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红白嫁春风
2015-10-21狐媚天下
狐媚天下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她的辞章如桃花般易碎,瓣瓣皆殇。
而她的人亦如桃花,即使落地成尘,也如此灵净。
转身时,鬓边已有霜华。春风迢迢万里,吹过关山,吹过江南,吹过她纷乱的发际,亦将她的来处吹散在了风里。那一场温柔的风,湿润的雾气氤氲了桃花,她的婉约眉目,清淡气质,便在这阵春风里,摇曳了一段绚美韶华。
南宋淳熙年间的台州,严蕊的名号像一卷风帘。帘外东风多情,桃花树下,站着渴念思慕的人。他们有的不远千里而来,只为见她一面;有的却是日日相求却始终缘悭。严蕊的色艺才调,让她在这座小城中如横空出世的彩虹,炫了所有人的眼。
那时的严蕊,虽为官妓,却有着过人的天赋资质,真性情与真见识又超然于巷陌之外,清逸俊俏,叫人神驰。她的辞章中,笔锋俯仰间亦只有卓然独立、珍重自持的操守,以及空寂清新的性灵。
一树桃花下亭亭玉立的,是素颜如花的严蕊。就在这个东风温柔的春日宴中,她跌落在红尘中的才华与情致得到了年轻知州的赏识。那时,他们只是初相识的普通男女,
他叫唐与正,翩翩行止,任台州知州时正值少年,遇着严蕊这样才色双绝的女子,叫他如何不爱?而唐知州热烈欣赏的表情,亦是迎上了漫天春风,吹遍了台州的大街小巷,弄得满城皆知。
光阴总是飞快,严蕊与唐与正,一妓一官演绎着属于他们的传奇。严蕊博古通今,文笔清新脱俗,名声越传越远。而唐与正少年盛名,文采风流,于是便有了恃才傲物的举止,他最是厌恶满口礼仪的道学先生,因而口出狂言,说朱熹不识字云云。此话传到了官职显赫的朱熹耳中,令其心情为之一暗。
朱熹连夜赶至台州,唐与正因时间仓促未能迎接,他便以“知府不职”的罪名罢了唐与正的官,又怕仅此一点不足治他的罪,便将严蕊也收入监中,罪名是:严、唐二人犯了本朝“为官者只可与营妓喝酒取乐,不得私侍枕席”的法度,并对严蕊严刑拷打,逼她招供。
那时,所有人都以为如严蕊这般娇怯女子,又是娼门中人,应是本性凉薄,严刑之下,必会给众人一个满意的答案。可是,他们都错了。红颜虽如水,但这水终究有自守的洁净清朗,混沌浊世再寒薄些,也应容得下这汪清泉。
风雨如晦的夜,冰冷的牢房,困住了严蕊渐渐愁损的容颜。监禁,拷打之下,严蕊的供词却只一句:“循分供唱,吟诗侑酒是有的,并无一毫他事。”
这简单的话,却有着千斤重量,而严蕊的命运,亦因此话,再度坠落。虽是事实,却不合朱熹之意,致使她饱受牢狱之苦。
朱熹原以为,无论有无侍席之罪,只一动刑,她便会招认。谁知,竟逢了这倔强女子。
月余的苦楚如一生般漫长,而严蕊始终执着坚忍。春风中的桃花原来只是世人眼中的虚妄,她的风骨,本是经了风雨的峻峭寒梅,凌霜傲雪,将一缕寒香留在这滚滚红尘中。
朱熹终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于是只能治严蕊一个“蠱惑上官”的罪名,将她转至绍兴狱中。这一押,又是月余。
曾经垂青于她的年轻知州呢?他可为她有过片刻心痛?她的这一番情操可曾掠动了他的心湖,让他心生爱怜与敬慕?
然而,冷冷的风掠过尘世,在唐与正的心中,头上的乌纱原比这世间一切都重要,他忙着上下打点。终于圣上下旨,命唐与正官复原职,朱熹容后再调官,自此天下太平。可是他们都忘了严蕊,忘了这个小小的倔强女子,她的存在,被所有人忽略。没人关心她的死活,甚至连唐与正,也不曾问她一句。
原来,人心不过如此。那一树绽放的桃花,那超然世外的才情,在唐与正眼中,随时可弃之如敝屣,怎能和头上的乌纱相提并论?
