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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相对世界而立

2015-10-26

星星·散文诗 2015年20期
关键词:青海高原威远诗人

王 菱

诗,相对世界而立

王 菱

被海德格尔尊称为“诗神”的荷尔多林曾在哀歌《面包和酒》里问到:“……在这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而你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夜间,他走遍每一寸大地。”经历工业文明、资本主义、全球化浪潮以及后资本主义时代,人类社会比以往更加整一、平面和碎片化,在如今尤其是 “不再将上帝的缺席看作是缺席的时代” ,神迹无法辨认,灵魂无从信仰。历来以哲思、辨析、解剖、言说作为立意之本的诗歌,更加无法停止自荷尔德林开始的追问。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也问出了“在这样的社会中,诗人能够做什么”。

诗人能够做什么,在这样一个众声喧嚣的时代,人人俯向现实而生的社会,与灵魂为伴,坚持真理,渴望正义的诗歌到底应该何如?而被权力、利益和圈子放逐的诗人,到底应该如何发声?如何将我们惯常所讨论和与之打交道的一切物象带入敞开?

潜伏在青海高原写作诗歌的衣郎,在诗集《蓝调的刀锋》[1]里,尝试着用诗歌对“诗人何为”的问题进行作答。在日常生活的另一翼,在夜深人静的黑夜里,他用写诗消解现实的平乏,完成着一种对自我、对他者、对世界的探索。在诗歌的写作中,他试图跳脱出生存异化的沉沉暗夜,用天赋的善意、恣肆的灵魂和丰满的慈悲来对抗这个诗意消亡的贫困时代。

自我的“生命返乡”:从吉家湾、威远镇到青海高原

“故乡使灵魂憔悴”[2],意识到时代贫乏的诗人,以自由意志进行写作的路途中,总是忍不住要去追溯原乡。“生命的返乡”不仅是“异乡人”对“出生地”的一种地理层面的追溯,更是憔悴的灵魂对存在的一种终极追问,在乡愁的指引下,不甘心被时代淹没的灵魂如何返回海德格尔所描述的“在的地形学”?

在衣郎的诗歌里,地理层面的“吉家湾”、“威远镇”、“青海高原”是几个频繁出现的诗歌意象。威远镇,是中国青海省海东地区互助土族自治县下辖的一个乡镇级行政单位,威远镇的吉家湾是诗人衣郎的出生地。吉家湾和威远镇,是诗人的前世,即成为“异乡人”之前的种种命运与际会都始于这里。而今生,却是在离开威远镇的更广阔的天地里徐徐展开的,今生,是“异乡人”的今生。

《威远镇的尘埃》 里,诗人陈述:

“米粒般的小城里,我踩着雪

像是踩着前半生吱吱作响的命运”

回到“出生地”的诗人,实际上已无法摆脱“异乡人”的审视心态,“那些曾经在威远镇遗失的诗篇/一半是爱恨,一半是命运”,走出“出生地”的诗人,记忆让原乡不再仅仅是一种生活存在,而是生命的牵绊与归依。回到原乡,一半是真实,一半是想象;离开原乡,想象成为真实,想象背后的真实却要用一生去追寻。返乡的真实路途与心理路程,与衣郎诗歌中另一个经常出现的意象——雪,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无论是《威远镇的尘埃》第一节里贯穿的“雪的声音”,《记忆中的威远镇》里“再也无法看见”的“一九九九年的雪”,还是在《雪夜回故乡》中用以代表时间的“雪夜”,雪一方面承载着原乡的物理特性、时间记忆,另一方面则成为了消融现实社会与精神生活边界的唯美幕布。雪,营造了诗歌的戏剧化色彩,诗人用对雪的审美,覆盖了真实与想象的空间距离,拉拢了在现实生活中永远也无法弥合的分裂,以至于自己更愿意长时间地停留在这样的诗意氛围之中。于是,处于真实与虚幻的夹缝之中的诗人才会问:“雪夜里,一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雪夜回故乡》)并自问自答:“我不知道我是谁/但我知道我是威远镇大街上的一粒尘埃”(《威远镇的尘埃》)

在返乡的旅途里,吉家湾、威远镇是“出生地”,亦是原点。诗人每一次回首过往,都是回到人生孤独与忧伤的起点,吉家湾与威远镇作为诗歌的一种物理意象,象征着比孤独和忧伤更加宽泛的人的迷惘之始:

“离浮尘越远我就离你越近/在比语言更伟大的描述里/风把你带进诗里/带进吉家湾孤独的老榆树旁”(《威远镇的尘埃》)

