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对日本“和制汉语”的引介
2015-10-21陈泽佳
陈泽佳
摘 要:近代闭塞的中国随着清廷的日益腐化而逐渐淡出“文化输出国”的地位,面临着严峻的内忧外患。大学问家梁启超主张以日语为媒介研究西方先进的思想和理论。他总结《和文汉读法》,创办译书局和报刊,借以宣传西方思想,开化民智。在此过程中,大量的“和制汉语”被引入到了中国并沿用到了现代汉语中。急于寻求富国强民之路的梁启超对承载着西洋文明的“和制汉语”的引介是顺理成章的,每个被其引介的“和制汉语”都是梁氏思想的反应,这些新词汇促进了近代中国民众的思想启蒙,推进了社会的变革和进步。
关键词:梁启超;和制汉语;近代思想
中图分类号: G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6378(2015)04-0071-05
19世纪末20世纪初是西方先进文化大规模东进,东西方文明频繁接触、冲撞的时代,这个时期的中国思想界经历了一场由传统到近代思想过渡的大变革。而大学问家梁启超在其中的推动作用功不可没。他无所不包的介绍西学、革新思想、为民众做思想启蒙,与此同时也引介了一大批西方文明的承载体——“和制汉语”(日本人翻译或创造的汉语词汇),推进了历史上第一次引入“和制汉语”的高潮的形成[1-4]①。梁氏不仅改造了中学、革新了思想,也丰富了学术词语、发展了汉语词汇。历来学者对梁氏思想方面的讨论已硕果累累,而本论文想就其对“和制汉语”的引介过程做一个梳理,以期通过对引介的背景条件、引介的过程途径、引介的典型词汇和思想来源的探讨给梁氏研究提供某些新思路。
一、梁启超引入“和制汉语”的背景条件
(一)近代“和制汉语”的形成
16世纪末期到19世纪80年代中期,来华传教士的汉译西书传入日本,传教士创制的新词、译词也随之传入,这些词汇日后为日语所吸收借鉴;江户兰学和明治维新之后,日本“广求智识于寰宇,其所译所著有用之书,不下数千种,而尤详于政治学、资生学(经济学)、智学(哲学)、群学(社会学)等,皆开民智、强国基之急务也” [5]。日本译介西学时创制的大量新词汇,也使得日本成了汉字文化圈传播西学的重要窗口。
(二)社会背景
19世纪后期风云变幻,日本通过明治维新而迅速西化,一举成为可以与西方对峙的亚洲文化圈的领导者。而自秦汉以后曾长时期作为文化输出国的中国却随着清廷的日益腐化而逐渐淡出领导地位面临着被列强瓜分的民族危机。中日间的角色对调使清末的仁人志士走上了积极学习日本的道路。康有为认为,“大抵欧美以三百年而造成治体,日本效欧美,以三十年而举成治体。若以中国之广土众民,进采日本”,结果将是“三年而宏规成,五年而条理备,八年而成效举,十年而霸图定矣”[6]。
(三)梁启超的思想背景
梁启超早年接受了传统的儒家思想教育,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影响下,饱读诗书、广泛涉猎古典经籍,汉学基础牢固,富有强烈的事业心。之后梁氏接触到了大量的西学书籍而视野大开,又师从康有为思想受到震动、政治意识萌芽。梁启超在《三十自述》里谈到初见康有为时领略到其如“大海潮音,作狮子吼”般的学术观点和政治见解,自觉“冷水浇背,当头一棒”[7]。他跳出被动接受传统学问的框架,开始为逐日加深的民族危机担忧,经世致用,组学会、办报刊,建立宣传阵地,极力要求开民智、倡导变法维新。其担任主笔的《时务报》“一时风靡海内……举国驱之,如饮狂泉”[8],梁启超的社会影响力逐渐扩大。也是在此期间,梁氏与日语有所接触,其在时务报上发表的文章共67篇,其中与日本有关的就有28篇[9]。他认为日语与中文同文同种,“使明敏士人,习其文字,数月而通矣”,于是“尽译其书”[10],主张以日语为媒介研究西方先进思想和理论。当时的梁氏已经站到了社会思想解放运动的最前沿。
(四)梁启超的政治避难经历
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切身实地的体会到了明治时期日本的社会文化和政治制度,他“广搜日本书而读之,若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脑质为之改易,思想言论与前者若出两人”[11]。流亡日本的14年,是梁氏文章产出最为丰富、思想最为活跃的时期之一①,特别是他在《新民丛报》上提出的“新民说”带给了近代社会极大的影响。以“新民说”为首的这些对新知识、新思想、新文化的提案都受到了日译西书、日本著作、报刊杂志等的极大影响。他不断地吸收日本所摄取的西洋文明,日本的新词汇新概念也就源源不断的收拢进来,同时颇具影响力的《新民丛报》等报刊便成为“和制汉语”输入中国并迅速普及开来的重要渠道。
