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谷的赞美诗
2015-10-26吟泠
吟泠
去年夏天,我去天堂谷游玩时,偶然遇见了儿时的玩伴苏九来。记得那时候,我们都住在机械厂的家属院里,每天和着一大帮孩子,扛着自制的红缨枪,玩着站岗、查路条和鸡毛信之类的游戏,玩得不亦乐乎。年长我五岁的苏九来,经常会与种种好玩的游戏隔离开来,他只能站在一旁看,而不能参与其中。因他患有“羊角风”,好端端的,突然就会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搐起来,很吓人的。没有伙伴们愿意跟他玩,特别是分组游戏,就更没人要他了。因此,九来总是不远不近,站在一旁看我们玩的时候居多。那时候,他大约是很孤单的吧。
当九来的“羊角风“发作时,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就会七手八脚,将他翻转过来,掐他的人中或者手指头。一阵手忙脚乱后,九来慢慢清醒过来,恢复正常了。不记得他家里给他看过这病没有,似乎只是从过路的江湖医生那里,讨了什么便宜的偏方试了试。九来的父亲是个劳改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他究竟犯了什么罪,那时候的我们对此也毫不关心。九来的妈没有工作,却有三个孩子要养。九来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弟弟,本指望他能跟别的孩子一样,跟着建工队到五七干校盖房子,赚钱补贴家用,不想他却是这种不争气的样子。大院里很多跟九来年龄相仿的少年,暑假时都跟着建工队在五七干校盖房子,抵得上半个壮劳力了———好像,九来的妈,因此也不怎样待见她这个长子的。有很多次,九来发病的时候,九来的妈就在跟前,却不紧不慢地,随便伸手掐他一下,土豆颜色的脸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九来要是突然憋过去,她也没什么要紧,倒像是希望他憋过去,走掉了的好。可能因为这个原因,院子里的一帮孩子,在九来的“羊角风”发作时,七手八脚地伸手搭救他时,就像弄一头小猪仔一样,粗手粗脚的,我有点担心他会那样死掉。偏偏九来命大,皮实,好像就算刻意去弄,都弄不死他似的。在大人们看来,九来已经是个废物了。九来妈对九来的态度,是可以想见的。那个丰腴的女人,在机械厂的大院里,名声也是很不好的。
说来也奇怪,童年时的很多玩伴,就生活在小小的歌兰城里。可是,当我们走出童年,似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好像我们不是生活在西北小城,而是蜗居在北京那样人海茫茫的大城,相遇是很难很难的一件事似的。在歌兰,我见得最多的儿时玩伴,是在教育巷里卖关东煮的崔淑慧。她原本是个美人坯子,因为一场火灾,面目全毁了。家里人带着她这里看,那里看,花了不少钱,总算治好了一些,别人见了她,不会退后两步,感到害怕了。崔淑慧出这事的时候,刚刚是二十岁的年纪。据说,家里人把镜子全藏起来,不敢让她找到。她出事后,我一直没有去看她。一则是胆小,一则是不忍。倘若那样一桩事落在我头上,我当然不愿意被旁人看来看去,像免费参观一头怪物,然后丢下真真假假的唏嘘与同情,去过自己欢欢喜喜的日子。我想,崔淑慧的想法,一定会跟我一样的吧……后来,面目全非的她就摆起地摊,在教育巷里卖关东煮。教育巷正对着歌兰一中的大门口,住读和走读的学生,有一两千人,她的生意,自然是很红火的。跟很多类似的女人一样,她有一个不大精明的男人,还有一个不大如意的女儿……
有一段时间,我就住在教育巷附近,进进出出,经常能遇到崔淑慧,很多儿时伙伴的消息,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谁谁花钱做了官,谁谁炒墓地发了财,谁谁泡妞跟老婆离了婚,谁谁出了车祸,变成了瘸腿烂鸭子……似曾相识的名字,似曾相识的故事,隐隐在耳。关于九来的,倒是从来没有听到过。每次记得要问崔淑慧,事到临头又忘了,好像他就该是一个被彻底遗忘的人。后来,我搬了家,很少见到崔淑慧了。其实,我并不喜欢吃关东煮,可不知为什么,总要装出喜欢吃的样子。有时候,她也会免费给我炸一块臭豆腐,我也不客气地当着她的面,粗粗啦啦,不顾形象地当街吃起来。那种心无芥蒂,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我们模模糊糊的童年。其实,我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中年女人,也许早已经不是崔淑慧了。