“在威远镇,在落寞而单纯的吉家湾”,“情绪之中的威远镇/无论下不下雨 都让/怀有性格的人 在词语中/渐渐湿透”(《记忆中的威远镇》)

“沿着故乡威远镇的麦地/我触到了火的内核 却无法抵达/更加孤独的人们 描述冬夜时/犹如在描述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对夜晚的一次回答》)

“在威远镇 光阴里散发着血气和火焰/早起的祖母口中念念有词/孩子们:主语是命运,谓语是灵魂/你们听到的是前世的回声”(《握紧青海高原》)

威远镇是青海省的威远镇,但青海作为诗人返乡旅途中一个形而上的精神意象,却不是忧愁的化身。在某种程度上,“青海高原”于诗人的审美观念而言,代表着崇高与救赎,是诗人返乡的精神之旅中最结实的依靠,“这一生,最好的选择和最美的时光/就是站在这连绵不断的青海高原上”(《选择》)。与青藏高原相关的修辞,通过一种理想化的放大直抵坚硬的精神原点;与青海高原有关的抒情,伴随诗人的成长,进化成一种人格的仰望。

“越过前朝旧梦,我们突然在路上止步/摸索着,看不见自己。歌声传来/青海高原在低音地带缓慢地前行”(《疑问者的时代》)

“就在这个夜晚 我握紧一支笔/握紧青海高原上这些贫瘠里鲜活的词语和/高昂的头颅、生硬的大地、贫穷以及/男人的黑和女人的红”(《握紧青藏高原》)

“我注定要一生行走在青海高原/坐在山顶 像青海王一样/看子民们放牧青春/手背上无边无际的天空/手心里无边无际的大地/山谷里回荡情歌 孩子们长成男人”(《握紧青藏高原》)

“抬起头来 你目睹了另一个自己/在青海高原上守着粮仓打盹/而后又在旧书摊里拿起发黄的诗集”(《对夜晚的一次回答》)

“可以没有江山 但有青海高原/剩下安静的岁月/我们耕田种粮 有流水、有诗为证”(《可以没有》)

里尔克说过“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异乡,所有的故乡都杳无人迹……”从吉家湾、威远镇到青海高原,诗人回溯着生命的原点,弥合着实质与表象的差距,探寻着人生的高度,因离开而成长的生命形态,虽然再也回不到完全真实的原乡,但却可以在精神“异乡”流浪的旅途里重建心灵的依靠。生命,可以匍匐在谷底,亦能攀上险峰,大写的人,才能在“飞翔时抓住大地的衣角,做一个/弯腰的人,弯到和江山平行。”

他者的意义构建:对小人物的悲悯情怀

成熟,不应是善良天性的一曲挽歌,恰恰相反,真正的成熟,是可以回到悲悯的质朴。

在诗集《蓝调的刀锋》里,诗人的笔触总是愿意去描摹那些出现在他生命的小人物。无论是血脉至亲的爷爷、母亲、姐姐,还是恍然过客的站大脚 、打工的兄弟、低头行走的老人、金客、骑自行车的退休老工人、地震中死去的丈夫或妻子、捡垃圾的老女人和小女孩……这些在诗人生命长河里次第出现的小人物,是构建诗人意义世界的他者,是他整个诗歌世界的底片。这些在诗人的生命里在场的他者,从另一种维度规定着诗人的人生价值与存在。他从至亲那里感受人世间的温暖与关爱,在过客叠影的底层世界里,看到冷漠、疏离、虚幻、无常与顽强。强烈的现实沉重地叩问,触动诗人幽深的心弦。小人物的故事,在诗歌的世界里折射出生命的悲剧性,启发诗人用同情的目光巡览周遭的一切。

故去的爷爷,童年的姐姐,慈爱的母亲是诗人情感世界和意义世界里最闪耀的光芒。他们托付起诗人的生命基座,让他站在人性美好的基石上眺望世界和远方。

“爷爷 我带着一大筐诗歌来看你/希望你能给我一双穿透玻璃的眼睛”(《在爷爷的墓地里读诗》)

“请把我带走 交给我的母亲/我要安静地睡一会 在她的怀里”(《北方飞天空下》)

“在我们的心里只是一种水/灌溉着幸福的根基 让沙粒成为翡翠/我们的母亲 在一对银饰中诠释着全部的爱情”(《北方的天空下》)

“跳下车,我回到记忆和母亲的棉被里面”(《雪夜回故乡》)

“飞起来的时候,他想到的是/……/童年的鸟儿,姐姐的关怀”(《失眠者》)

