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缘浅,三生石下刻离别
2015-10-25唐嘉婧
◎唐嘉婧
情深缘浅,三生石下刻离别
◎唐嘉婧
他叫王元泽,是王安石的儿子。多年后,他孤寂地隐没在父亲的盛名背后,无人知晓。但当年繁华靡丽的汴梁城里,无人不知王元泽的大名。
他少年及第,孤傲睥睨。像他这样的人原该一生肆意,却偏偏遇上了庞荻,于是生命里便多了份绮丽与哀婉。
一年春天,汴梁城外的梨花次第盛开,王元泽携好友一同踏青,行至水边时,远远看见桥上走来一群女子,她们说说笑笑,其中一位尤为出众。她撑着素色油纸伞,安静得仿佛融进了背后的烟柳画桥里。
于是王元泽痴痴追随着她的身影,终于在一个转角忍不住喊道,姑娘留步。于是她回首,看到了他……春风吹起,眉眼弯弯,那一刻的蓦然回首凝结成所有烟雨朦胧的相思,凝结成王元泽一生绕不开的情劫。
回到家中,他急切地派人打听,方知道那姑娘名叫庞荻,是庞公的女儿。
庞公在官场上与王安石不和,这段姻缘一开始就遇到了阻碍。于是,他一次次地拜访、说请、提亲。终于,他的一阕《倦寻芳》打动了庞荻。庞公长叹,只得同意了婚事。
一朝梦好,月圆情归。
庞荻嫁去王家的隔年,庞公便辞官还乡了,他到底是不想让女儿为难。亲人的离去让庞荻终日不乐,是夜,他紧紧抱住妻子,在她耳边许下埋藏在心底的承诺。他说,要给她一辈子的幸福。
王元泽是心怀大业的男子,却每日为庞荻画眉。她的眉如远山,眼里有朦胧的水气,每一次注视都是满心的悸动。
那时王安石的变法已逐渐展开,王元泽的工作也多了起来。多少个夜晚,他在灯下奋笔疾书,她便安静地陪着他,心里却是乱乱的,忍不住要悄悄抬眼看他。昏黄的灯投下重重叠叠的影,他的每一次皱眉都让她的心辗转起伏。偶尔转头,望见窗外树上的皑皑白雪,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个春日。满树梨花的日子里,王元泽站在桥下喊她,她虽心里羞怯到底还是回了头。
变法进行得如火如荼,王元泽常常彻夜忙碌。庞荻虽是闺阁女子,却懂得官场艰险,不由为夫君担忧。
旧党的攻讦和变法的不顺总令王元泽失望。终于有一次,他在未跟父亲商量的情况下威胁旧党,却被对方抓住了把柄。
宫里的消息传得很快,庞荻一直焦灼不安地等待着。那天,她等到很晚才看见他回来。回到家中,王元泽还未开口,她便抱住了他。
以后的日子越发难过,圣上怀疑他,父亲斥责他,同僚疏远他,现在他只有庞荻了。
但是他越想放下过去的日子,那些思绪就越发肆意地侵扰他,金銮殿上的寒冷目光,日日伴君的焦虑,还有儿时就立下的志向……渐渐地,他变得疯疯癫癫。
王家请来最好的大夫,但诊断结果让人心惊。那个骄傲的王元泽患上了心疾,大夫说,这是疯病。
心疾并不致命,但无论庞荻怎样照料,王元泽的身体就这样一日日地损耗下去。他打了她,也弄伤自己,一场病发作起来就是一天一夜。倘若他一直疯着也是好的,但往往会有清醒的时候。一旦清醒,又是无休止的内心折磨。
他是王元泽,是那样骄傲的人,曾经让整个汴梁城都为之瞩目。现在却只能变成一个疯子,一个废人,一个所有人都害怕的怪物。
庞荻不怕他,多少岁月里的风霜雨雪都被那个坚强的男子挡在门外,现在终于轮到她守护他了。便是疯了,这个男人也总是念着变法。她流着泪点头,陪他说胡话,陪他闹。
青纱帐里陈年的药味混杂着她的薰香,王元泽闹够了便沉沉睡去。抚着他疏朗的眉目,庞荻觉得,仿佛只有睡着了,他才能拥有真正的安闲。他的夫君成名太早,也太累了。
照顾这样的病人远比常人艰难,庞荻日日辛苦照看王元泽,形容越发憔悴,但王元泽的心疾却越来越严重了。有时他从疯癫中醒来,看见身旁一日瘦过一日的庞荻,心里苦涩不已。现在的他已成为庞荻的累赘。真正懂得爱的人也懂得放手,他决定给庞荻一条出路。
一天,王安石来看望他。他避开庞荻,对父亲说出自己的安排。他说得很费力,一字一句都像刀刺在心口。他想让庞荻改嫁。夫未死而妻改嫁,在儒学昌明的宋朝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但他就要去做这件事。
他的眼神如此清明,仿佛从未患过心疾,再不需要解释,父亲都懂了。王安石为庞荻挑了很好的人家,又将她认作义女。
庞荻再嫁那天,家里热闹非常。王元泽一向是不爱填词的人,词乃小道,男儿心中总该是家国天下,河山万里。可如今,他倒有些理解那些词人的心境—爱怨痴缠,终是情深难解,于是提笔填了一阕《眼儿媚》,那是与她最相宜的:“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方写了半阕,笔墨未干,门外响起庞荻的声音。
她躲开看管的婆子来到他房前。她只想一直陪着他,但现在他却连这么一个小小愿望都要夺走。
庞荻在门外唤他,声声泪流,他从来没见她那样哭过,手上的纸拧成一团。但他知道,他什么也不能做。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守护她了。
送嫁的仆妇赶来,门外的声音终于消失,她走了。
王元泽忍不住开窗,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庭园深处,就像他们初见时的样子。然而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于是小心翼翼地描摹她的样子,乌发、长眉再到那双明媚的眸子,仿佛是要刻在心里,一生一世。
梦里总有无数梨花簌簌开放。她站在桥头,撑一把伞,笑脸盈盈,于是整个春天都是梨花飘落的声音。汴梁夜梦箫声起,重楼不解相思意。那时他真的以为能够给她一生幸福,但凡人七苦,何尝猜得透命运无常。
王元泽在那年冬天去世,临走前,终于把那一阕词补全。他说,“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