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杜甫诗,幸已殆过半
2015-10-16丁启阵
丁启阵
人生憾事,宋代彭渊材、明代朱国桢有包括“恨鲥鱼多刺”“恨海棠无香”等在内的“五恨”说法。近代小说家张爱玲,承绪前说,添“《红楼》未完”一恨。后来,又有人如法炮制,在前辈诸恨基础上,再增加一恨:《红楼》晚出未及金圣叹评点。
不难想象,倘若《红楼梦》问世于金圣叹之前,金圣叹将其列入历代才子书排行榜,评点一番,必定有许多精彩言论,令人解颐,增加人们对《红楼梦》的阅读兴趣和理解深度。因为,金圣叹凭借其对《水浒传》、《西厢记》、《左传》、杜甫诗等的出色评点,赢得了人们的敬佩和喜爱之情。普遍认为,金圣叹的评点,超越了前辈李贽,为后来者张竹坡辈所望尘莫及;认为金圣叹的评点,提高了通俗文学的地位。换言之,金圣叹堪称传统文艺批评家第一人!
金圣叹之所以广为人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他的言行怪异,出人意表。金圣叹因为跟一百多位秀才一起参与反对地方官贪污腐败的示威行动,被诬以“抗纳兵饷,鸣钟击鼓,聚众倡乱,震惊先帝之灵”诸罪名,于清顺治十八年七月十三日,即公元1661年8月7日,遭受“斩立决”的酷刑。临刑前夕,金圣叹留下了数则令人啼笑皆非的轶事:为了安慰小名为莲子、梨儿的两个儿子,从容道出了“莲子心中苦,梨儿腹内酸”的绝对;临刑当日,作家书,有“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我无遗憾矣”;临刑之际,大呼曰“杀头至痛也,灭族至惨也,圣叹无意得此,呜呼哀哉,然而快哉”,然后引颈受戮(后两条据金清美《豁意轩录闻》)。古往今来,论黑色幽默,无出金圣叹之右者!
金圣叹除了是我国历代文人中行为最怪异的人物之一,同时也是见解观点最令人脑洞大开的一位文艺批评家。
这里,我们来看一看,金圣叹是如何评点杜甫诗的。
遗憾的是,金圣叹因为横遭杀身之祸,享年仅53岁(1608~1661),没能完成杜甫诗的评点工作。幸运的是,金圣叹“所批殆已过半”,即对一百六十余首杜甫诗的评点,已经有不少精彩的言论。生前友人金昌长对金圣叹的杜诗评点有如下评价:“余尝反复杜少陵诗,而知有唐迄今,非少陵不能作,非唱经(金圣叹书斋号唱经堂)不能批也。大抵少陵胸中具有百千万亿旋陀罗尼三昧,唱经亦如之。乃其所为批者,非但剜心抉髓,悉妙义之宏深,正复祛伪存真,得天机之剀切。”(《叙第四才子书》)虽有溢美,但大体合乎事实。
金圣叹的评点,有对词语运用、诗题取名、艺术结构等的分析,也有对思想情感的阐发。
例如,杜甫诗集开篇第一首《游龙门奉先寺》,金圣叹就对其诗题取名、词语运用、艺术结构等,作了如下精彩的分析:“题是《游龙门奉先寺》,及读其诗起二句,却云‘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已字更字,是结过上文再起下文之法。今用此法……乃先生教人作诗不得轻易下笔也……题中自标‘游字,诗必成于宿后;如是,便将浅人游山一切皮语、熟语、村语,掀剥略尽,然后另出手眼,成此新裁。”“日间一游,只为已尽招提,又岂知招提有境,乃在夜宿始见……三四(按指:阴壑生灵籁,月林散清影)此即所谓招提境也,写得杳冥澹泊,全不是日间所见。境字与景字不同,景字闹,境字静;景字近,境字远;景字在浅人面前,境字在深人眼底。如此十字,正不知是明是黑是风是月是怕是喜,但觉心头眼际有境如此。向使游毕即去,岂不终失此境。即使不去,而或日间先作一诗,彼一宿之后,岂不大悔哉!”
