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尽劫波
2015-10-21尹学芸
尹学芸
渡尽劫波
尹学芸
梦见了狼。
香芝先把词条输入百度,找周公解梦,提供的索引有十七万条。点开两条详看,一说与身体有关,意味着会患某种疾病。一说与心理有关,来自童年的创伤经验,是兽性的,攻击性的,破坏性的。她拿起电话说与凯撒,凯撒在那端莫名地笑,说:“你心术不正。”
一句“心术不正”,也似油里调蜜。他的声音有点像破锣,但这个破锣是金的,有优质的元素和光泽。香芝细细分辨他的南方口音,先“呵呵”,说“心”字时带一点拐弯,似乎是为了香芝故意在咬字。香芝心底涌出了一波一波的潮水,漫延开,似这床开满香蒲的双人被,往上一抻,就没了顶。
香芝做这样的梦是有缘由的。有天起得早,睁眼先登录BBS,就有人发来了小纸条:“睁开眼睛就看见你,真好。”这样暧昧的话在论坛里经常遇到,但与私下不同。小纸条无疑属于私密级。两个人,是情话。冲这句话,香芝也知道不是别人,是凯撒。凯撒是这里的版主,经常发些古色古香的旧体诗。香芝原以为他是位老夫子,后来才知道,他只比自己长两岁。
他们原先只是谈得来,在一个论坛玩帖子,你的主帖我必跟,或者,有人吵嘴拉偏架。自从与香芝相熟,凯撒有一天说,你来就是与我相知的。
香芝=相知?
香芝当时一愣。她叫了四十年的名字,第一次有人做这样理解。
她的梦是有些情色因素在里面的,香芝没说,但凯撒像是钻心虫,一下让香芝没了话讲。梦境中是一支狼群呈扇形奔突,头狼像一匹俊秀的狮子,有着庞大的头颅。脊背上毛发是铁锈色,在风中像麦草一样掠出一线起伏。香芝像是牧马人,手腕里盘着绳索,狼群从身边过,绳索像箭镞一样从容射出,在空中画出美丽的弧,一下套住了头狼的脑袋。
如果这个BBS是个狼群,凯撒就是头狼。这是凯撒自己说的。
如今这头狼钻进了香芝绳索里并被俘获。难怪凯撒要说她“心术不正”。
像电影一样,梦中还有一句台词,但香芝没有告诉凯撒。香芝向着俘获的头狼说:“我的王。”
我的王,梦醒却不知该安何处。
凯撒在BBS的作用毋庸置疑。男男女女几乎都是他的粉儿。他们在一起玩了十多年,香芝加入得晚,也有六七年了。她在加入那天,就引起了凯撒的注意。机敏,话题另类,对答超乎想象,也宽容祥和诸如此类。更重要的,不八卦。论坛的女人不八卦就不会说话,所以香芝显得别具一格。香芝用的是实名注册。这又显得与众大不同。论坛兴玩马甲,是为做面具。这面具可以隐藏或隐身,至高境界是你不知我是谁,我也不知我是谁。当然,还可以做特殊用途,骂战轮番上场,看似有百万雄兵,其实都是一人所为。香芝也搞清楚了凯撒,非寻常人。论坛最起码有五六个女铁粉对他死心塌地,所以有一次论坛搞聚会,凯撒与香芝在隔壁的酒店开房,完事后凯撒对香芝说,她们如果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会撕碎了你。
香芝心里痛了一下,没应答。她清楚,凯撒说的是实情。只是,这样的实情太过残酷,还能被凯撒轻易说出口,让香芝很绝望。面对凯撒,香芝经常有一种无力感,不知怎样待他。或者,不知怎样待自己。这段感情整个掏空了香芝,她心心念念,衡量,比对,反复,纠结,色彩斑斓。就像现在,香芝已经明确表示分手,却也经常自言自语:“我的王。”
我的王。
“我知道,我趟了浑水。”
第一次见面,香芝的纠结都在心底,可表面却义无反顾。她知道这段感情于她是场浩劫,她惟一能走的路,就是渡尽劫波。连续三天大雨,香芝都在午后冒雨跑到外面,被大雨冲刷清洗。目的只有一个,减少烧灼或思念。冰冷的雨淋在身上,却浇不灭心头的火焰。香芝在雨中泪流满面,在旷野大声呼喊:“凯撒,凯撒……”
她不把话说出口,天也不知她的心有多撕裂。
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在一个午后香芝打通了他办公室的电话,没别的,就是想听一听他的声音。那天,从论坛获得信息,他要接受一个采访,香芝乔装粤语口音,有一点娇柔说:“喂,是凯撒先生么,我是南方早报记者……”那端久无讯息,突然传来一声轻咳,滞重说:“香芝。”香芝一下哽住了。眼泪夺眶而出。这是他们第一次打电话,听见彼此的声音对彼此来说都是处女听。事后香芝问过他,怎么一下就能猜到是她。凯撒说,他一直幻想香芝会突袭,有一段连着下了三天雨,他几乎每天都站在窗前朝楼下看,大雨滂沱中,一个人影朝他走,面目不清,湿发凌乱,连雨具也没带。只要有莫名的电话打进来,他便疑心是她。还要说什么呢,香芝觉得再不需要说什么了。香芝说:“凯撒,我们见面吧。”
见面吧。
香芝其实很纠结。主动打电话的是你,提出见面的又是你。你是女人,怎么不能矜持些呢。这会让凯撒看轻了你,你不知道么?但转念,香芝会对自己说,管他。既然挡不住的要来,那就早来。早来才能早走。风来才会有雨,雨过天才会晴。人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怎么办呢,没办法。
所以见面第一句话香芝就说自己在趟浑水。他们论坛上热络,其实早有人注意了。一个叫淡淡眉间的经常用话刺香芝,香芝装作懵懂。还有一个叫佛手的专门以如夫人自居。话语间跟凯撒故意不分你我。
当真见了面,香芝却无法让自己有热度。看上去凯撒好陌生,窝在驾驶室里,有一点谢顶。他不看香芝,等着香芝自己开车门坐上来。香芝的逆反也油然而生,车子朝郊外行驶,香芝一直冷冷。后来局势慢慢扭转,香芝为自己的“慢待”有些自嘲。到底还是凯撒了解女人。他说女人是块冰,焐化了就成水,覆水难收。或者,是一截沉香木,点燃了就成灰烬。没有焐不化点不燃的女人,只有不会焐不会点的男人。
凯撒是对的。
在湖上泛舟,是香芝在划桨。凯撒站在船头,脱掉了鞋子。他的脚很小,指头分得很开,牢牢地抓住船板。这孩子气的做法让香芝好笑。有风掠过,木船打了个趔趄。凯撒赶紧趴在船上,把鞋子套在脚上。他们一直在聊论坛里的人和事,话题很少涉及自身。天上晴空万里,水面碧波荡漾,两个人的影子不时被船桨打碎,又打碎……香芝很茫然,不知这样的见面有什么意义。“我是被动的人。”凯撒擎着烟斗,一股青烟若有若无。他的烟斗是一种深色酒红,有着沉郁和高贵的质地。就像他的人。凯撒是一个小个子,瘦弱的肩胛微微佝偻。戴深度近视镜,不习惯与人对视。他总是在你脸上打一晃,便旋到别处。但他就是与众不同,像湖中的一条锦鲤。他习惯皱着眉头说话,这让香芝忐忑。“他在想什么呢?”香芝总要惴惴。
“我一直都生活得被动。”他重复说了这句话,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不主动约她。香芝主动约,他说很感动,也惭愧。“这是男人该做的事。”稍后,又说,“很多时候女人比男人有勇气。”他拍了下香芝的脸颊,听上去像是赞赏。
香芝傻傻地看他,心底有一股活泉在奔涌。
“我这半生都活得被动,除了抽烟,从不对任何事主动。”他咧嘴笑了下,露出了一口尼古丁牙。香芝当然能听出别一种况味,优越,自信。或者还有……够了。她觉得,他可真是个对手。
香芝耸了耸鼻翼,她有这个习惯。船到湖中心,香芝歇了。大群的鸥鸟在空中渲染,连接了水和天……船头有根水草,晒蔫了。她把草茎在指头上缠绕,使劲缠绕,像是给五花大绑。香芝负气似的说:“我知道,都是过眼烟云。”凯撒有些过意不去,探过身来拍拍她的头顶,说:“我们不是。”香芝由衷笑了下,几粒雀斑上下窜动。“我是悲观主义者。”她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自己:“我不相信男人。”凯撒说:“你可以相信我。”香芝盯了他一眼:“可以么?”
凯撒吻了下她的眼睛:“相信我。”
转而,凯撒又说:“我们能在一起一辈子,是因为年龄。”
香芝默默。她当时想的是,自己也说过类似的话:“再不爱就没机会了。”说的都是年龄,但显然跟凯撒说的不是一个范畴。香芝奈何不了凯撒的语不惊人死不休,香芝每有微词,凯撒会说:“你应该拒绝甜言蜜语。”
香芝为了这次见面做了稍许准备。她对自己说,这是爱情,爱情来了,门板也挡不住。她活了四十岁,也没怎么享受过爱情。她在网上告诉过凯撒,她曾经有过初恋,却不得不分手。就在分手之前,男方查出了不治之症。她现在使用的生日日期是那个男孩子的,男孩子到死也不知道她曾经想跟他分手。男孩子最后的遗言是:“你替我活下去吧。”
香芝答应了。然后,把男孩子的生日日期留给了自己。
城市的北面是山峦。有一天,香芝在山上看到一个人在捡石头。城市有许多把玩石头的人,把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拣回家,当摆设。但这个人不是。他有一个雕刻厂,他捡回去的石头要做成工艺品,出售。香芝很好奇,给他帮忙搬石头的时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她说她想做一颗心,用什么样的石头好?男人看了他一眼,问这颗心是给别人还是给自己。香芝脸红了,考虑到自己与他顶多是客户之间的关系,回答说:“给别人。”
男人却见怪不怪,说你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后来这颗心做了出来,居然有一点像鸡血石,小苹果大,双面都圆鼓鼓,充盈,生动,鲜活。装在丝绒盒子里,像一段丝丝缕缕的心事,刚从谁的胸腔里剥离。香芝从包里拿出来送给凯撒,凯撒打开眼睛就湿了。他捧在两只手的手心里,不知怎样表示珍贵才好。他连连说:“太珍贵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又说:“地球上有六十亿人却让我们相遇了,我没法不珍惜。”
香芝自己也没想到,第一次见面,留下了太多可供回味的元素。凯撒的一举一动,抽烟点火的姿势,打方向盘时那股狠劲,都让香芝掉魂,爱一个人原来是这样的微苦的感觉,连他的眼风都在意。有一刻,凯撒在玩手机,香芝发过去一条短信:“我看你,你不知道我看你。”凯撒很淘气地看了她一眼,用红舌尖把烟抿到另一边嘴角,把手机收了起来。除了睡觉,没有哪一刻不在想凯撒。香芝有一天自言自语出声,引起了老薛的注意。老薛问,凯撒是谁?香芝慌乱了一下,嘴里说:“我的王。”
这话显得突兀,补充了句:“《圣经》里的人物。”
《圣经》放在床头,香芝其实很少看。她有一次去上海的教堂参观,被那里的氛围吸引,回来就买了本《圣经》。“起初神创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香芝就看了这一节。觉得自己的灵运也在水面行走,湿漉漉的。
老薛从外面回来把衣裤扔进了洗衣机,然后喝水,找吃的。因为减肥的理由,香芝基本不做晚饭,但冰箱里会放些点心面包之类。微波炉稍微热一下,就有甜香的气息送过来。
老薛洗完澡从洗手间出来,用香芝的润肤露抹手。放到香芝的鼻子底下问:“香不香?”
