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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同感:可不可以不艺术

2015-10-16

大学生 2015年19期
关键词:开幕式当代艺术美术馆

蔡文悠,艺术家蔡国强的长女,生于东京,成长于纽约,多元的文化背景令她时时感到格格不入;自小随父母出入于世界各大美术馆及博物馆,艺术就是她的童年,年幼的她收获的只有孤独;频繁参与父亲遍布全世界的艺术创作及颁奖典礼,带来的是缺席课业和与朋友相处的困扰;头顶父亲的光环,她的脚下却是一片阴影。如同那些火药创作、焰火表演,蔡文悠觉得自己也是父亲的一件作品。虽然无法摆脱艺术,但她努力地寻找自我,建立自己的身份,在自己这件作品身上署下蔡文悠的名字。《可不可以不艺术》一书是她找寻自我的一次尝试,在书中她诚实地记录下父亲的强大影响,自己与家人的复杂感情,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也勇敢探索更加独立的生活和事业。

在单向书店的读者见面会上,蔡文悠和蔡国强父女坦率讲述、真情互动,大家感受到蔡氏一家的爱,复杂而充满挑战,同时又是如此纯粹、坚定。更让很多人牢牢记住文悠为自己和她的爸爸写下的话:“我也是爸爸的一件艺术作品,是他日复一日辛苦琢磨的产物。”

蔡文悠:

谢谢大家来,我先跟大家警告一下,我的中文不是很好,我的中文是南方口音配美国口音的。

这本书是我大学毕业后开始写的,差不多两年的时间写完。写这本书是因为我从小就在美术馆长大,会看到很多各种各样的作品。在美术馆关闭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走来走去看很多作品,不是特别了解这些作品是什么,但就是在这种很空的空间里跟这些作品在对话,父母就在旁边布展。从小父母带我去全世界的美术馆,就这样长大。

后来我去艺术学院读了雕塑系。在学校跟不一定是艺术背景的同学一起上课,跟他们交流当代艺术是怎么做的。虽然我有艺术背景,跟我爸爸去了很多地方看作品,也学到很多,但我自己做作品不一定比别人好,一般都比别人差。一直不是很了解为什么我的作业比别人差。比别人差的意思是说,人家的作品做得有意思,就可以讨论作品的主题是什么,可以继续讨论到很久很久。我的作品一做出来,就说这个好像有点脏、这个位置不是很好,经常会批评作品的基础不够好,我就一直很伤心。我一直都觉得别人比我进步的速度快。我在艺术学院的四年,一直这样痛苦地学习。

我会跟父母沟通,为什么我不能做得比别人好。每次有作业跟爸爸讨论的时候,他就会提出各种各样的想法,我完全不想接受。我觉得这是他的想法,我有自己的想法,但我自己还没有那么好的想法。

后来跟他们讨论得多了,就发现我的作品也不一定比他们的差,只是我的创作过程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小时候就已经看到很多大师的作品,眼光会很高。有很高的眼光,又没有基础,什么都不能做,完全做不到。同学们都是从第一幅开始,他们慢慢地学习艺术史,慢慢看别的作品,自己也在学习手法。他们这样一步步地发展,看起来会比较有成就。

我大学毕业后就想写一本书来描写小时候的艺术成长过程,以及在大学学习的经历,再想一想小时候的故事,怎么成为了现在这样一个人,未来应该怎样走。

蔡国强:

这本书对文悠是非常好的机会,将自己出生到现在,跟我的关系、跟艺术的关系、跟家人的关系,也是一个成长过程的关系,有一次总结和告别。她可以把自己的过程整理一下,重新出发。

可不可以不艺术,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课题,不光是文悠人生的课题,其实我也一直存在“是不是可以不艺术”。我总是在专业和业余之间徘徊,总是在寻找新的可能。其实艺术是一个可以去跨越和可以无视的。就像我在美术馆跟人家开会,就可以说我是来破坏美术馆的。当你去跨越和无视,出发点就有高度,就轻松了。

小的时候,文悠是特别恋家的。我们家离幼儿园很近,我经常听到一个小孩哭,肯定是文悠在哭。她不喜欢去幼儿园,我们家比幼儿园好玩。我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我们两个人一起看纪录片,可以看到天亮,她很小,但很安静。

