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位
2015-10-24⊙文/陈鹏
⊙ 文 / 陈 鹏
一
第四次了!
事不过三的训诫在我身上完全失效。我那辆1.6排量的嘉年华,在小区里接连遭殃,这一回,引擎盖和车门的划痕像白花花的肋骨。小区保安队队长罗坤照样板着马脸,说唯一办法是报警,并且说,物管崔主任还是没工夫接见我,他忙得要死,为业主的事情快跑断腿了。
“我来了不下十趟。”
“有人来了不下五十趟。”
我瞥一眼墙上崔某照片:黑眼镜,大下巴,像沙皮狗一样直视每个来访者,目光呆滞凶狠。
“物管主任不该为我们操心?”
“该,但是,”罗坤说,“打个比方,物管搞好卫生是为了让你们不容易生病,可你生病了肯定不找物管吧?你找的是医院。”
我暗自骂了句脏话。
我没买车身险。之前倒是扔了好几千。一直心存侥幸呢:运气不至于狗屎那么糟吧?
就这么糟。
噩梦。没完没了的噩梦。
二
孩子被大铁环箍住,铁环四周安装了滑动小轮。不用仔细瞧就能发现他的残疾——小儿麻痹后遗症,两腿没法站稳,只能趴在铁环车上靠它挪动。孩子两眼分得很开,脸蛋脏兮兮的;穿一件蓝色牛仔服(背上印有雪山),一条印满LOVE的牛仔裤,一双黑胶鞋。他张开嘴巴:“呜啊——呜——”他的妈——那个卖水果的健壮女人,抬头喝骂:“叫什么叫,吃过饭了,还叫!”
孩子像鸟一样扑腾,铁环车带他穿过商业街,行人纷纷避让,对这小子既同情又厌恶。我老婆刘盐猜测孩子的病根是他亲爹——水果店小老板的丑陋猥琐。听口音他是云南宣威人。我们经常在他的店里买些水果。他的红富士不错。再说,某种程度上,我们似乎帮了孩子。傍晚的小区商业街乱糟糟的。我们回到家,打开电视,谈论孩子。
“太可怜了!”刘盐每次都摇头叹气。
“没办法。”我的台词也差不离,“不是所有孩子都漂漂亮亮的。”
“多大概率?生一个这样的孩子,概率是——”
“别想了。”
“我害怕。”
“不会的。我保证。”
“你拿什么保证?你验过DNA?”
“我们要个女孩吧。”我说。
她盯着我。
“我说的是那个孩子。”
“我说的也是孩子。”
我和刘盐结婚七年,一直没要个孩子。没法解释三十七八岁的两口子,为什么还不要个孩子。在刘盐看来,养孩子太难了,一点也不比我们重生或死掉更容易。但变化还是发生着,想要孩子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可我不能逼她。不能。七年了,真不容易。
“看看,他们怎么对付他的?”刘盐说,“像对付一条狗。”
“女人还行,男人很凶。”我说。
“一条流浪狗。”
“好啦好啦。”
次日我们在水果店待了很长时间。孩子缩在阴影里,歪着身子推动铁环车,小铁轮刮擦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响声。女人盯着一台巴掌大的电视机,男人埋头清理水果,他脸色阴沉,咬着牙,像犯了痔疮的杀猪匠。
我大着胆子问他:“你儿子?”
男人抬头看我:“是。八岁了。”
“二年级?”
“对。我每天送他上小区学校。”
我有些惊讶。
“他能写名字哩。”男人从抽屉里翻出纸笔,走向男孩,塞他手里:“写,你写,写你的名字。”
孩子软绵绵的右手抓住铅笔,再伸左手,压住信笺。白纸雪亮刺眼,他瞪着眼睛一笔一笔往上写。
“行了。”男人一把抽掉纸笔。孩子扭动着,呜呜大叫,铁环车向前滑去。纸上的笔迹像蚯蚓,不可能是一个名字。男人把纸笔塞回抽屉。女人突然大喊:“回来,你给老子回来,要滑下去啦。”
男人挠挠头:“其实,我没给他起名字。”
“没有名字?”
孩子在斜坡前停住,嘴里的呜呜声很快变成高高低低的啼哭。女人不耐烦地操起苍蝇拍敲打桌子,骂:“哭什么哭!那么多人看着,你好意思哭?”
男孩止住哭,冲火辣的太阳张大嘴巴。
三
都因为我们没有车位。
小区建于三年前,我们搬来的时候空荡荡的,但三年来住户像蝗虫一样暴增,车库、车位很快被抢光了。深夜我经常失眠。刘盐的气息像兰草或文竹,我关了灯也能闻到,且有增无减。
“早该买个车位吧?”我说。
“拿什么买?把车卖掉才能买个车位。”她说。
“饿吗?”
“不饿。”
我起身走向厨房。从窗口可以看见白色巡洋舰霸占了楼下我的惯用车位。在它后方,夏利、本田、丰田、大众、奇瑞、雪铁龙,像病菌一样侵占主干道、次干道和花台边。夜里,要比白天看得还清楚。
“我们的车位没了。”我说。
“我们本来就没有车位。”
“是该买一个的。”
“去偷?去抢?”
“是啊,是啊,我们花光了一切。”
“就是。”
“没有车位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
一些光线在窗台上摇晃。淡白色,像干巴巴的精液。
“这样下去,也没什么不能对付。”
“就是。”
“就是嘛。”
“饿吗?我给你煮碗面?搁醋吗?”
“我说过了,我不饿。”
我动手煮了一包方便面,大概放置太久,嚼上去像粉笔。我三下五除二吃光它,返回卧室,刘盐催我刷牙,屋里全是劣质方便面的气味。我说我刷过了,她说那是在你吃面之前刷的,你必须重新刷一下。我同意了,起身去了卫生间。没刷几下,白瓷盆里出现带血的泡沫。我有些吃惊。哪颗牙出了问题?或者,舌头?牙龈?
次日的动静十分响亮,像一群野猪搞出来的。保安们手拎油漆桶和毛刷,在小区空地上画出一个个白方框,明确标示了停车位。
我叫醒刘盐,一起趴在窗口仔细瞧。终于,一个看起来年过花甲的老保安操着扩音喇叭宣布:从今往后,凡是不按车位停车的,严肃追究。
严肃追究?
老保安继续喊道:“车位每月三百。名额有限,欲购从速。名额有限,欲购从速。”
“买吗?”我问。
刘盐轻轻摇晃身体。
“买吗?”
她的表情已经很说明问题。
“昨晚你停哪儿了?”
“外面工地啊。脏得要命。”
下午,情势发生重大变化:到底哪个方框属于哪位车主,还没个明确说法。狡猾的巡洋舰用大红油漆在楼下写了车牌和“固定车位”,车主们群起效仿;但很快遇到麻烦,交了钱的人坚持说,现在车位是他们的。蓝色QQ的车主就嚷嚷着,车位不再属于巡洋舰,更不属于嘉年华。两个肥胖的车主没吵几句就打起来。一伙刚下班的男人女人纷纷围观。可没打几下就僵住了。原因是巡洋舰车主突然发现QQ车主是隔壁邻居,还顺口叫出了他的名字,QQ车主十分愕然。人群一阵哄笑。
“我们怎么办?”
“随便。”
“不买车位?”
“不买。”
“物管会管他们吗?”
“他们什么都管。”
刘盐说她今天还发现很多车主弄来红色锥桶,一个个戳到车位上去。还有的人一气买两个,用铁丝和麻绳拴住,一前一后霸占车位。她这么说的时候我并不当真,后来果然发现无数锥桶像密密麻麻的核弹头遍布小区,我只能开着嘉年华跑得远远的,像偷腥似的临时占用某个空位,祈祷车主千万别回来。否则,我只能去门外工地将就了。
“真不买?”
“不买。”
刘盐最近的油画有些古怪,说话也有些古怪。阳台上的画布俯瞰小区,画面要么深黑,要么铅灰。后期印象主义,野兽派,达达主义,表现主义?怎么定义都行。到处是丙烯的呛味。
“你找过物管了?”刘盐问。
“找了。保安队队长罗坤说……”
“物管的头不是姓崔吗?”
“根本找不到他。”
刘盐一脸愤怒。
“我说我已经交过三百了。他说,那是小区道路占用费。他说,你虽然没有车位,可绝大多数时候,车子也没停到小区外面吧?那就是道路占用费。”
“哼!”
“我说,我身为业主的权利是,交了钱,就该拥有一个临时的车位。但他说,权利的前提就是车位。没有车位,哪儿来的权利?我告诉他,得到一个车位就是我的权利。”
“对呀。”
“唉,他说,获得车位只是权利的开始。”
我无助地望向她今天完成的大作:向日葵伸向天空,有章鱼似的东西横在角落里,没有人物。她从不画人物。
“画的什么?”
“小区。”她说。
我说我看不出来。
她说当然,你当然看不出来。
两天后,我的嘉年华总算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儿童乐园肮脏的垃圾堆旁边安全停下,一连待了十多天。
四
我的车首次遭殃,大概因为占了别人的车位。
嘉年华右侧车门伤得很深,一个潦草的“Z”,似乎暗示伟大的佐罗。傍晚,一辆樱桃色英菲尼迪咆哮着驶入车位,像大鲨鱼一样停稳,一个窈窕的长发女子下了车。白长裙,硕大的墨镜遮住脸。
我指着那个“Z”。她摘下墨镜。
“你的意思是,我干的?”
“昨晚我停你车位上了,所以……”她真漂亮啊!
“我说嘛,你老人家害我不得不停到中心花园,三十块钱一晚,还没找你报账呢。”
“抱歉……那会是谁?”
“你问我?”
“……”
她笑了:“我建议你调看监控录像。”
她当着我的面脱下平底鞋,露出整齐雪白的小蒜瓣似的脚趾,换上亮闪闪的银色高跟鞋,大步走开了,脚步声噼啪直响。我从未在小区里见过她,顶多三十出头,身高一六五以上。幽香不是香奈儿就是迪奥。我望着她消失在23栋4单元,和我的21栋紧挨着。
我穿过商业街,经水果摊、服装店、小吃店,趴在铁环车里的孩子像木偶一样滑动,嘴里发出咕咕声。女人待在桌子后面看电视,男人不见踪影。傍晚的光线十分柔软,几棵杨梅树绿得发黑。男孩突然抬头看我,目光像摇来晃去的水。我低头前进。人流渐渐密集,男人女人涌入蔬菜店、熟食店、小吃店,像贪婪的打劫者。
一个肥胖的物管女工接待了我,她拨打了保安队队长罗坤的电话,说他马上赶到。你不是第一个,胖子直摇头。大概十几起啦。没办法,没一点办法。她同情地望着我,伸手拽拽粉色衣领,让它敞得更开些。
“是我占了别人的车位。”我说。
“谁的?”
“我正想请你帮忙查查呐。”我呵呵傻笑。
她在键盘上敲打,说:“23栋4单元501。吴月。口天吴,月亮的月。”
匆匆赶来的罗坤没穿保安服,看上去像个地痞。
“好几起了!我们怀疑是团体作案。”他带我去了监控室,点一支烟。昨夜的监控视频画质太差,一切都模糊不清。罗坤拼命抽烟,我头昏脑涨。半个小时过去了,一无所获。“算了。”我说。罗坤挠挠头:“不好意思。设备落后,人手不够啊。你想,全小区一千多辆车,我们才十三个保安。才十三个,尽快买个车位吧。夜长梦多。”
“物管不给个说法?”
“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我返回家里,刘盐待在阳台上专心画画儿。我站她身后说了说事情的经过。她一声不吭。
“算了,”我说,“不会有下次了。”
她瘦了,肩胛骨从米色毛衣下面凸出来。
我仍看不懂她画了什么。一朵白云被她来回涂抹,渐渐变成深灰色。我返回客厅。能看到对面23栋4单元501大大的弧形玻璃窗呢,白窗帘后面人影绰约,无法确定是不是吴月。她一个人,还是和她男人住一起?
五
这男孩让刘盐着了迷。
男孩的活动毫无变化——除了待在铁环车里,还能待哪里?从这头滑向那头,再从那头返回这头,之后,他停下来仰望蓝天,嘴里嗫嚅着,像个诗人。女人大吼着让他不要待在太阳底下,不要从斜坡上滑下去。他全听得懂,也全部照办。刘盐低下头,似乎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周五黄昏,购买水果的十来个人排起长队,刘盐排在队尾。男孩待在斜坡上。我正挑挑拣拣,猛听见刘盐一声大喊。我冲出去,问她怎么啦。
刘盐满脸通红。是的,那个男孩,鬼使神差滑到她身后,用他瘫软的手握了握刘盐的手。刘盐的叫喊是下意识的。现在她想甩开他。可这只绵软的小手居然十分有力,刘盐的手被死死黏住了。女人跳起来直奔男孩。“松开,松开!”她大声呵斥。男孩毫无反应。她使劲拽他,掰他,突然给他一耳光。声音清脆响亮。孩子松了手,瞪大眼睛,仿佛难以置信,接着扯开喉咙号哭,嗓门大得惊人。“哭,哭死你!你脑子进水啦?”女人骂。
刘盐告诉女人她没事,别骂他,千万别骂他。女人似乎没听见,不依不饶抽他的手心。大家都劝女人。她总算住了手,气咻咻地回到桌前。孩子不哭了,张大嘴巴蜷缩在塑料雨篷的阴影里,呆呆望着刘盐,满脸都是泪。
男人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女人说,你儿子惹是生非呢,居然敢拉那位大姐的手!
“没事,没事。”刘盐再次表态。
“小狗日的,活腻了!”
