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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的内部与外面
——读张忌《往生》

2015-10-21徐晨亮

文学港 2015年12期
关键词:文广无感公羊

徐晨亮

生活的内部与外面
——读张忌《往生》

徐晨亮

远处,仿若有光。小说家张忌似乎喜欢在作品的结尾,随着人物的脚步,将视线投向更远处。成名作《小京》的结尾,主人公背着女友的骨灰盒,陪她走上返乡之旅,“我一仰头,就看见了天边金黄色的那个太阳,此刻的太阳就像一张金黄色的大饼,发着温暖的光芒。我闭了闭眼睛,放慢脚步,像回家一样地往地铁站的方向走去。”他笔下的人物如同受到某种召唤,会独自走向路的尽头:“她没有回到人群里,依旧沿着山路往前走,就这样,她一直走到了这条山路的尽头。眼前是一个山谷,站在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滩涂,以及更远处的海……”(《素人》)来自远方的光亮,也会投射在回忆或臆想之中:“在这一刹那,她想起了12岁那年掉入水中的往事……她就那样轻飘飘地往水底沉下去。她怀疑自己就那样死了。没人知道,在那时,她忽然看见了一束光亮,这光亮不知从何而来,柔和而又安详,点燃了一整潭的水。”(《宁宁》)

一直以来,人们乐于谈论作为小说家的张忌如何以从容绵密的叙事,展现俗世生活场景与日常情感纠葛,甚或因他沉湎于世俗经验之内,相比于一些同时代写作者,缺乏更高的精神指向、更大的叙事雄心而感到惋惜。然而在我看来,他的小说中或许尚存有待解释的另一面。如果说少作之中仿佛升格镜头的画面,还可以解释为增加作品抒情气味的尝试;那么后来作品中关于远方与光亮的片段,并非如一开始看上去那样一目了然,而是带有某种“症候”色彩,显露出作者对于世俗生活之“外面”的潜在兴趣,这样的兴趣让他时常驱动笔下的人物走向路的尽头,透过天幕被撕开的一角,向外窥看。

在张忌近期的小说《往生》结尾处,人物走得比“尽头”更远,主人公陈文广在濒死的刹那,灵魂出窍,一路游荡,返回了自己的童年:

再睁开眼,我就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就像一棵野草一般。不时有大人走过来,接走我身边的那些孩子。可我站在那里,始终没有人来接我。最后,当那个地方只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终于放弃了。我往家里走,我看见天气很不好,风呜呜的,到处都是灰蒙蒙的雾,看不清哪一个路口。我很伤心,一边流泪,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到最后,终于我也走不动了,于是我就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我抱着双肩,感觉浑身冰冷。我想,我可能要死了。就在这时,我看见雾中忽然现出了一个黑点,慢慢地,这黑点是向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最后,我终于看清,竟然是陈巧生。

陈巧生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吧。

死后幻象中,父亲的出现,让叙事回到了起点。与张忌的多数作品一样,《往生》的叙事在人物的“关系”之中展开:陈文广与酗酒、潦倒的父亲陈巧生,陈文广与随继父生活,一年只能见上一面的儿子啷啷。小说一开头,38岁的陈文广发现自己身患怪病,已对温度的高低和疼痛没有感觉,在绝症彻底发作之前,只能无望地等死,身无长物,一直靠欺骗女人混日子的他,干脆回到因母亲自杀而一直怨恨的父亲身边,这个他曾经逃离的“家”,成了他最后时光里寄居的“壳”。绝症带来的焦虑,仿佛被浑浑噩噩的日子稀释,无法感知寒热的身体异常,成了百无聊赖中拿来和父亲打赌的特异功能。陈文广真正的困扰反而在于,他仍会时常因心结感到“胸口堵得难受”;与曾经如此憎恶的父亲朝夕相处,他的心里竟然会“滑过一丝温情的感觉”;他讨厌自己这样“心软”,可是在安葬父亲之后,还是不由自主让眼泪像山泉一样胡乱流淌,“连山风都吹不干”;面对女人,他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欺骗、伤害;当他发现已随了继父姓氏的亲生儿子过得并不幸福,终于忍不住羞愧与愤怒,选择以一场热水浇头的赌局去争回儿子的抚养权,用自虐的方式让自己更“像个爸爸”,最终赔上了性命。

《往生》当中猥琐无赖的父亲陈巧生与吊儿郎当的儿子陈文广,不难在当代小说的人物谱系内找到同类,但张忌对于他们“以毒攻毒”相处方式的刻画,不乏机智敏锐的独到之处。在他笔下,这对父子更像一对“难兄难弟”,陈文广对陈巧生从头到尾都直呼其名,小说通篇“父亲”一词只出现了一次:“我每天都幻想着要是能重活一次该多好,那样我就能有个新的父亲。”在结尾的灵魂游荡中,心愿似乎终于达成,两人在“往生”的路上重逢,“陈巧生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说,走吧”,一个小小的动作暗示他这次遇到了新的父亲,一位真正的父亲。

