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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

2015-10-26韩振英

湖南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廖凡万金肉夹馍

韩振英

“廖,廖仲恺的廖;凡,不平凡的凡,我叫廖凡。告诉妈妈,你叫什么呀?”

“我叫廖凡。廖仲恺的廖,不平凡的凡。”

“真聪明。乖,记住了,你叫廖凡,不平凡的凡。”

深夜在床上烙饼时,耳边总是来来回回响着这些话。那透着奶香的童音和母亲年轻而温暖的絮语一直浸入他的心底。他从旁边摸过手机,差一刻钟一点。寻常他是最惊惧刚过子时这段时间的。从童年时,就有种恍惚的意识,传说中的魑魅魍魉之类会在这个时刻出现。

但他还是从床上起来了。他去了趟洗手间,故意避开镜子,不想看见镜子中有一个活生生的鬼。他翻出了一件旧棉衣,又去桌子上拿了几个吃剩的馒头,走出去。

外面真冷啊!没有风,却刺骨的寒。廖凡感到从被窝里带来的那点暖气瞬间被掠走了。“他不会被冻死吧?”他遽然一惊。他一路高高低低,凭着记忆寻找着那个地方,路上倒不黑,各处的灯光漫射过来,稀释了浓厚的黑暗。

这是廖凡第一次深夜来看这个乞丐。在这个城市一个多月,他最亲密的朋友就是这个乞丐。

那个周末的下午,他实在苦闷得不知该如何排遣,手中的历史书再也不能拴住他的注意力,自己那篇曾引以为豪关于李世民贞观之治的论文忽然变得那么滑稽可笑。他扔了书,沿着村中一条路随意走着。这是一条新路,村子也是新村,全是清一色的两层小别墅,外观甚是华丽。由于拆迁,这个本来灰头土脸的小村以光速改变了容颜,成为新农村的典范。因为他就租住在村子里,他明白这个看起来外表光鲜的村落不过是整了容化了妆的老妪,而内质依然是朽木枯枝罢了。

在一堆水泥管旁边,他看见这个乞丐,蓬头垢面,看不出年龄。几个小男孩正围着乞丐调笑,摇晃着手里的食物,“叫爸爸,叫爷爷,给你火腿肠吃。”他阴沉着脸把孩子们赶开了。

“你家在哪里啊?”

乞丐傻傻地笑笑,指一指水泥管。他明白了,乞丐是个智障。

“你叫什么名字?”

乞丐摇摇头。

“你饿吗?”

乞丐使劲点点头,遥望孩子们消失的方向。

他去不远处的馒头摊买了三个馒头,塞到乞丐的手里。

“爷爷。”乞丐忽然发出声音。

他苦笑起来,坐在水泥管上,瞅着乞丐,“慢慢吃,别噎着。”

乞丐停下,迷茫地看看他,又自顾继续狼吞虎咽。

他用手择着乞丐头发里的一些纸屑,轻叹一声,对着乞丐自言自语,“其实,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一样可怜。不同之处只是我还买得起几个馒头罢了。甚至,我还不如你,因为你应该没有我的痛苦。”

乞丐看看他,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温情,对他露出了回应的笑容。那笑容完全打开了,憨傻可掬,清澈见底,毫无心机,无所烦忧。冬日黄昏的最后一抹阳光正斜照在他的脸上,脏兮兮的脸上涂上一抹淡金色,衬得那笑容也豁然明亮起来。傻子的微笑。他的脑海中兀然蹦出这几个字,紧随其后还有“蒙娜丽莎的微笑”几个字。从初中时代,他就知道了“蒙娜丽莎的微笑”。历史老师指着课本上一个外国女人的画像,不厌其烦地娓娓叙述她的微笑是如何美好。可当时他并没有任何感觉,只当历史知识记住了。此刻,对他来说,这乞丐的微笑要比蒙娜丽莎的微笑好使多了。因为这微笑一览无余,毫无忧虑。只有傻子才会有这样的笑容吧?他的烦躁忽然被抽走了许多。

渐渐,他迷恋上这样的笑容。他时常找到这个地方,带给乞丐一些吃食,对着他说一些话,其实毋宁说是他自言自语。

终于看见那个水泥管了。他用力敲一敲,“睡着了吗?我来给你送饭来了。”等了一会儿,里面并没有动静。他蹲下来,向里面探头。借着不远处的路灯光,他望见里面黑乎乎的一团东西。他又使劲敲了几下,提高声音,“我给你送馒头来了,你醒醒。”

好一会儿,里面才有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廖凡长舒一口气。一会儿,爬出一个脑袋,又露出半截身子。他把棉衣盖上去,又递过馒头,“吃吧。”

“冷不冷?”

面前的脑袋摇摇头,又点点头。

廖凡又蹲下来,对着那个脑袋,“我实在睡不着,太难受,就来找你说会话。”在稀薄的黑暗中,他看见对面的眼睛闪了几下。

“你知道吗?原来我不相信有命运这回事,所以我一直特别努力向前赶,往前奔,可许多年过去了,我却突然发现好像被人落得更远了。于是,我开始相信有命中注定这回事了。你说真有命运这回事吗?为什么许多人转来转去又凑一块儿了?”

他停顿一会儿,对面的脑袋伏下去了,传来轻轻的鼾声。他叹了一口气,“你真好。这么冷的天,还能睡得这样香。我如果是你就好了。也许我应该像你这样,什么也不必考虑,放下一切,放下所有的一切,只要活着就可以了。”

廖凡被手机铃声惊醒了。是万金龙。

“老同学,我的发言稿给我写完了吗?你这大硕士写这个还不简单吗?别耽误我下午用。这可是政治任务。”万金龙的口气亲昵却不失强势。

“写完了,上班就给你送过去,不合适你再改改。”挂了电话,廖凡看看时间,已经早上七点半,时间很紧张了。昨晚回来后,他倒是睡着了,并且睡得特别踏实。

敲门声。女房东端着两个热包子和一碗玉米粥进来了。

“你总算起床了。刚蒸的包子,趁热吃吧。别耽误上班。”

他笑笑表示感谢。自从他给房东的儿子补了两次英语,女房东就时常端过来一些吃食。他为了还人家的人情,就不时抽空继续给那孩子补课,渐渐和女房东之间自然形成了一种良性循环。

一上班,他就把发言稿打印出来,送到万金龙的办公室。

“不愧是硕士,写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万金龙浏览了一下,见廖凡还站着,“坐下呀,在我这里没必要客气。下午召开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动员大会,你也必须参加。”

“我,我有必要参加吗?我,我是聘任制教师,又不是你们的正式在编人员。”

“你是党员吗?是党员就必须参加。党员不参加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你让谁参加?下午必须参加会议。”万金龙的语调幽默不失严厉,外加一副半文半武的官面孔。

廖凡微低着头,没有说话,唯有沉默。沉默就是应允,就是服从。他不得不服从,因为现在万金龙是他的领导。

“老同学,什么时候能赏光到我家里一叙啊?怎么就请不动大驾呢?非得让小玉亲自给你打电话啊?”万金龙忽然转换了另一副温和面孔,身子仰躺在椅背上,眼眸中闪耀怀旧的光辉,“转眼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经奔四了,我还比你大两岁,四十不惑啊!你和小玉有十五六年没有见面了吧?”

