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酒相思

苏念和

[1]

雨后，青墙生苔痕。有一美人踏入“花庐”酒坊，自此花庐出品的茉莉花酿香飘十里，我受人委托开的酒坊远近闻名。

美人芳名昭昭，酿制一手好酒。

起初我并未打算收留她，她却自顾自到院中摘了茉莉，窨入酒中。待次日晨起时，满堂酒香四溢，我接过伙计手中杯盏一饮而尽，顿觉唇齿留香，轻笑道：“你这手艺怕是在我这小酒坊里要埋没了。”

昭昭梨涡浅笑：“红凝姐，我是来等一个人的，分文不取。”

昭昭来花庐两月后，沈贺登门订购了二十坛茉莉花酿以供沈老夫人寿宴之用。他身旁小厮打开手中木匣，匣中白花花的银两晃得人花眼。

我连忙赔着笑，差伙计把银两收好。

沈贺瞥了眼我身后的昭昭，笑道：“听闻花庐新晋的酿酒师有国色天香之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

我望了望沈贺，眼里沉淀着无限的落寞，我与沈贺相识多年，交情甚笃，而我内心对他的恋慕永远只能是单相思。

次日，沈贺便差人给昭昭送来了上等的胭脂水粉，花庐里的姑娘们看得好生嫉妒。

“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我全不在意，因为红凝姐姐，我是海族的女儿。”昭昭两手托着腮，遥望着远方大海的方向。

我漫不经心地修剪着桌案上的那盆万年青，淡淡一笑：“那你又为何会来到我这花庐酒坊，你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不如说给我听听。”

[2]

昭昭是海族的女儿，东海的鲛人。

她依然记得那晚，海风狂怒，惊涛拍岸，那名男子踏浪而来，温柔地抱起在水中挣扎哭泣的她，用温热的手掌拂去她脸上的水珠，望着她澄澈的大眼睛，宛若海神临世。

“海族的女儿，是不会轻易落泪的。”他摊开手掌，泪珠已经凝结成一颗颗光滑圆润的珠玉。

她瞬间止住了眼泪，眨巴着大眼睛望着面前宛如神祗的他，一双小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他笑了笑，抱着她回到了空旷的南诏祭祀殿。

他将怀里的小家伙放入祭祀殿偌大的莲池里，小家伙入水的瞬间便惊慌失措，胡乱扯住了他垂落的一缕银色长发。

他低下头摸了摸她的头，依旧是温柔的笑。

“别怕，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昭昭，你是我的，叫师父。”

昭昭的师父是墨筠，南诏国的大祭司。

昭昭将紧握的小手松开，银白的鱼尾一摆，就没入了池水，抱着一朵血色的莲花，隔着水面望着墨筠。

昭昭的到来，让原本冷清的祭祀殿变得热闹起来。

花开花落，十七載已然过去。祭祀殿中的红莲开了又败，唯有池子里的那抹身影依旧靓丽。

在昭昭十七岁生辰那天，墨筠为昭昭举行了成人仪式。仪式举行得很成功，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拥有了一双修长圆润的腿，她终于有机会走出祭祀殿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走出祭祀殿的那晚，东海的千年神龟酒醉夜游，在东海掀起了三尺巨浪，一下掀翻了明月国六王爷东方御的画舫。画舫上的东方御正对月饮酒，一首酸诗还没吟完，就连人带酒杯翻进了海里。

东方御偏偏不识水性，咕咚咕咚几口海水下肚，便要双眼一翻死过去。就在这时，听到动静赶来的昭昭刚巧到了，她二话不说就把东方御救起来，拖到了岸边上。

获救的东方御将昭昭接到王爷府中，为了心上人，昭昭为东方御学做羹汤，甚至使法术让明月朝的帝君让位给东方御。

东方御顺利登基那晚，墨筠陪着昭昭在蔷薇亭里等着东方御，确切的说是等着东方御允诺昭昭的帝后之位。那晚，明月宫确实送出了册封帝后的诏书，但并不是送到昭昭这里。

昭昭抱着一壶茉莉花酿，笑着说：“师父，要不要喝？我本来打算册封那日喝的，现在看来是不能了。”

墨筠低着头沉默不语，一双眸子沾了寒意。

东方御登基后，第一时间封了瑶姬为后，所以，当东方御派人将昭昭召回时，她并不是很高兴。

没有想过有一天她还要向端坐在皇位上的人朝拜，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子，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有了敌意。反倒是东方御，紧抿着唇，看不出表情。

“东方御，你说的事成之后娶我做帝后的，怎么言而无信？”昭昭说话咄咄逼人，大殿里的气氛急转而下。

一旁的瑶姬冷冷地说：“我和阿御是青梅竹马，自小便定有婚约。而你就是个小妖！怎么能做明月国的帝后？”

她拍了拍手，一名身着绛紫月袍的除妖师从屏风后闪了出来，他捏了个诀，口中念念有词，昭昭只觉两眼发黑，瞬间便晕死过去。再醒来时，她已经被囚禁在后宫的池塘里。

[3]

昭昭说到这里便停了，她打着哈欠笑笑：“接了沈贺公子的活，今天晚上可能要抓紧赶工酿制，这个故事改天再说。”

我意犹未尽，只能遗憾地点了点头。

沈贺整日无所事事，时常跑到花庐里转悠，有时候也招呼自己的小厮帮忙采摘新鲜的茉莉花，午饭就留在酒坊里和昭昭一起吃。

开始我告诉昭昭，让她去打发了沈贺，省得整个酒坊的姑娘们只顾着注意沈贺，耽误了活计。

昭昭只是笑笑，沈贺慢慢得寸进尺，时常约昭昭外出游玩。酒坊里好事的姑娘，就借机调侃沈贺：“哟，沈大公子又来这小酒坊修缘分呐。”