张忌对于用小说的形式探究各种人物“关系”有特别的执着。如果细心分辨,他笔下的“关系”大致可分成两类:一类是父亲子女兄弟姐妹之间的亲缘关系;一类是同事、露水姻缘的男女、房东与房客、按摩技师与客人,以及麻将牌桌上的“搭子”——“搭子”这个词是最具张忌个人色彩的独特发现,也可以拿来当作后一类关系的代名词;至于他笔下的夫妻关系则处于这两类关系的交界处。张忌小说里的亲缘关系,总是处于若即若离之间,《往生》里的陈文广,一直拒绝承认父子关系,以“房客”的身份与父亲相处,却还是如陈巧生所说,“你是我的种,跑不掉的,你早晚要回这里”,无赖式的话语道出了血缘之中难以逃离的神秘吸引力——“神秘”一词并非夸张,张忌曾在一篇创作谈提到“我们对天地造化不以为然,对伦理秩序不以为然……我却更愿意选择相信”,这样的用词在年轻一辈写作者中显得颇为特别,让人印象深刻。据此推想,在他的世界观里人伦秩序本来就该具有直通天地造化的力量。与想从亲缘关系中逃离的陈文广相对应,张忌小说中处于后一类关系的人物,如《宁宁》《搭子》等篇的主人公,总是希望将随机、脆弱的“搭子”变为更笃定、确实的关系,失落的苦恼由此而生。她们与他同病相怜。

按照《往生》中的叙述,陈文广无法感知疼痛与温度的异常,源于一种叫“脊髓空洞症”的疾病,以一般的阅读惯性,这样的“无感”可以理解为人物无力承担为人子、为人父之责任的象征,小说结尾处他的灵魂突然“感觉浑身冰冷”,身体知觉的复苏也对应着他心中对于亲情的复归。然而,在小说的文本中,存在着断裂之处,让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样的理解并不完整。

春亚的皮肤不好,上面有许多粗糙的颗粒和伤疤。可我喜欢这种感觉,似乎那粗糙的皮肤上长满了嘴,它们轻轻地舔着我的手指,舒服极了。

陈文广在触觉上的敏感,不禁让我们怀疑,他的“无感”之症真的源于“脊髓空洞”吗?

春亚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我。我看见她的眼神里头有微微闪动的光芒。

暗藏于张忌小说的那条“隐喻之链”再次被点亮,原来身体之间的碰触与连接,在他的语意体系里,直接通向闪烁在“路之尽头处”的光芒。联想到叙事中那些关于“胸口堵得难受”、“温情”、“心软”、流泪、不安、羞愧的瞬间,我发现,其实陈文广的病因在于过度敏感,所以才在“反向作用”的心理防御机制下,变成无感者。他从少年时代起便压抑着内心对于亲情的强烈渴念,将自己伪装成不肯担负责任的逃离者;当他发现自己向往的真正“关系”并不存在于生活内部,便只好怀着“能重活一次”有个新父亲的幻想,欺骗自己,安于在无感的绝症中等待死亡或往生。

张忌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无论怎么细腻地书写现实生活内部的残缺、疏离与困窘,他和他的人物总是因为某些瞬间遭遇的光亮而选择相信,在生活之外的某个地方,一切将会呈现原本应当呈现的样子。关于这样的遭遇,小说《小姐楼》中叙述格外意味深长。“文革”期间与父母一起被放逐到泊水塘,于动荡时代的缝隙里慌乱成长的少年,发现了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奇异天地,那是一组来自异域的木雕,上面造型奇特的缅多罗鳄鱼、卡拉棉鹿、巴拉望熊猫,还有蝙蝠一样的眼镜猴,“让我看到一个连想象都无法到达”的遥远世界。木雕被当作“余毒”付之一炬那一刻,我仿佛看见“雕刻在木头上的动物剧烈挣扎了起来,它们在火光中蹦跶着,跳跃着,面目狰狞,嘶叫惨烈”。受惊的少年昏迷多日,自此眼睛好像出了“邪病”,“几乎无法辨别颜色”,只有火光闪耀。直到很多年后,每当想起往事,“我的眼前总是显得明亮无比,仿佛整个世界都流淌着明晃晃的日光”——少年的“邪病”与《往生》中陈文广的病症遥相呼应。明亮到无法直视的“光”以及背后遥不可及的远方,刻印在身体上的感官记忆,成为人物终生困扰的源头。

这样的情境以另一种变体复现在长篇小说《公羊》的结尾。根据创作自述,主人公郁可风与公羊的相遇,来自张忌自己的真实经历:等红灯时,他将目光投向旁边的卡车,车厢空空荡荡如旷野,“站了一只浑身脏污的白色公羊”,与公羊对视的那一瞬,让他感觉浑身通电,“如果有灵魂,我想那一刻,我灵魂出窍”——小说《公羊》的写作便源自那一瞬点燃的奇异热情。这一只最后被写进小说之中的,“毛被雨打湿了,耷拉在身上,头颅低垂,如同有巨大的心事”的公羊,跟雕刻在木头上的缅多罗鳄鱼、卡拉棉鹿、巴拉望熊猫,还有蝙蝠一样的眼镜猴,散发着同样的气息,就像一群从远方携带秘密信息而来的使者。

(张忌中篇小说《往生》刊于《文学港》2015年1期,获2015文学港杂志储吉旺文学奖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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