廖凡的身子一震,想笑笑做一副轻松的神情,脸上的神经却没有响应,他只得咧咧嘴,“等以后抽时间吧。我,我这一段时间有些忙。”

廖凡告辞出来时,万金龙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你毕竟是高学历,转成正式编制还是有希望的,有我在这儿,你只管放心,能帮忙一定帮忙,怎么着也得提携老同学啊!”他在走廊中走着,被万金龙拍过的地方像被秤砣击打过,那种火烧火燎的痛一直刺进心脏。

廖凡到这所技校报到时,才知万金龙就在这儿上班,并且是计算机系的系主任。他恍惚记得万金龙就是在这所学校学的厨师,然后去了当时市里级别最高的银茂大酒店干厨师。那一年村子里只有三个孩子熬到了初中毕业。他和韩小玉是因为学习太优秀,而万金龙是为了混毕业证考技校。万金龙是非农业户口,当时考技校是非农业户口的特权。结果他和韩小玉考上了邻县的师范学校,而万金龙如愿以偿上了市里的技校。三年后,他和韩小玉回到中学母校任教,回村时,一人骑一辆自行车。而万金龙留在市里工作,回村时,一辆面包车管接管送。那时一辆面包车足以赚够全村人的眼球。

“什么时候你能在咱家门口停一辆车啊?让咱家也亮堂亮堂!”父亲咳了几口说,父亲是常年的气管炎。

“小龙能和咱小凡比吗?再怎么也是个炒菜的,咱小凡可是教师。”母亲白了一眼父亲。

廖凡嘴角动了动没有说话。可直到父亲去世,他也没能实现父亲的愿望。

下午,全系停课召开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会议。楼上不时传来学生的怪叫声。万金龙皱皱眉,示意两个副主任去维持学生纪律。计算机系一共有教职工二十三人,主任一名,副主任六名。上班一个多月,廖凡还没有搞清楚这六名副主任的姓氏。

万金龙读着廖凡给他写的稿子,不时穿插自己的语言解读一下。廖凡惊奇地发现,万金龙的讲话水平已经很像一回事了。真是今非昔比,十几年未见,当刮目相看了。在他的记忆里,万金龙的语文从来没有及过格,一篇作文不会超过五百字。他用眼角睨了一眼万金龙,他正讲得神采飞扬,满脸欢畅。人生一晃就是十几年啊!这十几年的时间,万金龙真可谓脱胎换骨了。从一名厨师成长为学校的计算机系主任,质的飞跃!

而他自己呢?也曾经认为脱胎换骨。从一名师范生,一步步自考拿到了专科文凭、本科文凭,然后鲤鱼跳龙门,考上了北京大学的研究生。虽然学的是历史,但毕竟是北京大学。那个夏天,三十三岁的他拿到了北京大学的硕士录取通知书。母亲喜极而泣。

“你那去世的爹总该满意了。你可是咱村第一个研究生!”母亲认真端详通知书上面的字,其实她根本不认字,“你只管放心,娘能供应你,砸锅卖铁也供应你。”

北京大学读书三年,他除了干兼职赚生活费就是猫在图书馆看书。其实在北京赚钱很难,他虽然干了多年的乡镇中学语文教师,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兼职工作,只是断断续续干一些家教,辅导小学生和初中生。他研究的是隋唐历史,几乎读遍了图书馆内所有相关的文献资料,记了十几本笔记,发表了七八篇核心论文,那一篇关于贞观之治的论文还被《新华文摘》转载。他以为凭着这些东西毕业时可以找个好工作。但结果呢,现实却使他成为一个无业可就的人。他离开北京,回到家乡,行李箱里驮着沉重的历史书,脑海里装满了历史知识。原来的乡镇中学已经没有他的位置,生计问题像把冰冷的钢刀寒光闪闪,横在面前。吃饭!吃饭!吃饭!还是吃饭!吃饭成了一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他无比痛彻地领悟了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食物才是第一需要!

廖凡的面前忽然多了一张纸。他瞟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哭笑不得。四风问题对照检查,形式主义、官僚主义、享乐主义、奢靡之风。他一个吃饭都成问题的人,岂有奢靡享乐的资格?

万金龙的主体讲话已经完毕,他忽然对廖凡侧脸,一脸严肃,“你是咱学校学历最高的人,算是高级知识分子了,要深刻地对照检查四风问题,给其他人做个表率,决不能有丝毫懈怠,决不允许走过场,明白吗?”

廖凡茫然地瞅着他,似是而非点点头,耳旁却滚过一阵阵闷雷。

下午下了班,等廖凡走出办公室时,黄昏的帷幕已经落下来。他故意拖延着时间,等别人几乎都走完了,才去刷指纹。这个学校上班下班都要刷指纹。站在指纹机前,把手指放进去,随着一声不知像什么鸟儿的清脆鸣叫,不但能录下手纹,还能清晰地摄下头像。有时指纹机不灵敏,要反复按几次。有人为了万无一失,按指纹时同时用手机拍照,以证明签到或签退了。不过才一个多月,他就怕极了这个巅峰时刻,所有人都会聚集而来,一一亮相,然后排成两条蜿蜒的小蛇缓缓游动,等待刷指纹的时间正好互相寒暄间或插科打诨。他这一张生面孔,理所当然地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而他眼睛里当然也全是生面孔,不免更有些局促。

有时万金龙恰好在场,一边应接不暇地四面打招呼,一边忙着向人介绍着廖凡,“这是我同学,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咱学校的最高学历,嘿嘿,在我们系教语文。”在廖凡听来,万金龙的介绍更像是向人们宣告他的尴尬身份:北京大学的研究生,却不过是聘任制教师尔尔,薪酬不过两千元。于是人们更把形形色色的目光投射过来,伴随几句窃窃私语。那目光和那私语编织成了一张世俗的功利大网,他便是一条落网的小鱼,等着被人们的口水煮成一锅鲜美的鱼汤!

廖凡骑着自行车慢慢向租住的村子走,忽然发现岔路口那边多了一个孤零零的肉夹馍摊子。一般卖小吃的都聚集在北街,那儿的人特别多。他停下自行车,走过去,想买一个肉夹馍当晚饭。

摊主一直用微笑迎接着他走近。是一个年轻的女孩,脸特别黑,自然是风吹日晒的结果,但肤色竟然很亮,泛着油光光的健康光泽,脑后随意梳着一个马尾。

“要辣椒吗?要胡椒粉吗?要酱吗?”

“都要。多放点辣椒。”

女孩拿出一个烧饼放到炭火炉上烘焙,一边捞出一些肉,手脚麻利地切着。

“以前怎么没有见你,你怎么不去北街?那儿的人多。”廖凡说。他现在喜欢和三教九流的人谈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借机消磨一下时间,也积攒一点生存之道。与北京大学图书馆的历史书打了三年交道,好像和现实隔绝了,他突然有一种故纸堆穿越时空的陌生感。

“知道那边人多,我才不去呢,我才寻到这个好地方,卖的馍一点不少。”女孩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廖凡想女孩的牙齿可真好,忽然他明白了,因为她的脸太黑了,才衬得她牙齿如此之白。

付了钱,正要离开,旁边突然停下一辆小车,一个靓丽的女人从车里出来。“廖凡,总算找到你了。”

廖凡愣了,瞅着眼前这张惊喜的美好面孔,努力搜索着记忆。突然他的脑袋嗡嗡响了起来,眼神恍惚了,是她吗?

“怎么?不认识了吗?我可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快上车,今晚我请你吃饭。”女人拽着他的胳膊。

廖凡清醒过来,有点尴尬地扬扬手中的肉夹馍,“以后吧,你看我已经买好晚饭了。”

女人一把夺过他的肉夹馍,顺手扔在女孩的摊子上,“对不起,肉夹馍不要了。”她又过来拉廖凡,“赶紧上车吧。”

“还是等以后吧,你看,我,我的自行车还在这里呢!”廖凡站着不动,脸色讪讪的,扭头瞥一眼自己的那辆自行车。自行车是二手车,是他从旧货市场花三十元买来的。

“你就别犟了。我可要绑架你了。”女人作势要拥抱他的模样,然后又叮嘱一旁卖肉夹馍的女孩,“麻烦照看一下自行车。”

坐在西餐厅的丝绒沙发上,廖凡像一个乡下人走进皇宫做客一般不适应,不舒服。这种不舒服就像刚才坐在韩小玉的车里一样,全身麻木,四肢僵硬,关节好像发出咔吧咔吧的声音。千真万确,有生之年,他是第一次走进西餐厅吃西餐。

