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与死亡的距离
2015-10-21苏且夭
苏且夭
窗外是浓墨重彩的黑,很像是书法课上,弄洒的墨汁在白色宣纸上晕开,又层层透入木制桌子上的痕迹。空气里极为安静,我的呼吸声微弱,并不会太过突兀。小区里的麻雀们想必都已经隐匿在枝桠间睡去——不比我在清晨时候看到的活泼而机灵的样子——没了翅膀扑棱棱的声响,栏杆外的街路上,来往的车辆越来越少,少到要隔上几十分钟,才隐约听见一道车轮摩擦着的声音,夜风安歇,于是也听不到日光下风割开空气的瑟瑟,远处的火车,依然隆隆地路过,铁轨摩擦的声音锈迹斑斑却沉闷低哑。我突然想起了和K先生约好,同游越南,一起在湄公河上的船笛声中,醒来。
想必你知晓,此刻的我,是希望身边有些声响的,哪怕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发出的阵阵鼾声。
昨晚去参加一个酒宴,穿着一件黑色的礼服,从脱下外衣进入会场的那一瞬间开始,从那些来自男人的目光当中,我看到了自己像一个妓女。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想起了杜拉斯的那句话,她说:如果我不是一个作家,会是个妓女。我于是极其仓皇地逃回了家。我知道杜拉斯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话,因为对于一个亲密关系障碍、边缘人格障碍的女人来说,她能为自己做的要么是写作、酗酒、无休无止的恋爱和失恋,要么就是变成妓女,与恩客们不断地重复着融合——分离的亲密过程。所以我坏心眼地揣测,杜拉斯的一生从没有感受过性高潮,因为她必然是抗拒融合感的。
她当然想要获得融合,但融合后的分离,对她而言,等于死亡。
回到家,情绪还不曾稳定下来,又碰上咨询室的病人在闹,一个已婚的男病人对另一个女治疗师出现了色情性移情。当我听到的时候,我知道我最该做的是迅速作出判断并处理转诊,但是,当时我又想起了杜拉斯,想起了她说的话,她说:夫妻之间最真实的东西是背叛。我几乎就要在电话里对着病人叹气了。可我喜欢的就是杜拉斯的这一点,她真实不做作残酷而又懒得加以掩饰和修整地,去揭露真相——冰冷的、讽刺的、让人崩解的真相。
我喜欢杜拉斯,喜欢她用神经质一样的敏锐,放大了时光隧道里每一个细节,然后用一个层层修饰过的故事情节来描述她自己。不论是《无耻之徒》中母亲、兄长、女儿的融合、《情人》中抛弃了时光永恒存在的情感、《广岛之恋》里肉欲横生却因爱的存在而走向消亡的关系……她自己也说,她在书写着每一个年代的自己。我也习惯于这样做,我习惯于在小说之中,把自己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叠加在人物之上,像是无数个碎片,或者是某个永恒的谜题。我也会把你放进来,那些文字当中,属于你的温暖总是存在着,又总是戛然而止。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所以你不曾看到我如今的样子:我不弹钢琴许久,可指甲总是留不长,稍微长一些,指尖上的皮肉便会疯狂地反抗、纠缠,直到用尖锐的指甲刀剪掉它们肆意的生长;我有了许多白发,丝丝缕缕地,我甚至不敢计算我的年纪,若要计算,这些白发则更像是一个残酷的证明;我开始有了淡淡的皱纹,在眼角眉梢处,那因曾经的酗酒、抽烟而造成的皮肤苍白牙齿泛黄,则更是无法褪去的符号……我其实不知道,见到我如今的样子,对你而言,会是怎样的感受,如果你能看到,你会不会感慨时光如刀,镌刻的都是容貌?