我想拦住他却被他灵活摆脱了。刘盐继续说:“真的没事,没事!”
他直奔男孩。十几个人齐刷刷看着他。
他蹲下来,两手撑住铁环车。男孩张大嘴巴,望向刘盐的目光被男人的后脑勺切断了。男人站起来,走回店里。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后来刘盐告诉我,那只小手像老虎钳子一样有劲呢,甩都甩不开。“他碰我的时候我吓坏了。我那么一喊,他一把抓住我,攥得紧紧的……我挺难过的,我真挺难过的。”她眼里涌出泪水。
“好啦,好啦。”
她望着我,像初恋时那样。“他小手凉飕飕的,就像一块苹果皮。你告诉我,老李,他的手为什么那么凉?”
我无法回答。
六
我和刘盐找到一个画了框的车位。
是的,没交钱,但我们找到了车位。一个还没售出的车位。刘盐建议我写上自己的车牌号。换句话说,我的嘉年华在小区里遭了殃,难道无权配发自己一个临时性车位?
我们站在双人床一般空旷的车位上,能听见对方的怦怦心跳。这里偏僻幽静,惊讶于小区还有这么好的地盘,就像为我们量身定做的。现在就差一只锥桶了——大红色,高五十七公分,锥底直径二十公分,全国或者全世界统一标配,它才是车位的拥有证明。街心花园里就有十来只,它们属于三个老保安。街心花园仍是少量流浪汽车的临时停放处,每次收费三十元(二十四小时)。我亲眼看见他们买来锥筒,将每一个车位布置得井井有条,每晚都在收钱。缴费的业主要么晚归,要么永远无法拥有一个正当车位。当然,嘉年华也曾经在那儿混过几夜,经过讨价还价,最终以每晚二十八元成交。如今,三个老家伙都抽上精装红塔山了。
“就上街心花园偷一只吧。”
我吓了一跳,刘盐却兴奋得像个孩子,两眼闪闪发亮。
“走不走啊?”
她跑起来了。
傍晚突然降临的细雨让路灯光亮如水银。街心花园岗亭刚换班,一个老家伙缩在角落里看报纸,另一个机动保安坐在廊下打瞌睡。在四五个临时车位上,十来只锥筒惨亮。我和刘盐头发全湿了。她走向车位,一片楼房阴影覆盖了她。我溜进黑暗,攀上花坛,夹竹桃洒下的雨水灌进领子,真冷。岗亭里的保安一动不动,廊下打盹的保安突然醒了,睁眼盯着刘盐。我的心咚咚跳。
“喂,你……下雨啦!”
“出门的时候还没下呢。”她摊开两手。
“你哪栋的?”
“21栋。”
“快回吧。”
“不想见我老公那张臭脸。”
“嘿,感冒发烧不是闹着玩的。”
“不用管我。”
“行啦,行啦。我有伞。两口子嘛,哪有不吵的。你等着。”
保安起身走向值班小屋。刘盐猫腰抱起一只锥筒朝我扔来。它在空寂的雨夜发出噼啪脆响。岗亭里的保安连头都没抬。我搂住这个滑溜溜冷冰冰的塑料玩意儿,跳下花坛飞奔。刘盐紧紧跟上。曲折的弯道、坡地和小巷仿佛迷宫。终于找到我的嘉年华,我们哈哈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锥筒像儿时电影里被游街的老地主戴的高帽子,我把它举到头顶。刘盐笑了很久。
雨势渐大,我们不得不紧紧拥抱。雨水顺着刘盐的长发淌下来,我们待在彼此熟悉的气息之中,掺和着奇异的凉丝丝的水味。她湿透了,我越抱越紧,远处灯光朦胧。我们退后又凑近,四脚紧贴,在滑溜溜的水泥地面上来回移动,移动。就像提防着深渊。
“我能亲你吗?”我说。
“不行。”她说。
“真的吗?”
“真的。”她笑了。
七
早晨我移出嘉年华,将锥筒戳上车位;刘盐买了白色喷罐漆,在这片坚硬的水泥地上喷写:“云A010CP,固定车位,占用违法!”最后,我们搬出家里一只老掉牙的方凳,用一根粗大的麻绳将锥筒和椅腿绑在一起。
真像那么回事了。
晚上开车回来,它就在那儿呢,粗糙,冷漠,霸道。前后左右的车位全被占满,唯独我的车位空着。车位。我的。夜里,我和刘盐多喝了两杯,顺势倒在昏暗的沙发上做爱,说了一大堆甜言蜜语。半夜我突然醒来,开始担心我的车和那个假造的车位会不会出什么问题。我叫了两声刘盐,她哼了哼,算作回答。我默默穿衣下楼,直奔车位。
没事,一切好好的,车位被嘉年华完整占有,似乎先天就属于这里,锥筒和破凳子结成的联盟就待在车身和墙壁之间,明早,它们将被重新摆放出来。回到家,我抱起刘盐直奔卧室。她赤裸的身体黏糊糊的。我贴着她躺下来。冰凉的气息惊醒了她,她掉过头搂住我,像七年前那样轻声呼唤:老李,老李……
次日一早,刘盐将我送到新的车位才停步,站在一棵冬青树下冲我挥手道别。
我走向嘉年华。
我站住了。一道全新的深深的划伤狠狠捅进眼底。
八
没法确定什么时候要个孩子。日期无限推后。这带来深深的乏力感,似乎我们无能而不是拖着不办。我和刘盐小心回避着。究其缘由,竟然没法说清。是刘盐在她的青春年代怀过某个小男生的种?或者,是我潜意识中觉得孩子是未来生活的最大敌人?天知道。
男孩,小儿麻痹后遗症的男孩,吸引着刘盐。我呢,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但渐渐被刘盐感染,觉得这孩子可怜,竟萌生了某种羞愧,仿佛我们也该对此负责。——瞧,差不多睡觉之外的一切时间,他被大大的铁环车套牢,只能在水果店和斜坡之间的短短二十米内滑行;反复经过的地盘只有方形地砖、咖啡色的墙、红色鸡冠花、手机套餐广告牌。没完没了。
我们试着接近他。
“你好,”刘盐摸摸他湿漉漉的额头,“你没有名字?”
⊙ 于 坚·大象1本期插图作者 / 于 坚:诗人。“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等。摄影开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系列摄影作品曾获二〇一二年美国《国家地理》全球摄影大赛华夏典藏奖,并在西班牙、台湾、澳门、昆明、长沙等地举办摄影展。
“呜啊——呜——”
“真的没有。”女人说。
“为什么?”
“为什么要有个名字?”
孩子咧嘴笑了。
我们抵达街心花园回头张望,他还在那里,两腿像尾巴一样划拉着。
“可怕啊。”刘盐说。
“可怕?”我说。
“他们生了他,又讨厌他。”
我没吭声。
“连一个名字都不给他呀!”
“不就一个名字嘛。”
“你听说过谁没有名字吗?哪怕是条狗。”
她怔怔望着地面。我问她怎么了,她看看远处,又看看我。
“老李,你说,那两口子,会不会杀了他?”
“你疯了!”
“那目光呀,恨不能把他切碎了,冲进马桶。”
“你恐怖片看多啦!你要是闲得慌,可以试试十字绣、瑜伽什么的。”
随后的一个多礼拜,刘盐被这念头缠住了。如今掐死婴儿的偷车贼、打死孩子的亲爹妈,常常爆出新闻。他们,两个来自宣威的农民,就不会杀了残疾儿子再生一个?否则,他们就该擦擦他的脸,为他换身干净衣服,买一双像样的鞋。
“他这样子,和一条狗有区别吗?老李,有区别吗?”
刘盐的眼眶又湿润了。
我无法回答。
九
这是谁干的?
第二次惨遭黑手。无法想象这类极小概率事件会继续上演。得罪了什么人?这小区位于昆明东三环,数千住户大多从云南地州迁来,除了几个商业街老板和物管的几个男人女人,我连对门邻居都不认识,哪儿来的摩擦?
吴月。就认识吴月。
我直奔物管大楼,姓崔的仍不见踪影,罗坤见了我就无奈苦笑:“你咋这么倒霉!”
“第二次了!”
“你报警吧。”
“你们保安干什么吃的?”
“尽力啦。”
“放屁!”
“你告我吧。”
“我会的。我还要告你们保安中饱私囊,倒卖车位。”
罗坤吃了一惊:“倒卖车位?”
我说了说街心花园保安——也就是那三个老家伙,正利用手头资源大发横财。“会有这种事?”他看着我,口气软下来,“问题是,你有证据吗?哪个车主会投诉好心租给他们车位的保安?”
“暂时没有。”
“我说嘛。”
“我揭发你们。”
“欢迎!揭发了才好呢,我就不至于累得像狗一样还被业主欺负了。”
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
“临时固定车位必须掏钱。你再考虑考虑,剩下的不多了。”
我大步往外走。
“嘿,指不定还有第三第四次呢。”
“你威胁我?”
“是提醒你。”
“是你们干的?”
“你疯了,我们的职责是保卫业主人身和财产安全。”
路过街心花园,几个老家伙冷冷盯着我。其中一人叫住我说:“你,你没交过钱。”
“什么,你说什么?”
“你占了车位,可你没交钱!”
我当即否认。
“莫抵赖了,你的事情,我们都晓得。刚空出来的呢,原来的车主搬走了。今天已经找到买主。所以……”
“我操。”
“你就买一个吧,街心花园还有车位。被你占住那个也行。”
我盯着他浑浊的眼睛:“死也不买。”
这天晚上没一点胃口。刘盐煮的一锅速冻水饺没吃几口全剩下了。我们呆坐着。刘盐咬着指甲,厨房乱得不能再乱。光线一点点暗下去,谁也没起身开灯。门铃猛然响起。我抓起可视电话,三个穿灰色制服的老保安挤作一堆,像烧焦的老鼠。
“你好,我们想找你谈谈。”
三人进门后十分局促。下午找过我的那个,像是他们的头儿。另一个胖一些,第三个瘦瘦高高的。带头这位在沙发上拘谨地坐下,另外两个分别站在他身边,一点也看不出保安的威武之气,倒像三只臭虫,三个小偷。
“是这样的,”带头保安说,“罗队长找我们了,说你告诉他,我们在倒卖车位。”
“是。”
“哎,车位如果不卖给业主,卖给哪个?”
“你没有证据。”胖保安说。
“而且你也不晓得,如果没有许可,我们就算有一百个胆……”瘦保安说。
带头保安打断他:“我觉得吧,业主、物管、保安,少了哪个都不行,是吧?两位还是买个车位算了。看在你们车子被划的分上,七五折,九十块,发票我都带来啦。”他掏出一沓收据。
“我们已经交过钱了——每月三百。”刘盐抗议。
“不买。”我大声说。
“那你的车,很可能还会遭殃。”胖保安说。
“停放街心花园多好,被划的可能性绝对为零。”瘦保安说。
“我们轮流守着。我保证。”胖保安说。
“否则你的车永远存在被划的危险。”带头保安说。
“出去!”我说。
“请你考虑考虑我的建议吧,每个月也就九十,这点钱对两位来说算哪样?可对我们来说就不一样了。我儿子今年上大学,我凑不够学费;喏,他,”他指着胖保安,“他家牛死了,媳妇跟人跑了,小儿子先天性心脏病,这九十块能派上大用场。喏,他,”他指着瘦保安,“四十六七了还没老婆,跑来昆明打工被骗了七千块钱。这不是闹着玩的,是全村老少爷们儿凑给他的,他咋还?每个月我们就六百来块工资,你说,我们咋还?要吃要喝要生活吧?偶尔还要找个女人吧?……”
这话发挥了作用。我和刘盐不得不去了阳台认真商量,最终决定,不妥协,绝不。我告诉几个老家伙,他们的遭遇令人遗憾,但原则就是原则。这就好比,楼房是钢筋混凝土做的,不可能用沙子和泥巴来做。
“原则,”带头保安长叹一声,“原则是人定的嘛。”他起身往外走。两个保安跟上去,一脸苦相。“理解万岁啊。你们咋就不能理解呢?房子,当然也能用沙子泥巴来做嘛,你们没见过农村里的土坯房?”
他们推开门,走出去。
十
我独自出门,溜达一圈回到楼下小花园,坐在长椅上静静等待。究竟等待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木棉花被风掀动,落叶在水泥地上打滚。没有鸟。一只也没有。反倒有几只鸡,被人养在门前空地上,比猫还大。后来响起英菲尼迪的猛烈咆哮,它远远开来,稳稳停下。吴月下了车。白T恤,牛仔裤,扎一束又黑又亮的马尾。
她笑了:“车又遭殃啦?”
我十分诧异。
“脸上全写着呢。”
“有何指教?”
“买个车位吧。”
“我交过钱啦!”
“你啊,死倔。”她说,“待会儿过来坐。我让我老公沏壶好茶,帮你约几个朋友——他们的车也老遭殃。真同情你们。”
老公?!