牛排,炸香蕉,鸡肉粒,水果沙拉,滚沸的柠檬茶,摆在了猩红色印花桌布上。廖凡心里盘算着该怎样装出一副熟客的样子吃西餐。

“廖凡,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万金龙告诉我你去他们学校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激动!”韩小玉的声音噎住,她盯着廖凡,眸子渐渐沁出一层湿气。她扯过纸巾,擦擦眼睛。

多少年了?整整十五年了。廖凡记得清清楚楚。他和韩小玉一起读完了师范,然后在母校中学做了三年同事,在同一个办公室,教相同的科目。那会儿,他们俩除了晚上睡觉不在一块儿,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在一块儿。冬天很冷,小玉不会侍弄炭炉子,到晚上睡觉时才让廖凡回自己的屋子。学校的所有人以为他俩在谈朋友,以后一定会相守一辈子。其实他们之间倒是啥都没有说。也许他们太熟稔了,十几年的同学,一起嬉戏着长大,熟稔得什么都不需要说了。但忽然有一天,万金龙来了,然后很快小玉调到了市里的中学。临走时,小玉对他说,“对不起。”然后她就哭了。

“干嘛对不起?这是多好的事啊!多少人都巴巴盼着呢!”他笑笑。那笑是从脸上深处浮起的由衷微笑,充满诚意。

小玉走了。学校的其他老师看他时,眼神满含同情惋惜,而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脸上依旧挂着笑。那笑完全张开了,一如花期正盛的花朵,竟比原来还灿烂。可他却突然暴瘦了,形销骨立,晚上他屋子的灯总是很晚才熄。

“对不起!”廖凡好像又听见了这句话。他兀然从记忆深处挣扎出来,发现韩小玉正泪眼迷离地望着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当年我就那么离开了你。害你到现在……”

“干嘛对不起我?”与十五年前同样的回答。廖凡想做出一个故作轻松的微笑,但他发现此刻却如此艰难了,脸上的皮肤被拉扯得生疼才勉强挤出了笑容。不知那笑容是一副什么模样,他真想拿出手机自拍一下。十五年了,恍惚一瞬间,只是他当初小屋里的誓言并没有实现。如今坐在韩小玉面前的人甚至比当年还惨。原来的那个他起码还有青春,还有满腹的不甘,还有斗志,还能伪装,而现在,他感觉一无所有了,甚至要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笑容,都做不到。

“你干嘛不考考公务员事业编什么的,你学习一直那么好,一定能考上的。”韩小玉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开始忙着给廖凡的小盘里夹食物。

他静静瞅一眼对面的人,这才细细打量她,如今的她精致而优雅,只依稀一点旧时的模样。如果在街上遇见,他是不可能认出来的。她一定生活得很满足,很幸福。这足以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是多么正确!

“可惜我没有机会,永远没有那个机会了。你知道,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他嘴角涌起自嘲的笑。这是他心中最大的隐痛。硕士毕业时,他浏览网上的公务员招聘简章,才发现自己被年龄卡住了。只差一岁,仅仅只差一岁,他就被永远拒之门外。只差一岁,他就老了!学而优则仕,一直是他心中隐秘的梦想,更是支撑他努力的渴望,所以他才能一步步走下来。他想象着有那样一天,他能够功成名就,而小玉偶然听到他的消息时,会有那样一个念头,也许当初她的选择错了。但那好像真的变成了海市蜃楼,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了。此时的她,可能连最后一点遗憾都消逝了吧?

“真不公平。你太亏了。好不容易读完了北大的研究生,竟然啥工作也找不到。难道社会真是人才济济以至于饱和了吗?鬼才相信!”韩小玉真心为他愤愤不平。

“没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多了去了。放心,我不会自杀,也不会得抑郁症。天地之大,总有我一口饭吃。我现在一个月挣两千块钱,吃馒头青菜蛮够。”他无所谓的语气,刚才那萎缩的自尊又慢慢坚挺起来。偶然的机会,他看见这所技校招聘聘任制教师。聘任制教师,正式编制之外,条件放宽,程序简单。于是他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暂且解决温饱问题。

“你在万金龙那儿好好干。我和他说好了,有机会一定帮你转正。他这个人,虽然读书不行,但在这方面还是有些能力的。”小玉很西式地切着牛排,眉目之间不自觉溢出了点点自豪。

廖凡瞅着她年轻姣好的面容,心中滚过一阵苦涩。她为什么不应该自豪呢?她这块璞玉遇见万金龙这位能工巧匠,才被雕琢得如此熠熠生辉。如果她还在那个乡镇中学,她的花期可能不过昙花一现罢了。

小玉忽然把自己切好的牛排换到廖凡面前,“发什么愣呀,你先吃。”她叉起一块牛排,凑近廖凡的嘴。廖凡躲闪了一下,只好张开嘴。廖凡的脸热起来,忽然想起十几年前两人在一起吃面条时的情景。那时她时常会夹起一片青菜喂进他的嘴里。他睨眼瞧瞧她,发现她脸色如常地继续切他那盘牛排,不觉暗笑自己无聊。

“你研究生学的是历史专业,当初怎么选择这个专业?”小玉微微蹙起眉头。

“喜欢。我喜欢研究历史。”

“喜欢有什么用?喜欢能当饭吃?再辉煌的历史也是过去,好汉还不提当年勇呢!我真不明白,历史有什么好研究的。你看你,读书都读傻了,愈发成书呆子了。现在你的眼镜多少度了?我记得原来你是四百五十度。”小玉轻轻叹气,怜惜地望着他。

“七百度。”廖凡艰难地咽下嘴里的牛肉。不知为何,这牛肉像含了沙子,他的咽喉被磨得火痛。也许为了回应小玉,他摘下眼镜,拉起衣服的下摆,擦擦镜片,又戴上。

“你呀,我看你那眼镜该换换了,像个老古董。”小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临告别时,小玉迟疑一下,低声问,“你,你还没有对象吗?”

“有,有了。”廖凡也迟疑一会儿,然后郑重地说。

一阵刺鼻的尾气把韩小玉带走了。路上的行人很稀少了,那个卖肉夹馍的女孩还在。昏黄的灯光在寒夜里更显凄冷,女孩不时跺着脚,左顾右盼的样子。如果不是照看他那辆估计都没人偷的自行车,她可能早就收摊了吧?他有些内疚了。

第二天中午下班时,廖凡远远地看到那个肉夹馍的摊子已经在那儿了。不时有路人停下来买她的肉夹馍。原来此处真的是一个卖小吃的好地方。他不仅为女孩的聪明选择感叹。

他要了一个肉夹馍,想借此感谢一下女孩。

“多一些辣椒,还有胡椒粉,酱。你喜欢味重的。”女孩一边做一边说。

“你记住了?”他特别惊奇。

“来一次就差不多记住了。”她把包好的肉夹馍递给他,手一挡递过来的钱,“不要给钱了,你昨天那个不是又还给我了吗?我替你吃了,嘻嘻。”女孩的一口白牙又露出来。她的脸被冷风呛得有点红,因为脸太黑,那红色只在耳根处显出来。

他愣了一下,又把钱递过去,“一定要给。昨天还麻烦你照看自行车。”他把五元钱扔到案板上。

“不要就是不要了。真磨叽。”女孩忽然迅速把钱塞回他的外衣兜里,然后用力按住他的兜,“不准拿了。”

廖凡有点难堪,只好作罢。

“你是那个学校的老师?”女孩指指不远处的学校。

他点点头。

“真好。一看你就像个老师。戴个眼镜很有学问的样子。你的工资一定很高吧?”女孩一脸天真和艳羡。

他心中一沉,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痛。他是聘任制教师,基本工资一千五百元,加上一些课时费,满打满算两千元。一个三十六岁的大男人,不过挣区区两千元而已。如果他没有去北京攻读研究生,他在乡镇中学的工资也会三千不止了。本来是抱定用知识改变命运和前程的求学之举,忽然变得那么荒唐可笑!三年时光的价值削减为零,甚至成为负数。

“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避开这个敏感问题,转而问她。

“我嘛,可不一定。有时两千多,有时三千多,有时还能卖四千多,反正一天能平均一百多元左右吧!”