或许正是因为所有的人,无论男女,都在感怀生命的跌宕容貌的憔悴,所以杜拉斯的小说才总是让人们手不释卷,被刺痛、被伤害、被看穿……却依然不肯放下那手中的书卷,不愿意看不到结尾。可读过了杜拉斯你才能明白,真的有这样的一种作品,你满怀希望地去读,你期盼着——在整个阅读过程中不断、反复、递进地期盼着——一个有爱、有温暖、有遗憾却不悲凉的结局,然后你合上书页的时候,又恨不得能再翻出几页来证明,这结尾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于是你会发现,那些读着杜拉斯的人——包括我——在合上书页的那一刹那,会止不住地叹息,哪怕只是淡淡的一声而已。这叹息,并不是在叹息杜拉斯、甚至也不是她笔下的那些离别和生死,人们都只是在叹息自己,只是在这样的一瞬间,会感觉到有一种孤独,极其柔缓地覆盖而来,初时不觉什么,可渐渐地,铺天盖地起来。
就如同我现在,抬起头来,不过是洁白的天花板,侧过头去,也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天,这屋子里唯一的光亮来自于电脑屏幕,映衬着这张苍白而即将布满斑痕的脸。有的人就是这样,她从不会诉说孤独,也不会书写孤独,相反地,她热烈地爱,一次又一次,像是重复着这世间最美妙的瞬间,不断地期许、寻找,在希望与失望之间跌宕起伏,无数次地以为自己的生活花团锦簇,却敌不过深夜里窗外麻雀扑腾翅膀的声响。骤然惊醒,身边的一切都是冰冷的,睁开的双眼却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亦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在那样的时刻,我一直觉得是与死神最为相近的一刻——对于一个活人而言。这样想来,死亡的感觉其实与孤独极其类似吧。
努力地爱,不过是在对抗孤独。不肯承认孤独,不过是在抵御死亡。孤独与死亡之间,想必只是无限接近于零的距离而已。
不同于杜拉斯用不断书写爱的方式对抗孤独,马尔克斯则用书写孤独的方式来寻找解决之道。不知道你还记得当年书架上那本被你弃如草芥的《百年孤独》吗?记得当初它作为经典名著之一,实在是晦涩得超出了我们的想象,那些匪夷所思的情节、桥段,难以理喻的比喻和内隐,让当时习惯于追究文章中心思想的我们深恶痛绝。可是多年后,我第四次重新读它的时候,当年厌恶早已化为了平静。这之间所历之震撼、惊讶、折服等种种波动,现如今也只余下安静了。而当我用这样的心绪来看待布恩迪亚家族的时候,这样精准而又犀利的标题也就变得顺理成章。家族中的第一人被绑在树上,家族中的最后一人被蚂蚁吃掉,不过百年的家族,无论拥有怎样奇特的形貌,他们都能吸引到体态美丽,性格丰满的女性。在这份铺展开的时而现实时而魔幻的家族谱中,我们几乎找得到人类所有用以对抗孤独的方法——参加革命、机械地重复手工活、沉迷情欲、读书翻译……你会发现这其中一定包含着我们自己。即便清晰地知晓死亡、衰败终将到来,但仍以孱弱之躯萤烛之魂努力与之对抗。
而相比这个只存在百年的家族中人,我们并不如他们坚毅,因此才会导致如今心理治疗室的大门频繁被人踏足,我们亦不如他们勇敢,他们永不言败,即便一阵狂风之后,他们的存在他们的记忆很快便无影无踪,但却看不到有什么可惋惜和遗憾的,实在是他们已尽到了最大的努力。“倾情”大抵便是如此。而你,却早早放弃了生的权利。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死亡的样子,直到不久之前回应友人关于孤独的体会,我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感受。我想人死之后,所有的灵魂都该是以相似的颜色存在着,或者是淡灰色,或者是暗红色,在墨色弥漫的荒原之上漂浮行走,人人面目模糊,甚至只是一团混沌,不会有人停下——即便停下也会被无数魂体穿透,没有知觉,你无法判断在你身侧最近的那一团是否就是刚刚与你一同被推入太平间的那个血肉模糊的死者,也不会明了这究竟是要去往哪里,没有希望,没有尽头,没有情绪,没有感受,如同被驱赶往前的一群木头,却又没有前方。也许只是个永恒的墨色的荒原,只是这样一直在走。当我想到这个画面,我涌上了的感觉便是:是了,这必然就是死亡最初或永久的样子。而这又恰恰是我想象中的最为孤独的样子——我陷于人的丛林,却又发现我与他人毫无关联又毫不相异。
若如此相联系,那用尽心力去抵抗的孤独,何尝不是在抵御死亡?而你选择了这条路,算不算是另一种勇敢?敢于投身于永恒的孤独之中,就此打破了全部倾力的辉煌?