此时的严蕊已被押至绍兴。绍兴知州乃道学之士,平生最厌风月。严蕊天生的娇弱,在他眼中竟成了拷问的理由,对她百般折磨。
那时,已经到冬天了吧?寒凉的北风从绍兴街头逐往巷陌,又将满天阴霾搅成一场飘雪,洒满树梢房檐。
始终不知,寒苦的狱中,严蕊究竟是凭怎样的信念支撑着自己,不折腰,不媚颜,自正自清,忍受折磨的呢?这样的女子,叫人从心里生出怜爱与敬意,而她却只是做好本我,如同远处的一抹云影,去留无意,轻盈地越过寒潭冰雪,飘然远行。
收监的漫长时日,严蕊苦度光阴。连狱卒都好言劝慰:“你至此仍不明白么?只要你招认,不过是杖罪,罪无重科。你何苦熬着呢?只要招了,就无事了。”
严蕊闻言,款款一笑,一双明眸掠过窗外寂寂的天空。无论容颜多么憔悴,那眸子里盛着的清澈与干净,始终能够穿透岁月红尘,穿透世间一切卑俗可鄙的人心。她道:“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
原来,他的不置可否,他的一再漠视,在她眼中不曾留半点阴影。她只守着人世至理,守着为人的一点根本,任这世间冷漠丑陋,她那春风般温暖的胸膛,清水般洁净的灵魂,永远也不会改变。
这时,朱熹调离了两浙,那一意讨好他的绍兴知州,亦因严蕊的坚持,以及上司的改任,将她放了出来。然而,她太过倔强的秉性,终究令这知州恼羞成怒,临行前,竟又对她重加杖责,这才放她出监。
严蕊出监后,一身创痛,几乎死去,卧床月余。而此刻,她的名声竟比从前更高了。世人见她高义亮节,都对她肃然起敬。她那小小的行馆前重又站满了渴慕的人,不为她色艺所引,却是被她的气节所感。此时,严蕊的寒香冷蕊,终于被世人承认。
而这一刻,那年轻的唐知州,依旧不曾出现。
严蕊的心,已经完全冷了。几个月的牢狱,让她看透了风月场的繁华,更看透了人心的凉薄与冷漠。桃花谢了满地,月华亦掩在了乌云之下。她只想寻一个安静稳妥的地方,平淡终老。
岳霖的出现,对严蕊而言,或许便是这尘世的一滴甘霖吧。朱熹调任后,岳霖到浙东任职,到任那天,正值春天,百花初绽,江南的垂柳染绿了野涧山溪,亦将严蕊的命运,在此做了个清逸转折。
新官到任,贺客如潮。华宴之上,营妓前来拜贺,岳霖不问旁人,只问哪个是严蕊。严蕊应声而出,那一刻,风色温柔,天气和暖,而严蕊冷峭清俊,卓然于众女之上。
岳霖的眼中,流过一道暖光,他温言道:“久闻你长于词章,今日,且作首词吧”。
一时,众人静默。严蕊沉吟片刻,缓缓道:“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桃花如雨,落满红尘,亦落了满地委婉。词里一字一句,都是心愿,却又不卑不亢,平淡自持。那一刻,迢迢万里的东风,终于映上了严蕊清俊的素颜。一腔柔情,一怀愁绪,一颗清正自守的心,就在这春风里,化作一树明艳的桃花,烈烈绽放。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辜负。春风辜负了桃花,桃花辜负了红颜,而红颜早已辜负了那段最美韶华。而今,她要去了,去到那山水中,云深不知处,去到那红尘闹市间,以一领青蓑,担一场江南的斜风细雨,做个尘世逍遥的旅人。不要留,不要寻,她自有归途。
以一生韶华作代价,所求不过是任山花插满头的自由,任岁月如水滑落的自在,何其可叹可怜!
岳霖为此词所感,当场脱了严蕊的妓籍,允她从良。
从良后的严蕊,因孤傲风骨及绝色容颜,一时竟求聘者无数。然而,金钱是作不得数的,一如官爵名利,都承不得女子的一世。这点,严蕊深知,于是,她取中了那个宗室近属子弟。
那宗室本是丧偶之人,满心悲伤,被朋友拉至严蕊馆中散心,他的愁眉与忧郁,让严蕊看到了人心的真诚。至少,在那个年代,一个男子肯为妻子忧伤,已是极其难得了。于是,两人相偕,郎情妾意,那宗室娶了严蕊,此后厮守到老。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那山花,便是这样插在那如云的发鬓之上了吗?
那一场春风里的故事,那一番奇异的命运际遇,早已湮没在尘世间。她的来处,是一场华美的绽放,而她的去处,也只是这样的沉寂,一树红白都嫁与了东风,在墙内寂寂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