在天堂谷意外相逢时,是九来先认出我的。当时,天堂谷忽然起了大风,漫天黄沙铺卷而来。雨也来得极快,跑马场上的游客四散而去,纷纷躲到附近的茶吧里避风避雨。还有一些年轻人站在商铺的屋檐下,嘻嘻哈哈,说说笑笑,模仿龚琳娜唱着《忐忑》,唯恐旁人不知道他们的年少轻狂。跑马场外,还有一道长长的“之“字形草棚,草棚下有木桌木椅,稀稀落落坐着一些游客。我就坐在“之”字中间那倾斜的草棚子下面,九来———我童年的伙伴,就坐在我对面。其实,当九来认出我的时候,我也认出他了。只要不整容,一个人的模样,除了会变得老相一点,是不会有别的太大变化的。九来身边,还坐着一个体态臃肿化了妆的妇人,年龄跟我差不多,面色红润,脖子上胳膊上都带着金灿灿的首饰。她穿着一件艳丽的韩版连衣裙,懒懒挎着一个小小的花布手包,满脸富态,像个孕妇。我猜,那俗艳的妇人,一定是九来的老婆吧。像九来那样有天然缺陷的男人,能娶到这样的老婆,已经很不错了。我知道,这样评判九来,真的不够厚道,但,当九来笑着叫着“小五子”时,我心里真真是那样想的呢———对于这一点,我不想说谎。
“小五子”是我的小名,几十年都没人叫起了。九来那一声,让我莫名地有点小伤怀,油然生出一番梦幻感,毫不费力地,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之类的字眼,自然而然涌进脑海里。简简单单的童年,像一辆出租车忽然打了个掉头,端端回到眼前来了。我心里生出一点莫名地慨叹来,昙花一现,很快就落去了。
眼前的九来,还是那个九来,可又不是那个九来了。比起小时候,他身材高大了很多,五官居然也好看了很多,脸上有着中年男人特有的沉稳与沧桑。倘若不是记得他是个“羊角风”患者,人到中年的九来,一眼看去,真是很体面的一个男人呢。我猜得不错,那个花里胡哨的胖女人,果然就是九来的老婆。从九来那里验证了这一点时,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欣然了,仿佛像九来这样一个有缺陷的男人,活该就有一个不怎么样的老婆才是。藏在我身上的小市民气,总是不可思议地多,我知道这样不好,可这不好,总会不经意的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我是拿它没办法的。既然他还叫我小五子,我也就直接称呼他九来,是半斤对八两的意思了。
这样也好。
跟九来叙旧时,才记得,除了“羊角风”,他说话多少还有点磕巴的。因此,九来说话时,总是慢半拍,生生将天堂谷的一次偶遇,演绎得慢慢悠悠。我们像摇着一只小船,逆行在斜风细雨的忘川之上;又像两只旧旧的浮萍,漂在打着漩涡的薄暮时分的秋水中央。再加上那场丝毫不肯停下来的风伴雨,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未尝不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说心里话,在天堂谷,我更想遇到另外一个童年的伙伴,比如红樱队队长“小老头”,浓眉大眼的李维真,而不是九来。在内心里,里里外外,我是看不上九来这个人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念头。因此,跟他说话时,多多少少,是有着几分随意和懈怠的,是真正将他当作很久以前那个死去活来的、不争气的九来的。倘若我知道九来其实是某建筑公司赫赫有名的项目经理,跟他偶遇在天堂谷时,我断不会用那样不经意的声调和态度跟他叙旧。
