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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皇帝溥仪,特赦第一人

2015-10-21许陈静

环球人物 2015年25期
关键词:战犯溥仪

许陈静

溥仪身着伪满洲国大元帅礼服。

2015年8月29日,国家主席习近平签署主席特赦令,对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四类服刑罪犯实行特赦。这是时隔40年后,特赦一词重新出现在中国政治语境中。

新中国于1959年首次实行特赦后,在1960年到1975年间,又连续6次特赦。如今回首第一次特赦,部分人员也与抗战有关,只不过他们不是战斗英雄,而是战犯——“在庆祝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时候,特赦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罪犯。”

当年听到这段广播时,辽宁抚顺战犯管理所的981号战犯非常激动。但他转念一想,特赦名单里不可能有自己,他可是末代皇帝、伪满洲国头号汉奸溥仪啊!

但中央不这么想。“一个不杀”“不审不判”是中央对这些战犯采取的方针。毛泽东说:“不杀他们,不是没有可杀之罪,而是杀了不利。”中国政府要向世界证明,我们不仅能够用武力战胜一切敌人,也能够用思想改造一切战犯。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特赦因此具有重大意义,对内,可凝聚人心,对外,可塑造国家形象。

于是,出人预料又理所当然,溥仪成了新中国第一个被特赦的人。

2015年9月,《环球人物》记者来到抚顺,循着溥仪曾经的足迹,走进了抚顺战犯管理所旧址。这里几乎保留了当年的样子,主色调是灰色,灰色的高墙,灰色的监舍,内墙下半截也漆成了灰色。然而,灰色中又挤进了些许绿色,迷你的花园,生机盎然的菜地,菜地的篱笆上还有几朵牵牛花开得正艳。

上世纪50年代,溥仪正是在这里告别灰色的过去,走向绿色的未来。历史总是暗藏巧合。1559年,溥仪的先祖努尔哈赤出生在抚顺;整整400年后,这里又成了溥仪的再生之地。

特赦之时:战犯溥仪

特赦之时:战犯溥仪

从“龙”变成人

1959年12月4日上午,抚顺战犯管理所俱乐部里,写着“特赦战犯大会”的横幅异常显眼。溥仪坐在台下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准备默默旁听。但最高人民法院的代表走到讲台当中,拿出一张纸,念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爱新觉罗·溥仪!”

溥仪从座位上站起来,痛哭流涕,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旁边的弟弟溥杰马上伸手捅他,说:“大哥、大哥,快上前边去。”他还是激动地站着,溥杰又捅了捅他,他才下意识地往前走。到了前头,溥仪先是深深鞠躬,然后抬起双手,接过了特赦通知书——“罪犯爱新觉罗·溥仪,男性,五十四岁,满族,北京市人。该犯关押已经满十年,在关押期间,经过劳动改造和思想教育,已经有确实改恶从善的表现,符合特赦令第一条的规定,予以释放。”

“难掩激动心情的溥仪写下一份保证书:1.永远跟着我的母亲共产党和毛主席走;2.为祖国社会主义事业、为人民贡献自己一切力量,直到脉搏停止……这是溥仪自觉自愿写的,交上去之后管理所也没有收,溥仪就一直自己保存着。”吉林省社科院研究员王庆祥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此时的溥仪与10年前相比,可谓脱胎换骨。“‘人,这是我在开蒙读本《三字經》上认识的第一个字,可是在我前半生中一直没有懂得它。有了共产党人,有了改造罪犯的政策,我今天才明白了这个庄严字眼的含义。”来管理所前,溥仪从没叠过一次被,铺过一次床,甚至没自己系过鞋带。初到管理所,他还端着“皇上”的架子,饮食起居仍由同住一间监室的妹夫、侄子等人照顾。“所方一看不利于改造,就给他换了一间监室,里面都是原来的伪满‘大臣,那时都不怎么听他的了,逼得他没办法,只能自己动手。”抚顺战犯管理所旧址陈列馆副馆长李伟对《环球人物》记者说。

开始溥仪忙得头昏脑涨。“早晨起来,人家早已把脸洗完了,我才穿上衣服,等到我准备去洗脸了,有人提醒我应该先把被叠好;等我胡乱地卷起被子,再去洗脸,人家早洗完了;我漱口的时候,已经把牙刷放进嘴里,才发现没有蘸牙粉,等我把这些事情都忙完了,人家早饭都快吃完了。”