对于诗歌内容即所含思想情感的阐发,举两个例子。《望岳》“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两句,金圣叹有如下阐发:“先生望岳,直算到未有岳以前,想见其胸中咄咄。割昏晓者,犹《史记》云日月所相隐辟为光明也。一句写其从地发来,一句写其到天始尽。则十字写岳遂尽。”《巳上人茅斋》前四句“巳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金圣叹有如下点评:“如云宿巳上人茅斋,则是赋宿者。今无宿字,则是特赋巳上人也。何处无上人,何上人无茅斋,今都不见及,而独赋巳公。巳公未必荣,馀公实愧死矣。”“下字甚毒,可以字严甚。世间无限丑态,都藏在三间屋下。故人前敖曹之人,皆屋下磬折之人也。可以赋诗者,是言巳公之屋下,可以赋诗,非言巳公可以赋诗也。如此行文,真是指吴山乃骂洞庭矣。入林即把臂入林字,入林而携枕簟,则轩车迎送之苦免矣。留客则用家常茶瓜,客是以反乐得而迟迟也。写巳公屋下,真素如见。”金圣叹的评点,因其用心细致,每每能够如放大镜、显微镜一般,给读者呈现出一个更加清晰可感的诗歌意蕴景象。
金圣叹的精彩点评,较多地出现在一些非著名的诗篇上。一个可能的原因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历来阐发者众,不太容易翻出新意。而非著名篇什,有较大发挥空间,评点家可以驰骋其想象力,妙笔生花。五律《龙门》诗云:“龙门横野断,驿树出城来。气色皇居近,金银佛寺开。往来时屡改,川陆日悠哉。相阅征途上,生涯尽几回。”这首诗,乍一看,像是没有多少感情的应景之作,一般杜甫诗选,都不会入选它。但是,金圣叹独具慧眼,看出了这首诗中蕴含的人生大感慨。他说:“前半何其热艳,后半何其悲凉。劈窠书此诗,勒石龙门下,必有读而哭,哭而回辕者!”前四句,他是这样分析的:前两句,写尽马迟人急。没有到龙门,还可以忍受。到了龙门,望见驿站树木,却不能立刻抵达,进京的急切心情不难想见。后两句,写尽进京之人。生长于偏僻地方,骤然来到京城,“惊心骇嘱,神明都丧”。有如俗语所说,“一日上杭州,三年说不了”。后四句,他是这样分析的:“‘屡改字惨极,‘悠哉字尤惨极。此斜阳匹马,衰柳长堤,则古人之所留与今人,而今人用之不尽,又将留与后人者也。”他说,不但山川陆地,比人长存,就是小庭阶石、木榻瓦尊,这些日常相伴之物,也会不顾人的逝去而悠然存在。“彼自悠哉,既不我留,复不我送”,“只此川此陆,有无边人纷然而去,有无边人纷然而来,中间有尚来几回者,有更来一二回者,有止于此一回者……纵得还来几回,彼天下往来人,即岂有不尽之日哉。”此情此景,会思维有感情的人们,难免要百感交集,悲从中来。原来,这是对于世界长存、人生有涯的悲叹,是杜甫早年一曲生命的悲歌!
金圣叹的评点,方法上接近西方的文艺批评,尤其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风靡欧美的新批评派,那便是:细读。
《陪李金吾花下饮》:“胜地初相引,徐行得自娱。见轻吹鸟毳,随意数花须。细草称偏坐,香醪懒再酤。醉归应犯夜,可怕李金吾。”这是一首在杜甫诗集中并不引人注目的作品。粗心的批评家和文学史家,大约会认为,这不过是一首描写社交生活的寻常之作。但是,金圣叹的评点,却指出,它是一首谐谑百出的妙诗。前四句,“虚隐陪字之意”;后四句,“实写陪字”。具体分析,有:“题不云李金吾招饮,而云陪李金吾饮,不以主陪宾,反以宾陪主,滑稽之极。”“首句妙在初字。有此胜景,自应频频招饮。而今乃始见招,何也?次句妙在徐字,初引之字,自应速速催赴,而乃慢慢起行,何也?着此二句,则其见轻可知矣。”“鸟毳轻极之物,彼既意不在我,我意何尝在彼。今日为看花而来,则亦随意数花须而已。花须极难数,而得细细数之。想见一时宾主绝无唱酬,岑寂无聊之苦。”“初引之客,不正坐,而只斜坐,是不以客礼相待也。不以客礼相待,是坐则陪之坐也。主人无量。仅仅竭壶而止,是不能尽先生之量也。不能尽先生之量,是醒亦陪之醒也。陪之坐,犹可言也,陪之醒,不可言也。”金吾,是负责皇城保卫的军官,职责所在,不允许客人深夜醉酒,因为醉酒必犯禁。有花无酒,诗人只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秀才遇到兵,诗人成为将军的座上宾,这是一次满拧(处处别扭)的邀饮,诗人很郁闷,而读者很开心。因为,杜甫非常巧妙、细致地刻画出了他赴宴的种种囧。没有金圣叹的评点,很少有人能够读出这些囧。
金圣叹的点评,因为用心细入毫发,往往能够揭示出诗歌深意。比如《城西陂泛舟》,粗心的读者,很容易把它看成一首诗人参与其中的冶游诗。但是,金圣叹指出,“咏诗人却在陂岸上”。而且,整首诗所要表达的,是讽刺、劝诫奢侈淫乐的意思。最后两句,他甚至读出“使人务本重农之心”。
金圣叹点评杜诗,套路大致如上。精彩之处,当然还有很多,难以悉数列举,这里只是举例而已。有兴趣的读者,可以找来金圣叹的著作,自己去细细体会。
当然,必须指出,金圣叹的点评,绝非尽善尽美。有些点评,不免有过度解读之嫌;有些点评,则是他在有意借题发挥,偏离了杜甫诗歌本意。例如,《江村》诗中“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两句,他认为含有连至亲至稚的家人都“此强彼界抗不相下”、“拗直作曲诡诈万端”的意思。一首表现闲适生活的诗,被金圣叹读出了“声声泪,点点血”!
责任编辑:张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