我从来都没有让文悠当艺术家,我很忌讳这件事情。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有她人生的未来。她小时候只要一生病,我们就会告诉她,小心,你不要生病,你要知道你天生就是一个小留学生。留学生是不生病的。因为生长在外国,我们生病就麻烦了。她从小就把自己当做一个特别的身份,到美国以后也是这样。

文悠是在美术馆长大的。我们在做展览或者看别的展厅,把她放在摇篮里。人家进去了,总是以为她是作品,看了半天说怎么这个作品还会动。文悠从小就会评论作品,有些印象很深,比如对我们大家都认识的画家、艺术家的作品,她会说这个画画得很好,可是它不是当代艺术,还少了一点东西。我问她少什么?她说当代艺术不能只是把它画出来,还是要有一些奇怪。我觉得这个事情说得很准。后来我见到我的朋友,我跟他说,我女儿说你的作品还少了一点奇怪,还不够当代艺术。

文悠一直在想创意。她经常给我提供很多创意,希望她的创意可以被我使用,不会有著作权的问题。有时候我看场地回来,她就说爸爸你这次在国家美术馆有多少展厅。我说11个展厅。她说,哇,要想11个创意,太辛苦了。我给你的5个创意,你怎么还不用?她总是给我出主意。有时候我带她到美术馆,她会告诉我,我看你这个展厅就很合适我给的那个镶嵌画的创意。你每次都说我的创意好,但你每次都不用,说明还是不好。

有一件事情对文悠有一点刺激,尽管她在书里没写。她一直感觉自己画画不够行,但她做观念艺术家是比较行的。尤其是人家问她你做什么作品,她说我做装置。1995年我们到了美国,文悠六七岁。房子里有空调机,会有冷气,她就把气球放在上面,那个气球就一直浮在空中移动,从来不掉到地上,又不会掉到空调机上。她就是很合适地利用了气流向上浮升,放了一个气球。每一次美术馆的策展人来家跟我开会,她就悄悄跑到那边把气球一放,就浮着,人家就觉得这个小孩挺神的,这么会做作品。有次我跟文悠在美术馆翻德铭赫斯的作品,一个玻璃盒子,里面一个球浮在里面,一直在浮动。我说你看看,这也是风在吹。文悠说他怎么可以偷我的创意。我说你看看,文悠的时间是1995年,德铭赫斯作品的时间是1992年。她就很受打击,很沮丧,因为你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是别人做过的。我跟文悠讲了很多大道理,艺术的难得不在于哪个创意是你想出来的,关键是在于你的目标跟人家是不一样的轨道。轨道和轨道之间会交叉,交叉的时候,那个创意会一模一样,没关系。当你的过去和未来都不一样,这条轨道也不会一模一样的。后来我感到这件事情对她是有刺激的。

我们之间从小就一直在比赛创意。她会经常跟我发起挑衅。从小的时候,我们吃饭,她的脚一定要踩在我的脚上;走在马路上,手要插在我的口袋里。我担任北京奥运会开闭幕式的艺术视觉总设计,在北京两年半的时间,工作重心在这边。我回到纽约发现小孩不一样了,已经在读高中了。自己跟她的讨论开始慢慢不同。我发现小孩有当翻译的能力,她很快就参加了奥运的工作,服装部的石岗瑛子是日本人,说英语接日语,文悠就给她做翻译。她应该是开始选择自己是不是成为艺术家,或者是非艺术家的道路。我有时候问她,是怕艺术家的工作很累吗?是看我做艺术家很吃力吗?她说不是。有时候我们在讨论她的老师的作品的时候,我也会问文悠,我这样受人关注、有成绩,是因为我特别用功,还是运气太好?她说不是,你是有才能的人。我对这一点的印象很深,直到今天,我都感到是很大的奖赏。从我的孩子看起来,我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很善于做作品。

文悠还是读了艺术,看起来是很痛苦的过程,其实我发现她已经在改变了。以前我跟她进入美术馆,她总是很快就走出去了,有时候她就坐在美术馆的凳子上等我。后来变成总是我先出来,她还在里面看,尤其是影像那种很枯燥的,她就一直在看。其实,艺术对她来说是一件比较沉重,而且是比较吸引她一直关注的事情。