二、梁启超引介“和制汉语”的过程探析
日本在明治之始,翻译了大量的西方政治、经济、文化、科技等书籍,吸纳了大量的西洋文明,国势日盛。梁启超在日本接触到的西方书籍和报刊文章都是经日本人消化、吸收、改铸过的,无疑沾染上了明治文化的色彩。梁氏虽然无法直接了解到西方各学说的最新成果和动向,但出于现实政治目的的需要,广泛吸纳经日本人译介的西方著作却是快速的且是利大于弊的知识积累。为了传播西方先进文明,开民智、育新民,推进政治改革,急于寻求富国强民之路的梁启超对承载着西洋文明的“和制汉语”的引介是顺理成章的。在这里,笔者将通过分析梁启超引介“和制汉语”几个主要途径对引介过程做一个宏观的探析。
(一)利用《和文汉读法》学习日文
《和文汉读法》是梁启超为迅速读懂日本书而在师弟罗普的帮助下总结成册的日语速成书[12]。梁氏认为“日本文汉字居十之七八,其专用假名,不用汉字者,惟脉络词及语助词等耳,其文法常以实字在句首,虚字在句末,通其例词而颠倒读之,将其脉络词、语助词之通行者,标而出之,习视之而熟记之,则已可读书而无窒阂矣”,可达到“直不费俄顷之脑力,而所得已无量矣”之功效[5]。《和文漢读法》确实在阅读翻译汉文体文章方面方便了众多知识分子,同时也因其对日本名词大多不加翻译而是照搬誊写到译文中导致大量的“和制汉语”涌入中国,梁氏便是大力使用日语词的典型。
(二)创办译书局大译日书
梁启超第一次公开提倡翻译日本书是在主笔《时务报》时,他在其连载的长文《译书》的结尾提到:“日本与我为同文之国……自维新以后,锐意西学,所翻彼中之书,要者略备,其本国新著之书,亦多可观,今诚能习日文以译日书,用力甚鲜,而获益甚巨”[13]。1897年遂与康有为联合创办大同译书局,大译日书。1902年至1904年翻译日文书达321种,占总数60%以上,同一时期西译中只有120种,占不到30%,此后日书翻译逐年上升[14]。这时的日书翻译在国家的内忧外患下已经被赋予极强的政治责任,伴随着强烈的功利性,承载着巨大的历史使命。同时,也成为传播日语汉字的最主要渠道。
(三)创办报刊撰文普及新思想
梁启超立志于办报刊宣传思想、开化民智①,其一生公辦报刊十余种,尤以《清议报》《新民丛报》最为盛名②。报中之取材,或译自日书,或为于日本所想[6]。1898年,光绪“诏定国是。五月初五日,谕自下科为始,废八股为策论”[17]改革了科举制度后,为获取新知识新名词,《新民丛报》成了考生应考的最佳参考书。“二十年来学子之思想,颇受其影响……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 [18]。如是,这些报刊便成了梁氏笔下大量“和制汉语”的推波助澜者。
梁启超对于“和制汉语”的引介不是偶然的“拿来”,而是在满足政治需求的筛选的基础上加以缜密的思考、评判,或继续沿用或改造创新。梁启超通过“和文汉读法”时而大译日书时而发表文章源源不断的引介“和制汉语”。他往往随手为引用的“和制汉语”加注,以解释词语的意思。如:
故其争也,非属于国家之事,而属于人群之事,非属于君相之事,而属于民间之事,非属于政治之事,而属于经济(用日本名,今译之为资生)之事。[19]
夫物竞天择,优胜劣败(此二语群学之通语,严侯官译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日本译为生存竞争,优胜劣败,含合两者并用之,即欲定以为名词焉),此天演学之公例也。[20]
此外梁氏还经常使用诸如“日本谓”“日本称”“日本人译”“东译”等特定表达来引介“和制汉语”。如:
日本自维新三十年来,广求智识于寰宇,其所著有用之书,不下数千种,而尤详于政治学、资生学(即理财学,日本谓之经济学)、智学(日本谓之哲学)、群学(日本谓之社会学)等。[5]
Logic.之原语,前明李之藻译为名理。近侯官严氏译为名学,此实用九流“名家”之旧名,惟于原语意,似有所未尽,今从东译通行语,作伦理学。[21]
梁氏巨大的影响力使大家渐渐熟悉这些“和制汉语”,人们逐渐脱离注释随手使用开来,以至于竟忘记他们还属于外来词汇。“和制汉语”就这样慢慢融入到了汉语之中。
三、从典型词汇的引入看梁启超
对“和制汉语”的引介
