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克兰一家
2015-10-22陈思佳
陈思佳/著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窗外罕见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点一滴地打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浇灭了天空中仅存的一丝热情。后院的玫瑰因为无人打理耷拉着,沉默地歪倒在地。柯克兰太太已经锁在房间里好几天了,如果不是不时还能在门外听见她断断续续的呜咽声,大家都会以为她已经死了。
柯克兰先生本想挣扎着忘记一切,好好地去公司上班,回来像往常一样吃饭、睡觉。然而他身体里的力量被记忆的碎片割裂,再重组,再割裂,再重组……最后流失得七零八碎。他的双腿像肿胀的海绵,一步也迈不出去,却站得很稳,可总有些发冷。地板被空气传染得凄冷,从柯克兰先生的脚底一下蹿上头顶,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冻僵了,一动不动地、久久地站在那里。他的脑海里,满是孩子那泛着蓝色波光的眼睛,然而早在几天前,他的孩子在病痛中痛不欲生地呻吟着死去了。
多么可怜的孩子!他曾经是那样的可爱,惹人欢喜,可如今他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离开了自己的父母,如此深爱自己的父母。柯克兰太太敏感细腻的心像雪崩一样崩塌了,好在柯克兰先生是一个稳重的人,没有女人那么容易破碎的心灵,但他的一举一动中都透露出无尽的悲伤与苦痛。
柯克兰先生想要用香烟缓解自己的心绪,因为他感到胸口仿佛有一团烈火在灼烧着,不停地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手臂像在筛米一样,颤颤抖抖,半天都不能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当他掏出了烟盒,却又掏不出打火机。掏出了打火机,却又点不着火……好不容易点着了,柯克兰先生终于吸到了那一口温热、熟悉的气体。纵使香烟再能使人心安,使人麻醉,但柯克兰先生却被呛得用力咳嗽了好几声,心肝肺都要被咳出来一般。胸腔里一阵又一阵翻江倒海,心几乎要被里面的重锤击碎。
柯克兰夫人的丝绸被子湿了一遍又一遍,房间里一片狼藉,地上撒满了她哭泣时擦拭眼泪的纸巾,一朵一朵的白色小花叫人不禁想要为她的孩子哀悼。“噢……我的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阿尔弗雷德……为什么呢?为什么就这样离我而去了呢?不……不……”柯克兰夫人显得语无伦次,唯一能清楚地喃喃着的只有她的孩子的名字了。即使她一遍又一遍地哽咽着诉说那孩子的不幸,但她看起来比孩子糟糕多了。柯克兰夫人微卷的深棕色长发有气无力地被浸湿成一撮一撮的,眼皮跟灌注了一公斤痛苦的盐水一样发肿而且泛红。她的嘴唇苍白得比世界上最白的白色要白上一百倍,不停地和柯克兰先生的双手一样颤颤抖抖,咽喉里发出支离破碎的呜呜声——她的喉咙已经肿得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多么可怜的孩子!同龄的孩子都与父母手牵着手,一起去广场喂鸽子,去野外放风筝,他却这么早的死去了。这对可怜的年轻夫妇,即使还能再生育一个孩子,可他们如何能忘了他呢!小阿尔弗雷德那乖巧的表情,可爱的面孔——甚至无法用其他词语来形容他的可爱,尤其是他和天空一样澄澈的湛蓝色眼睛,连俊美的邻居弗朗西斯先生见到了都赞赏有加。可他就这么死去了,在火焰里化作一堆可怖的骨灰了。柯克兰夫妇只要一想到这个事实,或者说他们无时不刻不在想着,他们的身体里就像地震一般,精神上的苦痛使他们的躯体也疼痛起来。
“我可怜的孩子!没有了你我该如何再快乐呢!”
“噢……我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阿尔弗雷德……”
柯克兰夫妇不约而同地、声嘶力竭地向对方倾倒着苦水。他们冲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大声地、毫无顾忌地哭着,仿佛要把一生的悲伤在这里全部用光。他们是多么思念孩子,多么深爱孩子,多么希望孩子回到他们身边。可命运最喜欢和这样的可怜人开玩笑,开过了头也不负责任,转身又去捉弄下一个人了。如今他们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之一,虽然他们还拥有爱情,但将永远是破损、缺失的了。
可难过又有什么用呢?难过对于柯克兰夫妇来说一文不值,甚至像肮脏的垃圾一般,使他们尽全力去拒绝它。现在沉浸在难过之中的他们觉得自己像在垃圾堆中泡了几天几夜的澡一样,浑身不自在,想要快点从里面挣脱——人们就应该用自己最大限度的活力摆脱一切困苦折磨。他们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与这腐蚀他们的蛀虫作斗争。他们不顾一切地想从这个可怕的漩涡中逃离,于是奋力地将双手当作桨,在这段时间中无止息地大幅度划着。虽然他们一想到小阿尔弗雷德,心脏还会像破碎的瓷器。
柯克兰夫妇在两年之后又生育了一个孩子,她同样闪烁发光的祖母绿的眼睛如同价值连城的翡翠。多亏了她的这双绿色眼睛,让柯克兰夫妇不再过分思念小阿尔弗雷德那一片澄澈的湛蓝色和他们之间的快乐时光了。小罗莎——也就是他们的女儿,她就是天上飞下来的天使,她比任何女孩都要楚楚动人、令人陶醉,柯克兰夫妇是这样想的。
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说不清具体是过了二十年,还是三十年,这一年柯克兰家的小女儿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这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罗莎对老柯克兰夫妇完全封锁着未婚夫的消息,只告诉他们不必担心,那位男士是一位英俊的、事业有成的好先生。于是老柯克兰夫妇由衷地高兴着,翘首以盼婚礼的日子,他们甚至迫不及待到要扳着指头数日子了。
婚礼的那一个深秋的早晨,窗外罕见地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点一滴地打在玻璃窗户上,噼里啪啦的,浇灭了天空中仅存的一丝热情。老柯克兰夫妇端端正正、纹丝不动地坐在前排的椅子上,看得出来,他们为了让那位“好先生”对他们有个好印象,把自己收拾得可谓一丝不苟。他们的心情夹杂着激动、喜悦、自豪,或许还有些微妙的伤感。
但当新郎走出帷幕时,一切都变样了。
他有着一头金色的柔软头发,五官和罗莎形容的一样英俊,脸上的表情让人很轻松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充满活力的人。他的眼里有一片无尽的湛蓝色……噢!不!这不是老柯克兰夫妇想看到的!眼前的这位先生,跟小阿尔弗雷德长得一模一样!老柯克兰夫妇的内心几乎像在嘶吼一样,他们的眼前一片昏黑,让人们感觉他们即将昏死过去。他们看着这个可怕的魔鬼,站在女儿身边,越看越不般配,越看越觉得他长得青面獠牙,可他一直朝这边走来。大步流星,走得飞快!
“您好,我是罗莎的丈夫,阿尔弗雷德·F.琼斯。”
“啊?!不!不!你不是!你是阿尔弗雷德·柯克兰!”老柯克兰夫妇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一股热流涌上他们的大脑,整个神经系统都在抽搐着,他们已经完全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了,当场就晕厥过去,只留下新娘和新郎,伴着身后一群惊讶的宾客呆呆地伫立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