实话说,我并没有多少心思打探九来的现在和往昔,顶多,我会在不忙的时候去教育巷,告诉崔淑慧,某个时刻,我在天堂谷遇到苏九来了,那个总是口吐白沫的“羊角风”,看上去他混得不错,仅此而已。有很多旧人,旧事,多半都是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提起来,再放下去,像餐桌上的一次性筷子。九来却不同。九来似乎对这不期而遇,久别重逢,有着很浓的热情似的。他问起我的父亲母亲,问起我的姊妹们,还问起我的丈夫和孩子,甚至还有我的工作,仔仔细细的……我多多少少有点被他感动了。看不出,九来倒是一个很念旧的人。我呢,也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告诉他,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了,是突发的脑溢血,走得很快,人倒是没受什么罪……这样聊的时候,我心不在焉,看着阴沉沉的天,希望风雨停歇下来,我也好早点起身返程。天堂谷,名字听上去很美,其实却是个又远又荒凉的地方,四周全是起起伏伏的沙漠,因跑马场和沙漠越野项目,吸引了城里很多闲人来此游玩。我也是这些闲人中的一个,趁着假期,来这里骑骑马,沙漠冲浪,玩个尖叫和刺激,带着一身疲惫与尘沙,然后回家。
不想在这里遇到了九来。还有他的老婆。还有旧日的一些时光。
看得出来,九来的老婆是个好脾气的女人,也是个不善言谈的女人。她时不时会扭过头,看着远处乌沉沉的天空,和灰蒙蒙的沙漠,然后再转过头,看看我,微微笑一下,意思很是含糊的,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也不插进我和九来的说话,完全是局外人的样子。正因为这样,我也不想和九来多聊。九来却是打开了话匣子,虽然一字一句,说得慢腾腾的,却小溪流水一般,汩汩有声,不肯停歇下来。那么,我也学她老婆,当个听众好了。反正雨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手机也让我玩得没电了。果真是有些无聊的了。
九来自话自说,说东说西,说了很多人与事,我多半都点头或摇头,配合着他的话,做出一点反应,保持着起码的礼貌。毕竟,他也是奔五的人了,看着他斑白的头发,额头的皱纹,和说话的热情,我不忍心站起身,换一个地方避雨。实话说,九来说话,是那种让人犯困的说话,又平淡,又无趣,我的态度,当然越发地随意和懈怠起来了,架起来的二郎腿,不时东摇西晃,有几分说不出的轻慢了。可是,当他说到他的儿子壮壮时,我放下翘起来的二郎腿,眼睛蹭地亮起来了。
他,九来的孩子,居然在澳大利亚墨尔本留学。这所大学,可是我家女儿心仪已久的大学,因为没有钱供她出去,我也只好在心底想想罢了。因为这个,我一直都有一点失败感,藏得很深的。表面上我不介意这个,很开心的样子,实际上却不然。我的几个闺蜜们,个个都是“白骨精”,老公又都很出息,她们的孩子出洋镀金,是情理之中的。但,九来的孩子居然也在墨尔本读书,这让我有些意外,也有些不爽。据我所知,我们小时候那帮泥猴子当中,最有出息的红缨枪队长“小老头”,都没有将孩子送到国外去,名不见经传的苏九来,却悄没声地将孩子送出去了。想起他小时候那种不招人待见的造孽样子,我的不爽与失衡,是可以理解的。也就是说,童年时那帮泥猴子中,谁家的孩子去留学,我都觉得有可能,唯独苏九来的孩子去留学,太让我受刺激了。再说,倘若九来的孩子是去非洲留学,倒也罢了,不料他家孩子去的,还是费用超级昂贵的澳洲,这,可不是一般人家能供得起的,四年大学,没一二百万,大约是搞不定的,留学,可不是到国外游玩一趟。这事实,让我心里立马就像砌起一道墙来,堵得慌。
听九来说起他留洋在外的孩子,我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对九来又是恭喜,又是庆贺,又是羡慕,心里千百滋味,莫可名状。生活从来都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个样子,生活从来都在我的想象之外,九来的孩子在国外读书,即是之一。我的小市民情绪,明显地发酵起来,一阵小小的眩晕,从心脏蔓延开来,使我很不舒服。我连连喝着手里的康师傅绿茶。雨在草棚子外飘洒着,天堂谷一片清凉。其实,我真的没那么渴。但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强烈的饥渴感,心里火烧火燎的那种感觉。
这个九来,还有这等本事,真是没看出来啊。我多少有点悻悻然。他,苏九来,一个羊角风,又没念过几天书,凭什么呢?