我们家长在开玩笑,总是互相做着对方的行为艺术。文悠很小的时候,拿着纸跟我说:蔡先生,请你给我签个名,拍个照,好吗?到今天,她已经可以总结自己的人生,告别自己的一个阶段。经过这本书的出版,她马上要到伦敦读书,是新的开始,也是离开纽约的机会。离开纽约也算是离开爸爸。因为她坚持不在纽约读大学,一定要到罗德岛艺术学院,也是为了要离开我。新书的发表算是一个对爸爸的离开吧,也是一个接近。我以后很希望跟在你的后面,远远的。文悠也给我签名一下,好吗?

蔡文悠:

我觉得我爸爸比我描述的还要好,说的很多故事是我不会说到的。我觉得每个家庭都有各种各样的压力,我自己遇到的也是一种特殊的压力。因为我爸爸做得还挺有成就的吧,从小被他带出去,可以看到他在做什么,我一直都觉得这是生活上的互动。

对我来说,我希望可以做跟爸爸不一样的方向。但是,我还是一直觉得艺术是比较有意思的,也不能离开艺术。因为从小见到很多跟艺术有关的人,他们都是挺有成就的,也是很有意思的人。我发现他们生活的感觉,我也很希望未来可以是这样的。

我从小就觉得在美术馆做展览是没意思的。所以我一直不想走当代艺术的道路。我比较喜欢人跟人多交流,我觉得那样比较好玩。刚开始觉得设计有意思,是因为设计的产品可以跟很多人有交流,可以用很低的价钱把作品带回家。这个方面跟我爸爸比较不一样。后来选择做当代艺术,我也是一直很摇摆,不知道是不是可以找到一个方向是不用在美术馆和画廊做展览,可不可以跟大众有一个讨论的空间。我写的一本书,也是一个小东西,大家可以拿回去读一读,我希望有一种体会,可以看得出我跟别人相关的地方、不相关的地方、成长的过程。

蔡国强:

文悠从小就特别有才能,困难就在于她刚刚说的,到底哪一个才能是她最佳的状态,是更观念一点,更平面一点,还是更立体一点。我跟三宅一生是好朋友,她就一直认为她更像三宅一生,而不是像我这样。我这样是创作一个左近供美术馆收藏,而三宅一生的作品是给全社会更多的人拥有的。到大学读书的时候,她才发现三宅一生那样的学习,一直要讨论市场、讨论经济的收益,而我这样是更纯粹地在创意和理念,她就感觉受不了那个方面,又摇摆回来,给我打电话说能不能跟我讨论一下,打算不读设计。我说,那不就跟我一样吗?

文悠小时候,只能跟着我们在美术馆走。当时比较穷,读的学校也不是很好,而且也没雇保姆、厨师,不跟着我们,在家里就饿死了。她自然而然地跟着我一起成长。我从日本到西方,再到美国,这个成长道路,第一个观察的主体,除了我太太以外,就是她。文悠就是看着爸爸,怎么在一个个国家、在一个个美术馆跟人家下棋,怎么样走过来的现代艺术的游戏。跟我同时代的很多艺术家、设计师都成为她的朋友,他们很喜欢跟她交朋友。我发现后来有所改变,尤其是我希望她出席我的开幕式,她开始不是很愿意,有反抗,我为什么要出席你的开幕式?我的小女儿经常会说这个开幕式对你是重要的,对我一点都不重要。我很想让她们参加我的开幕式,我后来感到很多自私的想法是完全来自于我个人。诚实地说,她们会问我:为什么开幕式需要我们来?我说,我看到你们会温暖。我以后会死掉,但我希望你们可以记住我的一些事,这件事情也是你们记忆中的一件事。还是我的自私,我觉得这个过程不是很平等的。她们来,我就很幸福。不能来也就算了,很遗憾。有时候我会做手脚,刚好是在孩子可以来的时候做开幕式。

(根据2015年在单向空间的讲座整理,有删节)

责任编辑:张蕾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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