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
2015-10-20张于舒晴
张于舒晴
对乡下没有什么记忆,仅有的几分印象是从城市回家看望鳏居的祖父,东河口的天空蓝得毫无欲望,几间破旧的老屋前,祖父站在一群子孙中间,如同一株被沉重的年岁压得干枯的树,目光深刻而孤独,望着车来的方向。
记忆中祖父一辈子活在山野,没有什么文化,待儿孙也从未显出过分亲热,脾气甚至执拗得有些蛮横。我是他的孙辈中最小的一个,他已年近耄耋,而我尚不记事。父母第一次带我回乡下过年时,祖父看见我穿着小红棉袄蹒跚着在院子里和几个侄子玩耍,十分开心地想来抱一抱,我看见他脸上纵横的皱纹和老年斑,竟是吓得大哭,扑进母亲怀里怎么也不肯让他抱。祖父尴尬地伸着双手,眼睛一瞪,端起架子冲我吼道:“丫头,我是你爷爷!”而我则透过泪光怯怯地打量他一眼,缩在母亲背后继续抽泣。老人呆愣愣地站在一旁,眼中现出几分无奈,先前的威严来不及收起,在因常年风吹日晒略显僵化的脸上显得古怪而忧伤。
“老了老了,连我孙女都怕我了!”祖父一边回身进屋,一边念叨着。我当时无从揣度他话中的意思,也不知道那种被时间抛弃在亲人之外的悲哀,只是怔怔地看着祖父依旧挺得笔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泪珠还挂在脸上,却突然忘记了哭泣。
那或许就是我第一次认识到衰老。
东屋还留着一个残破的佛堂,多年无人打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连带着壁角的蛛网一同老了。三个伯伯整日在田间劳作,只有祖父还记着逢年过节在那里供上几包糖。祖父牙口不好,因此买来的都是一些软软的凝胶糖。我独自在屋子里坐着时,祖父会在门外悄悄招手,领着我来到那个阴冷的屋子,将那水果味的劣质糖果满满地塞给我,然后欢喜地看着我撕开包装纸,红的绿的一点一点吃掉。那是在他所生活的年代十分稀罕的东西,祖父膝下重孙众多,他没有分一点给比我大上许多的侄子侄女,偷偷地,带着讨好,全部给了我。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起,我看他的眼光带了几分亲近,逢着高兴,也会坐在他的膝头为他背《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祖父从不曾听懂。他也唱,《古城会》沙哑而沧桑,我同样无法听懂,只知道闭着眼睛听,锣鼓当当响在心头,梦里烽火连天,“军撵停在了海河套,我单人匹马来叫关,关二爷催动着坐骑往前走,远远望见古城关哪……”
祖父的神情很陶醉,在他的年代,肉体的劳累与心灵脱轨,因着一点隐秘的怀想,面朝黑土背朝天的农民也生出庄严的艺术气质,能从挖了一辈子的土地上、看了一辈子的天空下,寻出点人生意义。人世的戏,原本是坐在看台下呆呆地看,怎么瞧那花枝招展披红带绿,不如关公马踏城关勇猛悲壮,于是轻轻唱,想到了锄头扬起又落下的挥汗如雨,独自攒着一股劲儿跟毒太阳对着干,唱着唱着就把那坚韧唱到了骨子里,把自己也唱成尘世中的一出戏。
那个时候我三岁。
再回老家是六岁了。盛夏的阳光热烈,祖父笑呵呵地搬了马扎坐在村口,给围坐在身旁的重孙们讲些自己年轻时的故事。那时他已病重,枯瘦的身体,精神仍是不错,只是显着越发没有生气。我看着他,会觉得那是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无从探询,唯觉那背影的冷寂与苍凉。
祖父原来很早很早就老了。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在家人都熟睡的时候,祖父轻轻将我摇醒,揽着我坐在院中的石墩上,门前小路一直延伸至远方的天空,一痕胭脂色似是从土地深处逐渐添抹厚重,再往上便蒸腾出一片沉沉而蔚然的紫,那是灵魂的颜色。
雾比晨曦来得早,绰尔河的芦苇摇落了一村白露,那浓重的雾气在空中,压下了北方黑土火热的秉性,恍然朝东方漾开了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平铺舒展,淹没了破晓的村庄。仿佛祖父和我,就是站在这样一个渡口的,看着一苇一苇的小舟逐渐荡向天尽头那片幽寂的霞光,村那边的老树好像很远很远,站在洪荒彼岸化作了一帧剪影。
盛夏的黎明于我也是冷的,不知为何就想起了《蒹葭》,我靠在祖父怀里,轻声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祖父很欢喜地摸摸我的头,带着一点急切问我:“你念的是什么?再念一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念了一遍又一遍,祖父点点头,“在水一方,挺好。”
我也觉得挺好。