九来笑着说,为了供壮壮念书,他把城里的七套房子全卖了,真正是砸锅卖铁了。不过,值得!九来说,他自己是木头人一个,没啥本事,有这么一个出息的儿子,这辈子知足了……九来的眼角眉梢,全是幸福,满满当当的,浓得化不开。他的笑容,让我想起巧克力,想起桃酥,也想起蜜枣之类的好吃食,是叫人垂涎的。他的老婆听他那么说,也是笑而不语,配合着他的絮叨,很是默契的样子。这,难免叫我心生羡慕了。据我所知,我们这般年纪的夫妇,大多都各自为政,不咸不淡地过着日子,即便一起出去玩,也都含有完成“政治”任务的色彩,有着几分的不得已。像苏九来家的,安安静静地听着事不关己的话旧,不躁不恼的妇人,倒也是不多的。他们之间自然而然的默契,决不是扮出来的那种。九来,倒也算是一个有福的男人呢。何况,人到中年,所有的愿望,几乎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了,比钱财,比官位,都不如比孩子的成器叫人欣慰。据我所知,我们机械厂大院里的那帮泥猴子当中,有不少孩子,都走上了歪路,偷的偷,抢的抢,拘留的拘留,收监的收监,听起来,很是叫人生畏的。还有一个儿时玩伴的孩子,居然还吸上了毒,根本就无法走回头路了……像我这样的,孩子还算听话,本本分分的,已经算是教子有方,谢天谢地了。从崔淑慧那里得知大院子里第二代们的消息时,一惊一惧之间,也曾为自己的孩子尚且乖好沾沾自喜。一度,我也靠着这样的平常心自我安慰,找个平衡,将日子打发过去。但是,我在天堂谷遇到了苏九来,因“羊角风”没念过几天书的苏九来。
看着他多少有点炫耀的姿态,我无话可说。或者,我根本无法沉默,唤着他的小名,满嘴流油,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恭维话。羡慕、嫉妒,乃至是隐隐约约,九曲回肠的浅浅恨意……都是有的。承认这一点,是需要勇气的。这些,我都不管不顾……总之,在天堂谷遇见苏九来后,我心里的不舒服就开始在体内蔓延了。我不想为此说谎。我没有理由眼红苏九来的好运气,也没有理由眼红生活的好安排,更没有理由怨怼我的好强与付出几乎都白费了……难言的情绪,找不到发泄的地盘,紧紧实实窝在胸口,浑身上下只有两个字———难受,莫名地难受。
但是,久别重逢的九来意识不到这些,他艳俗而丰腴的老婆也意识不到这些,两个人脸上金黄色的蜜意,一眼可以望穿。我的情绪是藏在水中的鱼,幸福的他们,是发觉不到一点点蛛丝马迹的。他们沉浸在他们的幸福中,把幸福的样子,一点一滴地描绘出来,就像在刺绣,在作画……毫无保留。假如我从来不认识眼前这个头发斑白的男人,作为一个听者,他的那些话语,是让人温暖,也让人陶醉的。
我惊讶这个“羊角风”的记忆力,居然是那样好。他记得最深的一个人,居然是早就被伙伴们遗忘在脑后的崔淑慧。也难怪,崔淑慧没出事前,是个标准的美人坯子,这一点,大概只有九来还记得那么清楚。连我都忘了崔淑慧曾经是个美人,九来却还记得。九来居然也还记得四十年前,五六岁的我,不小心掉进院子里那口大井里的旧事。我被九来的母亲捞了上来,免于一死。那口井很大,也很深。但九来的母亲是南方人,水性好,体力也好。我因此逃过一劫,得救了。听九来这样一说,我也隐隐记起来这桩旧事,觉得刚才对九来所存的心思,实在是不够好。好在,那样的心思,九来是看不出来,也感觉不到的。他看到的只是我化了妆的、虚与委蛇的恭喜。我心里悄悄嘘了一口气。