香芝打了他一下:“臭。”
“你想不到水库南岸有多少垃圾。108个志愿者,一天整整捡了三车。”老薛说。老薛事无巨细,一天的情况都要汇报仔细。
“中午吃的什么?”香芝从容合了电脑,把凯撒的话夹住了半截尾巴。他们仍然在递小纸条,只要两个人都在线,小纸条就满天飞。
老薛说:“芝士蛋糕店送了面包,还有一户商家送了矿泉水和榨菜。”
香芝有些不忍。一整天的辛劳,就干巴巴地吃一口面包就榨菜。她打量着老薛说:“我给你炒个菜吧。”话这样说,身子却只是欠了一下。老薛赶忙拦她:“我自己炒,你歇着吧。”
老薛去了厨房,他总怕香芝累着。香芝的感动总停留在肤浅的层面,不管他对她多么好,她从不觉得她爱他,甚至还有一些轻微的厌弃,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对你最好的人总是被你伤得最重的人。”香芝又把电脑打开。凯撒一叠声地问你怎么不说话。“我去洗手间了。”香芝懒洋洋地回了句。
老薛也是坐机关的人。但老薛跟别人不同,他在十几年前参加了绿色环保组织,八小时之外,几乎都用来做义工。而香芝的八小时以外,几乎都在泡网。十几年前香芝没少冷嘲热讽,但老薛不急不恼,不为所动。节假日带领志愿者去捡垃圾,或去街头广场做宣传,队伍越来越壮大。如今老薛已经是名人了,隔三差五上报纸上电视,手里有300多人一支队伍,指哪打哪。老薛与香芝的关系也到了平稳自如的阶段,两人互不干涉,堪称楷模。
老薛再忙,早晨的牛奶和鸡蛋一定会给香芝备好。牛奶熬5分钟,鸡蛋煮6分钟,老薛都有自己的严格规定,然后再喊香芝起床。他知道香芝泡网,但不知道香芝搞网恋。如果有人告诉他,老薛也不会相信。老薛相信眼见为实。网上敲敲字就能搞恋爱,老薛觉得是天方夜谭。
何况他知道香芝自视甚高,她不咋看得上谁。
睡在一张床,他们自打年轻的时候就少交集。老薛无疑是个正常的男人,用香芝的话说,也许是因为太正常了,连夫妻间的事都可以省略。香芝从没见他有过什么迫切的需求,这让香芝耿耿。香芝总想问老薛,是不是自己缺少魅力。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香芝改变了想法。
那还是老薛三十出头的时候,他跟两个同事吃饭喝酒以后去娱乐场所,正好碰上公安扫黄打非。那两个同事都因嫖娼被双开,而老薛却坐在沙发上看手机,公安一脚踹开房门他连头都没抬。这件事在很长时间传为美谈,只是香芝心里不是滋味。香芝心里琢磨的是,老薛的问题是属于心理还是生理,还是道德的风帆扯得高,把蝇营狗苟看不入眼。有一次,香芝打开了一个黄色网站,里面的人都不穿衣服。她故意给老薛看,老薛却像看见瘟疫一样勃然变色。他“啪”地合了电脑,警告说:“看这些东西会中毒。”谈起性事,老薛还有一句著名的口头禅:孩子都有了,还琢磨它干啥。
就像积了一天的云翳,不下场透雨怎么也说不过去。老薛上床的时候,香芝早脱光了自己。蘑菇灯调到最暗,手纸放到了枕旁。老薛钻进被窝一碰,就像摸到了一条鱼。老薛努力使自己坚硬,冲撞时他发现香芝一直睁着眼。过去香芝都是闭着眼睛的。香芝的眼球在幽暗中滑动,眼白像一抹飞鸿。
老薛一下泄了气。
“你咋不闭眼呢?你睁着眼睛我不习惯。”老薛用手纸擦拭,给自己找台阶下。
香芝暗暗出了一口长气。她发现,她闭眼就以为那人是凯撒。凯撒就像魔鬼,潜伏到她的神经中的最关键处,轻而易举就幻化成人,附在她的身上。为了哪怕暂时忘掉他,她也需要睁着眼睛。
这是她跟老薛的倒数第二次。倒数第一次,香芝歪着脖颈看着窗外,眼里映出了窗外的树和星星。老薛说,既然这么没兴趣,那就算了。说完,把自己的被子搬走了。
从此再没搬来。
他们拢共见了两次面,第一次是在船上,第二次是在车里。凯撒都很卖力气,香芝却像在履行程序。见了就不想,不念,不痛,不纠结和牵扯。她怀疑自己有病。但甫一离开,那种想念、痛、纠结和牵扯的情绪就像蛇一样缠绕。凯撒去法国讲学期间,法航的一架航班失事。香芝正在陪客人在饭堂吃饭,电视里的画面配着文字详解,乘客和机组人员无一生还。香芝夹来的一块野山鸡肉还没放到嘴里,筷子却自动飞了。香芝的眼里突然噙了泪,抽噎一下,几乎要痛哭失声。一桌人都吓着了,纷纷问,香芝才缓缓摇头说:“太惨了,太惨了。”
客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知道是香芝太过善良。刚才那一瞬,都怀疑飞机上有香芝的挚友亲朋。
宾馆新落成,他们是首批入住者,都是各大新闻媒体的记者,被景区邀请来的。客人早起要看日出。香芝安排妥当,在走廊上转。她没想到山上没有网,没有手机信号,一晚见不到凯撒,是件要命的事。偏偏他还在法国,法国是个会矫情的国家,航班失事的事估计能让全国恐慌。这个夜晚香芝必须见到凯撒,必须。天眼看就黑了,馥郁的森林氤氲着雾气,化做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水塘,与云朵纠缠。山上山下十几里,步行下山不可能。香芝找到了景区管理部门的电话,问能不能破例为她开一班索道。香芝说完这话也忐忑,开一班索道要惊动很多人,她经常陪着客人来景区,这些她都懂。管理部门的人也很为难,员工已经下班了,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从宾馆到索道,从索道到山下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他们担心香芝的安全。“祁科长,有什么紧急的事我们可以帮忙么?”景区的人小心地问。
香芝答:“要接收一份重要文件,还要呈报给上级领导圈阅,过了今天就没机会了。”
语气清淡,可内容不能含糊。香芝是旅游公司的科长,职位不高,但角色重要。景区的人一个电话从山下传到山上,值班人员各司其职。巨大的轮盘缓缓转动,香芝终于坐进了索道的吊箱里。黝黑的山峦在脚下不怀好意地窥视,香芝像超人一样一个人在天上飞。万籁俱寂,只有索道的钢缆发出单调的声响。香芝的心缩成了一枚枣核,她感觉吊箱随时都可能脱落,像飞机失事一样,“砰”地落进峡谷。整个行程她都把眼睛瞪大,黑暗把眼眸撞得生疼,每眨一下眼都要让眼皮快速闪动。吊箱落地了,她的一颗心才“咚”地落进了胸腔里。
这个晚上却联系不上凯撒。无论如何也联系不上。香芝急得在卧室团团转,她不能熬太晚,明早还要去山上给客人陪餐。
香芝反复留言: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急死人了!
深夜两点,凯撒终于出现,说出去喝酒了。只说了一句话,就再无动静。凯撒后来告诉香芝,他连澡都没来得及洗,实在打熬不住,睡着了。
凯撒说谎了。
也许没说。
当然,也许说了。
其实,说或者没说,又有什么紧要呢?
凯撒说,你总是疑心太重了。成就伟大的爱情第一要务就是相互信任。
香芝无地自容。凯撒总是高屋建瓴。就像与香芝的相遇,他张口就是六十亿人,让香芝感动又崇敬。
香芝问过凯撒:“你爱我什么?”凯撒说:“你是论坛惟一神秘的人,虽然以真名示人,但那真名更像马甲。从你出现在论坛那天起,我就想撩开你的面纱。”
凯撒写了许多英文诗,香芝都看得似懂非懂。她擅长打油,但打油也打得凯撒心悦诚服。“你是说相声的么?”有一天凯撒问起。
他们把这些情诗发在论坛上,引来网友热捧。但没人想到这是凯撒写给香芝的。香芝面对电脑荧屏幸福得一塌糊涂。每一次发声都能打动凯撒,凯撒说她有“不动声色的智慧”,“是论坛最聪明的女人”。
一年以后,凯撒就再不写诗了。香芝问过他为什么不写。凯撒说,你见过上钩的鱼再喂饵料么?
这是一则外国的寓言,他们经常拿这则寓言打趣。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当笑话听,心情不好就不行了。
香芝又一次约了凯撒,是凯撒回国的第二天。不约就觉得这时间一分都不朝前走。凯撒从法国回来,香芝急迫地要与他分享久别重逢,凯撒笑她:“什么久别,我不过才去了三周。”香芝说:“三周也是久别,那可是在地球的另一边。何况中间还夹杂着法航空难。”更有点像劫后余生。可凯撒说:“你要相信我有超凡的力量,即便遇到空难,我也是幸存者,哪怕是惟一的一个。”
香芝郑重说:“我相信。”
这次他们选择了相邻城市的一家宾馆。大床房,雪白的床单,透明的玻璃浴房。桌上的花瓶里还插有一支带露的玫瑰。从浴房出来,凯撒把香芝抱到了床上,香芝搂着他的颈项说:“凯撒,你终于上了我的床。”
与在船上或者车里不同,凯撒施展开了拳脚。怎么做香芝都觉得舒服和享受。香芝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凯撒单薄的身体里。凯撒说自己有异能,你一直想要,他一直都有。留学的时候在美国,曾与墨西哥女孩三天三夜不下床。香芝听得怔怔,搞不懂他曾经有过怎样的过往。但香芝不嫉妒。岂止不嫉妒,香芝还羡慕那个女孩。凯撒累瘫了,来不及说句什么倒头便睡。香芝不敢开电视,怕打扰他。香芝自己的手机不能上网,她想浏览一下他订阅的手机报。随便点开一个文件夹,见是他收藏的与佛手的聊天内容。像卷起的卫生纸一样长无尽头,上面满屏都是暧昧。
香芝留意了一下日期,正是自己在山上陪客人的那个晚上,香芝在山上六神无主,凯撒却一直跟佛手在一起。
香芝的心底涌起一阵凉意,她不知怎么定位他。那个晚上香芝从山顶一个人坐索道下山,差点吓破了胆。因为法航空难,她惦记他。香芝等到深夜两点,凯撒只给她说了一句话:酒喝多了。
她多想和他在一起好好说说情话!
原来他的情话在跟佛手说。那应该是个女孩,有一张饱满的脸。在论坛自称如夫人,当然是开玩笑。论坛的玩笑经常开得尺度很大,但没有谁在意。谁知道呢,也许有人不在意是装的。香芝不知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在她等凯撒之前还是之后,或者,凯撒说酒喝多的时候,已经觉得自己被打扰。所以一句话说得简约而匆忙。
香芝起身来到了窗前,落地窗帘是一种乳白色,被风吹得飘起来,贴到了香芝的脸上。窗帘拉开了一道缝,外面是陌生城市的陌生灯火,每一盏灯火也许都有凄凉故事。
香芝一宿没睡。
凯撒醒来时,抻出一只手臂给香芝,香芝猫样地偎了过去,她还是不能拒绝凯撒。不是不能,是没有能力。她把脸抵在他的腋下,羞愧地说:“我看了你的手机,看到了你跟佛手的聊天内容。”
香芝知道,凯撒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是间谍,凯撒经常抱怨自己不自由。凯撒要等大小两个间谍睡着以后才能跟香芝聊天,香芝经常等得很苦。
凯撒就痛恨谁翻查他的手机。
凯撒却睁开眼,一下坐起了身。“糟糕,我忘了删了。当初是把聊天内容放到收藏夹里可以随时看。要让雅芳看见就麻烦了。”
凯撒赶紧摸了眼镜戴上,查找全删按钮。认真得似乎在屏声静气。删完长出一口气,把手机扔到床头柜上,拍了拍香芝的脑袋:“多亏让你看见了。若让桢子看见也不得了,她比她妈更会上纲上线。”
雅芳和桢子,都让香芝心生寒意。香芝一动不动地看着凯撒,她在想自己是什么?