“晚九点,恭候啦。”她说了单元和门牌。其实我一清二楚。
晚上本想带刘盐去的,临了又改了主意。我告诉她,我碰上几个同样倒霉的车主,大家找个地方想想办法。她祝我好运,丝毫没有跟来的意思。我下了楼,从街心花园两个老朽贪婪的保安身后绕行五分钟,返回23栋楼下。我抬头仰望,客厅开着灯,一轮圆月蹲在屋顶。我的心咚咚狂跳,突然满怀愧疚。之后,我走向3单元,调整呼吸,按响门铃。
吴月穿一条紫色长裙,在摆满吴哥头像和尼泊尔木雕的家中冲我微笑;迎面走来一个又胖又老的家伙,头发差不多掉光了,穿绿色POLO衫和蓝色牛仔裤,像个高尔夫选手。他冲我热情寒暄,向我介绍另外四位陷入大沙发里的男人。他们像特务一样严肃,冲我点点头。
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我频频走神。吴月坐在一把绣缎椅子上,长发向下倾泻。那四个家伙越来越激动,高声抱怨自己的车何时何地被严重划伤却得不到物管的半毛钱赔偿。一个穿红T恤的家伙嗓门奇高:“养这帮保安干什么吃的?干脆把物管玻璃砸了,把大门卸了,看他们管不管!”另一个穿白衬衫的家伙附和说,警方也没办法,不如自己靠自己。他们得出惊人的结论——全是物管雇人干的,就用裁纸刀。只有物管才分发这一型号的裁纸刀。他们比对过刀口划痕,完全匹配。物管的目的无非是将我们这帮顽固分子逼入绝境。此外,物管还提出向车主征集“保护费”,也就是以预付保险金的方式理赔。这将是一笔巨款,几十万的款项谁来监督?再说,他们从没问过业主意见。
我们一致决定:找地方安装摄像机搜罗证据,否则永无宁日。
红T恤愿意拿出他的SONY摄像头,白衬衫立即贡献了两厢波罗摄像头。有人突然提到迟迟不露面的崔某,说自从搬进这个小区就没见过这位物管主任。吴月的光头老公插话说:“其实,我们经常碰面。他真的挺忙,不是这家的水龙头爆了,就是那家两口子打架了。他还是想解决问题的,可到头来,问题好像越积越多。”
“一旦证据在手,姓崔的还不露面?”
“他敢!”
九点三刻,客人们与美丽的女主人一一告辞。我落在最后。
“祝你好运。”吴月浸在幽暗中。她的身后一只人面木雕忧伤而神秘。
“再见,吴月。”
她吃了一惊:“你知道我名字?”
我急急慌慌下了楼,心跳快得不能再快。
十一
孩子真的消失了。
刘盐脸色苍白,问我:“老李,你看见了吗?”
商业街上,几块缺损的地砖下面露出乌黑的泥。孩子不见了,铁环车也不见了。我们来回搜找,水果店、服装店、手机店……哪儿都没有。女人照样待在桌子后面看电视、收钱。男人来过一趟,把几只大箱子撂上摩托车后座,一溜烟走了。
我们买了一堆苹果香蕉,女人蹙着眉头说:“吃得了吗?”
“你儿子呢?”刘盐答非所问。
“病了。”女人说,“发烧,上医院。”
“你们不陪陪他?”
“他爹去啦。”
“你们是宣威人?”
“对。宣威板桥。”
“来昆明几年?”
“八年。”
“生意真好。”
“马马虎虎。”
刘盐趴在我耳边说:“看见里头那把梯子了?上面是阁楼。孩子一定在上面。”
我望过去,一架小小的木梯子搭在墙角,阁楼入口黑乎乎的。
女人摇摇头:“我不会说的。请你们尊重别人的隐私。”
她们彼此看着。
“我不会告诉你的,莫问了。”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你们不就想知道,我儿子咋得的小儿麻痹?”
“你误会了……”
“说句不该说的,你们老大不小的还没个娃娃,一定想生一个漂漂亮亮的吧?”
我们一声不吭。
“我不会说的。”
“不,我不想知道。”刘盐指着楼梯,“我能上去看看吗?”
“上去?就一张睡觉的破床,有啥子看头哟!”女人笑了,“你们想盘我的店?”
“看看,我就想看看。”
“我才不想转哩,你让我们喝西北风?不过,你要是想看,那就看嘛。没哪样大不了。”
“算了,算了。”刘盐突然放弃了,“我们走。”
十二
偷拍毫无进展。红T恤的SONY摄像头没拍到任何嫌犯,把十来辆车搞得遍体鳞伤的家伙像个幽灵。我们讨论了一下,结果不了了之,由于某个家伙抱怨了几句,还惹得白衬衫相当恼火,红T恤也觉得没劲,建议我们这伙汽车流浪汉早早解散吧。此后几天,我的嘉年华只能停放在工地,脏得像个报废品。后来总算找到一条窄缝,就在物管大楼下面,靠近公厕。车子开进去,苍蝇围上来。嘉年华连续驻扎五天。第六天上午,我买了两包软红河烟贿赂物管的胖子,她笑着说:“行,只要崔主任不过问,你停哪里都行。”
第七天黄昏,胖子带来一个惊人消息:某68栋业主,今天一早遭到业主代表和物管委员会的严肃处理。
“委员会?严肃处理?”
“他秘密煽动业主游行,幸好被物管及时发现了。我们业主代表和物管委员会投票表决……本来要报警的。后来嘛,还是宽大处理,停电停水七十二小时,罚款五千。”
“我操!”
“比起扰乱治安和煽动集会,这点钱算什么?”
“小区还有这么一个委员会?”
“当然。”
“被处罚的家伙认吗?”
“傻瓜才不认。”
“这人是?”
她敲打键盘,屏幕上赫然出现红T恤。我的心怦怦跳。
“你一定知道内幕。”
“是反对物管呐。”她压低声音,“他想搞什么小区业主选举大会,让大家自己推选物管和物管主任。另外,他还煽动业主搞一次袭击,想把我们物管大楼的玻璃全炸掉。你说,这不成了恐怖分子?这样的人,就应该立即逮捕,就地枪毙呀。”
我向她道别。黄昏像蝙蝠一样降临,似乎有隔着厚玻璃测量世界的感觉。到处是油炸土豆的焦臭。我低头前进。对面奔来一个体型健硕的大家伙,一件红T恤在夕阳下燃烧。他冲到我面前揪住我。就是他,被物管严惩的异己分子,几天前刚刚结识的盟友之一,两只充血的眼睛喷出烈焰。
“狗日的!”他扇我耳光,将我搡倒在地。我抓住街边的下水道管子,问他是不是疯啦!
“叛徒,杂种!”
“谁是叛徒?”
“街心花园的保安全说了——对,那三条老狗——说是你把我们安装摄像头的事情捅给物管委员会了。”
我大声辩解,他哪儿听得进去。他狠狠嘲笑我、羞辱我,骂我的母亲和我的家人。之后,他抄起一块硬物直奔我的嘉年华。他不慌不忙,像个天生老手。引擎盖闪闪发亮。车门、车身、叶子板出现一条又粗又白的伤口。他扔了凶器,拍拍手,撂下一句:“叛徒的下场!”
我闭上眼睛。
街心花园岗亭只有两个老家伙。他们告诉我另外那一个——瘦高个请了假,鬼知道他去哪儿了。当然是他干的。我来回找了几圈也不见那个瘦高个的影子。带头保安一脸苦相,告诉我很多保安辞职了,生活越来越艰难,再这么下去,统统上街要饭算了。胖保安噘着嘴,似乎对我满怀同情:“我们知道你出事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唉,好好考虑我的意见,买个车位吧。”
回到家,刘盐被我的模样吓坏了,坚决拽上我重返街心花园,逼迫两个老家伙交出红T恤住址。我们在迷宫般的小区绕行很久才找到68栋。他的声音出现在扩音器中:“谁?”不待回答,门开了。我们走入楼道。302的门大敞着,红T恤直直坐在椅子里,张开两腿,垂着两手。屋里很黑,弥漫着浓烈尿臭。我看不清他的脸。
“报仇?”他的声音仿佛从洞穴里飘来,和先前那个暴怒的家伙完全对不上号。他瘫软、衰败,像一只溃烂的苹果。
“没电,没水,没法给你们沏茶。我连厕所都没冲。别进来,太臭。”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对不住,兄弟,我给你钱,修车的钱。”他掏出一沓钱硬塞我手里。他浑身酒味,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拎着二锅头。“我太冲动了,后来发现中了这帮老杂种的反间计,反间计啊!狗日的杂种!对不起,实在实在对不起!”他向我深深鞠躬。
“你有什么打算?”
“五天。”他伸出手,“停电停水五天。狗日的,除了顽抗到底,还能有什么打算?不来电来水,我明天一早就拉泡屎扔他姓崔的办公室!谁敢拦我,谁拦我扔谁脸上!”
“算了,胳臂拗不过大腿。”
“算了?”他一声冷笑,“你算过吗?你不也宁死不买车位吗?”他扭头看看刘盐,“可惜啊,害弟妹担惊受怕。”
刘盐问他,夫人孩子呢?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们一步步往下走。我知道他仍然敞着门。刘盐的手心全是汗。夜色渗进来,一阵热浪顺着脊椎往上爬,惨白的光在冷冰冰的白墙上游移,之后像某种标签死死趴住不动。楼道狭窄寂静,脚步声大得惊人。
十三
孩子的去向成了难解之谜。
我和刘盐每天都去水果店套近乎、买水果,可就是不见孩子。那个穿着雪山牛仔服、LOVE牛仔裤和帆布黑胶鞋的渺小身影,真的不见了。这对宣威小夫妻忙里忙外,把一筐筐鲜货搬进店里,再把过期水果扛到店外,码出一座酸味扑鼻的小山。
“一个孩子呀,说没就没了……被他们杀了,肢解了,就扔在上面。”
“你疯了刘盐,那是他亲爹妈。”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你忘啦?这世道,孩子杀了妈,妈宰了孩子,易如反掌。”
“别整天闷家里画画儿。你的老同学呢?你们不是一起参加了什么瑜伽训练班?”
“早散了。小丁泡了瑜伽教练。”
“是男教练?”
“女人。四十二岁的老女人。”
我目瞪口呆。
“我是最早发现她们有事的。我的直觉,这回也错不了。”
关于刘盐的直觉,我真没什么好说的。她曾梦见我们结婚典礼的酒店,预言我将在二〇〇七年拥有第一辆车,她将在二〇〇八年北京奥运会期间割掉阑尾……一一命中。但这一次,我认为她的直觉太离谱;如果非得处理一个小儿麻痹的病孩,夫妇俩有大把机会,何必等他长这么大?再说,将水果摊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小夫妻怎么舍得杀掉自己的亲骨肉?我疑心刘盐待家里的时间太多,画画儿过于勤奋,加之昆明闷热的夏末推波助澜,让她产生了奇奇怪怪的想法。再或者,刘盐,我的老婆,被期待为人母的阴影困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行啦,到此为止。”我说。
“不行,我非上去不可……”
她走进店里,走向木梯。女人愣住了,但并未制止。男人停下手中的活儿。刘盐,这个块头挺大的窈窕女人踩住竹梯,伸手把住两侧,两脚上下交替,很快消失在阁楼方孔中。
长长的沉默。
我望望脚下的果皮,又望了望外面。刘盐下来了,嘎吱嘎吱的响声震耳欲聋。
女人和男人呆站着,刘盐抓住我往外走。
“喂!”男人大喊,“苹果,不要啦?”
⊙ 于 坚·大象2
我想拎上苹果的,可刘盐拽着我不放。我们差不多一路小跑。我听见女人压低声音说,这两口子真他妈怪了……太怪了……
上楼,进屋,刘盐长长呼一口气,说她在到处是臭脚丫子味的破阁楼上搜了个遍也没发现孩子。但那条裤子,印满LOVE的脏兮兮的牛仔裤,就在床下。
“一条破裤子能证明什么呢?”
“错不了,绝对错不了。”刘盐有些恍惚,“老李,正是这条裤子,让他们罪行败露啦。”
“刘盐啊刘盐!”
她一声冷笑。
十四
短短两周,木棉花撒落一地,夏天的阳光日益强烈,流浪猫绕着晚间的夜来香奔走,孩子们的哭声像军歌一样嘹亮。我修好红T恤留下的划痕,继续在物管大楼边上停车。物管似乎大发慈悲,将那条盲肠似的缝隙赏给了我。刘盐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迷恋绘画,每天待在阳台上捕捉云彩、天空和脏兮兮的山冈。在最新的画布上,偶尔飞过的鸟群是黑的。她也许为了抵消某种不便深谈的想法、某种担心,因此,她丢掉画笔那天我一点也不惊讶。我把她最近的画儿一股脑塞进储藏室,它们压抑、模糊、雷同,让人喘不过气。
“没劲。真没劲。”她说。
“想出去工作?”我说。
“不想。”
“饿吗?”