我亦曾遇见许多种的死亡。有一年夏天,我路过一个有河的小城,闷热的空气透着雨后特有的潮湿气味,卷着沙石疾速奔流的浑黄的河水,一个女人从我身边迅捷地跑过去,身手敏捷地翻越了栏杆,然后一头扎进了那奔腾的河水中。她穿着的那件暗红色的连衣裙,像是凝固的血,一瞬间便被河水卷起、吞噬、杳无踪迹。那一瞬间,我想起你。你们都同样决绝,毫不犹豫。这个跳河的陌生女子,有关她生前种种揣测都只剩下了一句“我要死”,而岸边层叠的惊呼和惋惜也都只余下了一句“没得救”。
我们的一生无非如此,只是为了死亡而来。生命之中的点滴,无非是悲欢离合,世事难料。那些平凡而喧嚣的表面下到处是暗涌,偶尔有起落掀起滔天巨浪,但更多的是无声无息的寂灭。唯有悲伤对众生平等。
然而究竟有几人,能够真的对此毫不动摇、毫无恐惧呢?若然死亡真的如我所想象那样的冷酷,如今的你到底又在哪里呢?你会不会等在原地?在那荒漫的没有面孔的灵魂之间等待我?寻找我?
又或者,当我们再也无法联系,我说的话写的字哼的歌你再也听不到了,这种失去关联的孤独感不就是死亡本身么?我们恐惧死亡,不正是在恐惧着所有因死亡而带来的失去吗?
孤独,真的是深受书写者青睐的话题。于马尔克斯而言,孤独是他从始至终都不曾放下的主题,甚至于那本所谓“老式爱情故事”《霍乱时期的爱情》也未能逃脱孤独的命运和主旨,然而一切与孤独的对抗均来自于生活。诚如他本人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演说的那样:“面对压迫、掠夺和孤独,我们的回答是生活。”所以即便是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一书之中,我们读到的更多不是爱和情欲,而是生活。最初费尔米纳与乌尔比诺医生因浴室一块肥皂而争吵不休,最终阿里萨重获晚年费尔米纳的爱,他们表达爱意的方式竟然是为对方灌肠、洗假牙、拔火罐。马尔克斯似乎总能对生活抱持着孩子一般的新鲜感,对所有的细枝末节体察入微又大惊小怪,也因此在卡尔维诺那里我们读到魔力、隐喻、空间,在米兰·昆德拉那里读到权力、政治,在阿尔莫多瓦那里看到伦理、禁忌,在伯格曼那里看到神、悲怜、冷漠,在博尔赫斯那里读到梦、想象,即便他们都宣称要让文字、情感以更纯粹的方式表现,却只有马尔克斯回归了生活。这种回归让我想起了卡尔维诺笔下那只变成鱼的小妞儿,让我想起了尼采所说的“无限流动的生成。”
是的,是无限流动的生成。从《百年孤独》到《霍乱时期的爱情》,许多人认定迟暮的马尔克斯不再拥有丰沛的想象力,所以即使《霍乱时期的爱情》如此成功,亦不能重塑《百年孤独》的辉煌。可我却一直觉得,马尔克斯保持着一种一贯的叙述体系,这与是否魔幻无甚关联,这种体系便是孤独。他书写孤独,又一以贯之地采用着一种孤独的手法。比如1961年发表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始终不紧不慢、绵延粘稠地处理孤独,给一只始终舍不得卖掉的斗鸡买玉米,没完没了的雨季和因此引发的便秘……还有《恶时辰》中的镇长,马尔克斯给他的描述也是淡淡的,“有时候也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可又不是一直在忙,很多时候又闲得无聊,在镇上东走走西看看,或者把自己关在那间装了钢板的办公室里,也不知道日子是怎样打发过去的。他总是孤零零一个人,老是待在一个地方,没有什么特殊的爱好。”只是寥寥几笔,这位镇长的孤独便跃然眼前了。还有关于这位镇长那一听到风吹草动便举枪时刻准备扣动扳机的形象,一位极权者的孤独变得触手可及。