那种不踏实不安全的感觉与日俱增。香芝时常觉得恍惚,睡不着,吃不下。梦中总是各种各样的凯撒,梦醒无论是午夜还是清晨,总是第一时间把梦境告诉他。有一天,她梦见凯撒在河的对岸喊她,香芝能听见声音,却看不到凯撒的身影。河面上涨满了雾气,一只鸟的翅膀打湿了,飞着飞着就掉进了河里。香芝急得大哭,哭着哭着就醒了。醒了依然在哭,这种感情真是无望,日子煎熬得没有尽头。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种踏实和安全的因素是什么。很显然,凯撒不会因为她离婚。香芝自己也不可能。他们从没谈过这种话题。再好都不谈。香芝已经习惯了跟老薛在一起,虽然他们在床上再不发生交集,但老薛热的奶、煮的蛋都对香芝的胃口。想的清楚,做起来却糊涂。只要凯撒不在她的视线以内,香芝总要猜测凯撒在干什么,跟谁在一起。佛手,还是淡淡眉间。两个人都是帖子大王,每天为活跃论坛挖空心思。佛手对香芝越来越有敌意,经常故意刷屏却不跟香芝的帖子。淡淡眉间却正好相反,对香芝越来越热络,总是称姐道妹,见不得香芝受一点委屈。网友称她们为一对璧人。可只有香芝清楚,她们的心比天上地下都远,
凯撒在论坛跟谁调情香芝会觉得比刀子剜心还难受。可凯撒从不关心这些,凯撒几乎不主动找她,不过问她生活工作的任何事。香芝质问过凯撒,凯撒振振有辞说:“我是男人,你不能用女人的思维来要求男人。”香芝很痛苦,她知道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她需要不间断地问凯撒:“你爱我么?”凯撒起初这样回答:“死了都要爱。”后来这样说:“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就行了。”可香芝还需要有行动,她不放心凯撒的心,那颗心就像水里的鱼,让她无从把握,她需要知道后续反应。
她跟凯撒讲过自己那点可怜的情感经历。男孩子去世后,她把男孩子的生日当做自己的生日,连档案里的表格都是这样填写的。那个时候香芝还不到二十岁,她觉得自己不够爱这个男孩子,男孩子却把她的爱情带走了。关键是,谁都不知道香芝是想与男孩子分手的。自己的家人,男孩子的家人,以及所有的亲戚朋友。他们看香芝的眼神都怜悯且悲伤,都觉得香芝是一个万分不幸的人。香芝无可分辩,或者,不想分辩。她默认这种身份有自私和虚荣的成分,觉得这种不平凡的经历会格外赢得注意和关心。时过境迁后,香芝却又觉得没脸见人。就好像,还没有婚嫁却变成了一个寡妇,这种难堪让香芝无地自容。家人和朋友几乎都用同一种口气说话:“过去的就过去了……”言外之意说,他再好,人也走了。你年轻,还应该往前看。好像香芝这里是一条狭窄到不能通行的邮路,那种阴影实实在在地影响了她很多年,一个女孩最好的时光葬送了。后来她嫁给老薛纯粹是因为他会做菜,想到后半生都不用为吃饭发愁,香芝就觉得这场婚姻划算。
老薛从来不记得她的生日,也不知道她的生日与她自己无关。那天凯撒很动容,叫她傻丫头,说你这算哪门子爱情啊。以后不许这么刻薄自己,以后的生日我都来给你过,我说话算话。
秋天刚到尾声,就下了场大雪。香芝收拾行囊,说要外出开会。老薛不停地给什么人打电话,见缝插针说,水杯。药。充电器。香芝嘴里应着,手下加快了速度,却只把一套睡衣塞进了包里。刚坐上公共汽车,老薛就把电话打了来:“你充电器没带,电脑怎么也没带?”老薛的印象里,香芝是离不开电脑的人,她很多工作都要在网上完成。香芝说:“充电器忘带了,会议提供电脑。”又顺便告诉他说,这几天要好好休息,不开机了,免得单位找。老薛表示充分理解。挂了电话,香芝真就把手机关上了。周围都是陌生的人,单衣瑟缩,寒气一团一团地在车厢里飘。都还没有准备迎接冬天,冬天就突兀地降临了。车窗外是茫茫雪野,车子蜗牛样地爬。偶有野兔在雪地里弹跳,就像身后有杆猎枪一样。一只傻兔子,香芝想,像自己一样傻。此刻香芝与外界的联系完全切断了,暂时没有人能找到她。她心里慌慌的,上气不接下气,就像得了夜游症。游荡,却不知所终。
她在相邻城市的一个小旅店里安顿了下来。她不去住宾馆,她怕自己迷恋舒服。木格窗子涂着绿漆,窗帘脏得看不清本来面目。墙上是大片的蚊子血,不知哪位旅客把卫生纸塞进了床与墙壁的缝隙里。香芝一阵一阵作呕,但没有动摇。她把带来的床单铺在床上,纱巾铺在枕上,和衣躺了上去。凯撒。还是凯撒。永远都是凯撒。香芝翻了一个身,后背朝外。她渴望睡眠,忘记天地万物。可睡眠像是酒后忘了归路,总是躲她远远,只在不经意间过来蜻蜓点水。梦,各种各样的梦,搅得大脑里都是混乱的图画,香芝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天一冷,公司业务就清淡了。领导为了犒劳大家,带队去海南疗养。香芝谎称有业务需要处理,单人独行来到了陌生的R市。她是来戒网的。或者,也戒色。戒凯撒。戒尘世间的所有纠结和牵绊。她需要一个人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想念像毒蛇一样蚕食着她,她采取饥饿、冷冻、疲劳等多种疗法。每天都沿着一条小径走到郊外,她发现了一片古松,长在山脚下。走到近前才发现,这是一片清代皇家陵寝,在清东陵的外围,暂安过几任皇后和妃子。潮湿的土地上到处都是香芝留下的脚印。雪后的原野乌涂肮脏,因为土地的身子是暖的,那些洁白的雪粉没有保持住贞洁,融化以后就不见了。这里总是空无一人,石碑斑驳残缺,那些女人最终都去陪王伴驾了,只留下了一些尘埃在空中浮游,走进了历史深处。
天空偶有几声鸦鸣,天空千疮百孔。
那些清代皇家的女子,没有网络没有手机。这一生的日子不知怎样打发,她们也一定有过浪漫和悲伤的过往。香芝坐在一片高岗上,经常沉浸在各种思绪里。一天,两天,三天。每一天的日子都长无尽头。太阳许久不升起,或又许久不沉落。长夜像一柄打开就再也合不拢的遮阳伞。香芝觉得体内轻盈了,那些毒素似乎跟着天光日月消散了。来时香芝觉得恍惚,现在却更恍惚了。后一种恍惚有点像物我两忘。香芝经常涌起“我是谁,谁是我”之类的念头。她试探地想一想凯撒,哦,不那样撕心裂肺了。第七天,香芝向城内走。她退了房,带好了行李物品,预备从城中心直奔汽车站。她试探地打开了手机,一格电池还是七天前的。七天的日子似乎只是一瞬,中间夹杂了一大片空白。那些空白与香芝毫无关联。短信一个一个跳了出来。大多是同事从海南发来的,描述一些好吃的和好玩的。没有凯撒的。还是没有凯撒的。她不联系凯撒,凯撒不会主动联系她,没有比这更好笑的了。香芝觉得这七天颇有斩获,突然变得喜气洋洋。买了汽车票,距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而旁边的一座建筑就是网吧。香芝踌躇了很久,心里说:“我进去坐一坐吧。或者,看看有没有工作邮件。”老板娘出来招呼她,香芝顺坡下驴,坐到了一台电脑前。
不点网页不点BBS论坛,直接进入了邮箱。却只有一封未读邮件,是同事发来的碧海蓝天。同事是高级摄影发烧友,器材和手艺都是顶级的,曾经拿过国际大奖。身处北方凋敝灰暗的城市,这一组照片无疑照亮了香芝。可真是赏心悦目啊!沉浸在美好的情境中,香芝不由自主点了转发。好东西总要有人分享。发走以后香芝才意识到接收的人是凯撒。香芝的心骤然起跳,像是死而复生。“叮咚”一声响,新的邮件来了。是这样回复的:很漂亮!难怪很久没有你的消息!原来你去海南了!
好像他就等在电脑那端!从时间上推算,他甚至没有时间点开那些图片!他就在第一时间急切地回复了她!而且每句话都用了惊叹号!
几句话就像把人从海底捞起,一下见了天光日月。又像失散多年的亲人突然有了讯息,香芝泪飞如雨。
香芝在BBS也有大批粉丝,她的帖子几乎都是精华帖子。她还创造了许多新的玩法,填词赋诗猜谜,把论坛马甲当演员,写情景喜剧。香芝年轻的时候做过导游员和宣传员,嘴皮子和键盘上的工夫都好生了得。再加上她有非凡的创作能力,能把普普通通的话说成灌口,难怪凯撒以为她说过相声。他们和好了。也许,他们从来没有不好过。是的,没有。香芝从没跟凯撒提起有关R市的事,连她自己也相信那不过是一个梦。她去了海南,拍了碧海蓝天的照片给凯撒看。那相当于誓言的七天被她从记忆中轻轻抹去了,饥饿、冷冻、疲劳疗法从此想都不再想。她又变成了幸福的女人,审慎地看着论坛那些觊觎凯撒的人,每天都像怀揣着一个巨大的隐秘,而那隐秘里是满满的幸福。
提起聚少离多,两个人都心有戚戚。有一次凯撒对她说,我们一起去度假吧!香芝却踌躇了,香芝有属于女人的忧虑,她是搞旅游的,想的见的都多。她怕外出会有人身安全上的意外,让事情无法收场。凯撒却误会了。他在午夜时分大发其火:“难道你怕我谋害你?”香芝费了许多唇舌才说清楚自己的想法。面对别人,香芝经常是伶牙俐齿的。可面对凯撒,她经常是拙嘴笨舌的。凯撒的思辨和表达都强似香芝,蛮横起来不管不顾。但男人显然是直线思维,不像香芝能把问题想出九十九道弯,是九十九道防患未然。
“你累不累啊!”凯撒心悦诚服,却故意表现得很无奈。
那个日子要来了。提前许多天,香芝都寝食难安。每每用话语试探凯撒,凯撒都无动于衷。比如,香芝这样问,你三月上旬会很忙么?凯撒便列出一大串计划,要外出讲学,要给周刊写稿,要参加两个外事活动。被逼无奈,香芝只得明白说,你会来给我过生日么?凯撒怔了一下,问你哪天生日。香芝心里不快,还是告诉凯撒说:“跟你说过的,3月13号。”还特意申明,“这天是我自己的生日。你过去说过什么还记得吧?”凯撒翻了翻日历,嘴里说:“我说过那么多的话,怎么知道你指的是什么……那天正好有个会,不过无妨。散了会我就朝你那里赶,我们争取一起吃个午饭。”香芝像孩子一样高兴得跳脚,但手底下还镇定。香芝说:“我请你,你来我家吃饺子。”
凯撒问:“……行么?”