“姐姐/在你温柔的河流里/我愿做水底的一块石头/请你牵着我的手/穿过蒿草丛生的原野”(《姐姐》)

这些取材于人生现场的生命气息,令人悄然动容。就像时间和记忆之河里的水草,浸泡愈久,愈加温润动人。背倚着亲情的诗人面向生活时,却无法在同他一样的兄弟姊妹身上感知到相似的幸福与美好。人情冷漠,人世间的沧桑诉诸笔端,褴褛的不再是衣衫,而是灵魂。

“楼宇间漏出的阳光,疲惫地割开/生活的伤疤。忙活了一天/晚上,他们还要按时回家。”(《站大脚》)社会底层民众的辛酸,触发了诗人生命内在的一种言说。写诗,让诗人获得自由的思想,却再也逃不脱词语的禁锢。“你将在词语的书写中抵达内心/在一盏灯的位置上投下背影”。(《威远镇的尘埃》)对生命的悲剧意识,是诗人由日常生活的判断出发而形成的一种对当下经验和情感的反应。西班牙著名作家乌纳穆诺曾说过:“如果我们没有经历或多或少的苦难,我们又如何知道我们的存在?”把目光投向生存或消亡在苦难中的小人物,衣郎的诗歌获得一种显而易见的“当下性”,一种对时代的无力感贯彻始终:无处安放的安宁,遥不可及的幸福,随时会破碎的稳定……社会层面的“异乡人”所遭受的孤苦无依的飘泊与困窘,远胜于诗人在精神层面作为“异乡人”所感受的压迫,这唤起了诗人悲悯的同理心,他力图用诗歌去弥补创伤,“用简单的词勾勒出孩子般的笑容/让葡萄般的心事,甜甜的/在梦境里画出远方妻子的等候/画出一个彩色的书包/送给你课堂上总是举着小手的儿子”(《打工的兄弟》)诗歌用词语勾勒的慰藉,是那么清浅,它改变不了个人与时代的一种基本关系。与此同时,诗歌作为一种精神幻象更改变不了时代价值匮乏的现实状态。但有抱负的诗人总是力图超越他所处的时代,“我弯腰,弯下目光/在泥土里刨,在词语里炼/噼啪作响的柴火里我看到过你的影子/你总是在暗处为我支起/活着的理由、写诗的理由/爱的理由以及温存的眼神”(《兄弟们在哪里?》)诗人在写作中重塑心灵,学习用更宽容、平和的目光面对生存的本质和真相,并企图借助神性维度的烛照来超越生命本身,获得一种精神重生。“我就是你不远不近的爱人/闪电般照亮你风雨的凌晨和那些/没有我的黄昏”。(《金客》)

在《所有罪恶之根》中,荷尔德林曾说:

“如果生活是全然的劳累,

那么人将仰望而问:

我仍然愿意存在吗?是的!”

意义世界是如此繁复,脱离诗的意义,生活依然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无以复加的偏执继续前行。不能在诗意里“栖居”的人生,依然可以仰望,可以将具体的生活当成一种诗意。

以“存在”介入世界:活在具体的生活之中

衣郎是一名土族诗人,却极少在诗歌里表达民族的物象。对于此,他的诗歌创作表现出一种更广阔的身份意识。他是一名诗人,并不愿意贴上类别的标签。他热衷于表现的生活景象是属于北方的、青海高原的。这种独属于北方的高原文化,在与读者分享陌生化的个人体验之外,也丰富着语言对存在的感知。“鹰飞过 翅羽翻开大地的瓦片”(《北方的天空下》),“你打马归来 看不到旧时情人”(《将我的名字抹去》),“父辈们在高原上迎风造屋/阻挡陡峭的寒冷/从西风口翻越秋天”(《秋韵》),“我需要千亩良田,种植小麦、果树、棉花”(《王者之歌》)……这些诗的语言带领我们飞翔在空中,驰骋在草原,伫立在山巅,匍匐在大地,对世界物理层面的存在体验,是通过语言完成的。语言为我们在异乡创造出一种崭新的存在,似乎,我们离北方不远,离青海高原更近。