一次,溥仪在院子里散步,被所长叫住:“你的衣服跟别人一块发的,怎么跟别人的不一样?”原来,他的衣服口袋扯了半边,上衣少了一只扣子,膝盖上沾了一块蓝墨水,两只裤腿也长短不一,两只鞋只有一根半鞋带。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公开指出无能,很是难堪,只能溜到墙根下,暗自感伤。

为了表现得有点出息,溥仪尝试着洗衣服。但当他把衣服洗好了晾干,却发现白衬衣变成了花衬衣。原来,他光给衬衫打了肥皂没搓洗,从盆里捞出来就晾上了。

生活自理已不易,能劳动更是大进步。溥仪糊纸盒,起先新鲜,但别人糊了几个,他却一个也拿不出手。前伪满军病院院长宪钧端详着溥仪的作品:“你怎么糊的?怎么打不开?这叫什么东西?”难堪的溥仪把盒子扔进废料堆。宪钧说:“你这不是任意报废吗?”溥仪又把盒子拣回成品堆,一比,更不像样。“你放在哪里,也是个废品!”一语双关的讽刺让溥仪气得发抖。

过了几天,要举行糊纸盒竞赛,溥仪所在的小组决定流水作业,抹浆糊的专抹浆糊,粘盒帮的专粘盒帮。可东西每每到了溥仪这儿就过不去了。没办法,溥仪只好退出流水线。被排除出集体,让他格外难受。当天夜里,溥仪就发起高烧,一病半个月。从前他怨恨别人的嘲笑,怨恨把他关起来的政府,从这时起他开始怨恨自己的无能,以及从小把他惯坏的制度。

后来,溥仪种过菜、养过鸡。再后来,溥仪加入了医务组,学会了量血压、操纵血压电疗器。有个日本战犯每天接受电疗后都向他深深鞠躬:“谢谢大夫先生。”溥仪觉得技术得到了认可,很是高兴。

从“鬼”变成人

与生活、劳动技能的提高相比,思想上的改造更难。到管理所初期,东北公安部政治保卫处执行科科长董玉峰找溥仪谈话。溥仪说自己在伪满是傀儡,东北的灾难是东北人和日本人之间的事,和他没关系。董玉峰就告诉他,仅由你这个“皇帝”签发的《治安维持法》《保安矫正法》《米谷管理法》等法律,就使东北千万人深受其害,怎能说你没有罪责呢?溥仪这才悚然心惊,起身向董玉峰深深鞠了一躬。这是溥仪第一次向一位平民鞠躬。

溥仪在北京植物园的温室里浇花

文史工作者

1961年正月初四,中央统战部设宴,宣布将溥仪、杜聿明等7名首批特赦人员调到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任专员,待遇由每人每月60元提高到100元。

溥仪非常激动,一再说这个安排实在出乎意料。“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般人的工资收入只有几十元,100元的工资比国家17级干部还多一点。”王庆祥说。

这年3月,溥仪开始了文史工作者的生涯。他所在的“北洋组”,主要研究清末和北洋政府时期,前后有十多年时间。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这些研究对象倒是溥仪的老熟人。然而,这项研究工作并不容易,北洋时期重大事件的亲历者大多七八十岁了,他们顾虑重重,不愿旧事重提。曾参与张勋复辟,后又为张作霖手下重要将领的苏锡麟,起初不肯动笔,后来听说是溥仪希望他写,才写了《我在复辟之役中的亲身经历》。此外,溥仪还负责审读晚清宫廷部分的稿件,内容涉及皇帝、后妃、太监和王公贵族的政治活动及生活情形。他认真审稿,逐篇写出备查卡片,确保历史资料的真实性。

1960年获得特赦、后和溥仪一起工作的董益三在1963年12月31日的日记中有一段有趣的记述:“今日是1963年的最后一天了……下午,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早溜回家了。第一是老郑(庭笈),其次是老李(以劻),第三是宋(希濂),第四是杜(聿明),第五是廖(耀湘),第六是范(汉杰)、罗(历戎),第七是杨(伯涛),第八是溥杰,最后是我,5点15分退。而溥仪在食堂吃饭,饭后才回家。”这段记录生动地反映了溥仪当文史专员时的实干精神,他一直工作到全年最后一刻。