香芝答:“……行.”
凯撒说:“好……就这么定了。”
老薛出差去宁夏,然后从宁夏到甘肃,行程要七八天。香芝算准了那天老薛应该在飞机上,所以大胆把凯撒约到了家。两人见面相视一笑,香芝从鞋柜里拿出拖鞋,剪去了上面的标签。这些动作都有意味,她只想与凯撒过一天寻常生活,哪怕一起吃顿家常饭呢。过生日不过是个借口。凯撒心知肚明,没等散会就请假出来了,路上他们一直在用手机短信联系,香芝自然明白凯撒,他怕这里有变数。这一上午香芝手忙脚乱,打扫卫生,去超市采购。特意买了新的拖鞋、枕套和被单。饺子馅预备了三种,海三鲜,陆三鲜,羊肉配大葱,都是凯撒爱吃的。哪一种准备起来都很麻烦。面和了两样,蒸一样,煮一样。颜色倒分了三种:胡萝卜黄、西红柿红、黄瓜绿。饺子皮要小而薄,包出来个个要像元宝耳朵。一个上午险些让香芝累断了腰。还好还好,赶在凯撒进门之前战场打扫完毕。饺子上桌,凯撒尝了一个,说淡。又尝了一个,还说淡。香芝这才想起光顾得问他爱吃什么馅,却没想起问他口轻口重。香芝特别难为情,凯撒说:“忘了告诉你,我从小家里穷,是吃咸菜疙瘩长大的。”
香芝自己也觉得饺子难吃得难以下咽。她久不做饭,早手生了。
吃了饭,凯撒没打招呼就去了楼下,香芝边洗碗边从窗玻璃看他。能看到后备箱掀起又放下。香芝隐隐是有期待的,他来给自己过生日,不会空手而来。凯撒端了一个纸盒子上楼,放到客厅打开,一只动物从里面窜了出来。香芝用围裙擦手,惊叫一声:“是……羊?”凯撒笑话她:“什么眼神。这是狗。中国冠毛犬,英文名ChineseCrestedDog,瞧它的毛冠,就像清朝的帽子。狗因此而得名。”看香芝目瞪口呆,凯撒又说:“这是中国最名贵的犬种,我一直都在琢磨送你什么生日礼物,觉得送你一条狗再合适不过了。喜欢么?”冠毛犬的形容一点都不美,香芝直起冷痱子,马上想到了由此带来的一系列的麻烦。可她不能煞风景,只得点点头。凯撒又说:“给它起个名字吧。”香芝问男狗女狗。凯撒说:“雌性。我不可能送你雄性。”看香芝不解,凯撒拍了她后脑勺一下:“说着玩的,你别当真。”香芝觉得自己的智商一下出了问题,她问:“我为什么不当真?”
香芝说:“你爱喝普洱,就叫普洱吧。”
凯撒说:“好。”
普洱一点都不认生,这屋那屋嗅,很快就认准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小垫子,趴了上去。香芝拉凯撒去卧房,凯撒有点不好意思,一个劲地问安全么?香芝不答,解释说所有的床上用品都是新换的。边说边想自己真是够无耻。两人都少激情,毕竟在家里,有些放不开。躺在被子里说了会儿话。香芝好奇凯撒的家庭生活,凯撒说的林林总总,但有一点印象深。凯撒说,他们许多年没有夫妻生活了。
“许多年是多少年?”香芝凡事要问究竟。
凯撒掐指算,说有五年了。“中国的家庭也不知怎么回事。”凯撒不好意思抽烟,摸了摸又放了回去。香芝原本想放他一马,但一想到烟会留下很多证据,就没付诸行动。
“就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凯撒仰躺着身子看屋顶。香芝却在想他留学时的墨西哥女孩,他们可以三天三夜不下床。凯撒用手去摸香芝的下体,那里柔软得一塌糊涂。“你像美丽的蝴蝶,她连蜜蜂也不是。”“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对蝴蝶没兴趣的。”香芝脑子里突然蹦出这个念头,吓了自己一跳。
她把身体贴了上去,夹住了凯撒的一条腿。凯撒感受到了香芝的湿润,翻身来亲吻她。又一波高潮来得迟缓艰难,香芝叫得有些夸张。她总想咬凯撒一口,牙根都是痒的。
“她怎么办呢?”香芝话说得很忧伤。
凯撒拍了拍她的脸,说两年前他们研究过这个问题。经过雅芳同意,凯撒加入了一家换妻俱乐部。与对方谈好,他们相约去了一家宾馆。凯撒去见人,雅芳在大厅里等。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很多人来往穿梭。凯撒谈完回来,雅芳却不见了。凯撒到外面找,却发现雅芳蹲在一簇植物后面掉眼泪,可怜巴巴地说:“我害怕。”
“害怕咱就回家。”凯撒说。
香芝特别想问问详细情况,可看凯撒不想深谈,就作罢了。“雅芳也是想的,不然她不会跟我去宾馆。”凯撒伸了个懒腰。嘴里淡出鸟来的样子。“只是到宾馆后后悔了。当然,我没问她为什么后悔。”
“后来再没有?”
“再没有。”
香芝想换了自己会不会那样找男人。不会。男人可以去嫖娼,女人不会没有感情就跟人上床。女人是感情动物,所以最容易受伤。
“你要对她好一点。”香芝有些歉疚。凯撒不答,香芝拱了他一下,“听见了么?”
老薛回来前,香芝已经爱上了普洱。普洱的外形极为奇特,全身除头顶、尾部和脚趾间有少许柔软的装饰毛外,其他部分均裸露无毛,皮肤颜色较深并有斑块。但活泼温顺,能看懂人的眼神。虽然早已编好了理由,普洱的来路还是让香芝心虚,她甚至不好意思看老薛的眼,不敢说它有多名贵。但普洱确实名贵。香芝到网上查了下,冠毛犬的价值仅次于纯种藏獒。老薛很快喜欢上了普洱,饭后抢着去遛狗。香芝看着他们走出家门,心上是一种怪怪的感觉。仿佛普洱是自己和凯撒的孩子,却让老薛代养。这样一种心理真是要命,那种亏欠感,简直如洪水滔滔。有一天下班回来,香芝发觉家里变了样。玻璃茶几的边角被包了起来,沙发上的羊毛毯也没了踪影。老薛解释说,普洱因为没有毛发容易受伤害,所以要提防利器刮伤它。也不要穿毛衣接近它。它臼齿发育不好,别让它啃骨头。香芝说不上感动还是羞愧。饭桌上,老薛提起他们要给一个残疾人捐款,问香芝捐多少合适。若是过去,香芝最起码要说几句风凉话,她素来看不上老薛当什么志愿者。今天却只问了下情况。老薛说,那是个身残志坚的人,就是运气差。香芝问残疾人的姓名,老薛说,张凯迪。香芝说,他与海迪就差了一个字。老薛说,命运却差得远了。他与志愿者去了张凯迪的家,炕上都是各种各样的书,是他央左邻右舍找来的,他已经拿了两个电大文凭。有人甚至给他送了本《圣经》,嗯,跟你那本一模一样。
有两三年的时间,香芝与凯撒频繁见面。多是凯撒到香芝这里来,但每次来都有由头。香芝说:“我要过生日了。”凯撒便在那端呻吟:“又要买礼物啊!”凯撒的礼物其实都很随意,一把指甲钳,或一套处理的名牌内衣。香芝的心长成了一只老的苦瓜,结了硬硬实实的籽。可她管不住自己想凯撒,只得这样胡乱找借口。其实她也知道,这样的理由是要让凯撒看轻的,凯撒会觉得她在占他便宜。好吧,就让他这样以为吧。香芝对自己说,你自己没有能力从井里爬出来,那就让绳索断掉吧!有什么办法呢,没有理由就让凯撒来,香芝甚至说不出口。凯撒哪怕买来的是一件垃圾,香芝也需要。她需要知道自己在凯撒心中有位置,最起码在那一刻,凯撒心里有她,而不是旁人。这种纠结和撕扯让香芝很自卑,又一次过生日,凯撒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又过生日,你的生日不是下半年么?”香芝倒憋了一口气,说那个生日是假的。凯撒恶声说:“你连生日都假,还有什么是真的?”
假的生日是那个男孩子的。香芝抹着眼泪想。凯撒不是忘记了,是不再愿意想起。
香芝新拿了驾照,兴高采烈对凯撒说,这回我们可以去另外的城市了。过去都是凯撒来回跑,香芝知道他早跑烦了。也忍不住泛小酸儿:“你每来的一次也许都是最后一次。”香芝什么都懂,就是刹不住自己奔跑的这辆车。其实凯撒何尝不懂呢,他比香芝懂得多,只是不说而已。两个人在R市见了面,香芝第一次开车跑高速,跑得提心吊胆。但也知道,于自己而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一个理由,用过就作废了。凯撒在屋里给周刊写稿子,那端的编辑在线等。香芝实在无聊,开了车在西郊转,转到了自己曾经住过的那家小旅店。车停在路边,香芝仰头看,绿漆的格子窗,淡粉的窗帘晒成了蛋白色,从香芝的位置看不出肮脏。香芝流下了眼泪。她想那个时候,是跟凯撒认识一周年,三年前。她还年轻。头发没有一根是白的。那个时候她下定决心离开他,七天的煎熬度日如年,却被凯撒的几个惊叹号粉碎。如果当时能够坚持下来,现在可以潇洒地说往事如风了。
往事却上心头,欲说还羞,欲说还休。
香芝还想去那片古松林。却只是想想而已,她抵不住凯撒的召唤,凯撒的声音一出现她就心慌。驱车回来,凯撒正好关了电脑。凯撒抬头看了她一眼,问:“你去哪了?”
香芝说:“到外边转转。”
凯撒说:“我不是故意冷淡你,实在是忙得不可开交。”
香芝表示理解。凯撒做什么她都只能理解。
从那家宾馆出来,凯撒在前面开车,香芝在后面跟着。走到高速口,要分手了。凯撒过来吻了下香芝,说:“过了收费站就不要跟我了。”
香芝傻子一样看着他,点头。她要往东走,凯撒往西走。然后两个人车子交错着拉开直线,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这种远都在香芝的意识里。
凯撒上车,呼啸着从香芝身边掠过。香芝想,以后再没有什么理由了。
早晨一上班,凯撒就把电话打了过来。香芝喜滋滋地接通,准备汇报普洱的情况。普洱学会了很多技能,香芝每次跟凯撒联系,差不多谈论的都是普洱。否则有什么可谈的呢。卿卿我我之类的话说不出口了,感情荒疏得像一片没有禾苗的田园,长了些杂草充当绿色。
凯撒是个被动的人,给香芝主动打电话的时候不多,除非有事。所以香芝在接通的那一刻话就拱到了喉咙口:普洱会用前爪抓东西了。它能把核桃当球踢,自己跟自己玩。它居然想男朋友了!晚上出去遛弯,跟一条公狗恋恋不舍。凯撒却在那端发急,说:“出事了香芝,你快到论坛上来。”香芝连忙登陆,见一座楼已经起得很高了。原来论坛来了一个新人叫漱玉斋,昨夜给很多人发私信,说香芝抢了她的丈夫。香芝昨晚睡得早,一夜安稳无梦,早起阳光明亮,却没想到祸从天降。香芝换了一个没暴露的马甲登陆,发现漱玉斋也给她发了私信,打开,内容不堪入目,每一句都与女性生殖器有关。凯撒与她探讨发信者可能是谁,问她在工作和生活中有没有跟谁结怨。香芝很着急,说工作和生活中结怨也不会到BBS上去攻击,那样没有杀伤力。但凯撒不同意这个观点,他这样推测:“信里说你抢了人家的丈夫。会不会你与谁走得近让人家误会了?”香芝一愣,说:“难道是雅芳?”凯撒连忙否认,说雅芳再生气也不会骂人,更不会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法和语句。香芝听明白了里面的曲折,生气地说:“看来你只不相信我。”凯撒分辩说:“这与相不相信没关系。当务之急是找到原因,防止她再伤害你。”
香芝问:“有没有可能来自论坛,你的那些铁粉儿?”