她没说话。
我去了厨房,做了两块火腿三明治。我走回来,她大口大口喝水。
“有份工作,也没什么不好。”刘盐说。
我没回答。我的意思很明显:没有工作,也没什么不好。
“我累了。”她说。
“我知道。”
“我不饿。”
“吃一点吧。晚饭的时候,我给你做西红柿蛋汤。”
“随便。”
她接过三明治,小口小口吃着,像只兔子。今天她穿了灰色棉布裙,领口很低,差不多能看见乳房了。雪白,饱满。
“出去走走?”她用期盼的眼神看我。三明治就吃了一半,她顺手搁在饮水机上面。
我们在楼下遇见一伙中年人,他们热烈谈论小区房价。这不是我们关心的,正如我们从来没什么朋友。我更想知道那个消失的老保安是否还有脸回来,红T恤家是否恢复了供电供水。我们和周围的人保持着距离。有人想凑近搭讪,我们低头走开了。
从未遇上吴月。
对门邻居大概是位教师,每晚八点至十点,他家里就传出一批孩子的读书声。我偶尔在楼道里碰见他,这个年逾五旬的老家伙冲我严肃点头,算是打个招呼。他的老婆更严肃,紧绷绷的脸像水泥抹出来的。两人从不并肩出门,看起来不像两口子,倒像是两兄妹。周末夜晚,他们做爱的声音穿透薄薄的墙。女人的喊叫大得离谱,高潮像原子弹爆炸。我和刘盐先是被吓住,然后大笑,但没多久就厌烦了。我们有些悲伤,觉得做爱的快感被他们打了折扣,只好降低分贝,减小幅度。这样一来,我们似乎成了被监视被窥探的坏人,为了让别人快活,自己那点快活一点也不光明正大,甚至有些卑劣无耻。
我的嘉年华很快又遭了殃。唉,这一回,你让我说点什么好呢?我在本文开头就交代过:划痕很深,像白花花的肋骨。车尾还有一个大大的X,大概是新纳粹分子手笔,而不再是佐罗“Z”。第四次了。第四次。如果这还不算报复,也差不多成了羞辱。正如突然暴露的红T恤,我们都成了被惩处的对象,却找不到惩罚的源头。就连一边待着也越来越困难了。
与罗坤交涉无果,我们不再就此发表看法。我很累,但无法睡着。梦境也躲得远远的。黄昏时分,刘盐打通了崔某电话,后者解释说:一,相当同情;二,爱莫能助。我夺过电话,冲这个从没露面的杂种大声说:“我要投诉你们!我要找报社找电视台!”对方沉默数秒后说:“对不起,我们做了该做的。你要是觉得找媒体有助于解决问题,那是你的自由。”他的嗓音软得像个京剧小生,这给了我咆哮发泄的机会,我连珠炮似的喊出来,很快演变成人身攻击和随口谩骂。老崔叹息着,挂了电话。我望向刘盐。她两手叉腰,摇着头说你看着办。我拨打了电视台《新闻现场》热线,这档晚七点的新闻节目在本地拥有超高收视率。一个记者回话说,明早就到。
夜晚被沉默泡得发白,有一阵子我们听了听古老的理查德·克莱德曼,瞪着广袤的墙壁发呆。我问刘盐,这事万一搞大了,如何收拾?她一声不吭。我又问一遍,摸摸她微凉的手,她转过身,抽出手。我不再说了。
过了很久她才说:“走一步算一步。”
“嗯。”
“过分呐。”
“就是。”
“我渴。”
我起身接水。饮水机的共振像三只小狗默默啜泣。我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发现自己也很渴。我咕咚咕咚干掉三杯,然后接满,走回卧室。
“我觉得,”刘盐挺起身体,眼神有些病态,“我更喜欢男孩。”
“随你便。”
“男孩和妈妈亲呢。”
“那我该喜欢女孩?”
“不行。你让我生个情敌?”
“好啊。”
“好个屁呀。我随口一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次日一早,两个年轻记者准时采访了我。之后,摄像师扛着机器直奔物管。我和刘盐默默吃了早餐。嘉年华就趴在楼下,垂头丧气,凄凉无助。我们安静等着。十一点,刘盐做了午饭,问我是否邀请记者们吃了再走,我说我也不知道,没准记者们自有安排。
饭熟了,菜好了。我和刘盐待在饭厅,没有一点胃口。中午的时候手机响起,不是两个记者中的任何一人,声音粗糙但十分客气。
“我是罗坤啊。老李,崔主任让我转告你,能不能,让电视台不要播出?”
“他接受采访了?”
“他委托我接受采访。”
“他说过,找媒体是我的自由。”
“不要这样,老李。”
“我也不想这样。”
“我也能找出你一大堆问题。比如,一天夜里,下雨的夜里,你们盗用了一只属于物管的安全锥筒。”
“盗用?”
“你心里清楚。”他叹口气,“老李,何必呢?你是业主,不是天外来客。”
我握住电话的手微微发抖。
“我操!”
刘盐看着我,目光深沉复杂,让我想起多年前还在热恋期的一次经历,那一次,我们把威胁我们掏出钱包的小蟊贼打跑了。——当时我和刘盐绕着翠湖遛弯,那小子蹿出来,手里拎一把牛角小刀。刘盐凶得像母狮子,横在我身前说,有种你来呀,往姑奶奶这儿来!她指着胸口。我冲上前将他一脚踹倒。那小子将凶器抛入翠湖,龇牙咧嘴爬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现在,我们仍然无所畏惧。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还怕这一件吗?
十五
晚七点,《新闻现场》,马脸罗坤照样搬出那套说辞,随后我出场了(与采访的顺序相反):稍显紧张,语速过快,一点也不像我。或者说,与我想象的我完全不同。我和刘盐瞪着电视机,似乎在打量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连续划伤听起来就像信口瞎编的。接下来的感觉更微妙了:就像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什么却颇为自豪,又隐隐有些焦躁。没准,我已经成了红T恤阵营的一分子。
晚八点,罗坤破天荒穿了鼠灰色的保安服突然来访。进屋后,他摘下保安帽捧在手里,坚持坐椅子,不坐沙发,也不让刘盐倒水。
“你不该这么干。真的。崔主任看了《新闻现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我也很生气,车伤得很严重。”
“问题是,你不知道谁划了你的车。而我们,却掌握七月二十三号当晚你们窃取小区安全锥筒的证据。”
“证据?”
“我们调看了监控录像,一清二楚。”
“监控录像?”
“你夫人亲自出马,你在花台接应。”
“监控一切正常?”
“一直很正常。”
“为什么我调看的时候啥也看不清?”
“我们能看清。一旦需要看清,就能看清。”
“你什么意思?”
“崔主任的意思是……唉,两位在这个小区生活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搞成这样?他将严厉追究小区公共物品失窃一事,已经上报辖区派出所。”
“派出所?”我笑了,“亏你们想得出来。”
“我上电视露了脸,这事就一点也不简单了。”
“你有话直说。”
“派出所会进一步调查取证。”
“无耻。”刘盐说。
“老崔的意思,我们也……”
“无耻!”
“我要说的都说了。”罗坤站起来,仍握着他的保安帽,像捧着一个婴儿,“两位,务必小心,老崔这个人……”
我一声不吭。
罗坤走后,事件不复原样,它似乎溢出了边界甚至剥夺了我们大叫几声、诅咒骂娘的特权。楼下,人群川流,有的抱着孩子,有的拖着狗。更多的狗追着陌生人摇尾撒娇,搞不清楚谁是它们的真正主人;更多的猫是野生的,在花园里上蹿下跳,发出孩子般的哭号。我没法想象那些破烂的监视器又具备了分辨功能,更无法想象他们真报了警。夜里我们做爱,刘盐咬着我的耳朵说,老李,老李,我们要个女孩,女孩。我问她说真的吗?当然,当然,就要个女孩,女孩……
长久的性爱欢愉让我淡忘一切。事后,我光着身子上卫生间,悄悄瞥一眼对面五楼。吴月淡如云烟,似乎在雪白的窗帘后面轻轻飘动。不,我没法确定。唯一确定的是,电视开着。那个男人,那个我见过一面的像根圆木似的光头老家伙,像梦中魔兽竖着犄角狂奔,将我的嘉年华划拉个七零八落。我笑了。刘盐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笑物管那帮垃圾呢,刘盐挺起身体:“想好怎么对付他们了?”
“总有办法,放心吧。”
十六
但事件走向超出预期。
一名辖区派出所民警打来电话,说他下午赶到。我提前下班,在楼下小花园碰见刘盐。她坐在长椅上,身边搁一大堆东西。她说今晚主菜是香菇牛肉,其次是小葱豆腐和板栗烧鸡。我挨着她坐下,天空湛蓝,附近的金竹、缅桂和山茶花拉起帷帐;一个孩子在花台前面的空地上摇动小滑车,动作娴熟潇洒。不远的某一天,我的孩子将在一块更大的空地上飞驰。管他男孩女孩,像小精灵一般飞驰。
警察一定也给刘盐打过电话了。
刘盐枕着我的肩,兰草味儿清新扑鼻。玩滑车的孩子消失了,空地敞开,微风卷起落叶,灰尘打着卷。小型龙卷风扑向楼房拐角,跌得粉碎。一个年轻警察从远处走来,我大声叫他:“嘿,这里!”
他说,盗窃公共财物的后果非同小可。
“你们只保护物管和开发商的利益?”我说,“业主的利益呢?”
“报案了吗?”
“没有。”
“那就没辙了。”这家伙看起来满脸倦容,“你们盗用公共财物被记录在案,小区监控录像是铁证。”
“为什么我要看的录像什么也看不清?”
“他们自有办法。”
“我要举报——街心花园私自出售公共车位,保安和物管坐收渔利,价格高得离谱。这违犯了物权法和反不正当竞争法。”
“有证据吗?”
“没有。”
“那管不了。再说,这种事情没法管。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盯着我,竭力显出体谅之意,“真累啊,最近全是这些破事。我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出了天大的岔子。我的枪丢了,我就快下岗了……我就说一遍,如果证据确凿,你们中的一位——你们自己商量谁顶,是可以选派一个人的——面临三至六个月的监禁。”
“监禁?开什么玩笑。”
“不开玩笑。”
“你的枪真弄丢了?《寻枪》看过吗?”
“没看过。”他抬起血红的两眼打量我,“好看吗?”
我描述了一下情节,但结尾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他摇摇头。“我还没想好该咋办。”他看看我,又看看刘盐,“至于你们,关键在于,物管还没交出你们盗用公共物品的证据。”
“什么意思?”
“我们还没拿到监控录像,只能查找当晚的目击证人。一旦物管把它交出来……”
“物管报了案,没交证据?”
“这一点,目前对你们相当有利。派出所每天接到那么多鸡毛蒜皮事,只要忙一阵子,这事也就过去了……我建议,你们低个头,认个错,芝麻大的事,为它坐牢不值当。”
“那我们起诉物管,告他们渎职,滥用职权、中饱私囊、行政不作为、粗暴对待业主。”
年轻的警察抬头仰望蓝天,额角渗出细汗。连绵的小区楼房像咖啡色碉堡,粗糙、庞大、坚硬。“我从没想过当什么警察。”他皱着眉头,似乎想脱下硬邦邦的警服,却紧了紧衣扣,“我他妈从没想过。可有什么办法?我们生下来,老掉,死掉,没有一点办法。我们什么也决定不了。”他闭上眼睛又睁开,“你们大概是我负责的最后一起案子。明天上午务必来一趟派出所做笔录。我走了,保重。”
归家的汽车正在小区门口排起长龙,几个保安忙于指挥。风吹竹林,发出哗哗的响声。我仔细打量刘盐鼻梁上小小的黑痣,像是首次发现。她回头看我,说要抓就抓她吧,我说别傻啦,别傻。
“我说真的。”
“有我呢,傻瓜。”
“认个错?”
“绝不。”
我们手挽着手回家。刘盐动手准备晚餐。我打开电视,毕福剑又在小姑娘面前卖萌了,还有一伙老不正经帮他打下手,谈什么理想和现实的差距。我睡着了,梦见一个孩子踮着胖乎乎的小脚走向刘盐。我笑出声来。猛然传来惊呼,我醒了,客厅已被暮色侵占。电视还开着,屏幕上一条被雨水淹没的街上漂满不明物体。叫声来自厨房。我喊一声刘盐,没有回答。我奔过去。
刘盐站在灯下举起食指,她被汤锅狠狠烫了。锅里沸水翻滚,还没来得及放入西红柿和鸡蛋。我把她拽向水龙头,用老陈醋冲洗伤处。她咬着牙。还好,不严重。之后晚餐由我料理,她坐在长脚凳上,看我来回奔走。“我是不是越来越笨了?”她说。我坚决否认,告诉她任何人都会出点小差错嘛。她连连叹气,说最近一段时间总有些心不在焉。我做了晚餐,夜色重得像铁,偶尔传来狗叫,背景是商业街儿童商店里的玩具风琴声,叮咚,叮咚。
“好听。”她说。
“什么?”
“风琴,孩子的风琴。”
“还行,听多了会烦的,就一个调调。”
她偏着脑袋仔细听。
“《鳟鱼》?”
“不是,应该是俄罗斯曲子。这旋律……”
她闭上眼睛,很快把它哼出来了。一丝不差。的确是俄罗斯派头,充满镰刀斧头般的转折。
“它适合在游乐园里播放。”她说。
“就是。”
“不适合小区。”
“就是。”
“你在听吗?”
“听着呢。”
“你不耐烦了?”
“还好。”
其实我已充耳不闻。我听见的是楼下药店循环喇叭一再喊叫的打折声,女人招呼孩子回家的尖叫声。刘盐趴在桌上。风琴声似乎消失了(其实没有),她挺起身体,一手托住下巴。
“我们拜访一下红T恤?”
“现在?”
“就现在。”
我们踩着幽暗的路灯光找到68栋,1单元半掩着,302房门紧闭。敲了半天仍无反应。我们站在深黑的飘散着莫名臭气的楼道里。刘盐趴在门缝上像小狗一样嗅着,回头冲我说:“快报警吧!”
两名警察赶到后将门弄开,屋里涌出恶臭。我让刘盐原地待着,随他们往里走。依然没有灯光,四周又臭又黑,警察不得不掏出手电照明。我们顺着气味来到卫生间,红T恤就躺在澡盆里,两脚耷拉在澡盆两侧,双手抱在胸前,两眼直视窗口,下巴和肩膀生蛆了。
我捂着鼻子往外跑。刘盐就坐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拐角处,抱着膝盖,低声啜泣。
十七
一个多月了,仍不见孩子。那只铁环车重新出现在水果店门口,占据了不到四分之三平方米的地盘,和巨大的蓝色垃圾桶肩并着肩。如果孩子活着,或者,孩子一切安好,代步的铁环车怎么可能扔在这里?
