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朋:从玉树来,回玉树去
2015-10-16张盖伦
张盖伦
7月的北京,气温有点喜怒无常。
先是连续多日的炙烤,温度恨不得攀升到40摄氏度,整个城市都呈现出“过曝”的模样,白花花,明晃晃;然后,又是淅淅沥沥的阴雨,一盆水倒扣了下来,无休无止。
就在这样的7月里,尕朋毕业了。
他的7月同样过的泾渭分明。先是忙乱,各种事情排得密密麻麻:邀请舅舅和高中老师来清华观礼,陪他们逛逛北京城;以应届少数民族毕业生的身份,在学校毕业晚会做主持;最后再考一次专门针对他的英语测试;最后再拿一次学校颁发的奖项……
他的毕业,被家乡玉树和母校清华关注着。“玉树抗震小英雄毕业啦!”清华新闻网的毕业专题,专门为尕朋进行了报道;在全校的本科生毕业典礼上,被校长邱勇点了名:“尕朋是当年青海玉树的抗震小英雄,毕业后他将回到玉树,用学到的知识服务家乡建设,把在清华得到的爱和善传递出去。我衷心希望大家和尕朋同学一样,不仅拥有梦想,而且能用行动来履行使命。”
和邱勇的合影中,穿着清华紫的学士服,尕朋表情严肃。他皮肤颜色偏深,五官立体,眼神里带着坚韧。然后,离别愁绪一点点从忙乱生活的缝隙中涌了出来。“很不舍得。不想离开。”但是,启航的时候到了。“就让我们将所有感恩和励志的话放在明天吧。”7月15日,许久没有更新朋友圈的尕朋,写下他的告别宣言。
上清华是“万万没想到”
在2010年5月之前,尕朋没有听说过“清华大学”,甚至连尕朋的高中班主任老师才宝都对这所国内最高学府颇为陌生。
地震之后,校长文德打电话给才宝:“清华要在玉树地震灾区破格录取一名学生,尕朋得到了参加考试的机会。”
才宝没什么反应:哦。
校长急了:“你哦什么哦,清华是中国最好的大学呀。”
才宝:啊?哦!哦!……
才宝这才带着尕朋,找了台电脑百度“清华大学”。看了二校门和东门的图片,还看了文字介绍,那时候尕朋才知道,清华真的是好学校啊。一所遥远到已超出尕朋认知范围的学校,就这么伸出了橄榄枝。这是一种对美德和勇气的嘉奖。
2010年4月14日清晨,地震向青海玉树袭来。大地震动,教学楼摇晃,身为班长的尕朋正在操场背书。意识到发生地震后,他冲回教室,组织哭成一团的同学撤离,将大家聚到操场;确认所有的同学都安全后,尕朋带着他们走出废墟。走到教师宿舍区,原本整齐的平房全部倒塌,有好多老师被埋在下面,尕朋组织班上男生以及其他年级的同学,刨土救援。半个多小时,他们从废墟中刨出两名受伤的女教师……尕朋这时才慌忙往家里跑。看到路边的尸体和倒塌的房屋,尕朋对家人没有报太大希望,因为土木结构的房子建在山坡上,尕朋的脑海里不断冒出极端念头:家人肯定不在了,为什么不来块石头,把自己也砸死?他边帮助路边受伤的居民边往家走,表妹跑来告诉他:房子倒了,但人都没大碍。尕朋赶着去看老师和同学,顺路救出两名被埋的居民。这一天尕朋看望了班主任,又逐个看望班上同学,确认每个同学家里的受灾情况;晚上,尕朋又马不停蹄加入救灾志愿者联防队……
五年之后回忆起来,尕朋已不记得当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情,甚至连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都是断断续续的,碎片化的,没有办法按照时间轴对应起来。有一种懵了的感觉,整个人是麻木的。走了半天路之后,才突然发现,哦,原来在走路。
5月9日,尕朋被玉树县觉拉乡授予“抗震救灾先进个人”称号。这个称号,伴随他至今。
曾经差点没上成高中
进入清华,像命运的某种馈赠,又像是某种补偿。
补偿的是尕朋曾经并不顺畅的人生。贫穷,是尕朋年幼时光的巨大阴影。幼年父亲过世,尕朋和母亲还有继父一起长大。他从5岁就开始放羊,一直到10岁;家里没钱,尕朋住进了舅舅家,直到那时才捧起了课本。在磕磕绊绊的求学生涯中,尕朋两次晃荡在辍学的边缘;两次都是有人相助,才得以继续学业。
如今他要从清华毕业,学校允诺可以请两人来观礼,尕朋请了有养育之恩的舅舅,还有他的高中班主任才宝老师。
“才宝老师改变了我。”中考后,因为想着能早点挣钱减轻家庭负担,尕朋决定放弃继续念高中,转到成都一所电脑学校学习。“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它宣传得特别好,说用藏文教计算机,不用交学费,学得好还能在那边工作,每个月工资能有两千多。”尕朋带着满满的憧憬去了,却发现是骗局,不得不灰心地回来。这一来二去,就错过了高中的入学时间。家里状况不好,尕朋也没再存着要继续上学的念想,直到偶然遇到了只跟他见过一面的高中老师才宝。