新词汇的出现总是伴随着新思想、新概念,近代每一个新的学术词汇的引入都承载着一部思想史。近代闭塞的中国在西方资产阶级思想的冲击下显得脆弱无力,要想摆脱内忧外患迎头赶上,当务之急是要学习西方文明完成思想文化从传统到近代的转型。梁启超既有深厚的传统学识又对西学有浓厚的兴趣,他用一颗赤诚的爱国心、一腔热血和一支笔杆担负起革新中国的历史重任,他传播的新思想、新词汇给近代中国带来了深刻的影响,同时也影响了几代中国学子。③本节中,笔者选了两个典型词汇在揭示其被引介的过程的同时简要分析其背后反应的梁氏思想。
(一)关于“文明”的引介
“文明”虽为“和制汉语”,可是它最早却来自于中国的典籍。④日本人借用了古汉语的“文明”来意译civilization或enlightenment,赋予了它新的含义。1875年,日本的福泽谕吉的《文明论之概略》畅销日本,“文明”一词从此在日语中普及开来。
据许多学者考证,梁启超是引介近代用语“文明”的第一人①,他也许是受到了黄遵宪撰写的《日本国志》中福泽谕吉观点的影响,是最早一批将它引入到汉语并将它普及开来的。梁氏早在主笔《时务报》时就多次使用“文明”。如:“由猩猴而进为人也,由野蛮番贱族而进为文明贵种也” [13]。另,在《论中国宜讲求法律之学》一文中也有“人之所以战胜禽兽,文明之国之所以战胜野番,胥视此也。”之言。梁氏以进化论的观点指出“文明”与“野蛮”相对、“文明”意味着进步,这一点与明治时代的“文明”内涵如出一辙。
“文明”一词,无疑是梁启超爱用的典型。他在之后连载于《清议报》和《新民丛报》的《自由书》中,共用“文明”约40次[22]。他一生立志于改造国民性,培养“文明”的新国民。办《新民丛报》的初衷也是考虑到“中国所以不振,由于国民公德缺乏,智慧不开”[23],立志要把中国人改造成可以与西洋文明并肩的“文明”的“新民”以凝聚成“文明”的“国家”。他曾断言:“国民之文明程度低者,虽得明主贤相以代治之,及其人亡则其政息焉……国民之文明程度高者,虽偶有暴君污吏,虔刘一时,而其民力自能补救之而整顿之……然则苟有新民,何患无新制度,无新政府,无新国家。”[24]
(二)关于“自由”的引介
“自由”一词也源自古汉语,为“任性”“放任”之意②。初传入日本时也保有此意,以至于起初不能理解西方自由之意时误以为西方的自由思想是放肆任性的③。后来,将“自由”作为freedom的译词普及开来的是福泽谕吉,他还特地注明此“自由”无任意放荡之意。据笔者所知,梁启超最早在《变法通议》中提及被日本赋予了近代意义的“自由”:“今我国,民智未开,明自由之真理者甚少。”[13]。虽然康有为也再《日本变政考》中多次提到“自由”,但因为梁氏在日本政治避难期间的广泛使用和宣传,近代“自由”概念才广泛流传并固定下来。
梁启超在日期间广泛接触到了西方的权利自由思想,但由于其对国民集体凝聚力和国家民族独立的关注使其一心关注集体自由问题而忽略了西方自由主义的核心——公民个人的权利和自由。梁氏在《新民说》中如是说:“自由云者,团体之自由,非个人之自由也。野蛮时代,个人之自由胜,而团体之自由亡;文明时代,团体之自由强,而个人之自由减。”[24]他认为当团体自由受到威胁时个人自由要舍弃。许多学者因此批评梁氏重国权而轻民权[25],但笔者认为这种观点在民族的独立自由都受到威胁的清末民初的民族危机下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正是梁氏对“自由”的普及介绍,才使自由之风刮入中国思想界,推进了民族知识分子的自由意识的觉醒,为推翻清政府统治奠定了思想基础。
结 语
梁启超兼具传统学识和西学兴趣,一生立志于改造国民性、建立现代国家。尤其在流亡日本后,梁氏在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哲学、宗教等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广收博取,以惊人的广度达成了丰富的学术成果,号称“舆论之骄子,天纵之文豪”。他发明“和文汉读法”为知识分子提供学日语的捷径,设立译书局倡导大译日书,创办多种报刊撰文普及西洋文明,一大批“和制词汇”被他引介到中国。这些新词汇承载着西方先进的学术思想与文化,促进了近代中国民众的思想启蒙,推进了社会的变革和进步。同时,梁启超引介的“和制汉语”中的一大部分融入到了现代汉语,丰富了汉语词汇,节省了译制新词的时间,因其接近口语词也为文言文向白话文过渡奠定了基础。
[参 考 文 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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