夏末黄昏,我们被突降的大暴雨困在对面叉烧店。雨太大,渐成脱缰之势。铁环车被敲得啪啪直响。
叉烧店老板娘是四十出头的广东人。我问她见没见过对面的孩子,她撇撇嘴:“当然见过。但是最近,不见啦。”她压低嗓门:“其实很多客人都发现了,都来问我,你最近见过那个小儿麻痹的孩子没有?我说我怎么可能见过呢?我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呢?”
“多久了?”
“一个多月。一个整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滑来滑去的娃娃,说没就没啦。不瞒两位,我问过他们,可人家把我轰出来,说你一个卖肉的,管什么闲事?那个男人脾气暴得很。女人告诉我说,娃娃生病回老家了。老家?我问她说你们老家在哪里?她就不吭声啦。你们听听,老家,一语双关呀!”
“那照你的看法?”
“我没什么看法的啦。我卖我的叉烧肉,每个月只够房租。人家的儿子,跟我什么相干?来来来,精瘦的,还是脆皮的?”
雨水暴涨,我们眼睁睁望着偌大的小区在短短半小时内一片汪洋,无数小东小西涌上商业街宽阔的水面:桉树叶、破袜子、纸片、发票、碎头发、拖鞋……叉烧店老板娘抱怨今天的生意又完蛋了。“两位,帮帮忙,买个半斤八两的,我一定给你们爆点猛料,关于那孩子的。”
“真的?”
“我们老林家从不说谎,当年我爹可是广东韶关最讲信用的老林家叉烧王。要不是‘文革’跑到昆明,要不是我爹被人活活打死……”
刘盐买了半斤叉烧,女人切下拌好。我让她快说说孩子,女人轻轻摇头:“我刚才不是说了,很多人都发现孩子不见了,对吧?”
“对。”
“我仔细看过,他们门口的垃圾桶很久没倒了。一个半月啦。你们想啊,垃圾车来了他们也不倒掉它,只管往里头塞,塞不下就随便一扔,让小区清洁工收拾,搞得清洁工骂娘呢。最奇怪的是,他们还不让人碰。我一个客人专门跑去问他们,男人的眼珠瞪得比灯泡还大,扯着嗓子说,我们自己的垃圾,关你屁事!人家不敢吭声了,掉头就走。你们说,这垃圾桶里头到底装着什么?”
刘盐捂住嘴巴。
女人笑了:“妹子,你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她摇摇头,“不会的,哪儿有亲生父母杀了亲生骨肉的?再说,他们要真杀了孩子,巴不得赶紧把他送进垃圾车呢,怎么可能扔那里不管?”
就是!
哗哗的喧响有增无减,昆明蓄积四年的雨水迎来一次大暴发,转眼就泛滥成灾,远处街心花园的汽车没至引擎盖,花台连影子都没了,红月季伸长脖子,塑料锥筒四处乱冒。铁环车和垃圾桶也不见踪影。暴雨像无数的碎钉子砸向水面。水果店遭了殃——雨水扑向低处,男人女人呼喊着,抓起盆子水桶拼命舀水。但没用,桃子李子葡萄四散漂流,女人的叫声更大了。男人站在齐腰的水里扑腾抢救,像慌乱的渔夫。
刘盐抬脚冲出去。
水果们来回逃窜。我紧跟刘盐。必须加快速度,每抓住一只就扔进箩筐。雨水大得让你没法睁眼。男人女人不再吭声。我们捞回一大批水果,但仍有相当一部分打了水漂。我站在齐腰的脏水里仔细检查,水面漂来一件小东西,黑乎乎的,像瘦小的尸体。我抓住它。是小小的牛仔服。我迎着雨水展开它。
“是它!”刘盐大喊。
错不了。一座白茫茫的雪山。
十八
警方排除了他杀可能,但无法揣测红T恤干吗自杀。尸检证明他喝了不少闻所未闻的毒药,我们这才知道他是某医院的前药剂师,后来下岗回家,还没找到工作。这个四十二岁男人没老婆孩子,为他料理后事的是两个远房外甥,传说中被他煽动的小区业主都没露面。他没留下只言片语,似乎突然做了决定,像喝止咳糖浆一样吞下私藏的毒液,之后,他光溜溜爬进浴缸,睁大眼睛静静等待。他的家一团漆黑,物管(或供电局)始终没恢复供电。他已经适应了黑暗,对每一步行动驾轻就熟。他干吗躺进浴缸而不是待在床上?我后来明白了:打开的淋浴阀门表明他想痛痛快快洗个澡,至死还睁大眼睛期盼水龙头里突然汹涌澎湃。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等了多久?半个月?二十天?……红T恤很快被人淡忘,除了我和物管,我相信没多少业主记得他。当然啦,我在商业街附近见过几个窃窃私语的男人,一俟我逼近,立即走散了。他们是他煽动的秘密分子?天知道。总之和他有关的一切迅速湮灭,像他的死一样,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红T恤出事次日我去了派出所,复述了我和他的意外相识,当然没交代吴月两口子(很长时间不见吴月了!)。警方追问我是否盗用了公共财物,因为知道他们尚未掌握直接证据(监控录像),我坚决否认,并告诉他们小区业主为争抢车位经常打得头破血流,就连保安也从中渔利呐。我说我搞不明白你们干吗不立案侦查,反倒盯着一只小小的锥筒;再说,我像所有的守法公民一样缴纳了物管费、停车费,物管甚至连个道歉都没有,更别说姓崔的从没露面,这算不算渎职?
“你的意思是,盗用公共财物的人应该同情,被盗窃的服务单位还应当受到谴责咯?”负责笔录的警察说。
“不,我的意思是……”
他摇摇头:“杀人的、偷东西的来了我们这里没有不喊冤的。”
⊙ 于 坚·大象3
他让我回家等候通知。如果证据确凿,我将被检察院提起公诉。
“你们搞错了!你们应该追究肇事者,不是受害人。”
“你可以走了。”他挥挥手。
我问他昨天那个找我了解情况的民警呢?他说,停职了。
“因为他丢了枪?”
“枪?”他笑了,“是聚众赌博!他这么跟你说的?瞎扯。他长期沉迷赌博的恶习败露啦……干我们这一行,哪能知法犯法。”
我望向外面。几棵柏树无精打采,隔壁小吃店的脏水漫过来,形成浊臭的暗沟。一只兔子那么大的老鼠来回溜达。我无法想象那个帅气疲惫的民警因为赌博丢了饭碗,更没法确定谁的话才是真的。我返回小区。一群野猫在夹竹桃和冬青树下撒欢儿,到处是垃圾味、阴沟味。我想起红T恤,最恐怖的时刻当属将死的黎明,微凉的空气拍他的脸,他已经无法爬出浴缸……
许久不见的吴月远远走来。我一阵口渴。
“你脸色不太好呀。”
我告诉她,红T恤死了。
“知道。我看着警车把他拉出去的……”
关于红T恤,她掌握的一点也不比我多。
“麻烦解决了?”
“没有。”我说了说我的遭遇,吴月建议我尽快找个律师(从她的语气判断,似乎我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红T恤)。
“要不,买个车位?人在屋檐下啊。”
我没吭声。
“你呀,跟老崔低个头,这事就过去了。赵红星前车之鉴呀。”
“赵红星?”
“就是红T恤。”
“我要不买呢?”
吴月苦笑,摇摇头:“上帝保佑你!”她走向23栋,噼噼啪啪的脚步声大得离谱。
家里光线幽暗,像猫一样的刘盐为我端茶送水,似乎相当歉疚。我了解她,正如她了解我。可很多时候的误解不都因为自以为是的了解才产生的?我没法确定我们之间是否已经出现误解。不过,在对待物管的态度上,我们没有分歧。
“要不,跟姓崔的认个错?”我试探着说。
“你说真的?”刘盐说。
“真的。”
“你是在说真的?”
“嗯。”
她抱着一只垫子走进卧室,轻轻关上门。我一个人呆坐不动,最终拨通崔某电话。接听者仍是罗坤。我告诉他,我想道歉,行吗?
“太晚啦老李……我们很快就把监控视频交上去。”
我挂了电话,靠近卧室呼唤刘盐。她半天才开了门。她抽烟了,一切灰蒙蒙的。我望着她,十分羞愧地望着。她凑上来抱住我,身体如水草般摇曳:“老李,老李呀老李。”
“我在。我在呢。”
她掐灭烟头,不再说话。
我不得不向《新闻现场》求援,得到的答复出乎意料:相同的新闻无法再次报道,除非有新的进展。我问记者什么是新的进展?他说通常意义上,一起纠纷进入司法程序,新闻媒体就无权介入了。我的选择很简单,一旦检察院提起公诉,可以等待一审;如果不服一审,可上诉二审;二审后还不服,那就提起申诉,到时候再给电视台打电话不迟。我问他那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想了想说,大概两年吧。
“还有什么办法?”
“除非……除非有足够的新闻性。”
“你的意思是,我的车,遭第五次暗算?”
“理论上,可以这么理解。”
这天下午烈日炎炎,我走向嘉年华,仿佛所有东西都曝光过度了。月季奄奄一息,蓝色瓷砖像巨大的假牙;猫们狗们满地乱跑,好像它们不怕热;岗亭里的老保安睡着了,那个胖子趴在桌上,口水滴答下来。商业街没什么人,天边乌云翻滚,此时的燥热是为一场大暴雨酝酿时机。几个路过的业主不是太老就是太小,谁把花台上的簸箕撞翻了,大枣撒了一地。
狭窄的停车地带,一个临时性的家,我的嘉年华老老实实趴着,犹如待宰的狗。我掏出小刀,闭上眼睛,慢慢刺入,拖拽刀柄的感觉生涩艰难,就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
我睁开眼睛。伤口惨白,很深。
我低下头,闭上眼睛。
十九
小区已成泽国,非出门不可的家伙不知从哪弄来救生圈,或套在身上,或举在头顶;还有的人竟然搞来塑料冲锋舟,来来回回摆渡挣钱,每人五十,可送达小区任何地点。最倒霉的还是汽车,大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少量脱险的吉普路虎也差不多报废,好在没传出车主罹难的噩耗。大量死猫死狗死老鼠随波逐流,像黑乎乎的毛刷子从游泳者张大的嘴边滑过,吓得他们哇哇尖叫。
我和刘盐蹚水回家。我举着那件抹布似的牛仔衣遮挡雨水。进入楼道,爬上台阶,坐在昏暗中呼呼直喘,耳边传来机器的嚣叫,不知什么东西发出的。这回我相信我们拿到了证据——孩子出事了。否则哪儿来的衣服?那么,尸体总该露面了吧?最大的可能是,垃圾桶里只有孩子穿过的东西,他没准早被肢解抛尸,早就成了无数垃圾中的一小撮。我将湿透的小衣服摊在门厅地板上,这是玉龙雪山而非想象中的乞力马扎罗。孩子在幻觉中清晰出现:身体歪斜,像腔肠动物般挪动,铁环车向前滑行,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抬起头,松散的视线无法聚拢,急于搜寻一件美丽的小东西。一丝云彩,一片羽毛。
没法出门,大水不知何时才能退去。只能宅在家里,向单位领导告假,我被困住了。夜里十点半突然停电,物管的答复是地下电缆遭遇暴雨袭击发生断裂,有的地方正漏电呢(难怪那么多死猫死狗),大家务必小心,万不得已不要出门。小区电工借了一只塑料澡盆驶出家门,将及时通报漏电情况。刘盐找到几支蜡烛头,我们凑到烛光下无聊地翻看报纸。不久,物管通知我们有五大区域带电,切勿下水。好在,这些区域与21栋关联不大。可谁又能百分之百保证呢?
深夜十一点,大雨总算止住。
“要不要报警啊老李?”
“报警?”
“你又装糊涂。”
“我听你的。”
“是我听你的。”
“这孩子让你想起什么?”我直截了当。
刘盐咬着指甲。
“没什么。”
“好好说,看着我说。”
刘盐向后退。
“真的没什么。”
我望着她。
“好吧,”她说,“我想起我爸死于车祸,想起我夭折的侄子,想起我病床上快死的奶奶……以及,我的胆囊和阑尾手术。我还想起我大三那年和男朋友逛街,他无端被打,一脸的血……还想起我二十五岁那年用小刀子划拉手腕,想尝一尝自杀的滋味但并不真的想死。你明白吗?”
“明白。”
“那回的血比月经还多。”
“……”
“就这些,老李。”
“就这些?”
“我还想起你流着鼻血在大街上飞奔,你想找个电话告诉我你流血了。但为什么流血,你说你完全想不起来。”
我脑子里一片紊乱。大街。人流。飞奔。我捂着鼻孔飞奔。有这回事?可以肯定的是,即便有,那也远得像在月亮上发生的。
“雨停了。”
果然,窗口滴落的水珠沉重迟缓,腥凉的空气涌进来。
“报警吗老李?”
“如果全是我们吃饱了没事干的胡思乱想呢?”
“该死的全死了,该活的还在煎熬。”
长长的沉默。我听见风掠过屋顶和窗户,听见隔壁那家伙把老婆按在沙发上,听见某个孩子笑出了声。
“我们去一趟吧。”
“去哪里?”
“你说去哪里!”