“(她)很严肃地跟我说,不去念书,就没有出路。”才宝劝尕朋争取回到学校,重新上学。
重新入学并不容易。尕朋找了学校和县、州教育局,都不顺利,一度想放弃。但每次碰到才宝老师,尕朋都会被问起上学的事情。后来,才宝亲自去教育局帮他说情。那天他在家帮亲戚干活,老师要他赶快去教育局拍照做学籍登记。尕朋慌里慌张地回家拿户口本,再匆匆忙忙往教育局赶。他记得,要求是第二天下午4点之前必须到教育局拍照,直到下午3点多他才风尘仆仆赶到了,而才宝老师已经等在了那里。
真的是风尘仆仆。当时尕朋一直在家照顾舅舅的两个孩子,给亲戚朋友干活。完全顾不上所谓的形象,帅气的小伙子顶着一头快齐肩的头发吭哧吭哧就跑去了,留下了一张伴随他高中三年的照片。每次会考,监考老师都要拿着照片,盯着他对比看很久。那张不算好看的照片,尕朋一直留了下来。毕竟,能拍下这张照片,太不容易。
但,不要试图用“坎坷”来界定尕朋年少时的经历。听到这个词,尕朋只是微微眯起眼睛,然后马上摇头:“看似艰苦的经历,都是财富。”他又想了一下,更坚决地补充,“如果有人跟我说,给我一个辉煌的未来,交换我的过去,我也绝对不换。”
跟上清华节奏
记忆中的快乐,在最近五年,主要来自于尕朋口中的母校——清华大学。
尕朋失学过,所以他更明白,他想读书,想念大学。但他的基础打得并不牢。尕朋知道,数学是短板,断断续续的基础教育,让他没机会把根基筑好。因此,他没想过要去“这么好”的清华大学。确定被清华录取后,尕朋一度压力大到想放弃。他甚至在内心琢磨过,能不能把机会让给别人,他觉得自己要不起。
“我这是代表玉树。”尕朋是玉树地震的抗震小英雄,他觉得这个标签太沉重,怕表现不好会给玉树丢脸。那时,清华招生组的老师问他,你觉得清华是什么样子的。尕朋说,是不是大家都穿着博士服,讲话做事彬彬有礼,而且谈的都是国家大事?这话一出,大家都善意地笑了。但那就是尕朋想象中的神圣学府。最初的激动和兴奋消散之后,他开始焦虑,开始担心,怕自己跟不上。“我数学不好,普通话也差,英语都没学过……”
清华的老师安抚了他。告诉尕朋他会有自己的辅导员,有一套针对他的培养计划,更重要的是,要把心理的担子卸掉,没有什么“代表”“不代表”,努力做自己就好。
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尕朋一个人带着一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先去西宁,再到北京。在那之前,他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海西,地震后灾区的学生在海西的学校借读。
玉树,平均海拔4200米。
北京,平均海拔43米。
尕朋被一纸通知书,带到了一个他未想象过的全新的世界。但他并非孤立无援。报到当天,当时的清华校长顾秉林在体育馆专门看望了他,还送了他一辆有清华logo的自行车。尕朋还记得,顾秉林校长当时说,清华绝不会让任何一个认真努力的贫困家庭的孩子失学。
新的生活,以一种温柔的姿态接纳了他。很快问题也接踵而来,想要融入清华的生活,尕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练好普通话。
“高中时我是班长。班上同学开玩笑说,班长讲普通话,天上的乌鸦都会垂直掉下来。”尕朋一直用藏语学习,汉语只停留在会读书认字的水平上,说得很磕巴。沟通很重要,表达能力差,他就逼自己多讲话。尕朋想了个招数,觉得语言越说越溜,要把握一切机会说。大一下学期,尕朋加入了6个社团,就是想给自己创造条件多说话。在社团里要听别人开会,要发言,要汇报,这都是练习的机会。尕朋说这是他研究出来的汉语学习小窍门,比哇哇背书来得好。
尕朋也特别羡慕有学生能在课堂上与老师对谈,你来我往,观点碰撞。有时这些学生抛出的问题还能让老师哽住。一个学生啊,竟然把清华的教授难住了!那可真是太拉风了。尕朋就想着自己也要多提问,多和老师对话。不过他提问的结果不一样。他胆大,也愿意说,但常常就是说了半天,弯弯绕绕,就找不到那串能够表达出确切意思的汉语。这时,老师只好打断他,把话接过来,说大概明白尕朋同学的意思了,然后接着讲。这些在旁人看来有些丢脸的小插曲,尕朋毫不在意。他知道,要学一门语言,就不要考虑面子。“我就是‘不要脸。我普通话不好,大家也都知道,要因为不好就藏着掖着不说,就一直不好。”尕朋不仅要在日常生活里说,他还报名参加新生辩论赛,在那群嘴皮子利索的人面前说;他也在四五百人的大课堂上主动请缨做播报,完全是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只要是能说,不管说的结果可能如何,尕朋都乐意说。