“能挣那么多钱?”他眉毛一抖,睁大眼睛。

“还行吧。就是苦点累点,不过自由自在。我受够了别人管着。”女孩黑黑的脸上绽开了舒爽的笑。

又有人过来买肉夹馍了。廖凡走开了。

下午课外活动时间,照例是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会议。每人填了一张承诺书,承诺没有在企业兼职挣外快。廖凡签着自己的名字,感觉真是荒诞至极。他倒是想去兼职挣外快,可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下家。

前一阵,他得知男房东是建筑工地上的小包工头,就想去建筑工地上试一试。毕竟他的工资太低了。如果周末能在工地上赚一点,也是不错的。他现在是饥不择食,满脑子想的都是赚钱。他从来没有如此渴望过挣钱。读研究生时,虽然也是口袋空空,但那会儿毕竟有一种期待,毕业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现在毕业了,一切美好的期待落了空。他也曾想过各种赚钱方法。干家教不行,他毕竟不是专职英语教师,用来挣钱总是心里发虚。推销保健品或化妆品,也不行。他虽然课堂上口吐莲花,但现实生活中却嘴笨得很,尤其没有忽悠人的功底。想来想去,实在也想不出别的门路。

“你想去工地上干干,真的假的?”男房东怔怔地瞅着他好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你是想体验生活吧?你们这些人,真不知怎么想的。可你这身子骨,能在工地上干什么?”

“搬砖运砖总可以吧?”他当然没有告诉房东他的真实情况。他只说自己是旁边学校的新教师。

周六早饭后,廖凡就跟着去了建筑工地。放眼望去,工地上都是灰头土脸的工人。他忽然有一种置身梦中的感觉,他自己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吗?他这个所谓的装了一脑袋书本知识的知识分子,从此要劳动改造了吗?劳动最光荣。这句话谁说的?说这句话的人真的劳动过吗?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他开始用一辆小车运砖。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活,以为很简单。晃晃悠悠推了几趟以后,就开始双腿发软,身上汗津津地黏住了内衣。一不留神,车子倾倒了,大半的砖滑落地上。旁边几个推砖的人哈哈笑了起来。他把砖重新装上去,继续向前推车。他脚下发飘,咬牙坚持着,快到目的地时,车子又歪了一下。一上午时间,他的车子竟倾倒三四次。

中午吃饭时,男房东拍拍他的肩膀,“累坏了吧?吃了饭就回去吧。给你按一天的工钱算。”

“不,我行。我能坚持。”他嘴里正塞满馒头。

“体验一上午就可以了,还是回去吧。如果你砸伤腿脚弄出点事来,我可就赔大了。嘿嘿,你不是干这个的人,你是读书人,吃不了这个苦,吃完饭抓紧回去吧。”

他知道被炒鱿鱼了。回到家,躺倒床上就睡。大半夜醒来,动一动,全身的关节肌肉都酸疼。拉开灯,从洗手间回来,却再也没有睡意。百无聊赖的拿起枕边的一本书,翻了翻,却忽然扔到了墙角。他就大睁着眼睛,脑袋里空空,望着屋顶,不知何时,才混沌睡去。

下午下班离开学校时,依然有些晚了。走到老地方,望了一眼卖肉夹馍的那个女孩,见她正收拾摊子,准备打烊。

“这么早就卖完了?我吃不上你的肉夹馍了。”他开玩笑。

“明天吃吧。昨夜烤少了饼,今天回去要多烤点。”女孩很遗憾。

“你住哪里?”

“就在这个村租的房子。”

女孩骑着三轮车进了一家的大门。廖凡发现和他住的相隔并不远。

刚踏进门,女房东满脸笑容迎出来,“你可回来了,虎子等着问你题呢!快期终考试了。晚饭就在这儿吃,我包了水饺。”

晚饭时,男房东没有回来。

“大哥呢?怎么不在家?”

“别管他。出去喝酒了。活干完了,高兴。”

晚饭后,廖凡辅导虎子做英语模拟试卷,女房东在旁边陪着,殷勤地倒茶。她虽然不懂英语,却热切地不时瞅瞅儿子的试卷,再瞅一眼儿子。一直到十点,虎子累了,打起了哈欠。

“让孩子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廖凡说。

“困了吗,虎子。要不洗洗脸,再做一套试卷。让你叔叔给你多讲几道题。”女房东很快端来一盆水,把一块毛巾水中洗了几下,擦着儿子的脸,一边鼓励儿子,“乖宝,打起精神来,咱可要考重点高中,要上好大学的,不好好努力怎么能行呢?”

“不要强求孩子。其实不上大学也无所谓。现在读个技校,有个一技之长也不错的。”廖凡说的是真心话,他自身更有痛苦的体验。

“你怎么能对孩子说这样的话呢?亏你还是个老师!”女房东的脸遽然阴沉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俺虎子可不读技校,谁不知道技校里都是些没有出息的孩子?俺虎子要上好大学,然后再给妈妈读个硕士,博士,还要出国留学,让妈妈跟着风光风光,是不是,乖儿子?”她亲了一口儿子的额头。

廖凡几乎夺口而出,“我就是硕士,又怎么样啊?不是连工作都找不到吗?”当然他并没有说出来,他现在已经羞于承认自己是个硕士,并且是个老硕士了。他舔舔嘴唇,有点尴尬地笑了笑,以示歉意。

“妈妈,我困了,就让我去睡觉吧。我明晚一定多学会儿补回来。”虎子可怜兮兮。

忽然,男房东飘舞着步子回来了。他喝高了,腮上一抹浓烈的红,嘴角荡漾傻子般的微笑。他半躺在沙发上,自己竟嘿嘿笑了起来。虎子趁机溜回自己的房间。

廖凡正想也告辞,却被那个醉人喊住了,“廖老师,你别走。咱俩再喝点。”

“以后吧!今天太晚了,你快睡觉吧。”廖凡转身离开,却发现醉人突然踉跄着扑过来,扯住他的胳膊,“廖老师,你不和我喝酒,就是看不起我,我知道你是读书人,但我挣钱不比你少。嘿嘿。”他打了一个酒嗝,继续说,“你知道我这个活赚了多少钱吗?赚了这个数。四个月赚了这个数。比你多吧?”他比划着伸出五个手指。

廖凡见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只好把他又扶回沙发。他抓住廖凡的手不放,又嘿嘿笑了起来,自顾说着,“有的人说拆迁不好,我偏要说好。不拆迁,不盖楼,我哪有活干,哪有饭吃,怎么发大财?”

廖凡好不容易才脱身。回到自己的屋子,心中突然窜出一个研究课题:历史的天空与现实的迷津。他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个题目,端详了一会儿,又扔到了一旁。他盯着屋顶,嘴角泛起自嘲的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搞不清楚自己在现实中的位置,哪有资格研究什么历史与现实呢,还是研究一下自己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吧。历史是个迷津,现实是个迷津,而自己更是个迷津。

买了几次肉夹馍,和那个女孩混熟了。有时,廖凡就故意多待一会儿,和她闲聊几句,顺便帮她收收钱。女孩叫香草,十五岁就从老家跑出来打工了。从这家工厂的流水线转到那家工厂的流水线,然后辞职自己开始创业了。她自己说这是创业,还说要开肉夹馍连锁店。

“你初中没毕业吧?”廖凡瞅着她黑黑的脸颊,心想这孩子可真敢说大话,以为创业就像做个肉夹馍那样简单吗?不过她倒是勇气可嘉。他想起自己原来做中学教师时,有学生中途退学,他都深感惋惜,认为这个孩子一生的前途和未来已经看到头了。

“初二就不读了。我不喜欢读书,学习不好。多读几年也没有用处,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学。”香草无所谓的样子,并无失学的一点遗憾,“你一定是大学生吧?”

她扬起清澈的双眸,一览无余的崇拜。

“我,我不是大学生。我,我啥都不是。”廖凡的自尊作祟了,竟然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真实学历。在这个初中未毕业的女孩心里,大学生就是最神圣的学历了吧?

