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棋局里的奇着
2015-10-15
李怀宇
那天,突接来电,惊闻李君维先生已于2015年8月3日逝世,享年93岁。从媒体的报道来看,李君维身后可谓“寂寞”,而他早在1940年代的上海文坛就有“男版张爱玲”之称。
李君维于1946年开始写小说,取了一个怪僻的笔名“东方蝃蝀”,无非是想引人注意。1948年,他出版短篇小说集《绅士淑女图》。1998年,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合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增订本)一书中说:“兼有通俗、先锋品格的作家,……尤其是东方蝃蝀,仅一册《绅士淑女图》,用一种富丽的文字写出十里洋场上旧家族的失落和新的精神家园的难以寻觅,文体雅俗融洽,逼似张爱玲,透出一股繁华中的荒凉况味。东方蝃蝀在意象的选择和营造方面,也和张爱玲一样与现代主义相通。”我算是见惯了媒体圈的冷暖与炎凉,仍不免为此而感慨万千。
李君维更有一事值得注意:1947年,他和金庸一起考入《大公报》。2008年,我采访金庸时特别提到此事,金庸即刻说:“李君维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跟我一起考进《大公报》的。我到香港来跟他有关,本来要派他到香港来,他刚刚结婚,不来香港,那么,报馆就派我来了。如果他不是结婚,派他到香港来,我就不到香港来,那我就糟糕了,武侠小说也不会写了。”而李君维后来几十年都不能写小说,就在北京的电影公司任职。他自己说:“我所写的小说从内容到文字已不适应时代的号角了,只好收摊。”
李君维与金庸的人生故事,是忽值山河改之后的典型。而吴冠中与朱德群、赵无极的人生故事,则是另一种类型。1935年夏天,吴冠中为浙江大学附设工业学校电机科学生,在全省大中学生暑期军训中与杭州艺专学生朱德群相识,结下了深情厚谊。一个星期天,朱德群说:“我带你去参观我们学校。”吴冠中上中学时喜欢文学,对美术的兴趣一般。到了杭州艺专一见,大吃一惊:“好像孩子诞生以后,一睁开眼睛,这个世界是那么美丽!一见钟情,很快就入迷了,后来念念不忘。”一年后,吴冠中违父命考入杭州艺专预科。校长林风眠是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当时师生们说:“我们是法国艺术学院的分校。”
吴冠中1946年考取公费“中法交换留学”,1947年赴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留学。在巴黎,吴冠中与朱德群、赵无极、熊秉明如切如磋。1950年,吴冠中在或去或留的决定上反复思考,与朋友们讨论过无数次。归来后的他在农村劳改时,听说周恩来请了一些国际上知名的华人回国参观,其中便有他在法国留学的老同学赵无极。一次,赵无极想到吴冠中家来拜访,吴冠中告诉他:“你来可以,但是到我家里不要喝水,我家里没有厕所,喝了水很麻烦。”赵无极到吴家后,喝了很多绍兴黄酒,要上厕所,吴冠中只好带他到街道上好一点的卫生间去。
1981年,吴冠中以中国美术家代表团团长身份赴西非访问,途经巴黎时与老友朱德群、熊秉明、赵无极会晤。熊秉明曾问吴冠中:“如果你不回去,一定走在朱德群、赵无极的路上,你后悔不后悔?”吴冠中说:“我不后悔。我们走的路不一样。我后来也免不了经历各种各样的苦难,但是到了最后看,我愿意回来,还是今天的我。当时我走的时候,我和我的老伴感情好,山盟海誓,她说:‘你回来的成就,实际上是我的成就。因为回来跟她有关系,她已经怀孕,当然主要是艺术的道路。”2002年,法兰西学院艺术院投票吸收吴冠中为通讯院士。通讯院士只授予外国人,法国人则为院士,朱德群和赵无极均为院士,与吴冠中并称“三剑客”。
我常想,史无定法,而人生有许多偶然。李君维先生的逝世,使我联想到金庸武侠小说里的一些情节。人生棋局里的一招奇着,骤然改变了全盘。而人如棋子,在历史的大变局中,往往身不由己。无论是李君维“我的手表在20世纪40年代停止了”的感慨,还是吴冠中“我负丹青”的咏叹,都引人深思,期盼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时,尤能怜悯苍生,爱惜人才。
(作者为出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