过年。

临要上车时,那两个警察又来店里,带她去了附近的公安分局。年老一点的警察跟她说,那个杀人的案子有眉目了,经常来你店里买花的男人叫李贵金,安徽宣城人,在城里的一家药品经销公司当业务员。因为喜欢上了一家超市的一个女孩而上演了一场爱情追逐游戏。可他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根本不愿意,结果送了半年花之后,他跟女孩摊了牌,最终结果两人翻了脸,惹得李贵金动怒挥刀,把女孩捅死后潜逃。

警察来的目的是对李贵金的侦查有了线索,他藏在老家一个县城的亲属家,警方要去将其缉拿归案。警察来找王小娟的目的只有一个,想请她跟着去,帮助辨认以协助警方破案。

警察还补充说本想请那家药品公司的领导出面,但眼太熟,恐引起怀疑别让其溜之大吉了。

王小娟想了半天,尽管有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答应了,她就问警察,连来带去得几天时间?警察说一个礼拜吧,你有啥要求就说,我们帮你办。

王小娟说帮我把火车票退了,不能回家陪爹娘过年了,再拉我去趟邮局,给老人汇点钱。

警察说没问题,马上安排人帮你办,咱晚上就动身,真得谢谢你呀妹子。

王小娟说不谢,俺只是出点力,也算是为那个冤死的妹子讨个公道了。

办完事坐车奔火车站去的时候,老黄打来电话说,跟你说件事,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总去你花店里买六枝白玉兰的那个禾子把花买给谁吗?

王小娟说买给谁呀?

老黄说是买给一个死去的人。

老黄的话把王小娟吓了一跳,赶紧捂着话筒说,别吓唬我,有正经事情要办呢。

老黄说谁吓唬你谁小狗,真的,咱是听朋友说的。咱朋友认得那个叫禾子的女人,她每次买花后都会去城北的黄山墓地,祭奠一个葬在那里的男人。

王小娟说到底咋回事呀?

老黄就告诉她说,禾子是独身女人,她在两年前骑自行车过人行横道时险些被一辆闯红灯的大卡车撞倒,多亏了一位路过的男人,扑过去把她推开,可那人却被撞成重伤,没抢救过来。

王小娟说是真的吗老黄?

老黄在电话里大着嗓子说,真的,咱要是骗你也被车撞。

王小娟忙跟着喊,老黄你快闭上你那臭嘴。

责编手记

一片小店,盛开的不仅有鲜花,也有城市里小人物们的奔波辗转、人情冷暖。在香气氤氲的叙事格调里,优雅娴静的买花主顾们,各怀心事,各存祈愿。有的为了给绝境中的女儿以微薄的欢愉,有的为了给早已逝去的恩人以报答,有的在追求爱情的梦幻中坚定不渝,却逐而不得,走入歧途……无论怎样,在卖花姑娘的眼中,每一个走进花店的人,都是一个有爱的人。因此,尽管在这座城市里,凄凉总伴随着坚守,失望总紧逼着希望,可是这些与花相伴的小众的人们,总是满含着人性的善意,这是他们种在心灵深处的种子,在温润中长出鲜花,常开不败。人来人去,潮涨潮息,让卑微的灵魂获得尊严,让悲伤的遭际感受力量,这是徐岩笔下的小人物带给我们的几分暖味。

责任编辑 安殿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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