“骗人!你一定是大学生。你挣的钱一定比我多多了。”

“我,我挣的钱还不如你多呢!”他微笑瞅着她,故意有点玩笑的口吻。这种真真假假的口气倒让他留住了一点自尊。

“我才不信呢。你是逗我玩。哼,不理你了!”香草不高兴了,嘟起嘴,脸扭到一边去了。

廖凡看着她生气的模样,感觉有趣极了。她生活得好简单,又好快乐。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的生活呢!如果她当初没有中途退学,而是考上了大学,甚至读了硕士博士,就一定过得比现在好吗?譬如自己,还不是如此的潦倒失败!知识和思想反而成为一种沉重的生活累赘!就像历代的那些穷酸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一味维持读书人的腐朽尊严!

“你看,有人来买肉夹馍了。”廖凡突然大声喊。

香草赶忙回头,继而明白被骗了。廖凡哈哈大笑起来。

周日的中午,在寒冷而明亮的冬日阳光中,廖凡吃完了热乎乎的肉夹馍,就这样和香草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有时顾客多了,他就帮忙把凉饼放到炉上烘热。他喜欢打打下手,乐在其中。这时,一辆车停过来,车门打开,韩小玉从车里翩然而出。

“廖凡,找你老半天了,你的手机怎么打不通呢?”小玉一脸抱怨。

“我出来走走,没带手机。反正没人找我。”他说的是真心话。自从他找工作受挫,就断绝了和同学朋友的联系,而原来的朋友同学也几乎不再联系他。手机整日都是安静的,有时他就干脆关机。

小玉瞟一眼香草,把他拉开一段距离,蹙了眉头,低声说,“你怎么和这个小姑娘聊得这么热乎,这种人还是少搭理好!”

“怎么了?”廖凡感觉莫名其妙,“这个女孩挺可爱的!”

“可爱?一个卖肉夹馍的粗丫头,没文化,没内涵,有啥可爱?”小玉蓝色的美瞳里有些不屑,嫣红的嘴唇弯成好看的弧度,却是讥诮的笑纹,“真不明白,你和她有啥可聊的?一个硕士和一个卖肉夹馍的小混混,有啥共同语言?”

廖凡的脸色暗了,盯了一眼小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哑着声音说,“我和她很有共同语言,我并不比她高多少,我和她一样,都是社会的边缘人,其实,我的境遇还不如她,我挣的钱还不如她多。”

“我可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这么敏感好不好?”她赶紧换上一副笑脸,神情夸张而娇媚,“好了,对不起,我道歉还不行吗?快上车,我们一起去吃饭。”

“我已经吃过午饭了,肉夹馍。万金龙呢,他怎么不陪你?”他并没有移动脚步,还陷在刚才的情绪里,脸色淡淡的。

“他呀,忙得很,基本上只有早饭在家里吃。午饭和晚饭几乎不见人影。我早已习惯了。”她有些怨艾。

“可我真的吃过了,我想我就不去了。”他口气笃定。

“那好吧!那就不去吃饭了。”她忽然转换了轻松口吻,“来,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她一把拽起廖凡的胳膊,来到车的尾部,打开后备箱,从车里搬出一件铁架子,一番倒腾,变魔术一般,一辆漂亮的自行车站在了地上。

“最新款的折叠式运动自行车,悍马牌的,送给你,喜欢吗?”她热切地望着他,眼神闪闪亮。

廖凡愣在那里。自行车轻巧而坚固,是那种健身的自行车。他曾多次在路上见过,那些自行车运动爱好者戴了头盔,全副武装,弓着身子从路上疾驶而过,更像是一种特别的仪式。他当时还想,健身也是一种奢侈的事情,这套行头花费一定不菲。

“别发愣了,快试试,骑上很帅的,你以后上班骑这个就行了,你那辆自行车实在是out了!”她极力怂恿,一直把他推到自行车近前。

他终于清醒过来,有点无所适从,禁不住向后退了两步,“这个,这个我不能要。真的。我不能要这个东西!”他结巴起来,脸色竟微微涨红了,“我不能接受你这么贵重的东西,再说,我也不需要它。我有我那辆自行车就可以了。”

他的拒绝使她猝不及防。她有点难堪地站着,脸上的笑容凝结在半空,“你和我客气干什么?我给你买的,就是要送给你。”她的口气霸道,含了怒气。

“我,我真的不会接受。你还是带回去吧。我实在不需要这么高级的自行车。”他的口气竟比刚才还坚定,脸色冷了,语调也硬了,开始试着折叠那辆自行车。这还是他第一次违背她的意愿。在他的记忆里,他从来都是顺从她,没有做过一件让她不高兴的事情。甚至她突然离他而去,他都没有一句责难。

也许他平静的冷漠触犯了她。她突然奔过来,推开他的手,三下五除二把自行车折叠好了,赌气地扔回后备箱。她打开车门,准备离去,却又站住了,转过身来时,已经满脸是泪,“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你心里一定怨恨我。有怨恨你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我知道你现在特别艰难,真心想为你做点什么,补偿你一些,别拒我千里之外行吗?”她的尾音被哭腔噎住了。

小玉走了。廖凡呆呆望着小玉消失的方向,她的汽车很快不见了。

“她是谁啊?长得可真漂亮。是不是那天来的那一个?她为什么要送你自行车?”不知何时,香草站在了廖凡的身边,好奇地歪着脑袋问。

“我的一个老朋友。”

“你干嘛不要那辆自行车呢?多馋人的自行车啊!如果给我,我就要。不要白不要嘛!”香草遗憾地咂咂嘴唇。

“你,小孩子不懂。你不懂的。”廖凡的声音像从喉咙里咳出来,又干又涩。

“谁是小孩子?其实我懂的,什么都懂。”香草不满地睃他一眼,嘟囔着走回自己的摊子。

晚饭煮了点面条,胡乱吃了。随手拿过一本书,却是高明的《琵琶记》: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他的心绪又无端烦乱起来。当初就是这种根深蒂固的学而优则仕的思想支撑他一直努力,也使他今天如此狼狈!

他扔了书,踩着陡直的台阶下楼。

走到院子里,女房东正好从厅屋出来,瞥见他,寡淡着脸,没吱声。自从那天晚上他的那几句肺腑之言,惹恼了女房东,她对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热络了,他也失去了免费吃饭的待遇。偶然虎子和他多说几句话,她也警惕地一旁盯着,生怕他对虎子传播了什么不良言论。他倒感觉有点不妥了,想解释一下,却不知该怎样说。

他主动对女房东笑笑,“虎子在复习功课了?”

“当然了。虎子一定要考好大学的。”女房东剜他一眼,敌意不减。

“真是个勤奋的孩子。”他想再说点什么,女房东却急速抽身回屋了。

他走出来,外边街灯已经亮了。一盏盏冷脸半挂空中,光芒更显萧寒。他喜欢这寒冷,大口吸了吸气。去馒头房买了两个剩馒头,他想给那个乞丐送去。有一阵没有去看他了,他的心中竟有些惦念,更重要的是,他感到又积攒了很多话想对他说了。在老地方竟没有找到他,又在街上来来回回遛了几圈,还是没有那个乞丐的影子。

天渐渐晚了,路上没有了行人。寒意陡增,他也禁不住哆嗦一下。一个念头骤然窜上来,那个人不会是夜里被冻死了吧?瞬时,一股彻骨寒意上溯全身,他感觉全身被寒冰封塑了。

回到家。房东家的厅屋四门大开,白炽灯光倾泻出一道明亮的光柱,投射在地上。男房东的几句歌声从屋里飘荡出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听得出来,他又醉酒了,且意兴正浓。他正待上楼,男房东却忽然跑过来,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廖老师,你可回来了,陪我喝几杯,今儿个特高兴。一个人喝没劲。”他脸膛紫红,眼睛里像有一个小灯泡,闪闪发亮,看得出来,他已经醉了六七分。