九来换了话题,可话题依然是让我无法轻松的。他说起我的四个姐姐,两个妹妹,加上我,是大院里赫赫有名的“七仙女”。因此,我的父亲并不喜欢我们;也因此,他对母亲很不好。他酗酒,殴打那个可怜的女人,经年累月,在大院里是很有名的。我们集体不喜欢那个一家之主,及至年长,反而恨他极深。特别是母亲去世后,每次去看父亲,每次看到他精气神都那么足,好像还能活很久的样子,我心里都有一种特别拥堵的感觉。当九来提起“七仙女”时,我毫无保留地将这种陈旧的情绪表达出来,丝毫没有忌讳九来的老婆也在场。对我家过往的一切,九来了然于心,大院落的生活,是全然裸露和敞开的,我们的童年没有隐私可言。比如我四姐,因急性阑尾炎发作,却被医生在手术中误缝了输卵管的事,也没能逃脱众人的慧眼与口舌。于是四姐也成了另一个“羊角风”,成了一个不能下崽的石女子。因了这个原因,四姐一生都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记得我们家也没有因此跟医院发生什么不愉快,事情就那么悄悄地过了,好像想竭力捂着、盖着、不想声张的,反倒是我们自己了,好像反倒是我们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们那个忙着酗酒、殴打母亲的父亲,眼里也并没有这七个野花般自开自落的女孩子。在他看来,四姐的手术意外,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反正,七个女子,这么多呢,一个落下残缺,还有六个好着呢,不妨事的……记忆中的父亲,模糊而冷漠,是我们成长过程中严重缺席的一个空洞符号。因我家是清一色的女孩子,内蒙一个,新疆一个,陕西一个……姊妹们一个比一个嫁得远。多少年来,各人忙各人的生计,大家显然就成了客人,有着说不来的生分和距离……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拉拉杂杂,倒了不少苦水。好像,九来就该是这些往事的一个最好的听众,就像关于九来那个留学的儿子,我也是最好的一个听众一样。不知不觉,我们居然聊得酣畅淋漓,跟身边那场夏日的暴雨一样。
想起来,关于童年,关于逝去的时光,我很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用语言表达出来了。我像一个碎嘴婆子,用口水讨伐着往昔,不依不饶。而老实巴交的苏九来,倒是一个适宜的知根知底的听者。
当我用戏虞和满不在乎的口吻说起我年事已高的父亲时,苏九来居然放下脸色,动了气。好像我欠了他很多钱。好像他的手指,忽然被针那样尖细的金属刺了一下。总之,他的脸变了颜色,变得不太好看了。他知道我有足够的理由恨那个人,恨我们破碎不堪的童年,恨父亲的暴力与冷漠,可是,九来却阴沉沉地说,还是不要恨了,语调怪怪的。又说,好好待见他———好不好好待见他,这跟九来有什么关系呢?他操的哪门子心呢?我很不以为然。便宜话谁都会说,我并不领九来的情。在对待父亲这件事上,我的心是坚硬和冰冷的。我也忽然想起他的劳改犯父亲,他是因为有过这方面的经验而如此告诫我的么?我不知道。要知道,九来跟我一样,也有着父爱缺席的童年。
本来是去天堂谷寻欢作乐的,结果却遇见了苏九来。他慢慢晾晒着他的幸福,我傻子一样看着他细细拨动他幸福的琴弦。我旁观着他的生活篇章,他那俗艳却贤良的老婆的丰腴与红润,忽然间觉得自己的清瘦与暗黄,失眠与厌食,是那么不留情面地暴露了我的糟糕状态。好像我们刚刚兵不血刃地较量了一场,而我是不折不扣的一个败将。虽然天堂谷的雨下个不停,我却呼吸不畅,有中暑的感觉了。
这时候,草棚子的尽头处,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咏,起起落落,像蓝色海浪的窃窃私语,又像大风吹着金色流沙。据旁边驯马的蒙古骑手说,那是几个基督徒在唱赞美诗。他们每周都会来天堂谷。他们喜欢这个地方,或者跟这个地名有关吧。只要来天堂谷的游客,都有机会听到这奇妙的赞美诗。听到赞美诗响起来,九来站起身,笑着跟我告别。他的老婆也站起身,冲我无声地笑笑。这么好脾气的女人,真是少见。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我和九来呱噪个不停,她却一声不响,听我们聊,带着模糊到空洞的表情,不说一句话。真不知她的好脾气是从哪里修炼来的。再加上他那个争气的儿子,我想,生活待他不薄,九来也算是有福之人了。