沈贺尴尬地笑笑，“只是向昭昭姑娘讨教些酿酒的秘方罢了。”看到昭昭下楼，沈贺便一把拉了她的手往院外跑，全然不顾身后起哄的一群姑娘。

一天晌午，昭昭斜倚在窗前对我说道：“红凝姐姐，上次的故事，我给你继续讲吧。”

明月宫城门破时，原本尚晴的天色一时乌云浓密，压抑而肃杀。古老厚重的城门被粗鲁的撞开，烟尘下，大祭司华袍银发，容颜清冷似雪，一如神祗临世。

他一路所向披靡，朝后宫的池塘逼近。看到墨筠的身影，昭昭迅速地游到了他的脚边。

那天，墨筠抱着昭昭，一路杀出了明月宫，回到了祭祀殿。

师父的怀很温暖，师父的手也很温暖，师父给予的一切，都是温暖的。直到那一刻，昭昭才发现，自己好喜欢师父。

墨筠挑了个良辰吉日，便娶了昭昭。洞房花烛夜那晚，身着大红喜服的昭昭为墨筠跳了一支祈神之舞，玫红的裙摆翻飞舒卷，无限风华绝代，墨筠将昭昭打横抱起，轻轻放在床榻上，金珠流苏轻晃，墨筠的吻便落了下来。

婚后，墨筠带昭昭离开了祭祀殿，在重门镇开了家酒坊，专卖花酒。院中花开花落，岁月静好，便是彼此希冀的天长地久。

直到那晚，南诏国的卫兵将酒坊团团围住，酒坊在一场大火中毁于一旦。南诏国的无双公主劫持了昭昭，她手上的匕首抵着昭昭美艳的脸庞，望着墨筠勾唇一笑：“怎么？心疼了？墨筠，我要让你知道抗旨毁婚的代价！”墨筠的眼里溢满了哀伤：“无双，我知道，是我负了你。”

“墨筠，你让我找得好辛苦，原来你和这个女人在这里闲云野鹤。为什么我为你付出了这么多却换不来你的爱？”无双的眼睛变得猩红。

“是你去帝君那里告发昭昭的？”墨筠轻声问。

无双冷笑：“昭昭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师父墨筠，当年率十万大军奉命绞杀东海鲛人，你的母亲就是死于南诏大军的乱刀之下，念在同门的情分上，墨筠偷偷将尚在襁褓中的你带回祭祀殿抚养。”

一声轰雷在昭昭头顶炸开，她瘫软在地上，一直以来她最爱的师父，竟然是杀害自己亲生母亲的凶手，而且她还嫁给了自己的仇人。

“刷——”墨筠自腰间拔剑飞掠，“叮”一声震落了无双手里的匕首，与此同时，他将昭昭拦腰抱起，纵身跨上了一匹高头大马。长鞭一挥，马嘶长鸣，自滚滚浓烟中奔腾而出。

墨筠抱著昭昭，一路颠簸，夜色中的山林，让人难辨方向。

“对不起，昭昭，是我骗了你。我娶你发誓照顾你一生一世，只因对你母亲心存愧疚。我并不是真的喜欢你，之前的一切，都是我撒的谎。”墨筠闻着昭昭发间的香气，轻声说。

那一夜，南诏卫兵追至断头崖，雪云驹被敌军射中马蹄，受惊腾空而起，马背上的昭昭和墨筠不慎从悬崖上跌落。

昭昭正好落在了一棵离崖顶五十多米的树上，捡回了一命。但墨筠已经找不到了，昭昭没办法再问他，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她。

昭昭捧着墨筠的宝剑泣不成声，一切都像南柯一梦。

从断头崖脱困后，昭昭云游列国，四海为家，只为了寻一个人。

[4]

听完故事，我正想着如何安慰昭昭，她反而笑着说：“红凝姐姐，我第一次见你，便觉得你不是普通人，想必你也知道沈贺就是墨筠的转世，我能再见到他，为他酿一壶他最爱的茉莉花酿，也算了却一桩心愿，并不想再续前缘，因为，墨筠早已死在我的心里了。”

我长叹一口气，我的真实身份是南诏国的钦天监，与墨筠是同门。墨筠私藏鲛人后裔本是死罪，又因为一场镜花水月的情爱放弃了权势和地位，为了保护昭昭，他甘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为了不因自己的离去让昭昭难过，他编了谎话骗她。

我依然记得那夜，我亲眼目睹墨筠跌下百丈悬崖。断头崖下，湖水冰冷，当我找到墨筠的时候，他伤势严重，我只能暂时用法力护住他的元神。他最后的愿望，就是嘱托我回到重门镇再开一间酒坊，希望还能和昭昭有缘再见。

我带着墨筠的元神回到重门镇的那晚，沈夫人十月怀胎即将临盆，我化作产婆混进沈家，将墨筠的元神放入沈夫人腹中，借新生儿肉身续命。

昭昭愣愣地看着我，豆大的眼泪从脸上滚落：“我不信，是他不要我的。”

我勾唇一笑：“你真以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巧合，一样的店名，一样的装潢，这些都是遵照墨筠的遗愿做的，他这么做，就是希望将来还有机会再见到你。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墨筠师兄，我才不会辞去钦天监的职位隐居在镇上。”

一场误会解除，昔日的恋人重归于好。

半个月后，沈贺一身喜服骑着高头大马来“花庐”迎娶昭昭。彼时，满园的茉莉花芳香馥郁，岁月静好，一如多年以前。