脏水在楼房之间晃荡,熟悉的道路、花台、广告、布标集体消失。我们决定采取最原始的方式——游泳前往商业街。刘盐穿上泳衣,我套上三角泳裤,我们手拉手下楼,顶着凛冽的寒气水汽哆哆嗦嗦同时入水,以标准蛙泳游向黑暗。小区犹如深渊,零星的应急灯和手电、蜡烛的光线,在窗口、岗亭和店铺里闪烁,很快与积水浑然一体;水面腥臭,幸好没撞上死猫死狗或别的死尸。商业街渐渐敞亮,几乎所有店铺都烛火通明。因地势偏低,老板们加班加点挽回损失,到处回荡着哗哗舀水声,被泼出来的脏水闪闪发亮。水果店里点着几支蜡烛,男人和女人正把一箱箱水果码进墙角,一溜箱子直逼天花板。现在,男人踩着木梯,把女人递来的箱子塞入阁楼。积水折返撕咬,女人像受伤的麋鹿踩水作业。我们游到门口,起身上岸。积水刚过大腿。
“要帮忙吗?”刘盐说。
女人停下来,看看她,又看看我。我们泳衣泳裤的模样把她镇住了;男人走下楼梯,呆呆望着刘盐。
“要不要帮忙?”
女人一脸困惑:“你们还想帮什么忙?”
男人将箱子送入阁楼,抱怨说就快塞不下啦。
肮脏的水顺着我们前胸后背往下淌。真他妈冷。
“你们的儿子……”
“回老家啦。宣威板桥。”女人望着刘盐,“我们儿子,我们儿子!你们就为了这个游过来?”
“他死了吧?”
女人莫名其妙。男人退到木梯中间,呆站着。
“你们杀了他。”刘盐浑身发抖。
“哪个?我们杀了哪个?”
“你们儿子。”
女人笑了:“你没问题吧?这么晚,下这么大雨!”
“你们杀了亲生儿子,就扔在垃圾桶里。”
这对夫妻面面相觑,哈哈大笑。
“疯了!”女人说,“我早听这条街上的人说,你们疯了。每次买一大堆水果,有时候明明买过一次又买一次。叉烧店的老板娘也说你们这里出了问题。”她指指脑袋,“我还不信呐,我说你们挺正常呀,一看就是知识分子高级白领呢,咋可能出问题?现在我信了。这种鬼天气,除了疯子,哪个会半夜三更游泳跑来说,我们杀了亲生儿子?”
女人继续大笑,男人也哈哈大笑。响亮的笑声差点扑灭烛火。他们似乎累坏了,急需放松一下。真冷啊,我紧紧搂住刘盐。几家店铺的烛光来回摇曳,你没法辨别这里究竟是生活的小区还是地狱之类的鬼地方。我将刘盐抱得更紧。男人不笑了。女人的笑声犹如口吃,松一阵紧一阵。刘盐蹚开积水走向女人。我们呆呆望着。刘盐给了女人一耳光,脆生生的。男人张大嘴巴,影子晃来晃去。
女人低声说:“真疯了!”
“是你们,就是你们,杀了你们的亲生儿子。”
二十
《新闻现场》记者对我的车又出事故深感怀疑,我说天呐,不信你们来一趟,务必再来一趟。他听出我情绪不太对头。
“上次报道后,没给你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他说。
“没有。”我说。
“那就没办法了。”他叹口气。
“你不是说,除非我的车又被划伤才可能重新报道?”
“可它的概率,总不至于这么高吧?”
“第五次了。”
“对不起,既然报道没任何作用,它就不值得再次报道。”
“我操!”
他挂了电话。
我们咨询律师、刘盐大学时代的专业教授(她毕业于云南大学法学院),得到的答复都差不多:事态严重,没有逆转机会,唯一的希望是物管撤销指控。但要实现这一点,比打赢官司还难。
我们被它拖住了,像被胶水牢牢粘住。某一个早晨,楼下的保洁员就这么对付老鼠的,用一块涂满胶水的木板,让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睁着一双啮齿动物的黑豆眼盯着人类,嘴里发出阵阵哀号,听起来像踩碎脊椎骨发出的脆响。最后,保洁员用一根木棍捅死了它,连同木板一起扔进垃圾桶。我记得她使劲拍了拍手,声音畅快响亮。难道,我们的遭遇和红T恤之死有关?忘记说了,小区物管为红T恤资助了三千元钱,那两个年轻外甥既无感谢也不激动,像木头人一样把钱塞进口袋。如今,最可怕的还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我们居然没有任何外力可以凭借,似乎除了站到被告席上,再没别的办法。
“姓崔的一直不露面。监控录像……”我说。
“别让我瞧不起你。”刘盐说。
“我明白。”
“大不了进去。不就几个月?”
“总有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下跪求饶?找黑社会收拾他?掏钱收买他?我想不出来。我在黑暗中躺下,刘盐就在身边,兰草和文竹的香味交替出现。但我似乎感觉不到她。她不动弹,不吭声,甚至没有呼吸。我口渴难耐。我下了床,窗外灯火阑珊,对面几个小窗口像孤零零的眼睛逼视黑暗。远处传来野猫的嘶吼,更远的地方响起闷雷,一场大雨即将来临。昆明干旱四年,真该下场大雨了。
“渴吗?”我问她。
她没说话。
“刘盐。”我说。
她侧过身。
“喝水吗?”
她在黑暗中摇头。
“别担心。”我说。
“不担心。我一点也不担心。”她说。
“就是嘛。”我嗅着她的香味,抱住她。
“你什么打算?”她说。
“没什么打算。”
“好吧。”
“你呢,什么打算?”
“找他谈谈?”
“不是说好了的?”
我去了厨房,拽开冰箱,拎着一瓶啤酒走回客厅,打开电视,没看几眼又关上了。我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喝它。凉冰冰的啤酒像砖头渣子直捣肠胃。我走到落地玻璃窗前。对面23栋502一片漆黑。我想象吴月就在那里,就待在黑暗中。我想象她光着身子,乳房像鹿角般挺拔上翘。啤酒在体内翻腾。我激动起来,两手撑住玻璃。不久,我恢复冷静,走回卧室。刘盐似乎睡着了。
二十一
刘盐到家大约是上午十点。她脱掉高跟鞋,挎包撂在门厅椅子上,走过来,坐进沙发。
“怎么了?”我问。
她脸色苍白。
“怎么啦?”
“狗日的。”她说。
我看着她。
她抬起头:“打官司吧,老李。请个好律师。”
“听你的。”
她不再说话,显然和姓崔的(或罗坤)谈崩了。
“老李!”她突然说。
“嗯?”我答应着。
“真他妈累!”
“累就睡吧。你睡会儿吧!”
“现在还太早啦。”
“那我们说说话,随便说说话。”
“你说我找份什么样的工作?总不能成天画画儿。”
“广告公司?设计公司?或者,老师?”
“你就这点想象力。”
“……”
“我好像一直透不过气来。我说不上什么东西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明白。”
她认真端详我。
“好几天没画了。怎么画也画不好。”
“你画得很好。”
“瞎说。”
“真的。”
“我知道我什么水平。我知道我什么臭水平。我知道。”
“别这样,刘盐。”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接着画呀。你画得是很好!”
她伸手抚摸我的额头,我的颧骨,我的整张脸。
“你怕吗老李?”
“怕你画不好?”
“废话!”
“不怕。”我说。
“从没怕过?”
“当然。”
“当然?”
“当然。”
她笑了,欣慰而满足。“我给你做好吃的。我今天必须给你做好吃的,”她走向厨房,“尖椒牛肉还是香菇炖鸡?”
但午饭和我的预期相差很远。牛肉太咸,炖鸡太老。她没吃几口就搁下碗筷,呆呆望向外面。许久之后,她说她知道我那点小秘密呢。——整天盯着对面五楼,一定对某个美女图谋不轨。我说我哪儿来的狗胆哟。她笑笑,望着我,又望向窗外。
“你啊你,”她说,“那点破事,算什么呢?”
我突然十分羞愧。
“记得我们结婚那天?”
“记得。”
“你喝多了。你在酒店的新房里唱歌。你唱刘三姐。你居然唱的是刘三姐。”
“是吗?”
“你站在桌子上唱。后来跳到床上唱。你说你是站在山顶上唱呢。”
我已经无法回忆七年前喝得烂醉并且高唱刘三姐的新婚之夜。窗外的木棉花如火如荼,花蕊大得像新的天空。刘盐神情冷淡,似乎我的遗忘让她相当失落。下午两点,她戴上墨镜匆匆出门。我小睡片刻后给一个法律界朋友打了电话,询问这类案件的最终走向,他说关键仍在于监控录像是否已被警方掌握。现在看来,这差不多板上钉钉了,就等法院通知吧。当然,免予起诉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我毕竟涉嫌盗窃公共财物,免诉概率很小。他建议我尽快找个好律师,做好应诉准备。我谢了他,瞌睡再度袭来。醒来时外面亮得惊人,对面23栋的巧克力色墙面被阳光炙烤,仿佛即将融化。502的窗帘严丝合缝。吴月长什么样我差不多忘了。当记忆过度聚焦,就会在脑子里烧出一个黑洞。我起身下楼,阳光乱如刀剑。我坐在小花园的长椅上静静等待,但正如之前的所有等待,究竟在等什么,我仍然说不上来。
我没好意思追问,刘盐去哪儿了。
我去小区报摊买了两份报纸,坐在长椅上读起来。一坨狗屎新闻总有一个悚动标题,娱乐版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边关我鸟事,凭什么浪费这么多版面?一则消息说:某二十三岁小伙在圆通山强奸了一名四十三岁妇女,然后,为了她口袋里的三十八元钱,他勒死了她。警方抓到他后问他杀人动机,他说,他饿。我抬起头。他说,他饿。
刘盐迟迟不回来。我总算明白,我坐这里就是为了等她,又似乎并不完全如此。难道守候吴月?这念头像掉出裤子的老鼠将我吓了一跳。天色越来越暗,从商业街返回的人们大包小包往家赶。路灯逐一点亮,黑暗如海水般涌来。
我走下台阶,发现吴月的车位上停着英菲尼迪。
我拨打刘盐电话。关机了。
二十二
小区连续三天一片汪洋,积水直到窨井盖、下水道和地下网管工程逐渐恢复正常才缓慢退去。率先露出冬青和木棉树,之后是一级级台阶,它们经过三天三夜的浸泡后像尸体一样苍白;死猫死狗躺在路边,淤泥满地都是,空气臭烘烘的,再大的风也吹不散它。
那天夜里,一大批往外舀水的商户纷纷向水果店聚拢。天知道他们如何涉水跑来的,大概白天的摆渡筏又做起生意。我们身穿泳衣泳裤的样子让围观者啧啧惊叹,但立即陷入水果店夫妇涉嫌谋杀的惊悚之中。在我的要求下,两个音像店伙计蹚水找到墙角的垃圾桶,随后,我借玩具店老板手机打了110。垃圾桶就在水下。那一片小小的水域更黑,更冷。刘盐嘴唇发紫,我向女装店老板赊了一件风衣给她穿上。他们站在花台边,我们待在店门口。水果店夫妇坐在两只空箱子上,他们信心十足。——最终出乖露丑的一定是我们。他们没疯,怎么可能谋杀儿子?
110很快赶到。警察和两个小伙子找来空木箱,一气潜入水中摆放好,之后,他们齐心协力,将垃圾桶推上木箱。哗啦一声,这只绿皮大家伙终于破水而出。警察按亮手电。水果店夫妇端着蜡烛。大家团团围住它。警察大声呵斥,让所有人退开。“你,你们也退开。”一个警察说。我拉着刘盐退到屋檐下。烛光、手电光向桶内聚焦,再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差不多翻了个底掉。阵阵甜味酸味馊味交织的恶臭横冲直撞。没任何发现。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是孩子的一只破胶鞋。一只而非一双。警察拎着它走向我。“半夜三更让我们找什么死尸!在哪儿呢?你们这是报假警知道吗?是误导人民警察!”他狠狠扔了小鞋子,噼啪落水声又响又脆。
“孩子明明不见了。”刘盐说。
“不见了就是被杀了?被碎尸了?”警察怒不可遏,“你有病啊?”
“你说话客气点!”我大声说。
“吃饱了撑的!”
周围一阵窃笑。
“他们为什么把孩子的衣服鞋子全扔了?”
“你说呢?”警察呛白刘盐,转身望向水果店夫妇,“孩子呢?”
“回老家了。”男人说。
“地址?”
“宣威市,板桥镇,菠萝村,老严家。”
“好好的送回家干吗?”
“我爹想他了。”
“最好说实话。”
“句句是实。”
“会调查清楚的。”警察看看我们,继续盯着男人,“他们为什么说你杀了人?”
“他们疯了。”
“你才疯了!”刘盐大喊。
“警官,他们真疯了。大半夜的游泳跑我们店里来,你看看他们这身行头!这么多人做证呢。”
“行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警察蹚水撤离。为了一起可能发生的碎尸案,他们忙活了一个多钟头。我问刘盐怎么办,她说还能怎么办,回家!我们重新入水,子夜的积水冰冷刺骨。水果店夫妇仍戳戳点点。响起几个家伙的叫嚷声倒彩声。黑夜自头顶罩下。水里的树和花朵划拉后背。有那么几分钟,我不知是游反了还是找对了,前后左右的楼房、亭子、花台似乎从没见过。只能站下来。齐胸的脏水喷出腥臭,楼房浮在阴影中,像料峭的断崖。更深的恐惧出现了:漏电!水里有没有致命电流?往哪儿走?左或右,前还是后?我们惊恐而惶惑。脚趾像被老鼠咬得生疼。刘盐的喘息犹如冰山瓦解。天知道呆站了多久,直到漂过一只死猫,划过一束闪电,我终于看清五十米外就是21栋。
大水迟迟不退。后来才听说第七人民医院的车子当晚直达小区门口,苦于无法涉水进来,一小时后才开走了。街心花园的保安告诉我,他们的目标不是别人,正是我和刘盐。我惊呆了,第七医院全称是“昆明市精神病专科医院”。谁给他们打的电话?
