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野的诗(组诗)
2015-10-12蓝野
□蓝野
母亲
怀孕的女人登上公共汽车
扶好车门里侧的立杆后
对着整个车厢,她很快地瞥了一眼
她那么得意
像怀了王子
她的骄傲和柔情交织的一眼
仿佛所有的人,都是她的孩子
车微微颠簸了一下
我,我们,和每一丝空气
都心惊肉跳地颤抖起来
——道路真的应该修得平坦一些
——汽车真的应该行驶得缓慢一点
很多母亲正在出门,正在回家
正怀抱着世界,甜蜜而小心
石榴
——给杜庆秀
院子里的石榴树
是你栽下的
竹子是你栽下的
杜仲是你栽下的
葡萄是你栽下的
月季是你栽下的
牡丹、菊花、白菜、萝卜、芫荽、韭菜、丝瓜、
葫芦
是你按照季节的命令栽下的
——我和孩子在院子里数出了60多种植物
每年中秋
石榴就成熟了
红着脸膛,或者笑裂了嘴
它们被你一颗颗摘下
一颗颗摘下,并念叨着,这颗是女儿的
这颗是婆婆的
这颗是儿子的
这颗是我的
这颗是你的
但你总是捡出那些大一点儿的:
——这颗是孩子爷爷的
——这颗是孩子姥爷的
——这颗是孩子舅舅的
这些过世的亲人
也许可以听到你的念叨
——但那些剥开的石榴,鲜艳的籽儿
跳跃在我们的嘴里
我们和你一样,一致认定
所有的亲人
有滋有味地品尝了这又酸又甜的石榴
不安的春天
这个春天,一定有它的设计者
他躲在一张白纸或者一缕气流后面
四时轮转,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小游戏
我们只是游戏里的小小配角
这个不安的身躯,刚刚习惯温暖
刚刚知晓,一定有另一个身体
也称作——我
他在远方,与我互用魂魄
追随着他想追随的,比如油菜田,溪水
和布谷鸟的第一声呼唤
春风多么过分地夹带着寒流
我仍倍感幸运地领受这战栗的不安
演出开始了!有一个我站在这里
在无边的天幕之下
奢侈地享用着生命,这辽阔的大剧院
洞庭之西
只有水流能逃过孤独
先是溪水,后是支流,再是大江大泽
洞庭之西,几个诗人被命运驱赶
今夜,谪守在这片浩荡的大水
洞庭之西,招魂的声音
从楚辞而来,在耳边回旋
在隆起的山脉和浩荡的芦苇之间
万千人事,随波而逝
我的喉咙嘶哑,却唤不回东去的一个水滴
只是让自己在奔涌的河流中
做了被召回的魂魄
拖着沉重的肉身,抓住水边的芷兰
挣脱了急骤的漩涡,爬上了岸
雁荡山
山势起伏,不过是波浪一样
在悠远的时间箭矢上暂时凝固了。
流水跳跃,是呆坐久了的山神
无聊中的奏鸣曲。
山与水的演奏,徐霞客之后的伪旅行家
没有哪一位驻足静听
只有这端坐的巨石,凝了心神,竖了耳朵
山水秀丽,却也时时让你
面对一面又一面绝壁。
随绳索荡过悬崖的人
已经解决了人类自身飞翔的问题
而我们,绝壁在前
只得沿山谷转着
去发现那个碰壁的影子
仰头看山峰切削出来的天空
高远明亮的天空如一面面镜子
它倒映着世间之大
也同时蔑视着躲在峡谷里的那个渺小的自我
但看客中自有广阔之人
他们不会荡崖,却有着飞升的雄心
早已高高在上
将雁荡山当作一座小小的盆景,把玩不已
嘉峪关
那时我喜欢戴墨镜,还年轻
那时我热爱诗歌,常常想放声朗诵。
在嘉峪关,那晚我怀抱一轮明月
做着一个少年恰当的抒情
啊,西出阳关,可是一个明亮的梦?