如今的尕朋,跟人用普通话沟通完全没有问题。
进校不久,尕朋就想通了一个道理:如果硬要跟清华的牛人比,那是自寻烦恼。就跟自己比!上课,好多人喜欢坐后排,尕朋就往前排坐;下课了,没什么人找老师,尕朋却对老师死缠烂打。死缠烂打是尕朋自己的形容,这一招数特别用于他的数学老师。因为数学底子薄,高中数学学起来都够呛,大学里的微积分对尕朋来说就成了天书。好在数学老师特别友善,也完全理解尕朋的吃力。对这个捧着书本一遍遍来问他问题的学生,数学老师一直在鼓励:坚持学下去,别放弃。
坚持,别放弃。尕朋知道如何坚持,也明白怎样释怀。经历过地震,他知道人生无常,他说如果你有什么要争取的事情,就一定要努力,因为再拖下去就没有努力的机会了;但是,就算努力之后没有好结果,那也没关系,很多东西要拿得起放得下。
为了多学点东西,再看些书,尕朋决定延长自己的清华时光。他延期了一年毕业。“我基础不算好。还是想用这一年的时间,再上点喜欢的课,多读点喜欢的书。”2010年入学,2015年离开。多出的一年,让尕朋内心少了些遗憾。他说,工作之后,时机成熟的话,还要继续读书。
回到玉树的选调生
尕朋还记得,参加清华大学组织的考试之前,招生组给了他一支钢笔。这支钢笔的温度,让尕朋真切感到了他和那所百年学府之间的联系。然后,他用这支笔写下了笔试作文。作文题目是“谈理想”。尕朋写道:“玉树是我的家,不管大学在哪里上,我一定会回到那里,为恢复靓丽的玉树草原而奋斗。”
当时清华招生组的老师这样评价:他对玉树灾区有特别强烈的感情,他代表了玉树的希望,没有一所大学会拒绝这样的学生。
在北京的尕朋,依然紧紧攥着和玉树的联系,坚持到海淀一所特殊的学校支教——那里就读的是在玉树地震中失去双亲的孩子。他们在基金会的资助下来到北京生活,尕朋的任务,就是教他们重新拾起藏语,在遥远的北京,透过语言文字去了解玉树的历史、文化和民俗。帮助他们,在尕朋看来,是义不容辞。他知道,如果没有基金会的帮助,这群无父无母的孩子,在玉树可能会生活得非常艰难。大家同样受过灾,同样遭过穷,还一样在北京。尕朋说,社会在帮他们,自己是玉树人,更要帮他们。
被人帮助才得以上学的尕朋,如今还主导设立了一个助学基金。
2013年,机缘巧合之下,他结识了北京的一位阿姨。她与尕朋接触后,主动提出要在经济上给他资助。不过尕朋婉拒了,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差钱。但是,尕朋又提出了一个有些“任性”的要求:玉树那边有很多学生因为经济困难上不了学,您能不能帮一下他们?尕朋太知道因贫失学的感觉了,他也太知道家乡教育资源的匮乏了。尕朋很清楚,自己能够完成高中学业进入大学,仰赖了太多来自陌生人的恩慈。他必须做些什么。或许,从2010年尕朋成为“抗震小英雄”被清华破格录取起,这份使命感就埋在了他心底;一旦有合适时机,就会破土而出。
当年,在那位爱心人士的资助下,“爱星海”助学金设立。尕朋的全名,是尕玛朋措。尕玛的发音,和藏语里“天上的星星”相同;而“朋措”,就是“湖”“海”的意思。助学金项目里藏着尕朋的名字,以及他的期待。
现在,助学金已定点扶持了六个玉树的孩子,今年其中三个孩子参加高考,全都考得不错。尕朋经常和他们沟通,回家的时候给他们带礼品,鼓励他们要积极努力。他不想把自己界定为一个资助者,或一个恩人。他认为自己从玉树出来,本来就该做这些事情,就该对那里有情感。而且,这也是他对社会的报答。
7月25日,尕朋回到了青海省。
五年前,尕朋代表玉树进入清华,开启了一段丰满而温情的大学时光;五年后,他带着清华大学毕业生的身份回到了玉树。他将回到自己心心念念的玉树,当一名选调生(是各省市从高等院校选调品学兼优的应届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毕业生,到基层工作,进行重点培养的群体的简称),从基层公务员干起。在清华,尕朋拿到的最后一个奖项,是校方发给前往基层、西部和条件艰苦地区毕业生的启航奖学金金奖。这一次,尕朋是代表清华回到了玉树。“这是怎样的荣耀啊,压力也是很大。我总觉得自己有责任义务表现好。”在尕朋看来,现在拥有的,都是来之不易的;而既然有了这个幸运得到这些机遇,就该把它用得更好。
责任编辑:尹颖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