事情明摆着。
我们闭门不出。累坏了,也冻坏了,好在刘盐的姜汤及时扼杀了感冒症状。我们缩进被窝,渐渐舒服起来,干脆打开DVD看一部韩剧,基本上是当笑话看的。刘盐提议换一部美剧,我说看三级片算啦,她没反对。奇怪的是男女主角依然说韩语,一面偷情一面思密达,我和刘盐笑得前仰后合。很久没这么笑过了。是涉水而来的老保安打断了我们,他在可视门铃中悄悄说,我和刘盐成了最不受欢迎的业主,我们捏造的水果店杀儿事件引发轩然大波,第七医院的家伙们还会不会来,谁也不敢拍胸脯打包票。“如果下次还来,”老保安意味深长地盯着镜头,“我们无权不让他们进来,至于进来了要干哪样,我们干涉不了。好好想想吧,你和你老婆,好好想想,考虑一下该咋办。兄弟,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回头打量四周的一片汪洋,眉头紧锁。他的长筒雨鞋基本没用,水差不多淹到他老二了。
“让他们滚蛋。”我说。
“很多人做证,咋拦得住?”
“很多人?”
“很多人举手哩,不下二三十号。他们说,很多行为表明你们病得不轻,平白无故怀疑人家谋杀儿子,还拔出刀子往自己车上捅呢……对不住啊兄弟,我没举手,但我同事,我们保安队的人,好像……”
“知道了。”
他站着不动。
我咬牙补上一句:“你走吧。谢谢。”
二十三
我决定拜访吴月。
似乎早料到我非来不可,23栋4单元开着门,501的门也半掩着,传出阵阵幽香——不是吴月的迪奥香水,是印度檀香,气味神秘诡异。
我往里走,她在书房埋头研究一张米黄色的纸:画满线条和数字。她穿一件黑色圆领T恤,一条大理扎染睡裤,慵懒缱绻的模样十分动人。
“茶,还是咖啡?”
“在研究什么?”
“不可说。”
“乐谱?密码?”
她笑而不答。
“绿茶吧,碧螺春。”
“巧了,还真有碧螺春。”
“你不用上班?”
她仍不吭声,笑容神秘莫测。
我告诉她我即将出庭当被告了。她说她要是我就连夜搬走,再不跟这帮杂碎胡搅蛮缠。她微微叹气说:“不过,打官司也没什么好怕的,保证你没事。相信我。”
她似乎有什么魔法,能让一个男人彻底放松。她竟然是我在这个小区认识的唯一朋友,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大美女。我们回到客厅,她沏了碧螺春。茶壶、茶杯是精致的哥窑,看起来冰清玉洁。
“你最大的问题是,非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我找不到姓崔的。”
“你从没认真找过。”
檀香袅袅,我舒服得想就地躺下来。
“你住这小区多久了?”
“三年。”
“从没想过离开?”
她笑了,似乎我的问题相当幼稚。“我知道谁划了你的车。”她突然说。
我呆呆望着她。茶杯绿得晃眼。
“谁?”
“是头一次划你车的凶手。对你来说还重要吗?重要的是,它引发的一系列后果。别钻牛角尖。”
“好吧,但不抓住这杂种,姓崔的就永远认定是我栽赃胡扯。”
“算啦,算啦。相信我。”她的娇俏让人难以抵挡,“我给你讲个故事,男主角姑且叫A——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吴月的故事十分诡异,男主角A为一家小公司做假账发家,后来进入某物业公司漂白,又注册了一家物流公司。他的合伙人,姑且叫他B,靠拆迁起家,在昆明造城运动中富得流油,是物流公司的大股东。三年后两人闹掰了,为了一个女人。A相中了合伙人的女人,为她抛妻弃子。B渐渐察觉,找人暗中黑了A,差不多拆了他三根肋骨。这事的关键在于——
“女人。”
吴月微笑点头。
“后来B在家摆了一桌,邀请A赴宴。为表示无辜,A登门了。B在饭桌上说,要我老婆,可以,但给我一千万。A说我哪儿来的一千万。B说那你留一只手吧。A说,你的意思是,要我一只手,嫂夫人从此跟我?B说君子一言。A说,好。他抓起桌上的刀,扑通就把手扎了。女人吓傻啦,抱着A大哭。B瞪着桌上的血说算了,算了,带着她,滚。”
吴月的表情神秘莫测。
“后来的事情,你猜猜看。”
“A带着女人远走高飞。”
吴月摇头。
“女人回到B的身边?”
她还是摇头。
“快说吧,我脑子不好使。”
“维持现状。像过去一样。像从没发生也从不结束那样。”
“你的意思是——”
“女人和B生活,同时也和A生活。”
我暗暗心惊。从技术层面上说,这未尝不是最佳方案。
“关键在于,你说得对,在于这个女人。后来的故事将超出你的想象。”吴月盯着我,“她明明爱的是A,对吧?”
“对。”
“可出于道义、责任之类,她继续和B生活在一起。”
“没错。”
“她每天都活在地狱里。你能理解?”
“能。”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觉得,时机成熟了。记得吗,潘金莲和西门庆联手干掉武大郎。”
我一声不吭。
“可这位潘金莲不想连累西门庆,于是,她独自设计和实施了整个计划——她在他昆明的一座别墅地下酒窖里干掉了他。”
我坐不住了。这故事让我毛骨悚然。
吴月端起茶杯。阳光洒进来,哥窑的质感经脸颊的散射毫无瑕疵。我的视线从杯子移向她的手。修长的手。指尖白细,像塑料做的。我突然明白了。
“刚才,我看的是我老公的商业机密。梵文写的。他信佛。还喜欢收藏红酒。”
我一动不动。
“A,是老崔?”
吴月许久才重新说话。
“A扎自己手那一下子,连眉头都没皱一皱。你说,任何女人,能放下这样的男人?”
“谢谢你的碧螺春。”
她笑了。
“千万别当真。这就是个故事。有空再来,我随时恭候。”
二十四
⊙ 于 坚·大象4
刘盐很晚才回,已经过了饭点。我一没买菜二没做饭,将就煮了两碗方便面。我问她去了哪里。她说我去哪儿用不着向你汇报吧?她的语气有些反常。我不再问了。之后她洗了澡,举着那只尚未恢复的食指走进卧室。不久,隔壁传来凶猛的做爱声,女人的嗷嗷叫喊听起来像被斧子劈了。我问刘盐说我们做爱吗?她拼命摇头,似乎我提出的是强奸命令而非合作申请。我扒下方便面,将两个煎蛋也吃了。我们提前上床。不看电视,不看报,我面对天花板发呆,不知道下面干点什么,于是起身点一支烟,倒一杯红酒,走回卧室,问刘盐要不要来一口,她一声不吭,紧闭着眼睛,那样子似乎睡了。可她要睡了才怪。
“刘盐。”我轻声唤她。
她一动不动。
“你醒着呢,跟我说说话。”
还是一动不动。
“下楼走走?”
仍无反应。
“好吧,我很快回来。”
我出门下楼。小区路灯光像雾气一样淡,不少窗口的灯光相继熄灭。我信马由缰,经过菜店、面包店、米线馆、理发店,找到所有我车子被划伤的确切地点。返回商业街时所有店铺已关门打烊,我踩着晦暗的路灯光走向街心花园。那里,两个老头恹恹欲睡,汽车像一堆破鞋。两个老家伙是身披保安服的摆设,被物管利用、压榨、随便打发。向红T恤污蔑我的瘦高个再没露过面。
胖胖的保安主动冲我打招呼。
“还没睡?”
“睡不着。”
另外那个老家伙也一反常态,冲我弯腰寒暄。这种礼遇还从未有过,这是怎么了?一条白公狗正凑到一条黑母狗屁股上。我回过头,两人表情诡异,眼神闪躲。
我明白了。
我嘴里涌出血味苦味。我慢慢走向21栋,走回我的单元,我的家。我走得很慢,差不多每秒半个步幅,似乎担心和什么东西失之交臂。
进门后没开灯,我走进卧室,按下开关。灯亮了。刘盐缩在硕大的床上掩面哭泣,深红色床单仿佛鲜血涂抹的祭台。我走向她,拉她的手,她甩开我,继续侧身埋入枕头,哭声很响,像个迷路的孩子。我看着她,她拽起被子蒙住头。她把一切都弄乱了。我继续抚摸她,掀开被子,伸手轻轻擦拭她满脸的泪水。我说行了,行了,刘盐,我回来了。
她很久才止住。嘴唇和眼睑比冰还冷。我抱住她,侧身躺下。
“好啦。有我呢。”
过了很久,她说:“没人找我们麻烦了。”
这是整个夜晚刘盐所说的唯一一句话,此后,她不再说一个字。我彻夜未眠,看着窗外光线逐步将窗帘染白,正如一个死去之人重生。我起身洗了把脸。刘盐大概累狠了,沉沉睡去,湿软的头发搭在脸侧。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然后走出去,下楼,穿越空洞的小区街道、花园、木棉洒下的石灰色阴影,绕过零零星星的晨练老人,走向物管大厦。这栋刷成青砖色的三层楼房呆板、丑陋,犹如残肢戳在空中。我径直走进空荡荡的还没一个人抵达的大厅,上到二楼,姓崔的办公室大门紧锁。我重新下来,坐在门前脏兮兮的台阶上。晨跑者渐渐增多,从我身前掠过,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大概以为我在这里蹲伏了一整夜,而我的模样显然与流浪汉相去甚远。他们之中的谁,究竟是谁,划了我的车?我无法知道,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大约早八点,物管公司的女员工们陆续赶来。我问她们崔主任几点到,她们说不太清楚,崔主任每周和每天的上班时间都不固定——有时早上,有时下午,有时黄昏。他经常更改作息。我说没人监督他吗?她们笑了,说这是他的公司啊,他是董事长兼CEO,谁来监督?她们问我找他有急事?可以打他电话。我说这几天一直给他打电话呢,一律关机。对了,她们说,他有三部电话,谁也不知道哪一天他用的是哪一部,也不可能知道他是否心血来潮关了机。你就知道一个号码?那就看你运气了。
试试吧,运气。我掏出电话。通了。
姓崔的沙哑嗓音仿佛从地底传来:“你好。”
“早,”我说,“是我。”
“知道。”
“你知道?”
“当然。”
“能见一面吗?”
“你认为我会来?”
“你会。”
“哈哈,猜对了。我六点就起啦,九点钟肯定赶过来。一大堆事情等着我。”
“你不会跑了吧?”
他哈哈大笑:“要跑的是你啊。我以为你早跑了。那么大一个官司,它耗费了我多少生命呐。”
“我不会跑。”
“那我更不用跑。”他轻轻叹息,“你说,你能跑到哪儿去呢?”
“就是,你能跑到哪儿去呢。”
“等着。我给你带一份豆浆。我小区门口的豆浆相当棒,再给你带两笼包子,你绝对满意。”
“随便。”
我挂了电话。胖子为我端来一把椅子,一杯热水。我谢了她。
天空从深灰转为深蓝,生锈的云朵被逐渐擦亮。行人越来越多,要么出门搭乘公交,要么奔向汽车发动它。一堆五颜六色的铁皮怪物从沉睡中苏醒,发出巨大轰鸣,吐出黑色废气,一辆紧跟一辆朝小区大门聚拢,如一堆粪便暂时塞住,然后排出去,直达东三环。灰尘升腾,小区里的植物脏兮兮的。阳光从楼房之间劈下,我难以睁眼。九点整,他该来了。
一辆极其眼熟的英菲尼迪(或者说,一模一样的英菲尼迪)远远驶来,径直开进物管大门。一个身着黑色西服的微胖男人下了车,手捧两杯豆浆,拎一袋包子,丝丝热气从手边升起,正大步走来。
“趁热喝,凉了不行。”
我伸手接过。他让胖子又搬来一把椅子。我们并肩坐在台阶上,迎着刺眼的亮光慢慢吃下今天第一份食物。他和我想象的模样完全相符,或者说,和照片里的崔某并无相似之处:头牛犬般的两颊和下巴,沉甸甸的玳瑁眼镜。倔强,傲慢,苍老。
“怎么样,还行?”
我点点头。
“正宗杭州人,豆浆和小笼包绝对一流。我整整吃了七年。”
“我和我老婆刘盐,也整整七年。”
他盯着熙攘的人流,说:“你瞧瞧,瞧瞧。太挤了,实在太挤了。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我摇摇头。
“没一点办法。”他说。
“办法是人想的。”
“是啊,”他似乎无限悲哀,“可我被各种各样的麻烦捆住了。”
“你明明可以修改你的办法。”
“改不了,根本改不了。改了这个必然要改那个……只能按规矩慢慢来。但是,规矩就靠得住?我尽心尽力,对得住自己,对得住别人。我得罪了不少人,可也帮了更多的人。我想,你应该理解,否则我就不会赶来见你。”
“完全理解。”
他欣慰地拍拍我的肩膀。
“又是个大晴天。”
“会下雨吗?”
