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空倚梦，流年骨生花

西泠

淳祐三年，吴文英结束了长达十年的门客生涯，携妾素云移居杭州。

那日，他踩着碎碎的感伤回到西湖。尘缘款款，微风习习，西湖水似透着虚无缥缈的残华，曾经为他筝弦轻拨的女子已成了西湖水底的一具枯骨，他寻着一扇小窗旖旎的旧时灯火，来不及拂去眸子里的幽凉，便遇上了她。

隔着一座画舫的距离，她罗衣广袖，身姿清雅，似带起香风阵阵。他看得痴迷，却忽然听她惊呼出声，待回神时他不顾身侧好友吴潜的惊呼，跳至湖中，将她从水中捞出，仿佛捞上了自己的尘缘。

她名朱砂，本为杭州商贾之女，因生母为府中歌姬，便注定了命途多舛，画舫上将她推入湖中的女子正是她的嫡姐。

“姑娘，在下多有冒犯。”

她的目光犹自惊惶，在看清他的刹那恍惚了一下，思绪似笼在一片缭绕雾里。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她盈盈一拜，道不尽的风情。

阳光薄薄地笼在朱砂苍白的脸上，使那精致的五官有种失了真的朦胧，吴文英看得心竟莫名地柔软起来。

那双眼睛，很像。

嫡姐带人寻来。朱砂看到走在最前方那气势汹汹的女子，脸色更是一片惨白。嫡姐本就因楚公子属意于她而愤怒，因此推她落水，如今她还有何活路？

一旁的吴潜似看出了她的隐忧，朗然一笑道：“既是救命之恩，不妨留在文英身边伺候，以报恩情，姑娘以为如何？”

朱砂一愣，继而羞涩点头。

一片素心，一方丝帕，描摹不了彼时的起伏辗转。她掬起那份宿缘，似掬起一朵开得虔诚的花，置于灵魂之上，只怕不小心折了她脆弱的茎蔓。

自此，她成了他的妾。

他们后院有片长着香蒲的池塘，这日，朱砂坐在水边不远的花篱下，穿着家常的素色绢衣，青丝半挽，另一半迤逦垂在肩侧，愈发显得肤白如雪。

她伸手抓了一把米粒，给三三两两散落的鸽子喂食，咕咕的啄食声在院子里响起，连时光都沉淀下来，恍然如梦。

她喜歡读他的词，他每有新作便欢喜地拿给她看。此时，他却忘了本意，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朱砂回头，嗔道：“你站在那里作甚？”她身侧的连枝海棠郁郁苍苍，他心底微微一动，提笔在她的素色绢衣上题词一首。

岁月悠长，所有的遇见，都会在时光深处，落地成花。

朱砂终究没能为吴文英诞下一子，在怀胎三月的时候，她不慎跌倒，导致小产。

珠帘“叮”一声脆响，素云走进内室，精致的面目难掩憔悴之色，“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是我将你推倒的？”

帐幔高高撩起，湖色的花纹衬得病榻上的朱砂形容枯槁，她望着眼前女子，黯然垂眸。

枕边放着文英的词集，摊开那页正是那日他在她素衣上所做的词，是文英写给他曾经思慕的女子的，相思之苦催人泪下：

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楼。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她念着，珍珠般的泪盈出眼眶，缓缓滑落，砸在地上。

“十年前，我被嫡姐遣去买胭脂，遇上被云三小姐遣去送信的锦儿，她突然腹痛，便央我代为送信。”缓慢的声线，一字一句，带着回溯往事时特有的悠远。便是从那时开始，她的心事如江南五月的新荷，有着蜻蜓也问不出的羞涩。

朱家与云家只一墙之隔，那时云三小姐已有婚约，不承想，她后来爱上了吴文英，甚至为这段情丧了命。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素云瞳眸一闪。

朱砂苦涩摇头，纵然研惊艳入墨，却要用怎样细腻的锦字诉说？她心思玲珑，自知文英或许只是将她当成那人的影子，说了也是平添他的负担。而在无人的角落，她把与他的相遇用泪包裹，层层叠叠，等岁月老去，青苔斑驳，便可化成永恒的琥珀。

朱砂继续道：“我记了他十年，念了他十年，我虽然恨你害我失了腹中胎儿，但是我深知他是重情之人，我的身体自幼孱弱，如今药石难医，又怎可任他亲手斩断这世上最后的温情，留他孤身一人？”

或许她的虔诚感动了上天，终于等到杨柳岸的风牵他而来，牵着他的俊朗和温柔，在月朗星稀的夜里与她对语西窗。虽然期限仅是一年。

素云心中突然一恸，有种难以名状的苦涩涌上心头，有什么一丝一缕地在心肺间撕扯，她再也无法继续待下去，转身离去。

朱砂画了精致的妆容，穿着与他初遇时的那件衣裙，做了他最喜欢的玫瑰银丝糕、紫玉百合汤，看着他吃下，然后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他面目悲伤到扭曲，眼泪大滴落下。他恍然明白，如今他的快乐他的悲伤，都随着她的逝去而消失不见。

朱砂，可不可以，循着一曲与子同舟的绝唱，让我溯流而上，再见到浅笑如初的模样？

第二年，他遣走了素云，再后来，他移居绍兴。

时光烟雨纷飞，青苔滋养着回忆。他依旧一身布衣，贫困潦倒，唯一可慰藉的便是用一平一仄的牵绊，以长相守为笔，于锦笺上一抑一扬地为她抒着春色浓，为她写着桃花红。

多年后的细雨黄昏，文英再次回到曾经居住的小院，一女子立在荷塘，他踟蹰的步履顿住。

海棠依旧，仍是故人。

“今天是朱砂的忌日，我过来看看。”素云的声音落在空旷的院子里，格外悠长，竟似浸透了无尽的愁绪。

吴文英哽咽，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西湖上的那一幕是个梦，梦醒，一切都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