九来想去草棚子尽头处听赞美诗,“挺好听的呢。”九来说。我们便不聊了。看不出来,他还有这个雅兴,还存有几分少年气息。临别时,他还专门叮嘱我,要好好待见他———那个他,当然是指我老迈的父亲。可是,这跟九来有什么关系呢?虽然我们的童年长满了铁锈,但九来这软和的话,究竟使我有了细小的感念和唏嘘。这情绪像昙花一现,很快就落去了。也就是说,我早就不是一个无病呻吟,故作伤怀的女人了。天堂谷一遇,我记得最为清晰的一件事,就是苏九来的儿子苏壮壮在澳大利亚留学。还有涂抹在苏九来夫妇脸上那蜜色的幸福。靠着数绵羊,或摆成一个赤裸裸的“大”字,以及微信中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我对抗着失眠的折磨。
夏天过去是秋天,秋意一天天浓了。长裙替换了短裙,脖子上也系上了果绿色的繁花丝巾。不单如此,晨昏之间,还要在长裙上搭一件开襟的小衫。随着更衣的节奏,街景也变得清凉了,是恰到好处、自然而然和不可违逆的那种清凉。只有我知道,从夏天到秋天,因为天堂谷,其实我一直耿耿于怀。我的胃口和睡眠质量时好时坏,浑身上下都是隐隐约约的中药味儿。我知道我没病,但确实一直在吃那难吃的中药。老中医把脉时,我总会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眼神。那一刻,我恍惚迷离,答非所问,身心不能合一。老中医却只是淡淡一笑,是洞悉迷局的世外高人的那种模样。
你应当可以想象得到,这个秋天的午后,在教育巷那里,我又遇到了面目全非的崔淑慧。我装作去那家生意兴隆的教育书店给女儿买教辅书,这个理由,可算是冠冕堂皇了,跟模拟试卷的要求一样,是一个非常标准和令人满意的答案了。因此,我一定会在教育巷遇到崔淑慧。因是刻意遇到她的,我的情绪,多少是有些不自然的。毕竟我不是一个演员。
实话说,当时我又是格外会表演的,是无师自通,手到擒来的那种演法。来一块臭豆腐。我对她说。我呵着双手,掌心来回对搓着,摆出白吃的那种架势。其实,初秋的时候,还没清凉到需要呵手的地步。我的矫情,是碟子里的水,是一眼见底的。实话说,对崔淑慧卖的这些垃圾食品,我并没有什么胃口。但,我居然会吃得很香。好像我吃得很香的时候,就诠释了我不可思议的幸福,也诠释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有多么近,薄如蝉翼;同时又有多么远,隔了天涯似的。经过时间的淘洗和冲刷,跟这个卖垃圾食品的街头小贩,该说的话,实在早已经说完了,很多话,都是没话找话,都是在做无用功,真真是敷衍和应付了。我想,我和崔淑慧都明白这一点,但彼此都那么藕断丝连地敷衍和应付着彼此,都又有着莫名的、也是难以释怀的一点依恋。似乎唯有如此,才不至于辜负我们那锈迹斑斑、纯良无辜的童年。
崔淑慧身上穿的,是我送给她的薄毛衫,毛衫是酱油色的,加上她的脸,她当然是一个显得很老气,也很怪诞的女人了。住在教育巷的时候,每到换季之时,我都送给她很多毛衫,有我的,也有女儿的,质量都还不错,只是旧了,或者过时了。因此,崔淑慧的衣服,跟很多卖关东煮的女人一样,凑凑合合地来,没什么好讲究了。她给我一餐盒关东煮,我得以大快朵颐,谁都不屑于提起这些旧衣物的事,这就是我们的过去和情谊。
看着崔淑慧熟练地给我炸臭豆腐,我脑子里全是银灰色的童年,也全是天堂谷的那场雨。不知为什么我忘不掉苏九来,那个死去活来的“羊角风”。我期待崔淑慧主动提起苏九来。或者,她先提起“小老头”,或者别的旧人与旧事也好。她不提,我来提,可总得先有人打个圆场,把线头拉出来才好。因为,倘若专门来教育巷,却没有提起苏九来,我就耿耿于怀,我就感觉我心里像有一条小蛇在蠕动,而且此时一定要爬出某个神秘的洞口。可崔淑慧并不懂我的心。她低着头,一心一意地炸臭豆腐,还应付着过往路人的点餐,确实不太有工夫格外关注我这个老主顾的情绪。为了将谎话圆满,我果真到附近的教育书店给女儿买了两本教辅书打掩护。站在教育书店门口看崔淑慧,她的背影像一个酱油瓶子,细瘦伶俜,四周弥漫着不太好闻的烟火味。