凯撒断然否决。“那都是些知识女性,拿些小性儿泛点小酸都在所难免,但绝不至于人品低下,干这么没档次的事。”
香芝冷笑道:“说到底还是我的问题,是我认识的人没品位。”
凯撒说:“你别说气话。这不在用排除法么?”
这个漱玉斋攻击人上瘾,隔三差五就给香芝发信。私人信件更肆无忌惮,甚至起底香芝的个人信息,除了谩骂还有威胁。接二连三把信发到了香芝的QQ邮箱里。香芝好言对答,约她见面消解误会,漱玉斋置之不理。转而又在信中骂得得意洋洋。香芝这个时候已经非常清楚,漱玉斋不是生活中人,因为她没有利用手机、办公室电话、以及去单位宣讲等最方便、最有杀伤力的手段。对香芝释放的善意信息置之不理,也说明了她只能来自网络。香芝一面与她周旋,一面与在公安局网络中心的同学联系,让他锁定一个QQ号,弄清这个人的详细资料。同学姓范,有些趾高气扬。他问香芝:“你要资料详细到何种程度?”香芝问:“你能搞到什么程度?”范同学说:“这么跟你说吧,挖出祖宗三代不是不可能。”香芝说:“没用……两代即可。”范同学说:“那就外延一下,我把她的行踪捞清楚。”香芝故意说:“你也不问问我调查这个人干什么。”范同学说:“这有什么好问的,不是你给人家当小三,就是人家给你当小三……老薛不是这样的人啊。”
“臭德行。”香芝骂了句。
十几天过去,范同学并没有什么消息传过来。香芝急切,每天都跟凯撒沟通。凯撒则跟论坛的几个大佬逐人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人肯定与香芝的生活有关,把香芝气得要死。这样明显的手段和特征来自网络,香芝却不能说服凯撒。两个人经常因为这点起冲突,争得脸红脖子粗。有一天,香芝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说:“淡淡眉间许久不见了。”凯撒敏感地问:“你怀疑她?”香芝问有没有这种可能。凯撒说:“你神经过敏。淡淡眉间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你这样想她都是亵渎。”香芝讥了句:“她是你心目中的女神。”凯撒老实了些,缓和说:“我不过在传递信息,淡淡眉间不会做这种事。”一句话说得香芝非常郁闷。淡淡眉间就是那个表面跟香芝亲热内心却十分遥远的一个人。香芝跟她总是刻意调和关系,有时甚至讨好她。没有什么目的,就是情不自禁。香芝很清楚这里面的馅儿,还是与凯撒有关。用论坛的玩笑话说,他们是一起扛过枪、一起过过江的。与淡淡眉间比,香芝是后来者。她与凯撒不寻常的关系香芝也有耳闻,但凯撒断然否认,让香芝无话可讲。
范同学把漱玉斋的资料摆上了桌,让香芝大惊失色。一个肤如凝脂的绝色美人,挤在地铁狭小的空间内,脸上满是倨傲和冷漠。小酒馆的二楼临窗,一只顶灯昏暗地反射着光线,桌上的几样热菜都冷了,香芝都忘了让同学吃,也忘了让自己吃。香芝问他如何得手的,范同学自斟自饮了一杯,眉飞色舞说,正好有一个案子涉及网络诈骗,他假公济私,与香芝提供的QQ号并案。这样轻而易举取得了当地警方的信任。于是守株待兔,获取了她的IP和ID地址。电话,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公司名称,上班路线,等等等等。这么跟你说吧,我陪她上了好几天班。那个人火气很大,一路上总跟人横眉立目。香芝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说你们那么容易就找到一个人,就能获取她的所有资料?
范同学把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干脆地说:“这么跟你说吧,比你想象的还容易。只要我们盯上谁,他就是上天入地都跑不了。”
香芝惊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范同学不满地说:“你还没告诉我呢,到底是不是这个人?你倒是敬我一杯酒啊。”
香芝端起酒杯跟他碰,说你真是解决了我的大问题。
范同学说:“她儿子的资料,她儿子女朋友的资料,她儿子女朋友的父母的资料,都在我的电脑里。你如果需要回头我发给你。”
香芝连忙说:“够了够了。没让你把活干得这么细。”
范同学说:“过河拆桥不是?干这样的事就是费力不讨好,若不是老同学的面子,就是局长交待我干,我都未必上心。”
香芝这回倒满了酒,郑重说:“算我谢你。”
有酒盖脸,范同学斜着眼睛问:“这回总该跟我说实话了吧?”
你想知道什么?
这个人到底是谁?跟你什么关系?
香芝说:“嗨,就一网友,总在网上骂我。我好奇,所以想知道她是谁。”
范同学高声叫:“不会吧?你好奇,我蹲守十几天啊,我容易么我。”
香芝却还在纳闷:“照片怎么来的,难道你与她零距离接触?”
范同学说:“是近距离好不好,中间隔着人呢。不过我跟她搭上了话,问海底世界还有几站。她带搭不理说,自己看。我跟她一起下地铁,她边走边把包拽到前边,当我是小偷了。她的公司就在海底世界边上,我在大门口还站了会儿。”
香芝瑟缩着抱住了肩,说:“在你们眼里人都是水晶做的,自以为有点秘密是多么可笑。”
范同学把一满杯酒一饮而尽,说:“除非别犯在我们手里。”
香芝高调在论坛发了帖子,挑着要紧的穴位说了几句,是希望漱玉斋能收手。她没有点她的真实姓名,香芝不想赶尽杀绝。
凯撒惊讶得下巴差点脱钩。
他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在国外的时候曾经委托淡淡眉间发一些资料,也就是说,淡淡眉间拥有他的账号和密码。也就是说,凯撒和香芝的小纸条她都能一览无遗。一席话又让香芝目瞪口呆。想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都有目击者,这真让人无话可说。
哦,她曾经有他的账号和密码,他们曾经是一个人。
她跟凯撒那样好,但他们是两个人。
香芝此时顾不得嫉妒,她有问题需要弄明白:“我们都几年了,她怎么现在才想起找我的麻烦?”
凯撒解释说:“也许她现在才想起用我的账号登录,才发现咱俩的秘密。她若早发现,大概早就发神经了。”
香芝又把淡淡眉间写的信发给凯撒看,凯撒逐句红批,口吻,句式,表达方式,都是她的。香芝说:“你对她可真熟悉。”凯撒说:“我们也聊了好几年,她也算我的红颜知己吧。”
香芝默想:这么简单?
哪里会。她这样气急败坏,只有一点可以说明,她受的伤害深。
如果伤害来自凯撒,迟早有一天,我也会。香芝呆呆地想:我不比她多什么。
凯撒说要去开会,匆匆下线,然后就此失踪。漱玉斋在网上撒了回泼,也不知去向。香芝担心她破釜沉舟,继续找她的麻烦,也高调离开了论坛。离开了,却没有哪天不惦念。
忘了吧,忘了吧。香芝对自己唱歌。
可我的心为什么那样痛!
凯撒去旧金山做访问学者,要去半年。他在网上跟大家告别,香芝才知道此事。香芝一厢情愿觉得凯撒在跟她告别,他们过去经常在论坛里玩这种把戏,用跟帖子的方式,彼此沟通信息。这半年,香芝没有找凯撒,凯撒也没有找香芝。香芝经常暗自琢磨,这算怎么回事?
普洱长大了,站起来有多半个人高。普洱很奇怪,老薛再怎么待它,它都只跟香芝好。有时老薛故意训斥它。它团团缩缩趴在香芝的脚下,冲老薛翻白眼。老薛拿着狗粮故意馋它,普洱不为所动,表现得很有骨气。香芝经常看着它出神,想淡淡眉间现原形,却带动了凯撒潜水。按照过去的想法,凯撒应该过来安慰香芝,毕竟,香芝因了他才受的侮辱和委屈。
可凯撒像鱼一样潜入海底,让香芝特别不理解。不理解,就想找出缘由。哪怕那种缘由属于一厢情愿。没有凯撒的日子,香芝简直乾坤大颠倒。她这次下决心不主动找他,他实在是太过分了。香芝密切注意他的QQ号和经常去的几家论坛,查找他的行踪。几个月的时间,香芝一无所获。时间带走了凯撒,但没有带走香芝的思念。她每天跟普洱说话,说得自己都好不堪。好吧。香芝就是觉得奇怪,他源于什么不找香芝,难道因为不爱了?
如果不爱了,香芝也想听他亲口说出来。他亲口说出来,香芝才死心。
这之前香芝从不知道自己是个死心眼,这段感情就是一条小细绳,套在了她的脖子上,她越挣动,系得越紧。
想一想,真是这么回事。
至于他和淡淡眉间的关系,香芝不想追究。这是属于凯撒的历史,历史上他什么样,香芝无权过问。凯撒自己不讳谈他与女人的关系,曾经对与他暧昧的人如数家珍。香芝当然是嫉妒的,可她感情的天平完全倾斜于凯撒,她能如何呢。她想的是,一切交给时间。自己也罢,那些红粉蓝颜也罢,都需要时间洗涤。所谓大浪淘沙,淘别人,也淘自己。如果有一天能像凯撒对自己一样对凯撒,这世界才算太平。
香芝每天都走一条路,在隔壁小区的一条草径,铺着青石板,周围都是高大的梧桐树,香芝每天走这里,保安都以为她是业主。普洱也愿意到这里来,蹦蹦跳跳。它喜欢脚踏在草地上,还喜欢草揉摸肚皮。哪里草厚,它就蹭来蹭去。走累了,香芝坐在木椅上,普洱趴在她的膝头,香芝摸着它头顶的毛发,摸着摸着心就空了。她把手机拿了出来,问普洱:“我们要给凯撒打个电话么?”普洱闭了下眼,把头调整了一下方向。香芝又问:“是打还是不打,普洱你告诉我。”普洱突然抬起头,来舔香芝的脸。香芝抱着普洱一下哭出了声。眼泪流得差不多了,香芝摸出张纸擤了擤鼻涕,果断把电话拨了出去。
“喂。”凯撒的声音很遥远,听起来有些不真实。
香芝告诉自己要好好说话,可话还是没好好说。她突然站了起来,大声说:“你这样躲起来很好玩吧?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遇到事了就一退六二五,你怎么这么过分,这么久都不肯联系我!”
香芝说着说着又哭了。
凯撒沉默了好一阵,才解释说:“不是不想联系你,是自己觉得很羞愧,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还哪有脸见你。”
一句话,香芝的满腔怒火一下就烟消云散了。他不是不想见自己,是他脸皮薄,不好意思。柔情一下缱绻到了舌尖,香芝问他在国外的工作和生活情况。凯撒说,他原本要在国外待半年,可单位有个课题离不开他,他只提前就回来了。眼下正在外跟朋友吃饭。香芝一下噎住了,她一直以为他和她隔着大洋彼岸,原来那片海水都是她想出来的。他回来了都不找她都不告诉她,这个电话还有意义么?香芝心凉得彻骨,颓然垂下手,手机险些落地。她失魂落魄从园子里走了出来,小区外面是一条紫藤路,有着宽宽的人行道。香芝像羽毛一样在阴影里飞,甚至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路走到头了,她缓缓朝后看一眼,发现普洱没有跟上来。
她连忙回去找,保安确认普洱没在院子里,是跟在香芝身后出来的。这条路并不长,笔直。几乎没有遮掩。香芝喊了几声普洱。一个保安从马路对面走过来,说:“您刚才想什么呢,有辆汽车停在身后都不知道,车上下来个人,把狗抱走了。”
香芝尖叫:“你肯定是我的狗?”