事实上,只是诗人代我们生活在北方和青海高原的具体生活之中。只有他才能在心之草原上放牧诗的语言:“生命的羽化 水的支离/如何放牧这一枚枚落叶抵达心之草原?”(《一棵枯老的树》),“一整个夜晚,我在用词语累积时间/我开始在秒针里找到奔跑的感觉”(《沉默》),“我曾经写下过什么 还将怎样穿过青海高原/在生活流离的缺口/我写下‘痛’有人会送我一个伤口/我写下‘梦’但那绝不是自由”(《月夜》)。诗人的诗歌视角从具体生活的细微处延伸向意义的远方:椅子、黑暗的管道、红梅牌香烟、早晨七点的公共汽车、第八次面试的时候麻木的脸、酒精中漏掉的光阴、松柏柳的棺材、跳楼价的青菜、穿着土族花袖衫的女人、屯田的锄声……无论生活是拮据还是琐碎的,命运之手怎样蛮横地推着我们向前走,诗人总是义无反顾地回到生活本身,从容地安排言语与修辞:“我提起一捆青菜/一捆生活的甜蜜与忧伤/熬汤 写诗/凝固没有外壳的声音”(《声音》)。

在有些诗篇里,衣郎的言语具有特定的修辞面貌和情调,这是诗人出于一种深切地想与对象进行一种对话式交流的真实状态。诗人选择一种言语并赋予其独特的情感基调,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为了表达自身存在与这个世界的一种关系。西尔维娅·普拉斯是上世纪中叶美国自白派诗人代表中最有灵气的一位,虽然年近三十出头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其才情斐然,是衣郎非常喜爱一位世界诗人。在衣郎写给普拉斯的几篇诗作中,寄托了诗人与诗人之间灵魂的共鸣与互在,“他亲眼目睹了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死/至今害怕在她诗歌的煤气味里中毒/应该有一次交谈抵达内心深处”(《挽留》),“真想以死来照亮你身后空荡荡的背景”(《那个比我年长的女人》)。对于诗人而言,若有个诗人可以让你无法自拔地感同身受,无疑是幸运的,来自另一个灵魂的文字和语言可以照亮无边尘世的黑暗与麻木。“每年的十月 我早早升起火炉/读你的诗,和你在词语里一起讨论”(《普拉斯说:她冷》),诗人在想象的对话里,陈述孤独,遭遇普拉斯,感知诗的爱情,再反观自身对诗歌的痴迷与疯狂,从而确认自己的存在,在诗的语言中的存在。这样的存在是如此隐蔽,仿佛只有借助普拉斯的决绝离去,才能真正说出存在的意义,让那些隐没在时代贫乏之下的痛苦、死亡和爱情的本性逐渐敞开、澄明与照亮。“死亡平白无故地降临到他们中间/普拉斯站了起来/打开窗户 向女佣人要水喝”。(《时间的恐慌症》)

在单方面的对话中存在,也并非诗人存在的全部。词语,可以成为诗,但诗不能包办语言。面对日常生活的各种不确定与杂乱,诗人经常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诗歌里永远放置不进去的词语”(《失眠者》),“我站在墙角 支起锅炉/烧煮硬生生的词语”(《放弃》),“整个八月 日子像水一样汽化 在体内升腾/我像一个稻草人 田园的守望者/头顶破草帽 身披破塑料/被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嬉戏 一声不吭”(《整个八月》)。

当诗人无法用语言去感知存在,诗就被置于一种相对虚幻的境地,对真实的渴望,促成了诗人转向依赖一种更加确定、笃实与恒久的意象。对于铜这种金属物质的痴迷,是诗人面向虚无时一种坚毅的姿态:“你总是与铁为伍,坚守执着/头枕江山无限,构建灵魂的铜墙铁壁/……/让他们说去吧/说我们铁石心肠/说我们在雨水里也不锈蚀的命运”(《铜叙述:与铁为伍》),“谁来擦亮这块生锈的青铜”(《时间的恐慌症》),“铜兄弟,你取走了我十年的光阴啊/提前把最美的人世间留给背影/我总是想靠近一种坚硬,在生活里/淬炼出质地醇厚的美和彻骨的痛”(《兄弟们在哪里?》)诗人似乎是通过对这样一种意象的靠近,寻找精神世界的坚定拥护者。写诗也好,吟唱也罢,诗人归根究底是这个世界孤独的守护者,他守护着世间仅为少数人识见的真理、信仰与爱,他嘲笑功利,痛恨虚伪,切齿冷漠,他时而坚定,时而彷徨,只有言语可以唤醒他,只有诗歌可以拯救他。

诗召唤着诗人挣脱外物对心灵的重重遮蔽,重新发现本真的存在和自由,继续写吧,让诗带给我们真实的幸福!

(作者单位: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1.衣郎:《蓝调的刀锋》,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年版。

2.出卖零散力气的农村劳力

3.参见海德格尔:《诗·语言·思》(彭富春译),第82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91年版。

4.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孙周兴译),第110页,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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