如此看来,苏九来真真是极适宜于被遗忘的一个旧人啊。但,因为他不幸的童年,和幸福的中年,我却如此固执地记住了他。记得在盛夏时节的天堂谷,九来真真切切还提到了崔淑慧,别有柔情。但在这个似曾相识的老地方,崔淑慧显然忘记了苏九来,忘得干干净净。
我要的臭豆腐,崔淑慧已经给我炸好了,金灿灿,油汪汪的,我却没有一丁点食欲,反而有一点恶心的感觉。我端着餐盒,等着臭豆腐晾凉一点,其实也是在故意拖延一点时间,好听到崔淑慧像往常那样,不经意地提起“小老头”、李维真、特别是苏九来这个儿时的玩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样强烈的心愿,妖魔附体了似的。我知道,天堂谷的夏天并没有过去,那场暴雨还在我的天空下着,我被它淋得无处躲身。因了他的好运道,或者,因他格外提醒我要修正对父亲的态度,还有那个好脾气的、安静而艳俗的胖女人,我无法忘掉那个“羊角风”……可眼前的崔淑慧,偏偏是患了健忘症似的麻木样子,绝口不提那些旧人旧事,不提他,故意跟我作对一般的沉默。
我心有不甘,也有几分莫名的气恼。好像我专程从郊区赶到教育巷,就是为了跟崔淑慧说一说苏九来。买书和回味臭豆腐,不过是一个漂亮的借口。
犹豫半晌,我故作轻松地说,去年夏天,我去天堂谷玩的时候,你猜猜我遇到我们大院里的谁了?天堂谷,歌兰小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崔淑慧当然知道天堂谷就代表着幸福和欢乐的意思。我这样说,是想故意引起她的好奇心,这样,当她反问时,我就很自然地提起苏九来这个旧人来。毕竟,几十年来,几乎从来没有人提起他,好像他就该是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可偏偏,崔淑慧一点都不来电,她对我的抛砖引玉,表现得很漠然,那种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让我略略有些无趣了。好像谁都能一眼看穿,我就是一个辗转半个歌兰小城,专门前来翻闲话的、濒临更年期的黄脸婆。
崔淑慧还是沉默不语,她被油锅中的臭豆腐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我又不能把话说一半,藏一半,这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只好自话自说,说夏天的时候,在天堂谷,我居然遇见苏九来了,就是那个“羊角风”———我额外补充了一句,讪讪的。停了停,我终于说出了自己最想说的话———你知道吗?苏九来说他的儿子,居然在澳大利亚留学呢!说完这话,面对崔淑慧这个酱油瓶子般细瘦的、面目全非的女人,我终于长吁一口气,变得舒畅了很多。我的开襟小衫和长裙下面,似乎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口,附在我体内的妖魔,从这些隐秘的洞口,一瞬间逃得无影无踪。我终于让我自己变得舒服了很多。
崔淑慧抬起头来,定定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美女,你可听好了:苏九来,可是跟我妯娌住了十几年的门对门呢。他的独生儿子苏壮壮,三年前就死了,是在红苹果酒吧喝酒时,被人捅了十九刀呢。救护车赶到时,那孩子浑身的血都流干了———听人说,他死得很惨。听说,九来两口子跪在那里,一抷,一抷,想将地上的血揽到他们自己怀里呢……咳咳。