如果说《恶时辰》及至《百年孤独》中还只能说是在描写孤独,那么我更喜欢的就是他那种孤独的写作手法。你猜这手法是怎样的?有一次我同K先生聊起文字,说到他词句中的沉静,我是有几分伤怀的,只因那沉静未免太过孤寂,孤寂得没有起伏、没有波动、没有生机。而这种沉静是伪装不来的,这如同让一个盲人去描述蓝天白云,他即使背得出与此相关的所有优美辞藻,蓝天白云也不会在他心底留下印记,自然也就无法让听的人感受到。因此写得出孤独本身或许尚不足以证明什么,但用孤独的手法让文字变得沉寂,便是要真实的体会过甚至是长久的体会着这份感受了。比方说,马尔克斯的那篇颇多争议的小说《一件事先张扬的凶杀案》,整个描写过程波澜不惊,毫无高潮,像是不断延伸的固定坡度,平缓而从容,所有的轮廓均是各个角落填充而来的。可偏偏又如同一条石子筑成的坡路,于所有细小处皆有不安的小骚动,不断撩拨,却又冷眼旁观,处变不惊,任由看客焦躁烦乱,它却不事声张,自顾自地孤寂着。你是否行在此路,是否到访,是否欢喜,皆与它分文无关,你的震撼是你的,你的愉悦是你的,你的动容是你的,你的痛苦是你的……马尔克斯这种孤独到了极致的态度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也清晰可见:阿里萨写了无数动人的词话给年轻的费尔米纳,可仅仅因为费尔米纳对于阿里萨某些细节的失望便被拒之门外,一旦拒绝,便是你我再无相关,你的滥交、你的痛苦、你的人生皆与我无关。直到年华老去,直到费尔米纳终于承认了她和乌尔比诺的婚姻是平稳而安全的,当她终于承认了这一点,乌尔比诺一生的陪伴也终于让费尔米纳变得温暖、安全、从容和勇敢,而此刻阿里萨身上那些曾经让费尔米纳感到恐惧、畏怯的部分也已被衰老摧残殆尽,她于是接纳了他,他们在信中写着:让时间流逝吧,我们会看到它究竟带来了什么。
带来了什么?是一个真实的自己,一个心中不再是空荡的自己,一个有了内化进来的客体的自己,一个无论如何都相信有人爱着的自己,一个任何时候都不会抛弃自己的自己……这才是对抗孤独对抗死亡的唯一方法。所以那个做记者时夜夜在妓女出没的大车店里找床睡下的青年,在妻子梅赛德斯的支持下,写出了《百年孤独》,然而这本书,虽然赋予了家族女性极高的地位和赞誉,但整体说来仍然是一出悲剧,随着这种陪伴的不断延续,最终成就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中阿里萨和费尔米纳的温暖和纯粹。
说到底,写了一辈子孤独的马尔克斯,在暮年时终于找到了对抗孤独的有效办法,因此《百年孤独》中的一切归零,变成了《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永生永世。可这近乎一生的孤独对抗之路,早在他当记者宿于大车店的时候便拉开了帷幕。当年他在大车店里睡下,押在柜台上的皮包里唯一的东西便是一份手稿,名为《枯枝败叶》。而手稿的内容则是发生在马贡多镇上的故事,一个与外界隔绝拒绝出诊的医生死了,那个性格孤僻的老上校企图收葬了他,并斥责全镇的冷漠,孩子一无所知,一心琢磨着死亡,母亲陷入回忆,最后收葬完成,孩子说:“石砊鸟要飞了。”
你应该还能记得马贡多镇吧,《百年孤独》里的镇子;《霍乱时期的爱情》开篇,乌尔比诺收葬了一个死者;《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里有一个孤僻执拗又保守的老上校;《普通的一天》里有一个拒绝出诊的医生;《石砊鸟之夜》里那种奇特的让人盲目的鸟……你也发现了是吧?作为马尔克斯生命里几乎是第一部成型的小说,他几乎用尽了他所能用到的全部技巧,将那些他想说的故事全部说完了,此后一切都只是打碎了它,又用那些碎片精心修复起的再造之作。所以他自己也说《枯枝败叶》是最真诚的一部。
少年时,我曾觉得马尔克斯是读不下去的,即便读了也多半是将其作为炫耀读书量的资本之一,而到了如今,我开始渴慕着阿里萨和费尔米纳之间的爱情。于我而言,我终究不喜欢那句颇多人赞赏的“再不相爱就老了”,我更愿意相信,当时光打磨去了内心的伤与苦,留给我们的便是全然的甜与爱。你再也不会老了,可我却依然幻想着,等到老了再相爱。