桌子上的酒菜已经有些狼藉,男房东扯着嗓子吆喝着妻子再弄两个菜。女房东白了丈夫一眼,却不敢多说什么。

“怎么了,有啥喜事,这么高兴?”廖凡不忍扫他的兴致。

“大喜事。我又要赚一笔了。”他给廖凡倒满了酒,和廖凡碰了杯子,然后一饮而尽,嘿嘿笑了起来,“今晚我们村支书终于答应我了,村里的房子都由我重新粉刷一遍,我可要赚大了。”他依然处于亢奋状态,禁不住手舞足蹈。

“粉刷房子,为什么?这村里的房子看着挺新的,好像不必再刷一遍吧?”廖凡感觉有些奇怪。村子的一排排别墅看起来崭新亮丽,淡黄色的外墙依然鲜艳,根本不需要再粉刷。

“你哪里知道啊?我们村要参评市文明新村。支书说这次一定要评上,评上了上边就会有专项拨款,所以一定要让村容村貌来个大改观。全村的墙壁要重新粉刷一遍,刷成红颜色,村里的路灯要全部换新的,还有那两个不知哪儿来的乞丐,影响村里的形象,也弄走了。”

“什么,把乞丐弄走了,弄到哪儿去了?”廖凡拿筷子的手一哆嗦。

“弄哪儿去,谁知道?弄上车远远拉出去,找个没人地放下就行了。”男房东玩游戏一般向嘴里投了颗花生米,又向廖凡敬酒。

“这么冷的天,还不得冻死?廖凡有点失神,好一会儿才对着男房东伸过来的酒杯碰了一下。

“谁管那个?自生自灭吧。早死也好,下辈子就不要做个乞丐,做个富翁。嘿嘿。”男房东的脸被酒精烧得更红了,一直烧到脖颈,他的话语像怎么堵都堵不住的水流恣意流淌,“评文明新村好啊!我希望年年评。这样我才能发财。我们支书也能发财。大家都发财,发大财,多好!感谢政府,感谢全国人民!”他又把酒杯伸过来。

他的眼前模糊起来,耳朵渐渐什么也听不到了。

第二天清早,廖凡来到原来那个乞丐经常待的地方,站了好久。

晚上闲得烦闷,无处可去,廖凡就去香草那里。他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去处,也顺便帮香草准备第二日要卖的饼和肉。两人说着闲话,正好打发掉一个晚上的时间。

“你帮我干活,我可不给你工钱。不过,你可以无偿吃肉夹馍。”香草自然求之不得。

“学徒哪有要工钱的?我在你这里当学徒工,是跟着你学手艺,我还得感谢你呢!这在原来,你就是我的师傅,得端茶送水伺候着你!”他喜欢和她开玩笑。看着这个女孩子毫无矫饰的笑脸,塞在胸中的痛苦暂时就飘散了。

“嘻嘻,那你就叫我一声师傅吧!叫了师傅,我就不留最后一手了。”香草顺着杆往上爬。

“你还是留一手吧。不然,等我学好了手艺,就抢你的饭碗。你没听说教好徒弟,饿死师傅吗?”廖凡可劲逗她。

“骗谁呢?你是学校老师,工作又好,挣钱又多,怎么会抢我的饭碗呢?我知道你是逗我玩的。”香草瞟了一眼他,咯咯笑起来。

“那可说不准。等有一天,我不想干老师了,就跟着你卖肉夹馍。”他依然玩笑的语气,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话亦假亦真。

周六周日,廖凡只要有时间,就真的来到街上和香草卖肉夹馍。一站就是一天,最后双腿几乎没有了知觉,像两根棍子机械地杵在那儿。有时天冷,寒风扫过来,全身瞬间冰凉。他有些坚持不住,但看看香草,竟神闲若定的样子。他有些羞愧,又想起了劳动改造一说,如果自己还算个知识分子!

那一天,韩小玉又来了,站在对面好一会儿。等廖凡发现她时,她瞥了一眼他,却上车一溜烟走了。

下个周末,她又来了。站在对面等了一会儿,终于走过来,把廖凡叫到一旁。

“廖凡,你真行啊,我简直服了你了,都好几周了,你还真想和这个女孩继续把这肉夹馍卖下去啊?”

“怎么了?我是想体验一下。”廖凡低声说。

“亏你想得出,你拒绝了我的帮助,还以为你多大的志气呢?”她满脸鄙夷,脸色很难看。

“我,我这也算是学习一下生活技能。闷头读了这几年书,感觉成了生活的低能儿。”廖凡不知为何要为自己辩解。也许在他内心深处,和小玉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

“什么生活技能?搞笑。卖肉夹馍也算技能?简直就是自甘堕落。我看你那研究生真是白读了!脑袋里全是白痴想法。”她恨铁不成钢地抿着嘴,鼻子咻咻喘气,看来她是真生气了。

好久,小玉才渐渐平静下来,只瞅着地面,一语不发,脸色却慢慢转为忧伤,“我是真心想帮助你,想帮你摆脱眼前的困境。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不好受。”她说不下去了,眼里有了泪光。

今天温度有点低,阳光很淡,灰白的天空蒙着一些雾,风不大,吹过来却是透心寒。廖凡发现小玉的身体轻轻颤抖了几下。路上的行人匆匆,却忍不住回头好奇地看他们一眼。那边香草一边做着生意,一边向这边张望。

“回去吧,天冷。以后不要来了。”廖凡低声说。

“我一定会帮你的。”小玉重重吐出这几个字,看他一眼,走了。

廖凡回到香草身边。这次香草瞅瞅他的脸色,吐吐舌头,吓得一句话没敢说。

下午临下班时,万金龙把廖凡叫到了办公室。他给他沏了一杯茶,和他一同坐到长沙发上。他对他还从来没有如此亲近过。

“老同学,我要走了。”万金龙抓起他的一只手,轻轻拍打几下,“你看你才来不久,我就要走。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呢!”

“调走吗?到哪里去?”廖凡很惊讶。

“这不是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吗?学校选派我去村里当第一书记,挂职一年。市里给学校唯一的名额。”万金龙一字一句说着,双目熠熠闪亮,掩饰不住春风得意的神色。

“这,这是好事啊!回来后应该能升一升吧?”廖凡心里很不舒服,还是努力笑着敷衍。他再不懂官场之事,也明白这种挂职都是为升迁做准备的。

“你是老同学,我就不瞒你了。这次市里选派的几个第一书记,都是下一步要提拔的后备干部,这次是难得的好机会。有了这第一书记的挂职经历,我的履历上就有了基层工作的经历,这是至关重要的。官场就是这样,有些事也是硬指标。不容易啊,真是不容易啊!我终于可以继续再往前走一步了。”万金龙颇为感慨,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真是大喜事,应该祝贺呀!”廖凡露出夸张的笑容,尽管言不由衷。他明白了,很快,眼前这个人就会又获升迁,他的仕途之路是愈发宽广了。

“你知道我选了哪个村吗?”万金龙重新坐下来,微笑着注视廖凡。

“哪一个?”

“咱们村啊!正好咱们村有第一书记的名额,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当然要选咱们村了。自从家里老人都搬过来,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回去了,这说起来还挺想念的。你应该常回去吧?”

“我,我也不常回去。”廖凡尽量使自己语调平和,神情如常。他不愿让自己失态。但他的心里却像被猛灌了几口海水,又咸又苦。他终于明白了,今天万金龙是借机炫耀他要荣归故里了。一举登科日,锦衣归故里。以官派第一书记的身份回村,万金龙该是何等荣耀?而自己呢?自己也曾多少次梦魂牵绕盼望有这个时候。父亲去世之时更念念不忘,而他却好像永远不能实现了。不但如此,他反而处境愈加尴尬,甚至好久都不敢回村了!

“你母亲还在村里住吧?”万金龙露出体贴之意。

“当然,当然还在村里。”他心如刀绞地痛。他知道万金龙的父母和小玉父母都已经在市里安度晚年,而他的母亲却还在农村种田辛苦。他这个不孝子!