《我的前半生》一书出版,是溥仪这一阶段最重大的成就。早在1959年12月,溥仪获赦后就曾告诉周恩来,他在战犯管理所写了回忆材料,叫做《我的前半生》。周恩来很感兴趣。时隔一个月,1960年1月26日,周恩来再次见到溥仪时,已经调来文稿读了大半。作为第一个热心读者,周恩来提出了一条意见。溥仪弟弟溥杰回忆:“溥仪在抚顺战犯管理所的时候,每写一件事后面都跟着一大篇检讨。周总理看后笑着说,不要这样,按历史事实写就行了。”《我的前半生》最终于1964年3月出版,一问世便轰动世界。

投票

溥仪在后半生曾三次参加人民代表选举投票,行使公民的选举权。第一次是在1960年11月26日,当时溥仪正在植物园劳动,同事们招呼他一起去给人民代表投票。溥仪特意换上只有会见外宾才舍得穿的中山装。对这一天,他已经盼望好久了。

当初,选举人民代表的消息传出后,溥仪一直担心他这个当过皇帝的人是否有投票资格。他的心思传到植物园领导那里,园领导打电话给中科院领导“投石问路”,最终竟然一层层地提到了周恩来面前。总理办公室很快发来通知,溥仪既然已经不是战犯而是公民了,理所当然拥有选举权。

溥仪高兴极了。后来他又在四季青人民公社的选民榜上找到“爱新觉罗·溥仪”的名字,这才真的安心。溥仪曾回忆投票的感受:“1960年11月26日,我拿到了那张写着‘爱新觉罗·溥仪的选民证,我觉得把我有生以来所知道的一切珍宝加起来,也没有它贵重。我把选票投进了那个红色票箱,从那一刹那起,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我和我国六亿五千万同胞一起,成了这块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的主人。”

第二次投票是在1963年4月14日,当时,他已在政协工作,对选举看得很重,投票前多次参加预选会议,并走访候选人之一的王廷栋,这才郑重地填写了自己的选票。第三次投票是在1966年4月3日。那时,溥仪刚做完肾切除手术,知道自己患的是绝症,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上班了,但他还是一次次参加选民会议,直至投出庄严的一票。

对溥仪来说,参加公民基层选举成为他后半生政治生活中值得大书特书的喜事,因为这标志着“一个像样的中国人的灵魂”已经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

爱情

回首往事,溥仪曾认为“皇帝无爱情”。未曾想,在身为公民的最后几年,他经历了一次真正的爱情。

被特赦后,溥仪相过几次亲,由于他一直想找“苦出身”的朴实姑娘,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1962年,37岁的李淑贤经人民出版社编辑沙曾熙介绍认识了溥仪。李淑贤是一名护士,两人因为共同的对医学的兴趣互生好感,很快便谈婚论嫁。

1962年4月30日晚,在全国政协文化俱乐部,溥仪与李淑贤举行结婚典礼。溥仪有一次与外宾谈话时情不自禁地说:“1962年我和李淑贤建立了我们温暖的家,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了真正的家。”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溥仪曾充满深情地对妻子说:“我从来不知道爱情为何物,只是遇到你,才晓得人世间还有这样甜蜜的东西。”这话道出了“末代皇帝”心中的隐痛。“当他‘贵为天子的时候,是不能去爱别人的。可是当他成为新中国的普通公民后,不仅接受了妻子真挚的爱,也能夠大大方方表达自己的感情。”马勇说。

1962年,溥仪和李淑贤的结婚照

当时,全国政协经常发些影、剧票给溥仪。遇到李淑贤身体不适,不能去看时,溥仪就割舍心爱的京剧节目,待在家中陪伴妻子。他坦率地说:“你不去看,我也不去了。把你一人留在家里,我的心不踏实。”

庄士敦曾笑中国人的辫子是猪尾巴,溥仪就动了剪辫子的念头。他命令理发的太监剪掉他的辫子。太监哪里敢剪,溥仪就自己把辫子剪了。之前,民国政府一直希望旗人剪辫子,但许多人以在宫中当差为由拒绝。结果溥仪剪了辫子,几天工夫,紫禁城里的千把条辫子全不见了。