“早下过了。”
“我说的是,过几天。”
“不会下了。下过就不会再下。”
我放下空杯,站起身,在前襟上擦擦手。从兜里掏出那把曾经在我车上留下伤疤的瑞士小刀。没有丝毫犹豫,将它送进他的小腹。他的身体像只破麻袋似的抖了抖,像要把什么脏东西给抖下来。之后,他蜷缩倒地。那把铁背靠椅发出空洞的噼啪声。两个女员工先后站起来,呆呆站着。
我转过身,直视她们。
二十五
一切迹象表明,我们的精神出了问题。水果店男女、对面叉烧店女人、服装店伙计等等一大批业主们纷纷做证,显得公正而悲悯,似乎这才是最正确的决定。——让我免于派出所的强制羁押,这体现了他们的良知。我在无数惊异、惋惜的目光中,静静等待第七医院的收救车。这回没有大雨,他们很快就到。
令人吃惊的是,姓崔的央求警方放过我,那把刀子与我无关。可他的女员工们不打算放过我,她们激动地向民警陈述自己看到的:啊哈,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肚子捅了一刀。天知道刘盐哪儿得来的消息,她出现在人群中,奋力推开他们走向我。她蹲下来,捧起我的脸。兰草味儿浓烈扑鼻。然后,她把翻倒的椅子重新摆放好,陪我坐下来,面对所有人。
接下来的事情相当无趣:我向围观人群声明我的精神没什么问题,却被他们认为这就是有问题的铁证。姓崔的被几个女员工送往医院。大概只有他才能证明我一切正常,还等着官司开庭呐。可他被送走了。他流了一地的血。天知道,一把小小的刀子怎么能制造这么多的血。剩下的两名女员工拼命擦拭血迹——警察让她们这么干的,案情一清二楚。但业主的证词让他们不得不重视,只能等收救车来了再说。场面经过一段时间,大约一个钟头后渐渐平息。围观者越聚越多,警察只好把我们关入物管大厅,让人将大门反锁起来。然而巨大的落地玻璃还是暴露了我们,他们又懒得带我们上楼。也用不着上楼,我和警察已无须多说,就等第七医院的人来了。
人群在玻璃门外聚集,很快黑压压一片。阳光炽烈,他们指指点点,像观看两头玻璃笼子里的怪兽。我和刘盐看着对方,并不搭理外面的喧哗扰攘。一夜之间,刘盐似乎老了许多,眼角、额头、嘴角的皱纹更深了。她不再年轻。谁又能始终牢记七年前那场充满青春荷尔蒙的婚礼呢?谁记得我唱了什么,她又唱了什么?我在她眼中的形象一定差不离——愧疚、愤懑、绝望,标准七〇后,提前衰老,大步逼近生活的极限。什么都简单明了,正如我们的爱情。大概只有它才是真实的。我突然萌生了无比大胆的念头:此时,此地,遭永久关押,哪怕陌生人看来看去,冲我们吐唾沫、翻白眼、扔垃圾、胡言乱语。
其间,胖子小心翼翼倒来两杯热茶,偷偷扫我一眼就离开了。整个物管大厅就剩下我们。警察已溜到二楼,他们聊天、喝茶、打扑克。——天知道谁给他们打开了某间办公室的门;一个小警察不时跑到楼梯口张望,确定我没有溜走。
当然不会溜走。我们甚至想原地躺下。我紧紧搂着刘盐,她在我耳边嗫嚅,像在唱一首老掉牙的歌,我似乎听过,又似乎完全陌生。
几分钟后,我确信那个孩子出现了。是他。错不了。水果店的男人将他扛在肩头,穿出人群凑到玻璃门前,眯着眼睛向内张望。孩子怕冷似的蜷缩着,抖动的视线从玻璃门滑向蓝天。他看见我了?还记得刘盐?明显长大了,头发长了,一身雪白。你没法分辨这是什么行头,他白得像一团影子。没穿牛仔衣牛仔裤的他一点也不像他。
我们呆呆望着。
他咧开嘴巴,哈哈大笑。
男人扛着孩子,转身穿出人群,消失了。我的心怦怦跳。灰尘升腾。那些脸,人群的脸,渐渐散去又重新聚拢。
“生个女儿?”我说。
“行。”
“要是男孩呢?”
“都行。”
“不介意?”
“傻瓜才介意。”
“真的想好啦?”
她轻轻摇头,面带微笑。
“百分之百?”
“不是百分之百。”她说。
“足够啦。”
人群渐渐稀少。我们不是用来参观浏览的。我们只是两个让人尴尬的家伙,两个不太老也不太年轻的男人女人。我们大概过于安静,并不符合他们关于疯子的预期。那几个小子,那几个雨夜见证我们逼问水果店夫妇的年轻人还没走,他们相当激动地下结论:疯了,真疯了。我保证。我们保证。
“出来锁门了吗?”我又说。
“……忘啦。”她说。
“你这家伙。”
她抱歉地笑笑。
“要我回去吗,现在?”
“不用。”我说,“不用。不用。”
我们手牵手,继续等待。
大约半小时后,第七人民医院收救车终于抵达物管大楼,留守的胖子为几个白大褂开了门,一群陌生人缓缓走来。警察回到大厅,向医生说明情况;为首的瘦高个掏出香烟,依次散了一圈。
“刀,就这么长的小刀。”带头警察比画着。
瘦高个将他拽向大厅一角低语。瘦高个的表情相当和气,甚至有点低三下四。之后,他们走回来。瘦高个说,必须先送医院,发病期间,任何人不得再对他们施压。
他说的是:他们。
警察一声不吭。
“上车吧。”瘦高个冲我们招招手。
我们走出大厅,穿出像海水一般退开的死寂的人群。
医院收救车开动了,将四个咬牙切齿的警察远远抛开。车里一共三个医生,两男一女,友善得如同天使。窗外灰尘弥漫。
我紧紧攥着刘盐的手。
“我们什么时候回来?”我问瘦高个。
“你们好了,就能回来。”他说。
“我们好好的。”
“都这么说。”
“好吧。”我接受了,“我的车怎么办?我1.6排量的嘉年华。它被划伤五次了。”
“车还是你的车嘛,跑不了。五次?真有五次?”他笑了。
“千真万确!我还要告诉你,我对面楼上一个大美女涉嫌谋杀了自己老公,你信吗?”
“我信。”他非常诚恳。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车速飞快。刘盐突然蹦起来拍打车厢,大喊:“让我们出去,让我们出去!去你的精神病院!”
医生们沉默着,脸上的悲天悯人毫无变化。
我紧紧搂住刘盐,劝她安静,让她放心。她冲我神秘一笑,俯身在我耳边轻轻说:“是我给他们打的电话。老李,不会有麻烦啦。再也不会有麻烦啦。”
我使劲点头。
车子在第七人民医院大门前停稳。我们下了车,刘盐突然撞向车门。我吓呆了。医生们七手八脚抓住她。我看见她额头的血汩汩涌出,让我想起我们相爱之初她来月经的壮观夜晚。——那么汹涌澎湃,让人相信我们永远不死,比任何人都要幸福。
我推开众人,呼唤她,抱紧她。现在我更加确信,我们最初的感动和抉择,仍是对的。
陈鹏创作语录
⊙我热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塞万提斯、奥康纳、卡佛、博尔赫斯、福克纳、波特、鲁迅、海明威、胡安·鲁尔福……我们的写作应永远向经典致敬,而不是瞄准当下的某某奖项。然而大师们确立的标杆有时也相当危险,你必须要思考如何独辟蹊径——因为拙劣的模仿在我们这个见惯不惊的时代或后先锋时代,只会沦为笑柄。问题的难处就在于,如何发现与开拓新的领域,而不是抱定一些惯常的写作信条不放。
⊙很久以来,我特别喜欢或热衷于充满想象力、可能性及少量戏剧感的小说(如今对戏剧性渐渐警惕了),那样的小说让我能够将写作与生活严格区分。
⊙语言永远是小说家的第一要务。之后,是故事、细节或对话背后的那个场,那个无法言说的场。它神秘不定,模糊不明。好的小说,是模糊的,无法言说的。
⊙面对如何汲取传统又借鉴现代的拷问,日本的一批优秀作家为我们做出了表率。从他们身上,我们能轻易看出韵味、意境的古典性与技法、内涵的现代性并行不悖。我们七〇后一代写作者,到了必须对此孜孜不倦、自我逼视的关口。
⊙七〇后的写作责任究竟在哪呢?我想,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找到自身应对时代和世界的办法,我们应找到自己的写作之核。对于我来说,我关心的是,时代急剧变动下微末的个人如何遭受重创,又是如何保持尊严。对,尊严,这对我来说相当重要。
⊙作家的义务仍然在于反叛,对既定写作套路的反叛,对自我写作定式的反叛。好的写作必须确立在不断的反叛之中,否则可能丧失太多太多,尽管有时候失去是以得到的世俗面貌出现的。我一直想成为一个不那么容易妥协的家伙。
⊙越来越崇敬一些默默背对文坛的写作者了,他们只在乎写作本身而忘却了写作之外那些看似光鲜的虚名、奖项和认可。其实写作不过如此——一定是写给自己的,写给少数人的,绝对无法写给你想象中的大众。对自己务必诚实。
⊙运动员出身的我,永远无法回避足球为我的写作赋予了全新的东西——阳刚的,积极的,不服输的。但足球背后蕴藉的广博的体育哲学,还需要更加深入的体认、触摸及完成。我一直希望体育和足球精神,能给我的小说带来内涵上的飞跃和提升。
众说纷纭评陈鹏
⊙陈鹏经历丰富,是前记者、前专业足球运动员,并且至今仍效力于昆明的丙级球队,我更愿意用“小说的叛徒”这样看似哗众取宠的标题写陈鹏,但研究完陈鹏的小说,发现他并非真正的“叛徒”,而是一个充满野心的小说家。我想,陈鹏是云南少有的几个值得认真研究的作家之一。(评论家 周明全)
⊙陈鹏提倡形式的探索,偏爱以交错并置的叙事来加强张力、丰满结构。语言虽然自然流畅,却分外节制,尤其注意叙事的节奏和分寸。而他对时代记忆的记录,对社会境况的诘问,对生存境遇和精神疑难的展示,更是呈现出一个七〇年代写作者的气质和情怀。与此同时,他也一直渴望并寻找着关于时代的、现实的或者是生存的隐喻。(文学博士 任瑜)
⊙陈鹏小说的热闹中隐藏着卡夫卡似的孤立无助,他用简洁有力的叙述推动,写出了现代城市中人心的虚弱与仓皇。(作家 张庆国)
⊙陈鹏形成了一种近似写实、客观而理性的叙事风格:在简洁的笔法和诗意的想象之外,其作品承载着更多丰富的内涵与深度思考。而他对当代时尚趣味、体育运动与多元文化现象的深切关注和睿智领悟,甚至对现代中国社会现状深层矛盾的积极探究,皆为其作品提供了宏大深远的视野。(评论家 凌之鹤)
⊙陈鹏的小说,文本语言的表层非常贴近生活,平白朴质,但是在小说的内底,却又精确把握节制和放纵之间的分寸感;加上优秀的故事讲述能力,让他的小说直面当下人们生存的困惑和焦虑,既能有抽丝剥茧般的细致和精密,又拥有像他在绿茵场纵横时临门一脚的强劲爆发。(《十月》编辑部主任 宗永平)
⊙他的虚构刻意与目下的生存百态保持着距离,也坚决避免着循规蹈矩的无趣。他的方向和砌筑,往往含有“出格”的趣味和貌似“无效”的意义。而他的细节构成和语言方式,偏偏采用着微距摄影般的“靠近”,最大限度地坚持着“寻常”。这使他的创作获得了令人喜悦的辨识度。(作家 鱼禾)
⊙陈鹏发表于《青年文学》的“季节三部曲”,对七〇后情感世界的探究,对于王重们李果们叶斯斯们一干熟男熟女处处伤痛的暗喻,其深处,无疑在追究:这一代人存在之艰难,个体之尴尬。(评论家 赵牧)
⊙陈鹏对都市时代病的深刻书写让我们看到了城市文学的某种新气象。他的人物设置无疑使其作品主要表达了一个七〇后小知识分子对时代、人生的看法和见解。(文学博士 郑润良)
⊙结构的繁复与交错,现实的离奇与荒诞,陈鹏小说无疑是当下城市小说写作中最具辨识度与想象力的作家,他的存在,赋予了当下城市文学斑驳瑰丽的色彩。(《小说林》主编 何凯旋)
陈鹏创作年表
短篇小说《星期五下午四点三十四分》,发表于《滇池》2008年第8期,获“滇池文学奖”;
中篇小说《水岸》,发表于《大家》2008年第6期,《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中篇小说《一桩事后张扬的凶杀》,发表于《大家》2009年第1期;
中篇小说《去越南》,发表于《滇池》2010年第12期,《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转载;
中篇小说《坡顶上的黄房子》,发表于《边疆文学》2010年第5期,获“边疆文学奖”;
中篇小说《闯入者》,发表于《滇池》2011年第12期,《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中短篇小说《青铜》《凌晨三点的卡瓦博格》,发表于《十月》2012年第3期,“小说新干线”栏目;
短篇小说《记者手记之乌蒙》,发表于《小说林》2012年第5期;
短篇小说《香草美发室》,发表于《山花》2012年第7期;
中篇小说《绝杀》,发表于《十月》2013年第2期,获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
中篇小说《去年冬天》,发表于《青年文学》2013年第7期;
中篇小说《西区现场》,发表于《文学界》2013年第9期;
中篇小说《不准调头》,发表于《小说林》2013年第7期;
短篇小说《皮草》,发表于《北京文学》2013年第9期;
短篇小说《两点钟方向的叶捷娜·卡佳》,发表于《大家》2013年第5期;
中篇小说《第56个》,发表于《十月》2014年第1期;
中篇小说《云破处》,发表于《当代》2014年第2期,《海外文摘》转载;
中篇小说《今年夏天》,发表于《青年文学》2014年第1期,《小说选刊》转载;
短篇小说《苏古毒消失》,发表于《长江文艺》2014年第3期,《莽原》转载并评述;
短篇小说《最后的冲锋》,发表于《西南军事文学》2014年第3期,《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中篇小说《明年秋天》,发表于《青年文学》2014年第8期,《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
长篇小说《刀》,发表于《十月》(长篇版)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