到那时,会不会就如杜拉斯《情人》开篇时的场景一般,有略带凄楚却那么让人动容的句子: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曾见过一张杜拉斯年老时候的照片,面容如同凋谢的花朵枯萎而脆弱,但眼睛却莹亮如月,隐匿其中的是她一生对于亲密的追求。她那么渴望着,与爱人融为一体,是的,一体,她恨不得变成她爱着的那个人,她写了那么多的小说,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像我一样,按照时间的顺序,从《无耻之徒》看到最后的那本《一切结束》,你会发现,她写的不过是一个女子,从15岁到80岁之间的风情。那个女子一次又一次地试图占有爱人的心灵,却一次又一次地体会着抛弃、背叛、伤害。她写了无数遍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她的孩子……可是她从来都无法摆脱的就是最初,她的母亲像老鸨一样出卖了她,而得到的钱交给了她的哥哥。她的一生都在重复着,这个过程。她的写作,也从来都在重复着,这个过程。
她看到人性的肮脏与卑微,她写着自己,从出生到15岁,反反复复。
可为什么?在最初的无耻之徒中,尽管懦弱,她至少摆脱,留下一个温暖的结局,而在情人、在长别离中,她却变成了一根橡皮筋,太紧密会丧失张力,太紧绷又没了弹性?而到了广岛之恋,她与他之间,就变成了两个城市、两个文化之间的永恒的矛盾,他们的灵魂和肉体无限的融合着,可他们的生活却永远置身于两个维度,除非,有一个人死去。
她爱着的,从来都是死去的人,所以她不爱她自己。她渴望着死去。因为只有死去,只有不再活着,她才能爱上自己一点儿。她像一个被困在沙漠中垂死之人渴望一滴水一般地渴望着爱与亲密,哪怕只是失去了一点点爱,她都会感受到灵魂里孤独的无处不在,她从不相信自己能够被完整地爱着,除非,她彻底地死去,除非她征服了孤独或者被孤独吞没。当理解了这一点,对于杜拉斯的忘年恋还有什么难以置信的呢?她终于快要死去,她终于发现,原来身体变成了枯槁,灵魂,才能真正地融合。
像最初母亲那温暖的子宫一样。她不曾生,自然,也不曾死去。而她既然将要死去,那么她必然,存在了一生。她以此来表达,她的一生与孤独无关。
可她实实在在地与孤独撕咬着纠缠了一辈子。若我是那个男子,我亦会爱上杜拉斯,爱上她一生里,唯一的一段“活着”的时光。若是你呢?若有一天你从时光深处走回来,看到那个鸡皮鹤发,面容枯槁的我,你会说出同样的话吗?我不知道在这样的等待中,我能为你做什么,但我必然会为你,守住曾经那双清澈静默的眼睛。你说你喜欢这双眼睛。于是当心情压抑到无法控制的时候,我总恨不得挖下这双眼睛,去寻你。你说你喜欢我唱歌的声音。于是每一次嗓子干涩快要唱不出来的时候,我总恨不得抠出这只喉咙,只为你歌唱。你说你喜欢看我读书的样子。于是我像个疯子一样地读书,总恨不得把自己就这样杀死,永远地陪你。
重读杜拉斯,其实,何尝不是在重读我自己。
但比杜拉斯要幸运的是,至少会有K先生,在我再度抑郁的时候对我说,骂出来,宣泄出来。比杜拉斯不幸的是,如此我或者永远带着那丝温暖的期待,而注定无法写出如她一样的文字。
然而即便如此,我也没办法割舍了记忆,去忘记。博尔赫斯说:“人类的三个能力:记忆、理解、意志并非学究式的幻想。”随着岁月的流逝,人人都被迫背上越来越沉重的记忆负担,你可以失去记忆,但不能失去对记忆的知觉,否则你想从某个地方重新开始就拾不起来了。“它会在做梦时,在夜间工作时,在翻阅一本书或拐过一个街角时浮现出来”。只有那些真正理解了意志力在时间的记忆里耐心等待的人,才能战胜时间,在某个注定的时间“特意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所以我会忍不住想象那样一个重遇的场景,我步履蹒跚,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小憩,微风拂面,睁开眼睛的时候,你站在我的面前,我要仰起头才能见到你和你背后的阳光,你依然是走的那年的样子,皮肤光泽干净,目光宠溺而温和。我们像不曾经历过时光一般,微笑。