我们是过了一条条河、一道道关来到这里的
西路上,不仅有晴空的高远,
有鲜花的点缀。也有广漠,戈壁
还有更凶险的自我,还有自我的壁垒森严……
去了一次大漠雄关,生命里就刻下了
一条宽广的大路。
老了,我们再去一次嘉峪关吧
我们陪伴在一起,如两粒大风吹刮下的
细小、坚定的沙子
紧挨在一起,等待着壮阔的落日
烟袋斜街
从东向西370米,从西向东370米
烟袋斜街堆满了生活的烟尘
据说,广福观曾开过酒吧
大殿上留下了某位诗人朗诵中的万丈激情
胡同里拥挤了那么多颜色
红的,绿的,黄的,紫的……
肯定是我的记忆有误
我清晰地记得我们穿过的是一部
黑白片子,甚至那嘈杂的市声完全丢失
嘘,安静,我们没有打乱别人的剧情
也没有被别人惊醒
嘘,安静,我有那么多的担忧
惟恐那甜蜜的小糖人融化了风干了破碎了
我怕我的脚步慌张,难以承担这么短的旅程
我怕丑陋,怕我丑陋的样子
无法面对这岁月的浩荡恩赐
我怕这窄窄的胡同突然像一本看完的书
被合上页码
我怕日暮,怕落日那喀嚓一声!
——那糖人走下艺人的手,来到人间
而不远处是结冰的后海!
牛肉粉
这里,牛肉粉最是好吃。
我们来到刘聋子家
——最响亮的品牌躲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
从灵泉镇到津市
路边的黑暗弥散着暧昧的气息
在人群里,我,这个远来的食客越发不清晰
——沿着锅,轻轻拖
像我这样贪恋美食的人
很容易学会捞粉的技艺
赶了几千里,再赶几十里的夜路
难道只为了这一刻毫不遮掩的口腹之欲?
这一锅欢腾的牛肉粉
这围炉而坐的一群人
这说不清的相逢
慢慢地升腾起毫无缘由的悲欢
有人垂首,有人高歌
有人埋头吃着滚烫的米粉
无论怎样,这里都是生命在喧响。
小巷上的星空
高悬在一锅翻滚的大海之上。
世界如此温暖
我们总得承受爱,也时而承受着屈辱
渔父阁
整个城市被翻过来了
开膛破肚
像屠夫清理下水
理顺一条条大肠,一条条小肠
据说,文明城市考核的队伍就要来了
不合时宜的时刻
恍惚之中,我来到这里
住在一条江边
还好,江水没有被改道
还好,临江的长堤上有被刻上石墙的诗歌
我将记得江堤上的这个夜晚
秋日的樱花树枝条沉沉地绿着
她在春天的妩媚
还留存着一部分,轻轻地摇晃
轻轻地摇晃
公园里的香樟站得真直啊
这挺拔的样子,应该就是抒情诗人的样子
不知像屈原,还是刘禹锡?
寄宿的楼阁之侧
有一团兀立的水泥
有人指给我看,看它身上的枪眼
有人指给我看
看一座城市和一条大河的坚韧与哀怨
它兀立在那里
有一团黑暗的光芒
它的周围也被开掘了壕沟
使它的样子,如一个怀着伤痛的过路人
正试探着迈步向前
涉江
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疑滞。
——屈原《涉江》
未来之前,我已熟识这片江水
几千年了,很多人用文字描述过她。
和这汤汤河水一样,那些诗文里
涌流着骨头和鬼魂,深藏着爱
深藏着难以计数的秘密
为什么此刻这具肉身挣扎着,要去
另一边,远眺着的灰色河岸?
走下河堤的台阶,有一个瞬间
我觉得魂魄早已离身
难道在河流的另一侧,有一个放歌的我?
在河流的这边,这沉重的躯壳
趔趔趄趄,想要飞跃,想要起舞
却终是垂首走着
渡江,渡江
没有人指给我这条河的流向
我分不清,这条河是东西横着
还是南北竖着
分不清这里是江南江北,还是江东江西
难道,是彼岸就该寻觅?
马达轰响,大河被上下分割
也许,我和流水就该有此刻的样子
就该仰头向天,怀抱白云
怀抱一句读不出来的诗,渡过去。
我渡过去,还是乘了下一班轮渡
回到出发的码头,从盛开后的桃花林
回到了墨绿色的香樟树
渡过来,渡过去
太阳悬在江上
我绷紧了跳跃的心
短短的20分钟去路,20分钟归程
似乎经过了人世所有的道路
这一生,也无非就是这样
渡过来,渡过去
大概前世,早已用尽了逆流而上的气力
大概前世,他跳下江去
重生的,不过是他不敢投水的
懦弱的那一部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