保安说:“这条路没有别人。”
香芝说:“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
保安说:“谁想到是偷狗的,还以为是您的家人来了呢!”
香芝一路放肆地哭回了家。她想,她终于有理由在老薛面前大哭一场了。她积蓄了多少眼泪啊!
老薛比香芝更在乎普洱。老薛把普洱的照片发了朋友圈,悬赏捉拿偷狗贼。每天都一趟西一趟地寻找。这座城市大概只有一条冠毛犬,所以老薛有信心找到。香芝除了哭没采取任何行动。她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一坐就是老半天。她想,这应该是个暗示,普洱应该走了,这是最好的结局。上帝在看不见的地方关照她,她应该感谢上帝。香芝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是在电影中经常看到的。她给老薛打了个电话,说别找了,回来吧。老薛问为什么。香芝说,它跟我们就这么点缘分,缘尽了,就散了。
老薛说:“我是为了你。我知道你不舍得普洱。”
香芝说:“它既然舍得我,我何必舍不得它。”
老薛说:“你想得开就好。”
香芝说:“没有什么想不开,不属于你的东西留它不得。”
话说得像个哲人,老薛却越来越惶恐。香芝越高深,老薛越不懂。香芝总是不高兴,老薛闹不懂她为什么不高兴。自打从主卧搬走,老薛就没再搬来。他和香芝越来越像合租者。只有上学的孩子回来,才会弥补两人之间的关系,他们是孩子的两个翅膀,跟孩子组成一只完整的鸟。孩子走了,他们就各自把翅膀收起来。
老薛就像接线员,只要到家里,电话总是一个挨着一个。老薛怕吵着香芝,总是躲到外面接电话,香芝隔着门缝听老薛说:“八点……从城里出发,一律骑车,午饭前正好打个来回。”香芝问他去哪,老薛说,募捐的款项有两万多,明天送到残疾人手里。香芝想了下,问:“是那个叫张凯迪的?”老薛说:“你还真记得。”香芝说:“明天正好没事,我也跟你们去吧。”老薛有些激动,赶忙给人打电话,说我开车去,顺便拉些东西。末了,加了一句:“香芝也去。”
车往城北走,路过一个花店。香芝喊停车,下车为自己买了朵玫瑰。看老薛不解,香芝说,今天是我生日。老薛用手掌拍了一下方向盘,看着香芝把花卡到了耳朵上。老薛说:“我也没有过过生日。”香芝宽容地笑了笑,说:“我们这家人啊……”车子出了城,路遇一个自行车队,一起跟他们挥手,香芝嵌下车窗玻璃,让风吹拂着脸,花香从鼻孔经过,香芝用力吸了一下气。这些志愿者她大都认识,有人还大声喊香芝的名字,看得出,他们都很兴奋。香芝心上的褶皱被一丝一丝抹平了。老薛狠踩一脚油门,香芝在座位上趔了一下,耳边的玫瑰被风吹跑了。老薛放声大笑,说今天这么多人给你过生日,不缺那一枝花!
隔着玻璃窗,香芝看到女人把男人从炕上抱到轮椅上,推到了院子里,老远就喊薛大哥。老薛介绍了香芝,他们礼貌地点头,却谁也不往香芝这里看。女人长了一张团花似的脸,头发染成了酒红。香芝很好奇,她怎么会留下照顾一个高位截瘫的人。老薛路上告诉她,女人也是个志愿者,甘愿奉献自己照顾残疾人。他们都是一群崇高的人,香芝想。老薛来到这里就像到了家,与张凯迪和女人说笑话,妙语连珠。香芝从没见他这么放松和风趣过。女人说轮椅的轱辘总是往一边歪,老薛从屋里找来改锥和钳子,三下两下就给修好了。老薛推着张凯迪到外面去迎车队,香芝和女人留在院子里说话。女人说,她是外县人,是听广播找到这里来的。原来张凯迪几年前因为车祸致高位截瘫,可没有自暴自弃,接连拿了两个大学文凭。电台采访身残志坚的典型,就这样为他们牵了红线。香芝嘴里称赞,可心里想的是,这可怎么活啊!很显然,两个文凭也不足以让张凯迪谋生,他还得靠救助生活。
香芝跟一行人去了屋里。屋里只有一铺炕和一个立柜,炕脚垛着书垛。对,是书垛,像砖头一样码放。香芝一眼就看到了那本《圣经》,黑皮的封面,已经破损得很不像话了。香芝拿起来翻了翻,问:“你喜欢看么?”张凯迪说:“不喜欢。我是一个实际的人,不喜欢看虚无的书。”屋里有伤残人特有的气味,香芝很快就出来了。女人跟在她的身后说,多亏有薛大哥他们这些好心人,否则这日子一天也过不了。
香芝想,对了。这就是实际。我要看《圣经》了。香芝又想,我是虚无的人。
香芝站到香椿树下,跟女人招了招手。香芝问:“你到这里多久了?”
女人说:“快两年了。”
香芝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女人摇头说,没什么人了。父母去世了,丈夫亡故了。只有一个儿子,最近也要结婚了。
香芝问:“儿子同意你留在这里?”
女人神情暗了暗,说:“家里只有一间房,不同意也没办法。”
香芝“哦”了一声,说陪一个高位截瘫的人,你真是太辛苦了。
女人开始用袖子抹眼睛,说当初听了广播就奔他来,一眼就看上了,只是没想到日子会过成这样。
女人都是什么动物。香芝突然觉得很烦躁。
香芝跟老薛参加了两次志愿者活动,就再不想去了。她很奇怪老薛会乐此不疲,多少年如一日。香芝参加活动有一个好处,大家都像尊敬老薛一样尊敬她,都说没有她的支持老薛走不到这一步。那些恭维话不能让香芝内心舒展,她连礼貌的应答都做不到。自己不属于那个族类,贴上来也很不舒服。
很久没上网了,再到那个BBS论坛,香芝发现有许多网友在呼唤她。香芝一下子血就热了,匆忙浏览了一下,竟然热泪盈眶。她没有理会那些呼唤的帖子,而是自己开了新帖,题目就是“纪念普洱”。普洱在BBS也是名犬,香芝曾经给它写过生活日志,专门跟网友互动。香芝一个帖子没写完,楼已经盖到了20多层。香芝觉得还是在这里舒服,文字写得舒畅,身心都愉悦。网友一边倒地安慰,一边倒地插科打诨,机智和幽默的对话令人捧腹和叫绝。她一边写一边想,我不是为了某个人留在这里的,我是为了我自己,或者,是为了那么多网友。有些网友虽从未谋面,却像家人、亲人一样彼此相知相惜。我没有理由离开他们。心里这样想,眼里却留意凯撒的行踪。凯撒果然冒了出来,一连跟了三层楼:伤心!伤心!伤心!凯撒带着一股气韵,一下就让帖子沸腾。香芝礼貌而冷静地回复,警告自己别发热。凯撒却发来了小纸条:“我要送你一条一模一样的狗!你——等——着!”香芝的胸腔里立时涨潮了,转眼就把礼貌和冷静吞没了。她告诉凯撒不想再养狗,伤心一次已经够了。
论坛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因为是周末,大家玩得都很尽兴,凌晨两三点了还有许多人在线。凯撒一次一次跟大家道晚安,又一次一次出来冒泡。香芝当然知道为什么,她把帖子收官,依然没有睡意。凯撒的小纸条又发了过来,不乏一些让人心跳的句子。香芝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有双眼睛在偷窥。凯撒就是香芝肚里的蛔虫,说:“你放心,我修改密码了。”香芝这才把心放下了,也检讨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太任性,太多疑,好像凯撒也没有做过太出格的事,他一直就是这样的,被动,被动,被动。还是自己小题大做了。两人平和地聊了会儿天,感觉都非常好。凯撒感叹小别胜新婚,一句话又让香芝忘了南北。
老薛穿着睡衣坐在主卧的床沿上,垂着头。香芝洗完澡出来有些奇怪,但没表示什么,就钻进了被子里。此刻她面对老薛的后背,老薛的后背上开满了小蓝花,散发着阵阵寒意。香芝起初还恣意,抹完了身体乳,把手脚都打开了。后又觉得不寻常,心一下抽紧了。老薛终于下决心似的说:“香芝。”香芝心里接:“我们离婚吧。”香芝吓了自己一跳,不由坐直了身子。老薛说:“我们有两年多没有在一起了。”困难了一下,老薛说:“我好像过了四十岁就没有性生活了。”香芝一下冒出了火气:“你怪我?”老薛摆了摆手:“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不喜欢跟我在一起。我是想说……”香芝反诘:“你喜欢跟我在一起?你什么时候主动过?”老薛一下扭过来身子,直视着香芝说:“你别激动,我是想说,你如果有合适的人……就找一个吧。”香芝一下没了脾气,看着老薛不知怎样应答。老薛起身离去,香芝终于想出了一句话,冲着他的后背说:“你忘了我的年龄了……你干吗早不说!”