河流源头,那红色大气而磅礴,在天边恣意挥洒。村庄在这瑰丽色彩的洪流中默然而立,任世事翻涌云起龙骧,这偏僻幽谧的角落也未被叨扰。祖父忽然望着一处对我说:“丫头,看见没有,那是你奶奶。”
“我看不见。”我的眼前一片雾白,茫然寻找许久,依旧看不见他说的人在哪里。
祖母很早就去世了呀。
他的手指向虚空,长长叹了口气,拍着我的背说:“你奶奶要来接我了。”
我似懂非懂地望着祖父浑浊黯淡的眼睛,那里曾经是有点光亮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水一方啊……”祖父闭了眼睛,声音浸在微凉的晨雾中,和绰尔河的流水声融在了一起。西北的粗犷男子可以柔情吟诵的《蒹葭》,没有“相对浴红衣”的狎昵,老人念来更多的是几分凄凉,浸透着可望而不可即的无奈,是对已故亲人的怀念抑或对种种尘缘的不舍,至今我也无从得知。
人老了,总有那么一刻是通灵的,能看见自己,也能看透别人,知道生命到了尽头,于是对过往的一切也就看得淡然,看得清楚。
而我却始终徘徊在他的世界之外,从未涉足老人内心的孤独。
次年春天祖父便过世了。
我不曾见到他最后一面,带着新刻的石碑回去的时候,所见到的只有一座孤冢,静卧在烂漫得放肆的野花中。姑姑们扑在坟头声嘶力竭地大哭,我站在一群侄子中间,安静地将头转向另一边——那是来时路上见到的葵花海。
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壮丽凄怆而又自在安然。朝辉正一寸一寸笼罩住这个无比繁盛的帝国,那热烈而生生不息的灵魂象征着大地的辉煌。
可是这灿烂也不会持久吧,就像祖父的衰老和死亡,它终究会与即将圆寂的夕阳背道而立,等黑夜超度,接它回神话里去。
母亲推推我,“去给你爷爷奶奶折束花吧。”
我点了点头,独自一人走进了那里。
一个七岁的孩童尚且不懂什么是死亡。我对祖父没有太深切的情感,也不认为祖父曾离开过,《古城会》的戏还在唱,他仍然会坐在院里的石墩上引我看那梦中的河流,只不过如今我尚在河这头,而他已经渡去河的那头。
我穿着黑色的丧服在长满葵花的原野中奔跑,怀中满满地拥抱着太阳的颜色,那金色的生命在我指间奔流,所有人世的凄苦都不曾接近,对祖父的逝世我比任何人都坦然,没有什么能将我们跨越生死的交谈阻隔。
心里也知这一别再不会相见了,生命轮回,这是亘古不变的自然规律。人生在世不过是陪前生有约的自己下了盘棋,你是锦绣风光也好,举步维艰也罢,一子落定,胜负明了,多少缘起缘灭,都不过是随这一刻荡起的尘埃罢了。
向日葵被放在碑前时还留着太阳的温度,那是我给予祖父的,最后的尘缘。
此后很少回家,再到乡下已是六年以后。
东河口的天空依旧蓝得澄澈通透,看得人有想哭的欲望。小城生活庸碌繁忙,蓦然解脱出来,心里竟涌起一股难得的平静,静到底了,却又压得人无法喘息。我想起绰尔河旁茂密的芦苇,河水永不停歇流过它的前世,将蒹葭的清香带入沿途的白露,还会有像祖父一样的老人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河流,故人站在渡口微笑,各居一方,彼此安好。
我已经忘记了有多久没再闻到泥土与青草在雨后升腾出的芬芳气息,两岸田野慢慢逝去,来路直延伸到天边,不时有牧人赶着羊群,优哉游哉地走过我们留下的车辙。
我没有再看见一片原野有那么惊心动魄的美。
祖父的坟上交织着覆满一层又一层洁白的野花,再看不出土色。一切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衰老着,当年纤细的杨树已然荫出冢旁一片清凉,有多少飞鸟在这不为人扰的巢穴繁衍生息,又有多少野蝶在秋暮死去化为齑粉,这都无从得知。青苔带着累世的古旧与苍翠,化为石碑的绿衣,它漫过了祖父的名字,也淹没了一切嘈杂的言语。向日葵已不在了,我开始怀疑六年前的那片葵花海是否只是一场过于美好又过于真实的梦。
祖父在这里,时光已不再能使他老去。
我望着石碑上斑驳的青苔,忽然想起艾米莉·狄金森曾写下的一行诗句:如同亲人相见在一个夜晚,我们隔墙交谈——直到青苔长到我们唇上……
是了,我们隔着一堵现在尚且无法逾越的墙交谈着,有关生存与死亡幼稚而茫然的思考。
我抬手想将碑上的苔衣清理干净,触到那片冷湿的柔软时,愣愣停了许久,最终还是不忍将它们的根系抹除。
佛说:一笑一尘缘。
能够完完整整地活过这一遭,不过就是你从生命洪荒的起点徒步跋涉到轮回的渡口,红尘羁绊着的缘分与情感,活着记了一生也就够了,身后荣辱都不必执念。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是必然,私念之中最苦者唯爱别离与求不得,譬如你为着尘缘能来这世上走一回,总有什么是你得不到的,更无地老天荒的长久相伴,只要知道他在那里,还能够执酒共酌山月,笑看桃花影落、碧海潮生。
我在雨后的泥沼中留下了自己的脚印,来年它会覆满幽绿的青苔,并且与时光共老。
记之弥深,爱之弥切吧。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