“你放心。我在村里待一年,会好好照顾她的。”万金龙以保护者的高姿态承诺。

这一夜,廖凡更严重地失眠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回那个小村了,像很多混得特别惨的人一样,他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家乡人是可亲的,但也是世故的,心若明镜,洞察秋毫,趋利避害。他特别害怕村里人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有时给母亲打个电话,他对自己的工作也是含含糊糊,一带而过,只说在市里某个学校当老师。为了让母亲安心,他把每个月的工资几乎全部寄回家。

但现在万金龙要回村里了!这个知晓他一切现状的儿时玩伴,这个简简单单带走小玉的人!

转眼间,万金龙走了一周。廖凡等待着老家的消息。这种等待就像一个嫌疑犯在看守所等待法院宣判,不过时间早晚而已。他知道母亲会给他打电话的。想起母亲,他的五脏六腑一阵绞痛。他的种棉花、种豆子、种冬枣供应他读硕士的母亲!他的一心盼望他能光耀门庭的母亲!

晚上,母亲的电话终于来了。

“金龙回村了,你知道吗?”

“嗯,我知道。”他想装着平常的语调,发出的声音却暗哑。

“他,他说你和他在一个学校,是吗?”母亲的声音像穿过浓浓雾霾,飘忽不清。

“是,是的,我是和他在同一个系。”

“那,那你怎么不回村当那个第一书记?”母亲犹疑了一会儿,还是问出这句话。

“我,我不是刚来的新老师吗?还没有资格。等我在这儿待上几年,就有资格争取了。这种事情必须慢慢来。”他故作轻松地和母亲解释。他当然是和母亲撒谎,他不忍心告诉母亲实情,他是永远没有资格争取那个第一书记的!

和母亲通完电话,他长时间地坐在那儿发呆。他能想象得出母亲面对了怎样的压力!万金龙荣归故里了,众乡亲奉迎万金龙的同时,话题自然会延伸到他廖凡身上。他与万金龙的一切,前世今生,以及未来,枝枝叶叶,旮旮旯旯,都会被人拿出来晾晒。人们会比较,分析,综合,然后得出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结论!

而他的母亲也因此会受到村里人的冷眼怠慢!人情冷暖,世事心酸,他没有给母亲带来荣光,落魄却累及母亲。

他瘦了,和香草帮忙时,他很少和她说笑了。

“你怎么了,生病了吗?”香草一脸关心。

“没有。只是心情不好。你小孩子,不懂的。”

“我懂,我什么都懂的。”香草忽然变得很深沉。

过了一阵,母亲又来电话了。说万金龙筹了一大笔款子要给村里修路了。就是那条通向镇上的路,坑坑洼洼,下了雨雪,全是烂泥,人们根本不能出门,这么多年村里一直想修,却没有钱。想不到万金龙一来,这事就立刻成了。

“金龙这孩子真为村里办事了。都夸这孩子呢!”母亲真心夸赞,“你以后也得向人家金龙学着点,这孩子心思真活泛,说话真巧。你呀,就是嘴太闷,心眼太死板。唉!”母亲重重叹了一口气。

以后,隔不久,廖凡又会从母亲处听到万金龙的一些信息,都是他的新举措,譬如准备建一所新小学,还有老人活动中心,还有村民图书馆,当然还有村里的滚滚赞扬之语。

深冬了。这个冬天乍暖乍寒,像一个脾气古怪的老人一般任性。路两边的绿化带虽然绿得晦暗,还是给萧索的冬日点缀了一些生机。这个周日天气还不错,竟有了一些春日的明媚,让人误以为好像春天提早来了。

“我觉得你真的可以出徒了,你超专业了。”香草歪着脑袋,一脸调皮。刚才一个人来买肉夹馍,正好香草不在,廖凡就很熟练地做了一个肉夹馍。

“我觉得也快行了。你怕我抢你的饭碗吧?”他笑笑。

“我才不怕呢,你是老师,怎么会干这个呢?你不过是找点乐趣,嘻嘻。”香草很自信地一撇嘴。

昨天晚上,香草嫌身体不舒服,懒懒地在一旁坐着。廖凡自己一个人和好面,又做成饼,把饼全部烤好了。然后又煮肉,肉不老不嫩,恰是火候。让香草刮目相看。

“问你一个问题,行吗?”香草说。

“什么?”

“你为什么老是来这里帮我做这个?这种活计一般人不愿干的。”

“跟你学点本事,以后可以混碗饭吃啊!”

“又骗人。你是老师,有工资。”香草不满地瞪他一眼。

一辆车停过来。车窗降下,竟是万金龙。

“你真行啊,廖凡,还真在这里!怪不得小玉说在这儿能找到你。”万金龙咋呼着从车上下来。

“你怎么回来了?”廖凡问。他迅速打量了一下万金龙,几乎一个月未见,乡下的粗劣饭食并没有使他消瘦,倒好像有点发福了。

“只准你过周末,我就不能回来过周末?我不回来,小玉能饶得了我?上车吧,咱俩好好叙叙,我还有一桩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廖凡坐在副驾驶坐上,全身都觉得别扭。身旁的这个人意气风发,眼角都透着显而易见的得意和炫耀,炫耀他的人生如此顺风顺意,正朝着心仪的目标行进。而这愈发显出了自己相形见绌,尴尬落魄。不平衡,自卑,妒忌,纠结在一起,窝在胸中,他感到愈来愈憋闷,好像车中的气体正慢慢被挤压,变得浓稠,凝滞不动。可他还要装出一副笑脸,表达亲昵的同学之谊和适度的夸羡之情。

“你现在可是咱村的大救星了,恐怕咱村里的老幼皆知有万金龙这个人了。”

“我说过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到底是村里长大的。”

“修路、建学校什么的,得花一大笔钱,那钱从哪里来?和谁要啊?”廖凡瞅了他一眼。这也是他心中的疑问。

“和谁要?和政府要,和企业家要。已经筹到一部分了。县里要点,市里要点,省里再要点,再不行,北京也可以要点。咱是为了让贫困村脱贫,走到哪里都理直气壮,腰杆子硬,谁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那,那你要人家就给啊?”廖凡不明白,既然能弄到钱,为何非得等到万金龙去要呢?

“嘿嘿!当然是只有我去要,人家才会给。这里面的学问大了。你不懂的。哈哈!”万金龙讳莫如深地看看他,发出畅快的笑声。

车在一家酒店门前停下。酒过三巡,人已微醺,万金龙开始了另一个话题。

“老同学,告诉你一个绝密消息,学校最近向市人事局申请了两个编制,已经批下来了。”万金龙紧盯着廖凡。他的脸已经染了些许酒色,眼睛也显出醉意。

“是吗?”廖凡的心忽然停止跳动了几秒钟,他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夹了菜放进嘴里。

“这对你可是至关重要啊!学校已经决定把这两个名额给聘任制教师。你知道,学校的聘任制教师有十几位,虽然你的学历高,但那些老师已经干了多年了,都眼巴巴盼着转正呢!所以狼多肉少,竞争会相当残酷啊!”万金龙煞有介事地说完,然后轻轻对廖凡举杯,潇洒地一饮而尽。

“那我的希望就很渺茫了。我除了学历高,上课还可以,其他方面一点优势都没有。不过也无所谓。”虽然这样说,廖凡的心还是荒凉地坠下去,一如冬天枝头的最后一片叶子。

“别介啊,这不还有你老同学嘛,我是你的坚强后盾啊!”万金龙瞅瞅廖凡黯淡的脸,给他夹了一条炸海鱼,“你放心,我会全力帮你抓住这个机会的。实不相瞒,咱学校的校长和我是铁哥们,我俩的交情比亲哥俩还亲。我相信,我能为你争取到一个名额。”

“真的,你愿意帮我?那太谢谢你了。”廖凡被万金龙的一番话深深感动了,他开始责怪自己对万金龙一直心怀芥蒂,甚至怨恨。因为他当初拐走了小玉,因为如今作为顶头上司,他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但此刻看来,好像是他未免小肚鸡肠了。廖凡端起酒杯,站起来,郑重地说,“老同学,我敬你一杯,谢谢你,你知道这个名额对我多么重要!”