崔淑慧面无表情,边说边继续她的翻炒煎炸,最后那两声咳嗽,将很多很多的意思都掩盖了。一股更加浓烈的油烟味升腾起来,白茫茫的,把她难看的面孔遮住了。喔喔……喔喔……我语无伦次,说不出话来了。我的脑子好像成了铁片,突然被焊条焊接起来,一动也动不了了。好像,我走在一座旧旧的木桥上,走到正中间时,突然发现木桥是断了的。我无法穿过一些东西,也无法折身返回了。在那座断桥上,我一定是被高手点中了死穴。我定住了。我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跟崔淑慧说了再见,又如何匆匆逃离了教育巷,像一个大发横财的土匪或得了手的贼子一样。我想,那一刻,我的模样,一定是古怪极了的。
事实上,我并没有因此而改善饮食问题与睡眠质量,相反却每况愈下。表面的理由是女儿越来越临近高考,我压力太大,事实却不然。我想忘掉苏九来,忘掉那个不招人待见的“羊角风”以及他的命运,可我做不到。之前那个生生被遗忘在角落里的人,如今却端端坐在神龛之上,发着异样的光,不由得我不张望他。
就这样,秋天越来越深,接着冬天也到了,然后又是春天和夏天……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不用再受某种煎熬了。女儿高考成绩很不理想,勉勉强强上了二本线。若在以前,我会自己作践自己,会佯装生病,卧床不起,拒绝按时吃饭,或者使别的法子,让自己和别人不开心,像我的二楼邻居那样。但是,不知为什么我就变了一个样子。我给女儿买了她喜欢的大摆花裙子。我带着她去烫了一个很时髦的发型。我想,只要能看见她,哪怕她有点丑,有点近视,有点驼背……都无所谓。因为,她是我唯一的女儿。以前,自诩聪敏的我,其实并不明白一些事情,是苏九来的命运教会了我,让我忽然间开了窍。
当然,我给女儿最大的快乐,还是带她到天堂谷去疯玩。夏天的天堂谷,是欢乐和幸福的代名词,是浪漫和刺激的集合体,歌兰小城每个人都知道呢。
那个礼拜天,我们一家三口在天堂谷玩得很开心。我不记得已经有多久,我们没有这样一起开心地玩了。天堂谷游客很多,除了本地人,还有很多是从周边省区驱车来的。沙漠冲浪的、赛马的、在白色的蒙古包前翩翩起舞的……盛夏时节的天堂谷,真正是欢乐的海洋。在这欢乐的海洋中,那对初次来天堂谷的父女很快就被欢乐吞噬了,消失在人群中。
天堂谷对我而言,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可是,旧地重游,我又该何去何从呢?
我小心翼翼地穿过赛马场,忐忐忑忑地朝那个长长的“之”字形的草棚子走去。我想在这里遇见他,又怕遇见他。我戴着墨镜,戴着花边凉帽,压低帽檐,有意无意,打量着在草棚下面歇凉的各色人等。一年又一年,我想知道,苏九来,我儿时的玩伴,那个可怜的“羊角风”,在这谁也不记得谁的尘世上,他是不是别来无恙?
沿着草棚子来来回回,都没有看到苏九来的面孔。还有那个艳俗丰腴的女人,她的臃肿富态,安静少语,一度让得知真相的我泪水涔涔,念念不忘。
这时候,草棚子的尽头处,传来一阵悠扬的歌咏,起起落落,像蓝色海浪的窃窃私语,又像大风吹着金色流沙。基督徒在唱赞美诗。他们每周都会来天堂谷。他们喜欢这个地方,或者跟这个地名有关吧。
我心里忽然莫名地一动,不由自主地向草棚子尽头处走去。
在草棚子的尽头,在天堂谷金色的沙丘上,在赞美诗的悠扬曲调中,我果然看见了头发花白体体面面的苏九来,还有那个已经明显消瘦下来艳俗的妇人,还有九来怀中那个粉嘟嘟的婴儿———恍惚间,我蓦然悟出了什么。我看见有游客情不自禁地靠近苏九来,也靠近那个仙果般的红粉婴儿,纷纷夸他有一个多么可爱的小孙子。苏九来和他的妇人,一脸蜜色,笑而不语,并不向旁人做一点点说明和解释,好像这样被误会着,倒是一桩很美好的事情似的。在天堂谷的赞美诗中,只有我这个昔日的“七仙女”生着一双慧眼,看穿了其中的假象。
那婴儿的名字,不出我所料,果然就叫做苏壮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