溥仪还不顾中文师傅的一致反对,在养心殿里装了一部電话。一次,他想到庄士敦提过的“新青年”胡适,就给他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胡适。溥仪开玩笑说:“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儿,你有空到宫里来叫我瞅瞅吧。”结果胡适还真来了。这次和新人物的私自见面,又让宫里炸开了锅。

“在庄士敦的影响下,溥仪一部分思想走向时尚。比如他曾想留学,但是这并不表示他打消了复辟的念头。他要留学,也是想为复辟打基础。溥仪还是想做皇帝,只不过要做一个时尚的皇帝。”王庆祥说。

梦断

“年轻的溥仪没有近代国家的概念,他觉得国家就是满清,复辟就是他对国家的责任。‘九一八事变发生时,溥仪不以为是一件坏事,相反,他觉得机会来了,主动询问日本能否帮他复辟。”王庆祥说。

那时,溥仪已在天津生活了7年。7年前的1924年11月5日,冯玉祥突然发难,把溥仪赶出紫禁城。随后,溥仪暂居天津。“溥仪认识到没有军队不能复辟,就开始广泛联系各路军阀。”王庆祥说。但到了1928年,这些军阀死的死,败的败,都指望不上了。也是在这一年,国民党军长孙殿英带人盗墓东陵,用3个晚上把乾隆和慈禧的殉葬财宝搜罗一空。祖陵被挖,让溥仪大受刺激,要求蒋介石严惩孙殿英。可蒋介石没有追究,风传宋美龄收下孙殿英送的赃品,慈禧凤冠上的珠子成了她鞋上的饰物。溥仪怒极发誓:“不报此仇,便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王庆祥说:“这件事促使溥仪和国民政府决裂,投向日本人的怀抱。”

在长春东北部坐落着溥仪最后的宫殿——伪满皇宫。在抗战胜利70周年的节点上,参观的人不少。宫内有中式、日式、哥特式建筑,亭台花园、假山马场,虽比不了紫禁城的大气磅礴,倒也不失奢华。

“日本人1931年底把溥仪从天津弄出来时,骗他说你还可以当皇帝,但到双方在旅顺谈判时,就表示要建立的是共和制国家,溥仪是‘执政。溥仪不答应,日本人就放狠话,要不就干,要不就死。”王庆祥说。事已至此,溥仪无路可退。1932年4月,他住进了这座华丽的牢笼。

勤民楼是溥仪的办公之处,他按康熙“敬天法祖,勤政爱民”的祖训为之命名。可惜是空有其名。“刚开始,溥仪也曾励精图治,每天早早来办公,一直到天晚。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无公可办,所有政令都由日本制定,他要做的,不过是批一个‘可字。”王文锋说。1932年9月15日,溥仪在这里见证了《日满议定书》的签订。“这份议定书规定日本在东北驻军,驻军的一切供给由伪满负责。溥仪批准这份议定书就是卖国。”王庆祥说。

当了两年“执政”,日本人终于同意实行帝制,溥仪心花怒放,兴冲冲派人从北京取来光绪的龙袍,却被告知,日本承认的是“满洲帝国皇帝”,而不是“大清皇帝”,因此他称帝时不能穿龙袍,只能穿关东军指定的“满洲国陆海空军大元帅正装”。

溥仪还是为穿龙袍偷偷努力。那时他手上有一支约300人的护军,是他来长春以后招募的。溥仪对护军的培养十分上心,不仅经常对他们施以恩惠,还把骨干送去深造。护军的存在违背了日本人的意愿。1937年6月,20多名护军到大同公园游玩,与日本宪兵发生冲突。日方借此扩大事端。结果,不但肇事护军被赶走,护军中还被安插了日本人。这下,溥仪想通过建立私人武装实现复辟的愿望又破灭了。自此之后,溥仪心灰意冷,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日本人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甚至叫他拜日本天照大神为祖宗,他也照做。

1945年8月,苏联红军击溃日本关东军。8月15日,日本投降。8月17日,溥仪的手下带来“退位诏书”,溥仪照着念了一遍,第三次退位。两天后,他坐上飞往苏联的飞机,在那里度过了5年囚居岁月。他的“皇帝梦”终于了断了。(感谢抚顺战犯管理所旧址陈列馆李伟、付星海对本文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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