“啪”的一声,两只酒杯碰触到一起,发出响亮的声音。

“那你怎么谢我?”万金龙眯着开始醉意朦胧的眼睛。

“只要我能做到!”

“好。那我就不兜圈子了。”万金龙坐直了身体,面孔也严肃了,“我会设法为你拿到一个正式编制名额,但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廖凡忽然有点紧张了。

“这件事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你要替我完成一个重要的考试。”

“什么考试?”廖凡有点匪夷所思,万金龙还需要参加什么重要的考试呢?”

万金龙笑了笑,突然换了另一副惆怅模样,说话也慢条斯理了,“老同学,仕途也不容易啊!别看我风风光光的,我的压力很大呀!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我也希望能一步步往上走啊!这官场上也要讲一点门面,不然你就底气不足,也不能走得更远。你知道,我只是技校毕业,虽然也混了个本科文凭,但到底不是正规军出身。我发现很多官员都是研究生学历,写在简历上挺招人的,所以我也想弄一张研究生的文凭。唉,没办法,人家提拔官员时也要看学历。”万金龙有点抱怨。

“你什么意思,难道想让我替你参加研究生考试?那可是违法的。”他盯着万金龙,手心湿了。

“哈哈,别紧张嘛,当然不是全日制研究生,我说的是在职研究生那种,现在都时兴这个,无非拿上钱买个研究生文凭,不是特别难搞的,但也要考试,写作业,还要写几万字的毕业论文。你知道,这些东西我是绝对不行的,所以就要麻烦你代劳,我呢,负责公关,打通一切关系,你负责笔下功夫就行了。三年后,研究生文凭就到手了。怎么样?这对你还不是小菜一碟吗?”

廖凡终于明白了。原来不过是一场赤裸裸的交易罢了。万金龙给他弄一个编制名额,他要给他搞定一张研究生文凭,以便他的仕途更加顺风顺水,节节高!交易,互惠互利,合作共赢,各取所需!多少人浸淫其中,并乐此不疲。而他何不为之?可为什么他的心却一点都喜悦不起来,反而缩为一团,一直往下坠,坠入冰冷黑漆的底层!

“你怎么了?难道你还怕搞不定毕业吗?”万金龙有点戏谑。廖凡良久发呆的眼神使他好生奇怪。

“这个,我想,你说的那个事我有必要考虑一下。”廖凡停顿了一会儿,注视着万金龙,笃定了语气,“是的,我得考虑一下,不能马上答复你。”

“你,你还要考虑一下?”万金龙的眉毛拧紧了,抖动几下,眯起发红的眼睛。好一会儿,他才舒展眉毛,脸上的热情像潮水般急速退去,“你行!服了!不愧是知识分子!那你就好好斟酌一下,考虑好了,给我一个信息。”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闷了,然后离席而去。

晚上,他给母亲打电话。问寄给母亲的钱收到了吗?末了,母亲叹口气说,“小凡,以后不要往家里寄钱了,你自己存起来,都奔四的人了,这成家的事啥时候有个着落啊?”

廖凡沉默着,好一会儿才问,“娘,你,你心中怨我了吧?”

“怨你干什么呀?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你呀,就是一个拗脾气,认准的事情死不回头。小时候,你爹嫌你割草太慢,训斥你一顿,你就自己跑进了玉米地,天下雨了也不回家,最后湿淋淋地背着一大筐草回来了。到了家,你爹还给你赔着笑脸道歉,你还记得吗?”电话那边,母亲絮叨起了陈年旧事。

电话这边,廖凡听得满脸是泪。

深夜,廖凡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镜子前,直视里面的那个人。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在深夜照镜子,而此刻他盯着里面的那张面孔,头发乍起,眼睛深邃,神情落寞而执拗。是的,这个人就是自己,廖凡,廖仲恺的廖,不平凡的凡。

他拿过手机,给万金龙发去了一个信息,“对不起,我不同意那件事。”然后关掉了手机。

中午,廖凡下班刚走出学校门口,就被韩小玉拦住了。她把他带到上一次来过的那家西餐厅。坐下来,她盯着他,一句话不说,眼神湿湿的,又怨又恨。

“你还关机,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知不知道……”她的声音被哭腔噎住,停顿一下,稳稳情绪,“我费了多大劲的才劝说万金龙给你弄个正式编制,你作为回报替他参加那个研究生考试,这是多好的事情!你怎么就给回绝了呢?”

“我,我就是感觉很不舒服。”廖凡低声说。

“你不舒服什么?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这可关乎你一辈子的事情,你想想,你是聘任制教师,工资低,也没有一点晋升的机会,但如果是编制内的教师,就完全不一样了,工资会马上提高很多,你一辈子的饭碗就有保障了。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万金龙一直稀罕个研究生文凭,你不过是替他考考试,以后写写毕业论文罢了,这对你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件事你们两个人都能各得其所,实现双赢,你怎么能不同意呢?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心里究竟怎么想的?”小玉连珠炮一般说了很多,不给廖凡任何插嘴的机会,尔后,她瞪眼看着他,胸脯起起伏伏,她真生气了。

廖凡避开小玉的锋芒,眼光只瞅着面前的桌布,“我,我就是感觉心里特别扭。”他顿了一下,神情波澜不惊,并不想做太多辩解,“我想,我可能接受不了这种交易!”

“是交易又怎么了?我真怀疑,你读了研究生,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小玉脸上卷起风浪,声音尖厉了,气息粗了,“别弄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怪物,其实,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不都是交易吗?人要活着,活得好一些,就必须不断与别人有各种各样的交易,只要不损害别人的利益就行了,凡事不要考虑得太复杂,那样会活得很累,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小玉有些恼恨地望着他,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廖凡的脸色依然平淡,“可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不可能再改变了。谢谢你为我这样费心,但还是对不起!”他的回答故意避重就轻。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是要拒绝这件事?放弃这个以后都不可能再遇到的机会?”她身子向前倾,紧接着追问。

“是。我不会同意。对不起!”

“那你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想过了!”

“你真决定了?你再好好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诉我,先别急着回答我,好不好?”她的眼神充满期盼,露出妥协的笑容,“我们今天不谈这个问题了,我们说点别的。你不是说有对象了吗?说说你对象吧!”她给他的杯子里续了热茶。

他迎着她的目光,良久,缓缓地说,“不必了,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同意,永远不会那样做,我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内心!请原谅!”他的口气异常坚定,甚至决绝。

好长时间的沉默。小玉盯着他,眼眸里翻卷着恼恨冤屈痛苦,终于,泪水潮水般涌上来。

“我终于明白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用力忍住即将溢出的泪水。

“你明白什么了?”廖凡看了一眼小玉,小心问。小玉的样子使他有点自责和心疼。

“我明白你今天为何混到这种可怜虫的地步!明白你为何辛苦读了个研究生却找不到工作!”她终于忍不住情绪爆发了,眼泪瞬间横流,尖声掺杂哭腔,“你不觉得你很搞笑吗?快四十的人,生计不保,衣食几乎无着落,却谈一些莫名其妙的道理,追求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还搞得自己很神圣的样子。其实,你就是一自以为是的神经病!你之所以落到这种地步,纯粹是咎由自取!你就永远这样生活吧,穷困潦倒,寒酸之至,简直像个乞丐!”她霍然站起身,走了!

廖凡坐在那里,很久很久。

十一

有一天,廖凡对香草说,他要走了。

“你要到哪里去啊,你辞职了吗?”

“是的,辞职了。我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你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也可以像你一样卖肉夹馍。反正我已经学会做肉夹馍了。”廖凡很认真的模样。

“你还回来吗?”

“当然,一定回来。你等着我。”

“你回来时,我一定开了很多肉夹馍的连锁店了!”

“我相信!”

“那你呢?你回来时你会是什么样子?”

“你愿意我什么样子?”

“让我想一想!”香草一只手按住脸颊,囧着脸苦思冥想。

廖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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