当如此多的画面在眼前或笔下重叠又闪烁,当所有的面孔都苍白着重叠在一起,连褶皱的纹路都变得清晰可见,我只能说,原来悲伤从来众生平等。就如桑顿·怀尔德在《我们的小镇》里创造的那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布景、没有场面、没有璀璨光辉,在第三幕的一开始,舞台监督在台上摆了好多张椅子,这便是坟场了,椅子上坐着的,都是我们认识的人,在第一幕和第二幕,透过怀尔德所堆砌起的细节,而在我们心灵中树立起丰富血肉实体的人物,现在坐在代表坟场、墓碑的椅子上,静静仰望苍天。他们不能想起在世的日子,因为想起来会伤心,为了让时间继续,只得选择遗忘。
年少的时候,总觉得生命应当喧嚣应当热烈,总以为生活应当跌宕应当波澜,然在经历了青春期那些所谓的伤痛之后,才慢慢开始发现,我们所以为的那些无法磨灭的伤口终会被时间淡忘,我们所坚信的那些鲜血淋漓的别离终会被空间消磨,原来那些自以为是的与众不同不过是面向大海的一声怒吼——只会惊着身边路过的人,却丝毫不会撼动海的壮阔。生命之于时间、空间的卑微至此一览无余,而所谓命运之于永恒的脆弱到此也变成了习以为常,我们唯一能守护住的,只有我们内心那无法估量的爱。死亡既然是永恒的,那么爱,也一样。
爱与死,原本就是一回事。杜拉斯和马尔克斯书写的,也不过就是爱与死,和在其中拉扯摇摆的孤独。在孤独与死亡的面前,人生是如此的渺小和无谓,也就如此的平等和无差别。而因为这种渺小和平等,爱变得如此珍贵和厚重。我们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了必然奔赴的死亡做准备,都在与死亡的影子——孤独相纠缠,它们与我们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
风起,雨落,雪化成水,汇聚成河,奔腾无声无息。你仓促间奔赴的终点,必然也是我的归处。只是你走得有些急,有些早,还没有来得及和更多的面孔,说一声“你好。”你还没有给这个世界一个机会,来向你证明,爱是一座桥,它是只在生死之间架起的桥。若你肯给时间一点儿机会,它会向你展示所有于生活琐碎之间孕育着的力量,你会在那些日复一日的重复之间,看到生命如西西弗斯般地反复后呈现出的一丝荒诞感。便如阅尽一切繁华体验到生命虚无的所罗门王:“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一切的一切不过是活着爱然后死去。若忘记了爱,便只有孤独,直到死亡。
断续地写到这里,天已渐渐亮了,雨后的第二天,天气总是清朗得让人愉悦,想起几天前早起时看窗外,初升的太阳映在湛蓝的天空之上,美得竟然有些过火。不知今天我就这样趴在窗台上,是不是也能看到那太阳磅礴跃起的一瞬。我于是想起了去年九月,西宁清晨的天际,高原辽阔又清澈怡人。那些美丽的景致曾经在很多年里安抚和弥补你不在身边的空荡,尽管我选择拥有它们的方式总是极端而危险的,充斥着茫然和死生相随的幼稚气息。
然而能反思这幼稚,也总是好的吧。即便只是一个转身,便一如既往,有彻骨的伤逝和孤独染满纸页。那些冻僵了血液的思念,似乎随时刻意化作利刃,割伤残留的完整。
如此,也在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