卧室不到20平米,香芝从来没感到像现在这么空落过。过去老薛也不常到这屋来,但因为没有这样的分水岭,两人都在混沌状态,能够将就马虎。现在不行了,洪水泄去裸露出了河床,一切都无遮无掩了。香芝倒吸了一口凉气,瞬间想起了老薛许多的好。他们之间不是出现了问题,是有了鸿沟……年轻时候的事……香芝不想回忆。第一次跟老薛在一起,老薛几乎是强暴了她。那天香芝去家里找老薛……老薛说,你不是为了这个来的么?老薛总是这样粗鲁,他心不坏,就是直肠子。从不关心她好不好。女人好不好,不关男人的事……老薛就是这样想的……完事以后,他总是赤裸地坐在沙发上,喘息。丑陋的一副胴体,中间杂乱地堆放着一摊零碎。香芝从不愿意朝那里看,如果有可能,她甚至情愿与那里毫无关系……有好几年,香芝只有坐在饭桌前才兴平气和,她也气恨地骂自己:你就是个吃货,吃货!但,谁都说香芝是个温柔的女人,可香芝的温柔不会给老薛使,使不出来,从打结婚的时候就这样。她总是冷静挑剔地看老薛,把老薛看得发毛……老薛是爱她的,只是爱得不得法。他们谈论过这个话题。老薛问香芝:“你爱我么?”香芝说:“不爱。”可老薛沉静地说:“我爱你。”
小腹一股热流倏地直抵阴户,香芝一下跳了起来去坐马桶。女人上了几岁年纪,月经的颜色越来越深了。香芝心底泛起一股荒凉,这深红色的血流自身体,却有了狰狞恐怖的意味。就好像,还没有好好享受时光,时光就剩下了一截短短的尾巴,如果不抓住,就从指缝溜掉了。她有一点内疚,觉得这些年对不起老薛,其实也是对不起自己。就像栽下了一株树,她没有好好地浇水施肥,而是任其干渴枯焦。结果树长歪了,长丑了。原本,她是可以让它枝繁叶茂的……她把喷头开到最大,指尖从脖颈顺势而下,从上到下清洗自己。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不像年轻时候光鲜饱满。但到底还没开始衰老……雨雾中想起这几年跟凯撒的林林总总,打心眼里又觉得不值。自己永远不会是他的惟一。不敢说他薄情、滥情,他就是一轮太阳,挡不得葵花向日。可怜偏有香芝这样的人,想做最大的那朵葵花,遮蔽所有的光。结果只能被烤焦,不是今天也是明天,不是明天也是后天……没有什么能够心存侥幸。香芝裹着睡衣站到了老薛的床前。台灯放在床上,老薛正在划拉微信,看了她一眼,问:“干啥?”香芝不说干啥,动手拉老薛,说去那屋睡。老薛眼神一闪,说,算了。香芝却不能算了,她既然来了,就志在必得。总算把老薛拉了起来。老薛像个傀儡跟在香芝的身后来到了主卧,香芝赶忙扔过来一只枕头。两人躺下了,像千年的枯树一样悄无声息。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一个人。香芝想,该你主动了。老薛仰面朝天,一动不动。老薛是真的不想动,他受不了她的眼神,能遮出老大一片阴影。那片阴影像横穿经年,变作化石横亘。老薛哪里不在意,是学会了忽略。不忽略又能如何!时钟滴滴答答走,两人都不说话。黑暗散发着一股湿腥气,像风一样能刮出响声。老薛很快睡着了,鼾声像在吹口哨,间或像耗子一样磨牙。香芝平躺在床,把枕头抱在怀里,开始是抵着下巴,后来则堵住了口鼻。一生的岁月都没有此刻漫长,还不天亮,还不天亮。闭上眼就是噩梦,香芝从悬崖上往下跳。凯撒在下面喊:“你跳吧,我接着你!”香芝纵身一跃,悬在半空,却发现凯撒转身走了……
香芝睁开眼睛时,老薛已经不在床上。牛奶和鸡蛋都是温的,在餐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太刻意了。刻意得……邪恶!我就那么需要一杯牛奶和一只鸡蛋么!没有老薛曾经吃过的痕迹。香芝恨他准备了早点自己却不吃,然后拍成照片去发朋友圈。老薛不但是好人,还是好丈夫。老薛很享受这两种好,是男人成功的标志。可这两种好都让香芝憎恶。香芝把牛奶倒进了水池里,哗哗打开了自来水。鸡蛋则从后窗扔了出去,正好砸中了路过的一只狗。
泰迪剃了毛发,居然很像一只冠毛犬。
凯撒熬夜到凌晨两点把稿子写完,他觉得背有点痛。打开冰箱喝了杯饮料,突然又觉得胸痛得受不了。只一刻就冷汗淋漓。他意识到是身体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找了几粒速效救心丸吞下,没能解决问题。疼痛在加剧,随时都有可能昏厥。雅芳去了日本,定好明天飞回来。一刻也不敢耽误,凯撒自己开车去了医院。直到躺进重症监护室,凯撒才知道自己救了自己一条命。他的心脏大面积梗塞,医生说,要是晚来十分钟,则性命不保。
雅芳进了医院就开始哭。她这次去日本也有赌气的成分。同学都是合家出游,偏是她说不动凯撒。凯撒像他工作的科研院所一样古老而暮气。他只沉迷于网络,和一群网友啸聚江湖。雅芳参加过一次网友聚会,被凯撒说成是大师云级的人物在雅芳眼里只是一群奇怪的人。太过沉寂和太过喧嚣,女人都是满满的正能量,像一团火一样四处燃烧。她们说话毫无顾忌,甚至当着她的面与凯撒调情。雅芳跟凯撒总是在吵,每天都有争吵的理由。他的心不在这个家,他把虚的东西看得比实的还重要。网络消耗掉了凯撒太多的才华,他原本是能更有建树的。雅芳每每苦口婆心,却只落得个被嘲笑。凯撒说她有学历没文化,让雅芳很伤心。去日本前收拾东西,雅芳故意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拉着行李箱出门,雅芳冷冷说了句:“我不回来了,你就当我死在外面好了。”
险些一语成谶。只是遇到危险的是他而不是她。雅芳接到医生的电话魂都吓没了,改签最近一架航班飞回。这个时候才知道,除了这个人,没有什么是更重要的。
出院的时候交待注意事项,医生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凯撒。他受了雅芳之托,刻意要把事情说得严重。其实,不受托付也是这几点:戒烟戒酒是第一位的。不能熬夜。不能生气或激动。不能劳累。按时服药。注意夫妻房事。怎么注意呢?医生笑了笑,说自己把握分寸就好。
转过身去,雅芳白了凯撒一眼,说:“是命重要还是女人重要?”
凯撒老实地说:“命重要。”
其实心里想的是,我已经好久不想女人了。
胸腔里放了五个支架,凯撒由此成了半个身子的人。只是这一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仍是网络上那个生龙活虎的凯撒,妙语连珠,意志力惊人。他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号称不睡不困、不吃不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孱弱,要让雅芳一天到晚牵挂,哪怕有一两个小时联系不上,雅芳都会觉得他有意外发生了。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那颗雄心再有壮志,身体也难以合拍了。
他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接到了香芝的电话。香芝做了一个梦,梦见凯撒在黑暗的丛林里穿行,周围一点光也没有。两人核对一下时间,正是凯撒躺在病床上昏迷的那一时段。凯撒心里有一些感动,但那些感动转瞬即逝。女人总以为自己是先知,其实都是自欺欺人。凯撒告诉香芝自己的病情,有一句话至关重要:再也不能开长途了。
两个城市相距一百公里。
这句话可以做多种解释。但香芝情愿往最好的方面理解。凯撒是病人,她不能苛责病人把话说得面面俱到。她想去看凯撒,被凯撒拒绝了。凯撒说,你又不是大夫,来看也不起什么作用。香芝呆愣了片刻,认同他说得有道理。香芝坚持每天打一个电话,她觉得,这个时候的凯撒需要安慰。可她不知道,她的电话于凯撒是沉重的负担。雅芳如临大敌,监视着凯撒的一举一动。为了凯撒能好好休息,家里甚至断网了。凯撒也终于收了心,完成了久拖不决的一部文稿。
公司开年会,选择去大城市的一家五星级宾馆。其实也有犒劳大家的意思。香芝在网上查方位,发现离凯撒的家很近。她去过一次凯撒的家,就在凯撒来香芝的家不久以后,就像两国之间互访,凯撒邀请了香芝一次。香芝适时把消息发布出去,而且专门选择凯撒在线的时段。香芝的想法是,两人久未见面,又差一点生死离别,应该在哪里喝杯茶,说说话。这是人之常情。香芝也清楚,他们现在也只剩下说话了。她觉得,凯撒肯定也希望这样,但是不好意思说。他们过去见面都要滚床单。突然滚不成了,对男人的自尊心是个伤害。所以香芝觉得,自己应该主动释放信号。
凯撒有意过滤掉了香芝的信息,他被允许上网了,但网上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密切关注。所以凯撒暂时不敢轻举妄动。当然,这只是客观。主观上原因是,他不觉得与香芝见面有多重要。因为,他确实不想她了。
这个春天不断有好事。先是老薛获得了国家某个部门颁发的一个什么奖,得了十万块钱奖金。当然这些奖金没有拿回家,需要捐助的人多着呢。获奖的事老薛自己没说,香芝是听同事说的。同事很惊讶这样大的事全国人民都知道惟有香芝不知道:“老薛去北京领奖,都上新闻联播了。”同事夸张地说。香芝说她从来不看新闻,所以对老薛去没去北京没有印象。春暖花开的季节,香芝升了副总。旅游集团挂牌成立,香芝成了名副其实的领导干部,生活一下有了广度和深度。
干旅游的人,对气候和时令都敏感。从城市到公司的路途要走一段外环,是新拓展的景观大道,沿路的绿化也提升了品位,不乏名特优新树种。香芝每天在那条路上走,那些树木的变化都入眼。开花的,看叶子的,红的红黄的黄。黄灿灿的叶子过去都属于秋天,现在都反季节了。每天都在路上走,都会想起凯撒。一个心结结得长久,就像果子长在了树上,而那却是一幅图画,让香芝莫可如何。香芝给自己的理由是,他们没曾真正了断,有始无终。女人就是有始有终的动物,不是么?所以在香芝的心里,她和凯撒的故事并没有真正结束。那天天降大雨,车子在雨中奔驰。香芝突兀地想起了七年前,她连续三天在大雨里奔走,目的只有一个,被大雨冲刷清洗,减少烧灼和思念。她知道这场感情于她是场浩劫,她所能做的就是渡尽劫波……香芝在旷野大声呼喊:“凯撒,凯撒……”
然后就是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上刘欢和莎拉布莱曼的一曲《我和你》让香芝泪流满面:我和你,心连心,同住地球村。为梦想,千里行,永远不分离……
香芝觉得,歌中唱的就是她和他。全世界的一场盛会就是为了他和她!
她发短信给凯撒:这首歌唱的就是我和你!
凯撒回:你这个家伙!
如今……劫波渡过了么?
凯撒的新书签售是在最近的一个周日。论坛的很多人积极响应,要打飞的去捧场。凯撒起高楼在提前答谢,香芝静默地看了一会,心里很不是滋味。过去自己一向主动,其实是为了提升速度加快进程,好早一点到达终点,否则,到终点的路有九曲十八盘,那要怎样一种烦累和消耗啊!
整个晚上,香芝一直在论坛,但没有冒泡。她在反复思考,说服自己去或者不去。去是怎样的理由,不去又是怎样的理由。她也问自己,你还爱这个男人么?香芝不敢回答,她没有把握的是,这个男人还爱不爱自己。香芝在犹疑,佛手却一连给香芝的手机发了四个短信,邀请香芝。佛手是主办方,她当然希望能邀请到所有的网友。香芝有些心动,她想应该跟凯撒见一面,哪怕是最后一面。
香芝随手翻开了《圣经》,是新约部分。里面有一句话打动了他。“天主的,就应该归还天主,凯撒的,就应该归还凯撒”。
把爱情还给他,香芝这样说服自己。
早饭老薛一直笑眯眯。像怀揣着巨大的隐秘和幸福。这种表情香芝熟悉,可香芝懒得过问。饭吃到一半,老薛终于憋不住了,说:“你今天啥也别干,跟我上山。”香芝问上山干什么。老薛说:“圆张凯迪一个梦。他自打瘫痪,从没到过山顶。所以今天全体志愿者发起了一个倡议,抬凯迪上山。”香芝克制着不耐烦,问:“我去能干啥?”老薛说:“不用你干什么,电视台采访,需要你出镜。”香芝明白了,是好事。可这样的好事多让人腻歪啊!香芝知道老薛不懂,否则他不会如此理直气壮。香芝说:“不好意思,今天我要出门。”老薛有点意外:“你去哪?”香芝埋头在饭碗里,说:“公司有客人。”老薛端着碗说:“就不能给我一个面子?”香芝抬起头说:“这与面子无关,是我不想去。”话没说完,老薛手里的粥碗“啪”地摔在了地上。
“操你妈的,你就是跟我过不去!”老薛棱起眼睛恶狠狠地骂。
香芝迅速离开了餐桌,背起包离开了家。手机钥匙钱包身份证都提前装好了,香芝出了门才开始流眼泪。离开小区的一刹那,她对自己说,不回来了,永远不回来了。我不爱这个人,回来干什么!上了公共汽车,自己先叹了口气。不回来还能去哪,去哪儿都是暂时的。有起点就有终点。很多年没坐长途汽车了,封闭的空间肮脏杂乱,邻座的人把脚收到座位上,一个缝一个缝地抠。香芝用面巾纸堵住口鼻,依然被熏得干呕不止。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车顶发出了乒乒乓乓的响声。有人说是冰雹,香芝情不自禁缩了下脑袋,仿佛冰雹已经落到了头顶上。
因为事前没下通知,香芝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过来与她拥抱。凯撒也过来抱了她一下,那一瞬世界仿佛静止,连心跳都骤停。香芝不由往前贴了贴,像第一次与他在一起一样,恨不得嵌进凯撒的骨头里。哦,我的王。香芝明白了,七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她还是劫波之前的香芝,载她的那艘船覆水了,只把她留在了岸上。
佛手过来勾了她一下,那种敷衍和冷淡故意而明显。
她没想到淡淡眉间也来了。像影视明星一样在全场飞奔,与这个拥抱与那个飞吻,肢体和语言夸张到无以复加,一张脸灿若夏花。她不时与凯撒交头接耳,似有重大事情商榷,眼神却掠过香芝往远处望。香芝安静地看她展演,知道她把她当观众,惟一的。凯撒的气度无人能比,书桌前排起长龙。签售的空闲会过来谈笑几句。几十个网友,来自几十个省市。最远有从青海来的,叫雪山飞狐。香芝一直以为雪山飞狐是个壮汉,见了才知道是个文弱书生,像竹竿一样高。他显然不适应眼下的环境,眼睛四处乱看,却一句话也不说。他与香芝隔着一把椅子,后来坐了过来,喊了声:“香芝姐。”
雪山飞狐说:“香芝姐,你的帖子我每个字都看,我最佩服你。“
香芝礼貌地笑了笑,看了眼他手指上的指甲,真长,像鹰的鼻子一样。
吃饭时,雪山飞狐主动坐到了香芝的旁边,俨然已成了保护神。凯撒过来敬酒,香芝端起杯子,却连唇也没碰。她从凯撒的眼睛里看到了隔膜、倨傲和冷漠,仿佛他们之间不曾有过普洱和英文诗,不曾有过那么多柔情蜜意,不曾有过七年,什么都不曾有过。有过的只是——名人对非名人的、大城市对小城市的、有底气的男人对没有底气女人的……哦,复杂的,斑驳的,碎裂的,总和。站在这双眼睛前,香芝才知道他们的距离有多远。她今天只是一个闯入者。像骆驼群里的一只羊,甚至都不用伪装懵懂。香芝报以微笑,忽然心若止水。餐后回了宾馆,香芝浑身乏力,和衣而卧。似梦非梦之时,忽然有短信发了过来。
“你到宾馆了么?”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可即使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除了凯撒还能有谁!没有人会关心这个问题。没有!难道自己误解了他?是的!一定是的!误解!他心中有她!就像木偶被突然提线,香芝一下就从床上弹了起来。仔细端详,猜想,怎么回。还能怎么回,这样的夜晚,这样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心里隐忍的巨大的期待、孤单和失落。香芝好不容易才让自己平静,回了两个字:来吧,304。
然后就是比风还快地卷起身子,刷牙,洗澡,整理内务。即便是凯撒,香芝也不愿意让他看到室内一片狼藉,床也要保持适度的尊严。调暗了台灯,洒了些香水,衣服穿整齐,一本书打开放到床头。还没想周全,外面的敲门声就像踩着节奏来了。香芝内心一阵狂跳,她几乎是小跑着扑到门边,幸福地憋住一口气,一下拉开房门。楼道是黑的,一个巨大的身影被黑暗簇拥着扑上来,一下就把香芝盖住了。
房门在身后“砰”地撞上了。
香芝觉得自己一下掉进了深井里,不见天日。那种惶恐在浓烈的酒气中加剧了。男人紧紧搂住了她的颈项,热烘烘的一张嘴凑了过来,寻找她的嘴。香芝下腰躲闪,直闪到无处躲藏,身体一个踉跄,一下仰面摔倒在床上。男人的一条腿向上一跨,顺势压住了她的胯骨,然后动手撕扯她的衣服。香芝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顾不得碾压的疼痛,开始像豹子一样撕咬、抻扯、扭打。一切都在无声中进行,昏暗的灯光震颤着,一次又一次扯碎了墙上的剪影。汗珠在空中飞闪,像滑过的寒星一样。香芝觉得自己的脸被利器狠狠剜去了一块肉,她知道,那是一枚长指甲,就像老鹰的鼻子。疼痛和屈辱瞬间让她爆发了一声长嚎,极其短暂极其悲伤绝望,把那人被吓着了。愣神的工夫,被香芝两脚一蹬,一下跌坐在地上。
他双手支向身后,望着香芝,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的衣服纽扣挣开了,洞眼里挂着细细的一根线,提挂着一只小白纽扣。如果去除酒精的作用。他不比香芝更有力气。
他拨愣一下脑袋,无辜地说:“是你让我来的,这算怎么回事?”
香芝捂住伤口,侧起脸说:“你走吧。”
“我知道你是在等谁。”雪山飞狐双手用力一撑,从地上弹跳了起来,象征性地拍打一下手。“你是在等凯撒。”
“你说对了,”香芝吐了口唾沫,“我就是在等他。”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下窄窄的一道光线,尘埃在光线里跳舞。外面的马路上嘈杂喧嚣,轰隆隆,哗啦啦,伴随着一声一声的尖叫,是性急的汽车用喇叭嘶喊。香芝睁开眼睛,却是从深水域里探出头来感觉,深深地吸一口气,活了。终于活转了。脑子里回想昨天,老薛摔了粥碗,骂了她。老薛是不会骂人的人,却骂了她,她该骂。没有比她更该挨骂的人。她不该来这里自取其辱,她自己都想骂自己。
长条桌上胡乱堆放着衣物和纸袋,一本书从纸袋里探出半个身子,封面是巨人的一只手。这是凯撒的书,写异质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冲突。凯撒是文化学者,有西学背景。所以凯撒迷人。哦,凯撒。香芝突兀地去摸床的一侧,只有一个枕头。她梦中凯撒在侧。脸上有些灼痛,她一摸,摸到了伤口。这才想起昨晚,香芝翻身下床,跑到洗手间去照镜子,眼睑下红肿一片,围着中间那个簸箕样的伤口,足有玉米粒那么大。
香芝不敢流泪。或者,她想用一只眼睛流泪。她不想让眼泪流进伤口里。
狗日的!想起那个短信,她不知道应该骂谁。
就这样完了?不是不甘心,是还有路可走。香芝几乎快意地想:“我要把所有的路都走到头,直到山穷水尽。”
“昨晚是你发的短信么?”她问。明明知道不是他,香芝偏要这样问一问。除了这,她没有找凯撒的理由。她找凯撒现在仍然都需要理由。
“不是我。”没有半点表情。
“哦,有个陌生的号码给我发短信,我以为是你。”
“不是我。”
“问我有没有到宾馆。我想,除了你没人会关心我这个。”
“除了你”这三个字是有下划线的,虽然眼睛看不到,但能用语气表述。凯撒是聪明人,他读得出来。
“不是我。”
连着三个“不是我”,香芝知道他已经不耐烦了。一狠心,又发了一条:“你不想出来了吧?”
“是出不来啊!自从闹病,就让雅芳锁得紧紧的,哪也去不了。”
“你不想见我了。”香芝叹了口气,终于流泪了。
“昨天不是见了么,还抱了你。”凯撒说得很委屈。
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让香芝觉得耻辱,这种耻辱后半生都洗刷不掉。凯撒决心要把她变成普通人,普通的网友。香芝一再坚持,终于坚持不动了。一句话勾断了两人之间的所有藕断丝连。香芝突然很欢乐,快意地又发了一条:“我能给你打个电话么?”
“不方便啊……我在家里呢。”
香芝想象凯撒如临大敌的样子,狂笑一声把电话拨了出去。但只响了两三下,她就合上了手机。把那本书丢进垃圾箱,香芝从宾馆走了出来。外面的太阳新鲜明亮,天上地下一起铺洒。香芝有些感动。渡尽劫波兄弟不在,相逢一笑无恩无仇。香芝散着头发走上过街天桥,一股风吹起,头发像柳絮一样飘。
香芝在桥的中心位置站定,看桥下的车水马龙,突然想,如果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大概没人知道为什么。老薛打死都不会知道。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来了,有些异样,是飞的感觉。香芝一直都在寻找这种感觉,她渴望飞翔,越高越好。
然后呢?
香芝脸上的伤不预备向老薛解释,老薛主动问:“怎么弄的?”是关心的口吻。香芝淡淡地说,挤公共汽车时让人划的。老薛马上怒气冲冲:“划成这样就让他走了?”香芝说:“人多,不知道是谁划的。”这个理由香芝在路上就想好了,她说什么老薛信什么。但也有人不信,到公司上班,老总观察了伤口的形状和方位,总结说,应该是在床上不经意划的,如果站着不会划得这样深。“让老薛剪剪指甲嘛。”老总假装关心地说。“是不是逗恼了?”
香芝又参加了两次志愿者活动,一次是去广场拣垃圾,一次是去深山村搞义演。香芝是整个队伍中为数不多的领导干部,所以香芝给这支队伍长了精神。香芝发现了做公益活动的好,这一天什么也不想,身心都轻松得无以复加。身体当然疲累,但那种疲累很舒服。不似泡网,眼睛,颈椎,腰椎,都难受得要命。无论做什么,香芝的帽子、手套、口罩都捂得严严实实,熟人认不出她,她也不大认得出自己。有一次站在一片水洼前,蓝天白云给她做了布景,香芝甚至恍惚了。她问水洼里的人:“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
老薛心神不宁,他这是有话要说了。“上次因为下雨,张凯迪去山顶的愿望没有实现,电视台明天来做跟踪采访,你就别去了吧?”
一提有采访香芝就腻味,她在旅游部门工作,看尽了各种各样的摆拍。可这个时候她知道老薛想的是什么,老薛的小眼睛胆怯地看她,眼神里都是期待。她打了一个电话,推掉了明天的一个重要的活动,告诉老薛说:“我去。但我不接受采访。”
老薛马上神采飞扬。这是工作以外的事情,香芝的身份不适合抛头露面。老薛终于想明白了这一点
300多人全员出动,把张凯迪的轮椅抬到了海拔800多米的山顶。志愿者每人一件红T恤,一顶红帽子,在老薛的指挥下,是意气风发的一支队伍。葱茏山水间,这样一支队伍分外醒目。张凯迪在山顶上痛哭失声。他已经瘫痪八年了,做梦也没想到还能重新登顶。被两个人架着站了起来,大声说:“大山,我来了!”
镜头适时地转了过来。有人把老薛和香芝往前推。香芝违拗不过,站到了老薛的身边。晚上两个人守着电视看新闻,老薛的形象很入镜,红衣红帽把人衬得分外精神。香芝却有些不自然,口罩掉在了下巴底下,略略张着嘴,神情有些尴尬。想起上一次自己拒绝老薛,是为了去参加凯撒的新书签售会,如果自己不走,说不定那天就不会下雨和冰雹。
都是劫数,香芝想。老天在告诉她什么是应该做的。
镜头往高处摇,是山顶一家五星级宾馆。模样像座寺庙。老薛问香芝有没有在那里住过,听说设施一流。香芝摇了摇头。突然想起,当年她陪同客人曾经留宿在那里,因为法航空难,她临时下山了。遥远的回忆呼呼带着风声。香芝一动不动。身不动,心也不动。镜头又一次捕捉到了他们俩,站在一株松树下,老薛递过来一瓶水。香芝不想喝,犹豫一下,还是接了。
他们总在一起做公益,可真像一对神仙眷侣。主持人用赞美的语调说。
香芝忽然很伤心,一下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